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 以及那温热的手掌,让祝苡苡那心底那分不真切的感觉渐渐淡去。
她抬眸望着专注看向自己的穆延。
穆延比两月前瘦了许多,两颊微凹, 方才离得远, 还瞧着不大明显,这会离得近了,便能看得仔细清楚。
白皙的脸也粗粝了不少,染上了几分沧桑, 分明才两个月, 他的变化却像是过了两年一般。
祝苡苡觉得,这会儿的穆延,要比他们初次见面,还要来得更加憔悴。
思及此,她不免得面上浮出几缕心涩, 紧了紧身侧被人握着的手。
一双娟秀浩渺的小山眉,眉心轻拧,怎么瘦了这样多, 五连山那边很辛苦很累吧……她一边说着,又上下来回将人看了个遍。
察觉到他除了瘦了些,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 那始终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了下来。
她原先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以为穆延会受伤, 甚至, 甚至她都看不见他。
她不是没想过劝他, 但这是穆延自己的选择, 她既不是他父母, 也不是其他长辈,没有那个权利替他做下决定。
只是想着他会受伤,甚至可能会死,她心里就难以释怀。
好在如今的平安归来了,瞧着也不像受了伤,除了面上添了几分憔悴沧桑,似乎没什么旁的变化。
她面上浮出些许笑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穆延一直垂眸看着她,将她的诸多反应都看在眼里,她的牵挂惦念,她的担忧顾虑。
在穆延眼中,再没有任何事,要比她的重视,更值得他在乎。
她要比他想的,更在意他。
想到这里,那满身的疲惫与艰辛,顷刻便变得不值一提。
他松开了她的手,抬手替她拂去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指触及她柔软的肌肤时,也再无曾经那般拘谨。
祝苡苡在上下打量穆延的时候,穆延何不是同样也在细细看着她。
她比两个月前瘦了些,下巴尖了许多,即便穿着披风,也隐隐可见得腰肢又瘦了一圈。
穆延拧着眉心,手顿在她额前,姐姐也瘦了许多。
看着穆延这担心自己的模样,祝苡苡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唇齿清扬,我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也没有操劳什么,日日都过得开心,怎就好好的瘦了,我看呀,你是关心则乱……又想到什么似的,祝苡苡猛的抬头瞪圆了眼,还是说,在穆延你印象中,我就是个身材丰腴的妇人?原本还算沉稳安静的穆延,脸上倏地浮现几丝慌乱,他下意识握紧她的手,抿着唇,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
不是的,姐姐不是身材丰腴的夫人,我只是,我只是……两道墨眉犹豫着纠结在一起,他分明想解释,思虑过后却又不得其法。
他这反应,才叫祝苡苡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感觉。
这样的穆延,才是她印象中的穆延。
坦率真诚,却又不善措辞,轻易就能逗的他手足无措。
偏偏她又爱看见他这模样。
比起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之徒,她更喜欢这样实实在在的穆延。
有时候祝苡苡也想,自己是不是待穆延太坏了。
她总爱打趣逗弄他,看他原该毫无波澜的脸,变得紧张慌乱,偏偏他又不晓得自己是在逗他,总是苦思冥想着应对之法。
这么想来,她当真是坏极了。
祝苡苡佯装生气,轻轻挣开他的手,朝身后退了一步,你只是什么?只是看走了眼,只是识人不清,只是平日里,并不在意我?穆延随着她上前一步,那原本隐匿在月夜里的脸,此刻迎着光,越发清晰。
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祝苡苡以为,穆延犹豫了好一会儿,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却不想,只是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
她促狭地捂着嘴轻笑,一双杏仁眼却透过手掌,细细看着穆延的反应。
只在这会儿,她才从穆延的反应中,看出来十八岁该有的模样。
稚嫩生涩,但却真诚,不掺一丝虚妄。
她不讨厌,相反她很喜欢。
她骨子里就不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只不过从前伪装的厉害,险些叫她自己都骗了去。
她和穆延相处,就叫她明白,她从来都不喜拘束,自己守着那些刻板的教条,做个一板一眼,温柔贤淑的女子。
兴许是她笑得太肆意,张开了手,寒风迎面吹来,她倒霉的呼气时呛到,喉头一哽,紧随而来的便是阵阵的咳嗽,她不由抬手轻轻拍着胸口,她咳得厉害,即便穆延替她抚着背,一点点给她顺着气,她还是咳红了双眼。
