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前夕, 祝家的事务算是告一段落。
祝苡苡来回翻了几次账本,发现自她回了徽州之后,许多铺子的进账, 确实要比往日这个时候要高了一成, 尽管算不得太多,但也是多了不少银子,粗略算下来,账上多出来的结余, 正好能平抵她替林家村买的那一批桑树苗。
如此一来, 她结交知县陈知曲所花的银两,等于是不算得另外的花费。
马上就要到徽州府城最冷的时候,也不知道,林家村那边如何。
她只希望自己于陈大人的心血,不要白费才好。
这段时候空暇之余, 她也会坐着马车去林家村看看,但去的次数不多,这几个月来总共也就去了两次, 好在桑树苗都没发生什么问题,人家村的村民也大多都积极爱护着。
年节一过,天气渐渐回暖, 桑树苗就能成活了。
数来也没几个月,她不用等得太久。
而经历了这件事情, 徽州城内许多人都知晓她与陈知曲关系匪浅, 对祝家更存有敬意。
但出乎祝苡苡意料的, 陈知曲分明知道, 也不在意此事, 不与其他那些书香世家出来的官员一样避讳着商人, 生怕与其牵扯出什么难听的名声。
祝苡苡前几日去林家村时,问过陈大人这个问题。
陈大人可知如今,徽州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您有辱士大夫斯文,偏偏于商贾之家结交,流言蜚语,陈大人可晓得?她虽是一副调笑的态度,实则心中也有几分在意。
但她将这些情绪隐匿了下来,揣着笑,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陈知曲。
陈知曲好歹是徽州府府治歙县的知县,又出自江南书香世家,又怎会不知道城中,自己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但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
为官者,无外乎为国为民,连为民都做不到,那他还当这个官做什么?还在意那些虚妄的名声做什么?那些东西,从来都不是他所追求的。
歙县虽富庶,可临近的几个村落却分外穷苦,我身为一县之长,有机会能帮他们,何不尽力而为,若是介意名声,而不去做,那不是本末倒置了?他抚须轻笑,接着又到,况且,祝小姐绝非那些流言传的那样不堪。
祝家本就乐善好施,虽是商贾之家,却为徽州府上下百姓做过不少事,祝老爷曾经为徽州府做的那些事情,即便有人忘记,也总会有人记得。
祝小姐也不必担心那些流言蜚语,此时我已上报宋知府,想来不日就能将这刻意抹黑的恶人揪出。
闻言,祝苡苡不禁愕然。
她只是想试探试探陈知曲的态度,却不想他竟默默做了这些。
不仅不嫌弃,反倒出口替她伸张。
祝苡苡心绪涌动,朝人矮身行了一礼,多谢陈大人,我原以为,我和离的事传出去之后,陈大人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不堪托付的女子。
日暮西下,随着两人脚步渐渐靠近旁边一苍劲老树,原本栖息在干枯光秃枝头上的鸦雀惊然飞起。
给这一路的寂静无声,添了几分嘈杂。
陈知曲笑了笑,祝小姐何出此言?且不说我朝民风开放,允许和离女子再改嫁,我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既然未知事情全貌,又怎能胡乱下了定论,再者,就我对祝小姐的了解,你并非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这话说的随意,就如迎面吹来的冷风似的,一阵有一阵无,全然没有半分客观上云淡风清,说了这话,后就并未多言。
祝苡苡垂眸轻笑。
陈大人确实就和余夫人所说的一样,品行端正,身上没有沾染丝毫官场那些令人厌恶的风气。
至少就认识的半年以来,陈知曲确实始终如此,未有半点变化。
算算时候,自那日穆延深夜回来,已经过了近有一月。
穆延做了把总统兵,再不是她的护卫,自然要比寻常多了不少事情,两人也不能时常见面,他有他的事情,她也有自己的事情。
只是半月前,他来了找她一次。
他与她说,他还要出去一趟,半月之后才能回来,而半月之后,他也会同她说清楚那日没有说清的话。
迎着他诚恳双目,祝苡苡笑着的点了点头。
她既然有意要和穆延成亲,那自然而然得把她和孟循早已和离的事情,同吴叔叔说清楚。
与他预料的差不多,吴叔叔听闻之后很是生气。
骂她糊涂,说她太过冲动,不该意气用事。
好说歹说了好一会儿,吴叔叔再不愿和她说话,将管家叫了进来又把她请了出去,自此,便过去了近有一月。
吴齐在这些时候,都刻意疏远着祝苡苡,不与他说话,能碰上就避开,这让祝苡苡心里不是滋味。
