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2025-03-22 08:21:22

侍从慌慌张张奔来费昇房中的时候, 他才将稍作休整,换了身窄袖衣袍。

这路上连着奔波了快半个月,又是日夜兼程, 几乎都没得休息。

他即便还算吃得消, 也不免得有些疲惫。

吩咐人打水来洗脸时,费昇晃的一眼看见了铜盆中水里倒映着的自己。

眼底夹着几分明显的青黑,胡子拉碴。

他低下头去,又仔细的看了一看, 甚至隐隐还能瞧见眼眶里细微的血丝。

费昇合上眸子, 无奈的摇了摇头,随手将棉巾放在一边的木架上。

还是水中的倒影,就瞧着这样狼狈,要是拿铜镜看上一看,那哪里还有个正经模样。

怪不得他方才总觉得, 那宋知府甫一看到他时,面上带着几分诧色。

也就是顾忌着他的脸面没有明说罢了。

他还打趣孟循,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与孟循两个, 根本不像是受皇命过来查案的,这样形容憔悴狼狈,倒像是那落难逃来的难民。

想到这里, 费昇不由得笑了出来。

休息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费昇精神稍微好了些。

也就是这时, 他方才遣去照顾孟循的那个侍从, 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

还未等费昇开口问些什么, 那侍从这倒豆子一般将孟循的事全说了出来。

费昇眉心轻拧, 随意搭在太师椅上的手, 稍稍用了些劲。

请大夫了没?侍从连连点头, 已经去叫了大夫,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孟大人现在在床上躺着呢。

听到这话,他那高高蹙起的眉头才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照顾孟大人,待会儿那大夫来了我再过去看看。

许是费昇的声音冷静又沉稳,加之他面上也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方才还满头大汗的侍从,这会儿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赶忙领命下去了。

费昇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冷的,方才他与孟循一道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泡好了,只不过刚才他没顾得上喝,这会儿喝的也就只能是冷茶了。

不过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日子过得粗糙惯了,即便现在给他送上稀罕的庐山云雾,他也未必就品得出来珍品和冷茶有什么区别。

想起孟循,费昇也是无奈。

他与孟循共事了许久,细细算来也有三年了。

孟循在他面前从来不曾失态,也不曾出过什么岔子,怎么这回一到徽州,就狼狈成了那副模样?这一路的奔波,他都觉得累,又更何况是孟循。

但即便是累,也不至于累得吐血。

想来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只能等大夫过来再看了。

孟循转醒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是他们两人抵达徽州府的第三日。

这两天,费昇也没歇着,四处追查,这近年来徽州府城大大小小的新驻人口。

加上之前留下的些蛛丝马迹,倒真是被他查出了些东西来。

徽州府城的新驻人口,又是来自边境的,总共也就五个。

这几年来,户部户籍查的严,倒是方便了他们。

其中有一人,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就参与了新安卫剿匪平乱,如今,还做了正六品的把总统兵。

