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这料子的价格, 要比祝苡苡想的容易的多。
她以为,即便是行情确实不行,邹兴也不该会轻易让下价来, 怎么着也得与她再辩驳一番。
两个人少来也得再谈上一回, 才能将这事给谈妥了。
祝苡苡也与人谈过价。
旁人向她采买徽墨的时候,差不离也是她如今对邹兴的态度,其实那时候那人给的价,已经要比她原料想的还要高出了一些, 按理来说, 她是该爽快答应,了结这桩生意的。
然而她没有。
爹爹也好,吴叔叔也好,两人都曾与她说过。
谈生意,重在谈字上。
你得让那人觉着, 他是占了便宜,不吃亏的,且这不吃亏, 是他争来的,是他诱你让步得来的。
这样一来,生意才做的长久。
邹兴却不拘泥于这些, 谈的好了,便谈好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也就是在邹兴眼里, 与她的这桩交易, 实在不值一提, 不值得他再多花精力。
但这会儿, 祝苡苡也懒得再去计较那些了, 反正事儿已经谈成了。
那就多谢邹老爷看得起我。
祝苡苡笑了笑,再看向邹兴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犹豫。
怎么,祝小姐还有什么事要说?祝苡苡弯眉一笑,确实是有些话要同邹老爷说,邹老爷可有认识的,善于缫丝的师傅?邹兴闻言,突然来了几分新奇,怎么,祝小姐,也对纺织有兴趣,今后想同我抢生意了?那倒不是,祝苡苡轻抚手指,将心中早想好的话,缓缓道出,我就算要做纺织,那最多也就养得起一家衣料铺子……那可是远远不够的。
徽州府附近有个村落,村子不大,但能种桑树。
祝苡苡话说到这里,邹兴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即便祝苡苡要和他抢生意,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妨碍。
毕竟祝家从来可没做过纺布,从前没做过的事,突然来做,这可是大忌讳,是很容易栽跟头的。
邹兴夹着眼考量了片刻,随后回她,我手底下有几个缫丝不错的女师傅,你若是想要的话,可以借给你,不过那些车马差使费,可就得祝小姐你出了。
那是自然,我就在这里先谢过邹老爷了。
*总算把要做的事儿做完,祝苡苡浑身轻松。
穆延随她从茶馆里出来。
她面上笑容恬静,眉眼舒张。
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见着祝苡苡这样,穆延也不由得随她一样笑了出来。
这茶馆离他们住的客栈不算远,即便走路,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
现在时候还早,祝苡苡还不想那么快回去,她打算去这江宁府城中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吃的,带回去,给银丹尝尝。
她抿着唇回想起刚才在那茶馆雅间喝过的茶。
若她猜的不错,当是雨前龙井。
味道清爽甘醇,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复又想起,方才自己将那茶送到穆延面前,他却不喝。
她侧眸望向身边的穆延,不喜欢喝茶吗?还是说,那里的雨前龙井不合你的口味?她从小到大喝过不少的茶,不乏名贵稀罕的,但要说最喜欢的,还得是君山银针。
甘甜爽口,一点没有其他茶的涩味。
穆延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以为,她不会关心他有没有喝方才的茶,毕竟,那只是不足一提的小事。
他是她的护卫,她同人也是这样说的。
即便那个邹兴不计较他这个护卫饮主人的茶是否逾矩,他也不愿她在外头落人诟病。
毕竟这与她的名声无益。
她虽然不介意他的喜欢,甚至纵着他,宠着他。
但他却不能恃宠生娇。
在外头,他会牢牢记着,他是她的护卫,不会让他落了半分旁人口舌。
所以祝苡苡叫穆延尝尝那雨前龙井时,他只笑了笑,放在一边并没有喝。
我从前没怎么喝过茶,不晓得自己是会喜欢,还是不喜欢。
祝苡苡登时一愣,随即想起了曾经他看到的那张路引。
路引上说,穆延的父亲在他出生前便死了,母亲在他十岁的那年意外去世。
而除了父母,穆延再无旁的亲人。
父母离世之后,他便跟着一个认识的叔叔生活在一起,是这几年听说徽州府还有亲戚,才过来投奔的。
可眼下看来,那个亲戚也再难找到了。
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天地之大,他孑然一身。
这样的人,又何谈喜欢喝茶?他没有她那样的闲情雅致去养花品茗。
想到这里,祝苡苡不由得蹙起眉头,暗自恼恨自己说话没有好好斟酌,就这么随意脱口而出。
穆延察觉到她的陡然低落,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向她。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没有喝那茶么?祝苡苡自然的随他一道停下脚步,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像是那样因为这点小事,就随意置气的人么?穆延摇了摇头,你不是,但我不想看见你不开心……尤其是因为我的缘故。
看着他沉静认真的模样,祝苡苡心头涌上几分无奈。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我没想到你该是没有机会喝到那些茶的,我觉得自己刚才问的话太蠢了,嫌弃我自己,我说的可够清楚了,明白了?归根究底,祝苡苡方才的不开心,起因还是他,但不知怎么,这个理由,叫穆延心生欢喜。
她是在意他,顾及他的。
他唇角浅浅勾着,明白了。
祝苡苡哼笑,怎么看我犯蠢,还觉着开心?没有。
分明就有,我刚才都瞧见你笑了。
祝苡苡凝眉睇他,上下打量着那双清澈纯净的眼,他眼里向来藏不住事,此刻,揣着满满的笑。
祝苡苡停下脚步拦在他身前。
