祝苡苡心中有千百种设想。
唯独这种, 宋盛清出言帮她,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她和宋盛清今日也是头一回见面,两人之前并无往来, 甚至他的名声, 祝苡苡也是前几日才听过的。
知府是流官,任期到了便会调往他处,祝苡苡记忆中,徽州府的知府已经换过三任了。
新上任的这位宋知府, 半年前调任过来的。
她从未和这位宋知府打过交道, 就更遑论他的长子,面前的宋盛清了。
宋盛清一脸笑意的看向她,看的祝苡苡颇有几分莫名其妙。
她实在琢磨不透这位宋公子心中所想。
祝苡苡不懂宋盛清的想法,而宋盛清心中也同样也对祝苡苡存着百般疑惑。
她明明是当朝刑部郎中翰林侍读学士的妻子,即便身上还未当着诰命夫人的名号, 但仗着孟循,也不该在这徽州府城之中行事如此低调,尤其是面对郑秋林, 这样毫无道义可言的人。
即便是舅父又怎么样?有这层亲缘关系又如何?既然这位孟夫人顾忌着亲戚情分,他倒也不妨卖这个情面过去,自己也当一回恶人。
郑秋林不过是徽州府一个小小的商人, 财力比不上祝家不说,背后更没有孟循那样的靠山。
宋盛清的爹曾与他说过, 要向朝中的那位少年状元看齐, 这说的便是孟循。
若能借此机会结识孟循, 倒也不错。
这话一出来, 郑秋林满腹不解。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 可又顾虑重重, 生怕得罪了这位知府公子。
现在郑家早不比得两年前,在这徽州府中行事需得小心。
他要是这回,将人得罪了个透,那官商两道,他就都吃不开了。
他没有办法,只得按捺下心绪,笑脸相迎,随着宋盛清的意思,和祝苡苡理清了这笔糊涂账。
事情已经解决,祝苡苡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他笑着告了辞,却没想到宋盛清竟提出要与她一道离开。
祝苡苡疑惑,穆延更是不解。
他站在祝苡苡以身侧,小心提防着缓步过来的宋盛清。
宋盛清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夫人不必这般戒备,说起来我还该尊称夫人一句师母才对。
祝苡苡侧目看向他,此话怎讲?他笑意愈发柔和,三年前的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正是孟大人,我便是那届的学生,自然称得孟大人一句老师,也自然称得您一句师母。
说罢,他朝祝苡苡拱手行了一礼,态度谦卑,礼数周全,几乎挑不出半分差错。
可看着宋盛清远远离去的背影,祝苡苡心中却莫名多了几分怅然。
若说刚才她还不知道宋盛清为何对她这般客套,这会儿,她便一清二楚,再明白不过了。
无非就是仗着她那前夫孟循孟大人的面子。
他是当朝的五品官员,结交甚广,少年状元,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
她也不明白,他们分明已经和离,为什么这事,像是密不透风似的,没几个人知道。
即便她不说,她不相信孟循就一点也没有透露出去。
休弃糟糠之妻的名声确实不好听,但朝中又不是没有先例,他孟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况且,她出生商户,便是休了她,也与他清名无碍。
倒是让他摆脱了一个污名,这不是更好吗?她分明不想再和孟循扯上半点联系,可偏偏她这样仗义的去寻她舅父,最后解决事情,还是仗着他的关系。
她厌恶孟循,却更厌恶自己。
她太清楚官员之间的牵扯。
尽管孟循此刻不在徽州府,但他怎么说也是出身徽州府籍的官员,他的名声在整个徽州府,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恐怕此刻,她能这样安稳待着,祝家如斯产业能不招人可以针对,也多半是有他的缘故。
她现下想不出更好的解决的法子。
即便要和她爹爹一般,与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蓄力结交,打通各样人脉关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就在刚才,宋盛清将那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几乎抑制不住的,想要说出自己和孟循已经和离。
她垂落在袖间的手,紧紧的攥着,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面上端着的笑,刻意又虚伪。
孟循和她还担着夫妻的名分,宋盛清便对她以礼相待,尊称他一句师母。
若是知晓两人已经合离,别说是帮着她说话了,能不刻意针对为难,都要称他一句君子风度。
宋盛清方才在那席上的作派,已然说明了一切。
就祝苡苡所知,徽州府的乡绅,有不少都和孟循结识。
泰半致仕的高官,如今的乡绅,都晓得她与孟循之间的关系。
她原以为,和离不过是两人间的事情。
而当下看来,确实是她从前太过天真单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她当真没有办法摆脱他了吗?祝苡苡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在酒楼门口站了许久,腿有些软,霍然睁开眼的时候,险些晃倒。
所幸她身后站着穆延,穆延安静看着她一举一动。
在祝苡苡朝身后仰的时候,穆延便抬手扶稳了她。
他一双眼睛里,既有担忧又有顾虑。
祝苡苡侧抬眸看了他,挤出些笑来,没事,许是站得久了些,我们回去吧,今日的太阳照的我有些头晕,我累了。
穆延抿着唇,轻声说好。
他虽然不善看人眼色,但这会儿他也能感受得到,她很累。
今日阴云密布,日光都不见几缕,又怎么会照着头晕呢?她不开心。
在穆延眼里,她将自己在意的事情轻松了当的解决了,中间没有出什么岔子,甚至不需要用到他。