这样的遭遇,可堪称奇迹。

一个幼时失怙,少时失恃,伶仃孤苦的少年。

不远千里来投奔亲友,却又是这样一个境况。

费昇在刑部待了许多年,经手的案子不下千桩,遇上离奇古怪的事,也数不胜数。

可即便如此,他也少有碰上像穆延这样的人。

若他要真是那个前朝公主留下的祸患,那可真是可惜。

至少在他这里,十九岁的把总统兵,不比十九岁的进士差。

费昇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有了证据,下一步,他就该去把那穆延抓来问话。

可这回,他倒真真生出了些顾忌。

直到这第三日清晨,孟循转醒,这事在费昇这里才算有了转机。

费昇到的时候,孟循已经醒了。

不仅醒了,还抽空修整了仪容姿态。

只是他既未戴冠,也未扎巾,一头乌发松散的束着,换了身颜色素净交襟滚边袍子,神情淡漠。

这会儿手持着毛笔,端坐在书案旁,似乎是在写着什么。

见孟循都有精力写字了,费昇心中的忧虑顿时消散的干净。

他旁若无人的迈步过去,笑着道:看来孟大人是修养的不错了,都有闲情雅致写字……做画了。

在低眸看见案桌另一旁晾着的一幅画时,费昇才补上了后面几个字。

孟循并未计较他话里的调侃,将墨笔放在一边,这几日,辛苦费大人了。

费昇眉头一挑,辛苦我?又不是我照顾你的,你若真的要谢,便去谢伺候的下人和那位大夫便是。

这几日,你一直在查那前朝公主留下的血脉,抬头对上费昇的眼,他接着又道,应是查到了什么吧,不然,也不至于大清早就来找我。

孟循三言两语便将费昇刻意引起的话又扭了回来。

孟循从来都是这样,在他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倒不会和他一样,顾这顾那。

只是看着面前的孟循,费昇心中又生出了些许疑虑,他总觉得,这大病初愈的孟循,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心中虽有些疑惑,但他也并未多言。

他来找孟循,自然是有事。

他直接了当的开口:穆延,这个人,孟大人可知道?新任的新安卫把总统兵。

说这话的时候,孟循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慌乱。

费昇天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果然不出他所料,孟循早便查到了这人的不对,只是迟迟未与他开口。

费昇自顾自的坐在了一边的软榻上,转过面前的杯盏,一边倒茶一边开口:既然孟大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当然也该知道,按照他的那封路引和来徽州府的时间,他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追查的那位前朝余孽,只是,既然孟大人知道这些,为何,迟迟没有行动,这可不像是孟大人的作风?说完,他朝孟循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孟循也没顾及低声这主人的做派,顺从的坐下,接过他推来的茶。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感受着自茶杯壁传来些许清浅的烫。

不着急。

不着急?费昇加重了语气,究竟是真的不着急,还是顾及着令正……话还会说完,费昇陡然停下,他扯着唇笑了笑,不该说令正了,孟大人和祝家那位小姐已经和离,现在,该是前妻了。

这会儿,孟循那平静从容的脸上,才起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痕迹。

羞恼么?也算不上,倒像是悔恨。

这是那情绪,变得太快,即便是在刑部锻炼出了一双慧眼的费昇,也难以捕捉。

但至少,他知道孟循是在意的,这就可以了。

费昇佯装难受,又叹了口气,将那还算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豪放的做派,犹如喝酒一般。

枉我还以为孟大人与令正恩爱有加,琴瑟和鸣,却不想,我一直都被孟大人蒙在鼓里。

孟循始终没什么反应,安静的听着他的话。

如此情状,孟大人该当如何,是把您的那位前妻,一同抓起来用刑呢……还是,法外开恩呢?这事儿,若是让费昇来做,他才不会有那样多的顾忌,直接把那疑似前朝余孽的穆延抓起来,再连同与他亲近的人,一并押入狱中。

刑部的刑罚多的是,严刑拷问之下,再硬的骨头,也总能吐出几句话来。

即便穆延不说,他身边的人总该说,至少,能说上几句,这样就够了。

毕竟皇帝下的令,可是宁可错杀,也决计不能放过。

最多最多,他也就感慨一下,可惜一位少年英雄,生不逢时。

费昇说完孟循总算再度起了些反应,他将那盏茶送到唇边,呷上一口后,又动作轻缓的搁在一边的小几上。

孟循唇边牵着笑,看向费昇时,目光似乎没有寻常那样冷淡。

自然是该如何,便如何。

费昇却像是并未相信他一般似的,当真么,孟大人当真如此铁面无情,不肯为祝家那位小姐容情半分?这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左不过是识人不清,被乱臣贼子蛊惑罢了,再说,穆延也未必就是我们要查的那位前朝余孽……孟循分明笑着看向费昇,但那笑却透着几分伪,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费昇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叹这事不好办,若是换了旁人,他哪里愿意卖面子,可偏偏这人又是孟循。