她明白吴叔叔的意思,吴叔叔是想逼着她,想办法挽回这桩婚事,可是已至此,她再没精力,也绝对不可能去挽回些什么。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做的决定,她从来都不后悔,也更不会去做那样回头的事情。
爹爹中风瘫痪之后,她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亲人,就只有吴叔叔。
在她坦白和孟循和离之前,两人还能偶尔聊上几句生意上的事,可自此之后,她就再没同吴叔叔聊过一句了。
这日,忍冬自外院进来,她手中拿着一只朱漆托盘,上头装的一些东西,送至祝苡苡面前她才缓缓开口:这是刘掌柜那边送来的精品普洱茶,想让您先尝尝。
说完,忍冬便把托盘放到祝苡苡面前的雕花小几上。
她面上一喜,将手中的暖炉搁在一边,吴叔叔最爱喝普洱茶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拆开油纸装的茶包,取出一小缕仔细闻了闻,香浓醇厚确实是上品,比前些年送来的普洱茶都要好上一些。
银丹把这两包普洱茶重新装好,随我一起去吴叔叔院子里,他最爱喝普洱茶了,想来这些他肯定喜欢。
她不愿和吴叔叔闹得那样僵,她知道吴叔叔是为了她好怜惜她的名声,可她与孟循闹到那般地步,已经不可挽回了。
人要向前看,她知道吴叔叔是是疼自己的,与他好好说清楚,等他气消了,他便不会在等着她了。
吴齐是祝以以除了祝佑之外最为看重的人,对他自然是格外珍惜。
只是她这趟还未过去呢,便在外院被门房拦了下来。
门房一身青布棉衣脸上挂着喜色,很是开心的模样。
小姐,穆大人来了。
甫一听见这个称呼,祝苡苡还怔了片刻,再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门房说的应当是穆延。
穆延如今是正经的卫所把总统兵,祝家上下的人都知道。
不管怎么说道,他也是有官衔在身的人,称得上一句穆大人。
祝苡苡不自觉扬起唇,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随意问道:那穆延如今在哪里,我要见他?门房赶忙回答:回小姐,穆大人在外堂坐着呢。
祝苡苡不再犹豫,折步往外堂走去。
穿过游廊甬道,在还未迈进门槛之前,他瞧见了端坐在一边红木圈椅上的穆延。
他有些过分安静,像一尊木雕似的,眉眼冷锐神情淡漠,好似天大的事情都经不起他面上半分波澜。
穆延一身黑色右衽窄袖袍,衣襟上绣着一圈织金滚边,将人称的越发深沉内敛。
一头乌发整齐的束着,不留半缕鬓发,这样打扮,又给他添了几分端正之气。
穆延生的好看,眉目端正,气度不凡,以前穿着普通衣衫时就可窥见与寻常人不同,这会儿的装束,将他浑身的气度提上来几分。
晃得一眼,祝苡苡都有些惊讶。
但看见祝苡苡之后,那原本像雕塑一样的人就立刻生动起来。
他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锐利的眉宇登时柔和下来,他阔步朝祝苡苡走去,许是走得快了些,到平白让人看出几分急促来。
祝苡苡瞅见,抬袖掩着唇,嗤地笑了出来。
抬眸看向他,笑意清甜,我又不是不会过去,你出来引我做什么,还要多走一趟,就不嫌累吗?说着,两人并排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
祝苡苡朝身后的忍冬示意,忍冬当即进了内间去了泡茶。
穆延垂目凝望着她,微微摇头,不累。
祝苡苡瞪他一眼,这与累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三步路当然不累,我说的是你一路舟车劳顿来祝家找我,还要费……也不累,能看见苡苡,我很开心。
他轻巧地打断,让祝苡苡稍有意外,你刚才叫我什么?苡苡。
祝苡苡手肘撑着圈椅,朝穆延微微倾身过去,牵着唇似笑非笑,怎么不叫我姐姐了?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还是说,你觉得你如今是正六品的把总统兵,要比以前多了几分底气,就可直呼我的姓名了?这次,他倒没和祝苡苡料想的那样着急辩解,相反的,他面色坦然,只是眼角眉梢浮着清浅的笑意。
我不想和从前那样将你视作姐姐,我想将你看作今后的妻子。
祝苡苡一愣,竟是被他坦诚直白的话,惹起了面上些许绯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半月前我曾说过,会和你说那日没有说完的事。
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同你说,我考虑清楚,想明白了,我穆延,要娶你做我的妻子,要爱你,护你,敬你,重你,思你所想,忧你所虑。