见她面上难受,穆延神色愈发郁猝。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开口:我方才逗你的呢,怎么还当真了?也怪我太坏了,只顾着笑你,这回遭了报应,呛的喉咙疼的厉害,与我一起去里面喝口茶吧,院子外头也怪冷的不是?说罢,她轻巧地牵回了穆延的手,拉着他一道去了屋内。
屋内的茶还是温的,喝过茶后,她胸腔的胀痛渐渐平息下来。
祝苡苡与穆延坐在外间的雕花红木圆桌旁,两张束腰圆凳紧紧挨着。
她单手撑着腮,好整以瑕地看向穆延。
她有些好奇穆延这两个月的遭遇。
说是好奇,其实更是担心。
但她不愿穆延多想,用一种还算轻快的态度开口问他。
五连山那边的匪乱,是如何平定的?她给穆延倒了一杯温茶,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我有些想知道,你就长话短说,给我说说吧。
让我知道,这两个月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历了些什么,让我知道这样十八岁的年纪,负担起了什么。
她心中如是想着,抬眸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穆延眸色微暗,回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
他应征进了新安卫后,就主动请缨,与新安卫调拨出来的人手,一同参与了五连山平定匪乱。
他初初几次表现,就得了指挥使的青眼。
因为新安卫当下正是人才疏疏的时候,穆延没费什么功夫,就做了卫所里的把总。
他对五连山地势熟悉,加上手下又带了不少人。
借着天气的便利,他奇袭贼巢。
虽算不得多成功,但好歹断了五连山的粮草供应,切断了于山下的联系,如此一来,五连山的贼肥便犹如瓮中之鳖。
可他太着急,错估了五连山里的情况,贸然出手险险丢了性命。
是途经五连山的京卫指挥司使同知率人救了他。
经此一役,他便更加谨慎小心,后面细细谋划,总算将贼人一网打尽,其中少不了这位指挥司使同知的襄助。
按理来说,指挥司使同知是掌管京卫巡防,与他徽州府驻军没有半分联系,怎会如此慷慨大方,出手相助,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位大人找上门来。
那位大人他曾经见过的,就在江宁府泛舟游湖的时候,那时,两人甚至大打出手,剑拔弩张。
怎么来说关系都算不得好,但这次见面这位韩大人待他的态度似乎和缓了许多,还说了许多,他不大明白的话。
你之前是不是在北境那边待过,你母亲叫什么名字?看着穆延冷硬的脸色,韩子章觉得兴许是他这话太过冒昧,想了想,他放软了语气,压着眉,尽力克制着开口道:我这也是关心并无恶意,这次平匪,你也算是立了大功一件,虽说你隶属新安卫与我毫无关系,但我们毕竟一同剿灭了匪贼,我多关心你几分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就是普通的寒暄,你不要多想。
穆延自上次见面就大致晓得韩子章是个怎样脾性的人,他这番耐着性子与他开口,模样也不似作伪,似乎真的只是因为他们方才一同平了五连山的贼寇,出于关心,普通的寒暄而已。
穆延犹豫了会儿,回答了他的问题。
却不想,他的反应,大大出乎了穆延所料。
他不似平常那般冷静,再三问他,当真,你母亲当真是这个名字,你当真是十八岁,没有骗我?穆延心里不大舒服,但还是点了点头。
韩大人,我并无骗你的理由。
得到他的回答,韩子章面露喜色,穆延你便在新安卫好好待着,再过一些时候,我会带父亲过来寻你。
说完这些韩子章便匆匆离去,似乎他来徽州府一趟,只是为了和他说上这样几句。
穆延心里那份难以言明的怪异感愈发明显。
他不怎么喜欢韩子章,可韩子章又的确救了他,与他有恩,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对韩子章太过冷漠。
但他实在不明白韩子章与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但他有无暇再顾及那些话了,平定匪乱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写了封信传去徽州府城的祝家,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
总算,在今日他踏着月色再次见到了他想念两个月的人。
他来的不算太晚。
也幸好,她似乎也如他一般。
她也想念着他。
这是这两个月来,他所听闻过的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情了。
于穆延而言,做卫所的把总或者是把总统兵,都没什么区别,区别的是,她怎样看待他的,她是否,也肯如他一样去喜欢他。
她想要的,他会尽力去做,尽力去达到。
他想做她的倚仗,做她的退路,做她无所顾忌的保障。