临走前,他只得轻声提醒道:孟大人,你要知道,我们这趟前来徽州,可是有人盯着呢,尤其是礼部的那两位,巴不得我们出些差错,再随意搜罗些罪证,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孟循面上挂着挑不出差错的笑,他拱手朝费昇行了一礼。

多谢费大人提醒,我心中有数,不会拖累你的。

看他坚定的双目,费昇心中无奈更甚。

人人都说他是刑部的冷面煞神,而实际上,刑部当差的胥吏更怕的,却是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孟循。

他虽然在办案时冷着脸,但却也不总是那样。

而孟循呢,都已经被人称作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了,这样的名声,可是比他都要更坏啊。

分明是心比他更冷的人,可面对男女情、事,却也失了冷静。

若这两人还没和离,费昇勉强还能理解几分,可祝家的那位小姐,不仅与他和离了,都快要另嫁他人了,他还这么惦记着做什么。

旁的事法外容情,还不至于太糟糕,偏偏是这事,那么多人都盯着的这事。

孟大人可是想清楚了?他十分笃定的回答:自然。

费昇错开头去,罢了,算是卖你个面子,这次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只留孟循一人,神情冷肃的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日子过得格外快,不过是随便打理了些成亲要准备的东西,就满满当当的花了祝苡苡两日。

这日,便是到了约定要去画铺取画的日子。

她早早便换了衣裳,梳洗打扮后,等待着穆延前来。

穆延答应了她,今日要陪她一同去取画,顺道逛逛。

为了匀出成婚的日子,穆延这些时候可谓忙得不可开交,他毕竟是新上任的把总统兵。

有不少事情需要去做。

光是五连山的善后,便足够他费些功夫了。

即便忙碌,穆延也依旧想同祝苡苡一道出去。

穆延赶到的时候,就看见祝苡苡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指着一束花,正与身边的银丹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四目相对后,两人皆是笑了出来。

祝苡苡笑得尤为张扬肆意,笑着笑着,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向一边看去,晃的一眼,便看见了缓缓走来的穆延。

她连忙站起来,随意理了理裙子,迎面走了上去。

随后,自然的将手搭在穆延掌心。

穆延弯唇笑了笑,是不是等了很久?哪里很久,最多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再说了,就算等了很久,我也不是干坐着等你,这不也跟银丹说着话么?祝苡苡还欲再说些什么,穆延就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两天没见,我很想姐姐。

他弯着腰,就在她颈间。

温热清浅的气息挠的她有些痒,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扯了扯穆延的腰带,晓得了,穆大人。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吧。

话虽是这样说的,人却还耍着赖,搂着她的腰。

祝苡苡只得狠了狠心,一点点将他的手拨开。

车是早就备好的,加上画铺离的也不算远,两人很快便取到了那幅画。

看到装裱好的话,祝苡苡很是满意。

缎纹是她挑的卷草纹,颜色是鲜亮的烟霞色。

艳而不俗,稍微仔细去看,还能看见这缎面里面装着的金线。

绚烂又张扬,她很喜欢。

祝苡苡侧过头去问身边的穆延,这幅画画的好看吗?穆延蹙着眉,似乎在看些什么。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扯了下他的手,又问了一遍。

他低下头来凝望着那幅画,很好看,很漂亮。

祝苡苡似乎不怎么满意他的说法,就这几个字,没什么旁的地方能夸夸了?想了会儿,他才回答: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祝苡苡捂着唇笑了出来,我让你夸它不是背成语,你真是……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好看就行。