他说着,眸中的坚定越发明显,我十八岁,不算成熟稳重,现在这样承诺,你兴许信不过我,但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让我向你证明,我是值得你相信的。
说完,他从腰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到祝苡苡手里。
这是前些时候平定匪乱,新安卫指挥使按功劳赏给我田契,在城外,还有这段时候我攒到的钱,我换成了银票,都在里面了。
祝苡苡看着他,讷讷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穆延的境遇她是知道的,边境过来投奔亲戚又是那样一个穷乡僻壤,身上根本没有多少钱,可以说他来的这半年多,所存到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了。
他毫无保留的捧上了他的所有。
祝苡苡抿了抿干涩的唇,压制住心里纷乱的思绪,静定地看着穆延。
东西不多,但我现在做了把总统兵,每月都会有些俸禄,若是碰上事情,立了功劳还会有其他的奖赏……穆延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可说着说着,又觉得有些不对。
她出身富商之家,家财万贯,良田千亩。
他身无分文,一穷二白,是他高攀了她。
他送给她的这些东西,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不该是用这种方式让她相信他。
思虑了片刻,他从腰中掏出自己的印鉴,这是把总统兵的印鉴,我现在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小官,还不是你想象中能够护住你的高官,但在徽州府中,即便拼尽全力,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穆延抿唇压低眉头,再给我些时间,至多三年我不会一直做个六品的把总统兵,我会向上走,一直向上,直到……穆延,祝苡苡收紧了他递过来的东西,笑着开口打断,再给你三年是什么意思?他眉目中掠过几丝慌乱,声音也低了几分,是……是太久了是吗,那……那两年,一年?穆延,你是在同我说笑吗?就算武官晋升要比文官来的快一些,这快也不是这么个快法,你当真要去拼性命,就为了求得一个官职?可……祝苡苡笑了出来,可什么可?可是,六品的官护不住我,不能保全祝家?我也不是那样弱质女流,你现在护不住我,我难道不会想其他的办法吗?你才多少岁呀,过了今年也就十九岁吧,当初孟循这个时候,可还没考中状元呢!你能做一个正六品的官已经很不错了,我为何要对你过分苛求?她挑起眉头,眨着一双俏生生的杏仁眼,就这样直直地望着穆延。
你这么拼命,当真要去边境应征,坐那河边不为人知的枯骨?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方法能晋升的,像你说的这样快吧?见穆延手足无措的样子,祝苡苡身子又朝前倾了一分,我可不准,就是你想,我也不会答应,我要我夫君好好活着,一直陪着我白头偕老,你可明白?穆延怔了片刻,随即眉目一喜,连着点了几下头。
明白。
这般模样落在祝苡苡眼里,反倒叫她觉得他有些滑稽可爱。
我会给你时间,也不需要你去拼命,你好好留在徽州府便是,我不是结交了陈知曲,也通过他认识了不少人吗?祝家,也不只是由我夫君扛起来,我这个实实在在的祝家人,难道就不能尽一份力了?说罢,她站起来,又抬手将坐在身旁的穆延也拉了起来。
迎着穆延不解的双眸,她低声解释道:你不是要娶我吗?那总也该让我长辈知晓,我爹爹中风了,说不出话来,难以替我下了什么决定,但我除了爹爹之外,还有一位长辈,吴叔叔,也是从小看着我一起长大,你且随我一同去见他。
闻言,穆延登时换上了一副郑重的模样。
他垂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我这样贸然过去,会不会不得吴叔叔喜欢?仔细想来,这身衣服也太不随和了些。
这样的颜色,除了在新安卫时需要穿着压一压手下的人,寻常他是不怎么穿的。
没有什么人会特别喜欢死气沉沉的黑色。
祝苡苡被他这番话逗笑了,你这样便很好,也称不上贸然过去,我还要去同吴叔叔道歉,正好拉上你这个垫背的。
穆延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祝苡苡拉着朝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