穆延删繁就简的说了他这两月以来经历的事,大多都是些琐碎的,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她却并未和他料想的那般兴味索然,相反,她听得津津有味,在这半个时辰的功夫里,那双杏仁眼始终映着闪烁的烛光,以其她清浅的笑。
直到穆延说完,她才缓缓回过神来,这么说,你如今是新安卫的把总统兵了?迎着她的笑,穆延微微颔首。
祝苡苡咧着唇,那祝贺你,得偿所愿。
穆延随着她一同笑了笑,但却并未应和她的话。
新安卫的把总统兵,从来不是他的所愿,他的所愿,是她。
是她平安快乐,不再忧虑重重。
那才是他的所愿。
穆延凝望着她,眸色渐渐深沉,在一片昏黄的烛光里,他眼中映着她清甜的笑容。
他总在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牢牢地看见眼里。
随着灯芯啪的一声,祝苡苡的心猛然跳了下。
她失了平常应对穆延的从容与自在,多了几分局促与不安,那满是侵略和克制的目光,让她有些不敢应对。
她佯装自然的错开视线,笑着调侃,你总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我想,那……可以吗?他满是热忱的等候着她的回答。
祝苡苡轻轻嘶了声,问我做什么,我也没拦着你啊。
她的低声轻喃,尽数淹没在了他缠绵又郑重的吻里。
他将她视若珍宝,极尽温柔。
一点点的轻啃着她柔软的唇,将那柔软纤瘦的腰,搂入怀中。
好一会儿过去,祝苡苡将他推开,轻轻喘着气。
她眉目间染着艳丽的水色,娇媚妖娆,叫他不能移开目光。
她牵起唇角,头一回,生出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穆延,你,想娶我吗?不等穆延开口回答,她接着说道,你先别急着回答,我有些话,要同你讲清楚。
穆延垂目凝望着她,低声应好。
我如今二十四岁了,也不是年轻的女子,不会将情与爱看得那么重要,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要好好经营爹爹留给我的祝家,也就是说,我即便嫁给了你,也还是个商户,少不了抛头露面。
现在,你兴许觉得没什么,那或许是因为你才做了把总统兵,还没实在的感觉到这份权柄带给你的不同,你现在是喜欢我的,是想娶我的,可过了几年,甚至几个月后,你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
穆延,你得想清楚,于你而言,究竟是权更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她话说的很急,看见穆延想张口时,抬手拦住了他。
我知道你现在是喜欢我的,我祝苡苡又不傻,就算从前栽了跟头,但好歹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你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我和离过,今后也打算继续做个商户,这些事,远不如我说出来的这般轻巧,你不能这样快的回答我,你得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了,再与我说。
你比我年纪小,又在十八岁就做了正六品的官,一身不凡的武艺,足以证得你不是一般碌碌无为的人,你要当真娶了我,舍不得会遭人非议,我不会在意那些,你呢,你承受得了吗?她定定看着穆延,企图从他的双目中看出怯懦和退意。
但似乎,她并没有达到她的目的。
她只在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睛里,看见了哀伤、垂怜以及坚定。
祝苡苡不由得笑了,她哪里需要他来同情,她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要比那些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人好的太多太多,心疼她做什么?心疼她,还不如心疼那些流离失所生活,艰难困苦的百姓呢。
她自小锦衣玉食,得爹爹宠爱长大,生活富足美满。
虽说和孟循落了个那样的结局,但她这桩婚事,起初也是人人艳羡的。
她是出身那些文人士大夫最看不起的商贾之家,却嫁了连中三元,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
便是如今,说出去也算不得什么丑事。
虽然那几年在京城中过得确实辛苦了些,可她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她沉稳了许多,得了许多为人处事的方法,即便到现在,这些东西也依旧受用。
尤其是,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还能遇上穆延这样的少年英雄,还能得他倾心。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两人对视着不说话,沉默了许久,直到一边的烛台再次啪的响了一声。
穆延在一片灯火摇曳中,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