两人还想再逛逛,便先叫车夫回去了。

走着走着,祝苡苡就走到了徽州府城十分有名的那座长桥。

长桥边的柳树,迎风飘扬,枝叶繁茂曼妙。

现在才是早春,柳树抽出的枝芽,并不算太多,但即便如此,这也是难得的好景致。

晃的一下,祝苡苡回想起了些曾经的事。

曾几何时,也是在这样一个仲春之际,她那会儿还待字闺中,拉着两个贴身丫鬟一道出来踏青。

再往后想,祝苡苡便不住蹙起了眉头。

好好的想到那个人做什么,真是……她心里生出些烦闷,将手中的画递给穆延,耍赖似的开口:我有些手酸了,你替我拿着。

穆延接过那幅画,又顺道替她揉了揉小臂,有没有更好些,还酸么?祝苡苡回过头来,正想说好了许多,可看见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队身穿甲胄的官兵,她便哑然失言,霎时瞪大了眼。

穆延也有察觉,她侧身过去,就看见一中,手持刀枪的官兵,自不远处而来,直奔他们二人。

他心中顷刻便起了提防,面色也冷了几分。

路边的人看见这边的动静,连忙四散离开。

本来长桥这边的人就不多,这会儿,除了他们二人,便再无旁人。

穆延皱眉打量着那些将他们二人围住的官兵。

从衣着来看,应该是守城的士兵。

他在新安卫待了这样久,大部分的人,应该晓得他的身份。

既然这样,还能贸然上前,那么,事情必然没有那样简单。

且其中有几个面孔,穆延看的十分眼生,一点也不像是徽州府的人士。

他将祝苡苡护在身后。

你们的统领是谁,这样上前,意欲何为?还未等穆延在说些什么,离得近了些的人便冲上前来。

穆延赶忙迎上应对。

即便身手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又更何况,他手上未持兵刃,且他又要顾着身后的人,很快便落了下风。

那些原本穆延看着极为眼生的人,找准时机冲了下来,这些人身手明显更好,让穆延应对的更为吃力。

祝苡苡早就慌了神,她想帮忙,可又不知从何帮起。

在穆延侧身躲避的功夫,祝苡苡被其中一人拉住。

穆延想抬手去抓,却又被身边缠斗着的人隔开,手上中了一刀,也未能拉住祝苡苡。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祝苡苡到这会儿都还未曾反应过来。

似乎是那人手下的力道没控制好,祝苡苡脖子咽喉生疼,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半眯着眼,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

直到那人察觉祝苡苡不对才赶忙送了手。

她不由自主的一阵咳嗽,眼底都咳出了泪,她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

可她早已看不见穆延,穆延被团团围住。

她挣扎着想向那边靠去,可不管她怎么用力,都难以逃脱桎梏。

然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朝她缓缓走来,等她分出精神,凝眸去看时,才发现,那人竟是孟循。

他束着四方巾,穿着一身文人常穿的直裰,交襟处,绣着繁密的云纹,云淡风轻,雍容尔雅,与这一干身穿甲胄的冷肃士兵全然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窥见,这一干士兵,以他为首,唯命是从。

他未着官服,面色透着几分异样的白,唇色也极为寡淡,从他走近时,他便由始至终,牢牢的看着她,半分目光也未曾移开。

直至走到她面前,他才停下脚步。

他冷冷睇着那只掐在她脖颈处的手,声音低沉的道了句松开。

倏地,失去束缚的祝苡苡身子一软,半倒在地上。

孟循垂落在宽袖里的手,掐的泛青,他狠狠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扶起的冲动。

祝苡苡赶紧站起来,慌忙地想朝穆延那边过去,却又被孟循从容地拦在身前。

孟循笑容清雅,依旧可窥见多年前,那一派风流名动朝堂的少年状元的模样。

他的心绪,却不似面上这样平静。

她的着急,担忧,害怕,惶恐,以及抗拒,她的诸多反应,一一落入了他的眼中。

心里涩的厉害。

他依旧笑着,声音却多了几分冷意,苡苡真是好本事,前朝余孽都敢嫁。

他朝身边的人吩咐,一起押入大牢。

下一刻,孟循转身离去,只是,分明高大的背影有些晃动,像是,随时都能坍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