还说没有,嘴都咧得那样高,她一边用食指比划着,一边瞪着他,下次不让你喝茶了,你就喝水罢了,省得我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平白让你笑话。
这话一说完,祝苡苡自己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她还这般幼稚,因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他起了争执,分明他要长他五岁,却没有一点度量,再看面前的穆延,沉默又乖巧,一副受教的模样。
对着这样一张温驯的脸,她偏偏又生不出半分脾气。
穆延看着她,唇边的笑蔓延开来。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面上施着一层薄薄的脂粉,原就娟秀清丽的小山眉,被描绘的更加精细,浅粉色的唇染着一层朱色,肤白唇红,又更显剔透之感,像是一块上好的白玉,泛着莹莹冷光,细腻又温润。
她向来不会冷着脸,这会儿稍瞪着眼,挑眉看人的模样,又添了几分生动俏皮。
风拂过来,吹得她发髻松散,飞出几缕发丝。
乌黑柔软的发,随风扬着,在她脸颊耳边轻轻挠着,惹得她有些痒。
祝苡苡抬手随意向耳后一勾,却不想这动作太急,顺着手的发丝绕进了耳环里,她稍一用力便扯掉一根头发,疼得她嘶了一声。
穆延上前一步,垂眸打量着她的耳坠。
他记得她前几日都没有戴耳坠,以至于今日这个珠串的耳坠尤为明显。
耳坠中间勾了几缕头发,缠在挨着的珍珠之间。
她一直在小心的将头发取下来,可好一会儿过去,头发却越缠越紧,穆延就这么看着祝苡苡的动作,看着她渐渐焦躁起来。
最后,她狠狠甩了甩手,似乎不大想管。
祝苡苡心里烦的很,只想同穆延快些回去,让银丹替她把头发取下来。
却不想,穆延径直上前一步,走到她跟前,然后弯低身子,一点一点靠近。
他神情专注,不知在盯着她脸上何处。
她只能察觉到他的认真。
离得近了,温热的呼吸也越发明晰起来。
她耳根子有些热热痒痒的,一阵腾腾的热气侵袭过来,她下意识想要躲避。
侧眸看见他清澈的眼底,她陡然间回想起那日,她主动靠近他,附上他温软的唇。
她大约是鬼迷了心窍,只是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盯上他那两片柔软的唇。
穆延的唇色很浅,像是二三月还未盛放的桃花。
只是亲过之后,才会添上几分艳丽的水色。
再没有人比她清楚,他的唇有多么柔软。
在他的手附上她耳垂之前,她差点就以为他想要亲她。
穆延替她整理耳坠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他几乎是一根一根的解下来,要不是穆延的手不时的会碰到她的耳垂,她都要以为,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看着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穆延才收回了手。
他眨了眨眼,头发都整理好了。
祝苡苡合上双眼,抿唇轻笑,知道了。
风早已停住,祝苡苡却莫名觉得心头痒痒的,像是被人轻轻柔柔的挠着,算不得舒服,但她不讨厌这感觉。
祝苡苡迈步就要走,下一刻,身侧的穆延牵住了她的手,她匆匆抬眸去看他,却见他动作轻柔的在她手上套上了一个东西。
穆延绑绳结的手法还不算成熟,好一会儿才将那东西戴好。
祝苡苡疑惑的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缓缓抬手,仔细去看手上的东西。
是一只木雕的手串,上面雕着的是一簇簇的茶花,雕的很小心很漂亮,每一笔都流畅而又工整。
手串上的茶花是被好好打磨过的,她抬手摸了摸光滑平整。
这是月桂木做的,月桂木和桂花的味道很像,姐姐闻闻,看看喜不喜欢。
祝苡苡顺着他的话,抬手闻了闻,却如他所说,有一股的清香,味道很淡却很好闻,和桂花很香像。
其实,月桂树和一般的桂花树没什么区别,不过月桂树每月开一次花,花期要更短一些,要说模样也比一般的老桂树更加秀气。
她一寸一寸抚摸着上面精雕细琢的茶花,买的,怎么我没瞧见哪里有的卖?不是买的。
祝苡苡抬眸看他,她听见他说。
我雕的,喜欢吗?穆延这话问的有些犹豫,毕竟月桂木并不值钱,随处可见,轻易就能买到。
祝苡苡哧的笑了出来。
你低下头来,我就告诉你,我喜不喜欢。
穆延有些忐忑,他按捺着心中的紧张,听着她的话,乖乖的低下头来。
她唇边仍含着笑,俯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很喜欢,很漂亮,早知道你会雕这个,还买那琉璃手串做什么……穆延原本也不想买的,但他听见那店家说,将月桂木送给姑娘,姑娘便晓得,你一直喜欢着她。
一块木头没什么稀奇,所以穆延雕了她喜欢的茶花。
在他耳畔轻啄一口,她巧笑着收回目光。
年纪不多,心思倒不少。
也不知是因为她促侠的话,还是因为她方才的举措,穆延的脸泛着浅浅的绯色,在那白皙如玉的面上尤为明显。
他也不知该回些什么,只抬着头轻轻嗯了声。
祝苡苡张手捂唇,半掩着脸,笑容却越发肆意。
她眉眼都弯成了一轮月牙,只瞅见一点漆黑的瞳仁。
我说什么你都应,这是该答应的话吗?穆延垂眸思量片刻,缓缓摇头。
祝苡苡无奈的轻叹一声,一把拉过他的手。
好了,该回去了,再晚些时候,城中的那家糕点铺子都该关门了,我们两手空空的回去,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堵银丹的嘴。
穆延轻轻回握着她的手,纤长的指微微弯曲着,抚摸着她细腻柔软手背。
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动作,但如今,他不只可以想,还可以这样做。
穆延想起祝苡苡那日对他曾说过的话,她说,人总是贪心的,原本只想着喜欢就好,后面会想着他也该喜欢我,再后来便是,纠缠不休。
他想就如此刻,一直同她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