她不是应该开心吗?可在那个锦衣男子,说出孟大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便改了脸色。
即便回了祝家,她也神情恹恹的,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穆延站在海棠苑中,隔着祝苡苡一尺开外。
她安静的坐在院中那棵槐树石桌下,单手撑着颐,细细打理着手上的账本,时不时写着些什么,似乎是和出门前没什么两样。
账本看完,她唤来身边的忍冬收了账本,而自己,则呆呆坐在石桌那边。
穆延安静的看着她。
那个即便面对山贼都依旧神采奕奕的人,这会儿,却像是被抽干了精神一般,神情困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延犹豫了很久。
他缓步走到祝苡苡跟前。
小姐,你……怎么了?祝苡苡回过神来,侧着头看了一眼穆延。
她看出了他萦绕在眉间的忧虑,也晓得,那忧虑,大抵是因她而起。
没怎么,在想一些事情呢,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先回去歇着吧,你也陪了我一天了,你是我的护卫,又不是我的丫鬟奴婢。
穆延却并未有所动作。
是因为那个宋盛清,还是因为那个郑秋林?祝苡苡不自觉睁大了眼,穆延……从酒楼回来,你就不开心了,你让我帮你,听你的话,可在那里,我却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如果是那两个人,让你生气了,我可以去替你出气……不用,她摆了摆手,和他们没有关系。
穆延再没有说话,只低垂着头,专注认真的看着她,他的眼睛干净澄明,没有掺丝毫的杂念,他想什么,便透过那双颜色稍浅的眸子,一一传递出来。
即便有时候,穆延不说话,祝苡苡也大体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沉默了好久,久到穆延都以为,祝苡苡觉得他多管闲事,不愿搭理他。
他似乎帮不上她的忙。
认清了这一点,穆延心中的失落愈发清晰。
穆延,你晓得吗,我成过亲了。
寂静的院中,她的声音,落在穆延耳中尤为明晰。
他抿着唇,微微晗首,我知道。
在来祝家之前,他便打听过徽州府城里有名的富绅之家。
她许多年前便成婚了,嫁给了当时的解元。
前些时候,我们和离了,再不是什么高官夫人了,这件事情,知道的只有我和忍冬银丹,现在多了一个你,我不敢和其他人说……为什么?这在穆延看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本朝民风开放,和离再嫁的女子也比比皆是。
她这么好,和离了,也没什么的。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有摆脱过去重新生活的机会,她当然也可以有。
祝苡苡笑了笑,她站了起来,因为我怕,我没什么本事,祝家也没有旁的依靠,祝家家大业大,这些产业,有不少人都在眼红,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动手,不是因为,我们祝家多么有本事,而是因为……她有些哽咽。
她不想承认这些,尤其是当着穆延的面。
他年纪小,心思又单纯,哪里晓得这些生意场上的明规暗矩呢。
没有倚仗的祝家,没有靠山的祝家,随时随地,都能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不能一时冲动,她必须得细细谋划,给自己安排好退路。
以前她可能不清楚不明白这些,但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心思再单纯的人,也不免得会受到熏染。
又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清白良善的人。
因为我那已经和离的前夫,他有些本事,顾忌着他,祝家才能在徽州府安安稳稳。
穆延这会儿才明白了祝苡苡的意思。
我是不是挺没本事的,我若是个男子,不说科举,若是也能同旁人一样,谋划个门道,现在哪里会这样。
祝家生意做得大,树大招风的道理,祝苡苡明白。
穆延定定的看着她,不是,姐姐很有本事。
祝苡苡看他那认真的模样,不由得轻笑出来,我哪里有本事了?忍常人所不能忍,就是很有本事。
这是穆将军与他说过的话,穆延记得很清楚。
既然有必要的话,那借着他的名声又怎么样?姐姐你不是也说了,会找其他的办法。
祝苡苡叱他,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了?犹豫了会儿,穆延从怀里拿出上次祝苡苡送给他的那方帕子,送到她面前。
那现在说也不迟。
眼睛红了,擦擦。
祝苡苡愣了片刻,心头陡然生出几分暖意,兴许那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但这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接过那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穆延你刚才叫我什么?听见她的话,穆延哑然失声,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姐姐……穆延以为,祝苡苡会生他的气,觉得他太过僭越。
他只是她的护卫,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叫她小姐才对。
可她不是这样说的。
抬着那双泛红的眼,她笑着道:挺好听的,下次就这样叫吧。
穆延有些许茫然,耳畔更是生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绯色。
缓了会儿,他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