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苡苡望着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 浑身僵直,她分明想要喊住他,质问他, 可她不敢。
莫说出口说些话, 她甚至连朝旁边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她浑身瘫软,既是害怕迷茫,又是慌张无措。
孟循方才的话说的十分明白, 她也要被压入大牢, 甚至,她都不知道是何缘由,她不过好好的和穆延出来取画,怎么的就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穆延……穆延,他在哪里?祝苡苡侧过头, 想朝方才穆延那边奔过去,可还未等她有所行动,身后的卫兵就动作利索地擒住了她的双手, 只是顾忌这方才孟循的态度,手上的力气并不敢用的太大。
祝苡苡心性算不得软弱,可身子却和柔弱的女子没甚差别, 连寻常男子都比不上,又怎么比得上这些身披甲胄的士兵呢?她被困在原地, 只能呆呆的看着穆延的方向。
他们离的应该不算远, 可她却听不见他半分声音, 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直到身后的人, 将她带走, 她再也瞧不见穆延半分, 她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石板地上好似有血,穆延是受伤了么……种种猜测在她脑中萦绕,未知的恐慌,将她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呆呆怔怔的,随着士兵的动作,一路被带进徽州府城的牢房之中。
这地方,她以前从未来过。
她与穆延一道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好,到处都阳光明媚的,现在应也没过去多久,怎么这会儿,天就阴沉沉的,没有半分光透进来。
绣花鞋踏上的地,一片漆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此刻眼神不太好,还是这会儿太过暗淡暗,她几乎看不清前方路。
她双手垂在身侧,随着狱卒向前走。
前面的人陡然停下,祝苡苡也止住脚步,抬头看向前头的狱卒。
他侧过头来,面上还挂着几分谄媚的笑,弓腰弯背,祝小姐我们到了,您里头请。
祝苡苡没说什么,面上却不由得露出些许嘲讽的笑。
她这是来下大牢了,又不是去住客房的,里头请算是什么意思?只是这间关押她的牢房,却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
牢房,应该是污秽,肮脏,昏暗,压抑,又死气沉沉的地方。
从前她在话本子里也看过,说,关押人的牢房几乎每间都住过暴毙的囚徒,地上铺着湿气沉沉的稻草垛,床也不过是石头砌成的,又冷又硬,有些甚至连一床脏破的棉被都吝啬替你铺上,到了晚上,这阴暗潮冷的牢房,就成了老鼠臭虫群聚的地方。
莫说是一个寻常人,就是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也难以适应。
若是身上受了刑,沾了血带了伤,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
可这里却没有。
狱卒带她来的这间牢房,干净,整洁,临床的地方,还撒入了几缕日光。
脚上踩着的地,也和外头的全然不同,是浅浅的灰白色。
临窗的那侧铺着一张木架子床,自然是比不得她在家中睡的,可甫一瞧上去,却要比外头不少客栈都来得好些。
这样的地方,哪里是牢房,分明就是客栈。
祝苡苡心中百感交集,她有些话想和狱卒说。
可还未等她张口说些什么,牢房门,口便传来一阵动静。
吱呀的一声,狱卒推门出去。
他面上挂着恭维的笑,却没有再说什么,把房门锁上,就转身离开了。
安静沉默,里头只剩下祝苡苡一人。
她皱着眉,随意的坐在了一边的木床上。
抬头望着,外头洒下来的日光,飘忽不定的心,渐渐落到实处。
一个时辰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实在让她手足无措,始料未及。
但她又不蠢,仔细想来,从孟循的话,也可推出事情的原委。
孟循说,‘前朝余孽’,意思是指穆延,是他口中所谓的前朝余孽。
可她看过穆延的路引,穆延分明就是个身世可怜的落魄少年而已。
祝苡苡合上眸子,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被衾。
若真要和孟循说的那样,莫说是穆延,连她也逃不了干系。
她想认为孟循那番话是在故意唬弄她,可他说的那样认真,且那般大费干戈的,只为捉他们二人……祝苡苡实在讨厌现在的这种感觉。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迷茫无措。
她想见到穆延,想知道他身上的伤如何了,想同他说话,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几乎身心俱疲,可她又完全不想休息。
好在这样让人抓心挠肺的时候,没有太久。
祝苡苡临窗发着呆,门外头传来一阵锁链的响动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刚才那个带她进来的狱卒,这会儿有带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丫鬟进来。
小丫鬟约莫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看得出来,她也是头一回进这样的牢房,似乎有些害怕,但她强撑着,捏着拳头壮着胆,又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离得不远的祝苡苡。
狱卒揣着笑意上前,祝小姐,刚才,您身上受了些伤吧,大人特地吩咐过,让这小丫鬟替你上药,也好减缓些你身上的疼痛。
祝苡苡回过神来,冷冷的看着那狱卒,哪个大人?呵呵……自然是孟大人了。
那狱卒没有隐瞒,一边与祝苡苡说着话,一边手上动作,示意那小丫鬟上前。
小丫鬟也算机灵,拿着托盘上的药,逐渐靠近祝苡苡。
别过来!小丫鬟被吓得肩膀一抖,愣在原地。
她声音不算大,却夹着愤怒。
我不需要,我没有受伤,我要见孟循。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她若想晓得这事的前因后果,必然要找人来问,而孟循,自然是这个最好的人选。
孟循能让这个小丫鬟来替她上药,能察觉到她受了伤,不说旁的,至少他是关心她的。
不论这关心是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至少,他应该是对她还有那么些许在意的。
既然是这样,那孟循就能从这狱卒口中听到她的话。
狱卒面上怔了会儿,却也没被祝苡苡这反应吓到,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小丫鬟继续上前。
祝苡苡皱着眉将人推开,迎面冲到了狱卒身前,我要见他,我要见孟循,我有话想与他说,我有话要问他。
狱卒想起孟循交代他的话,面上显得有些为难,祝小姐……孟大人现在,真的没空见您,您好好待着安心待着,再过一天,大人就过来。
祝苡苡却不肯退让,我现在就要见他,你们莫名其妙,把我抓进了大牢,却连什么罪名都不肯告诉我,这是何道理?狱卒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又轻叹一声,祝小姐,您这是在为难我啊……至少,你得告诉我,抓我进来的罪名是什么?我好好的,犯了什么错误,违背了哪条朝规律法,就算……就算他是五品高官,也不能随意抓人。
狱卒尤记得孟循那会儿冷着脸与他交代的话。
她身上受了伤,拿着这药,指个丫鬟与她上药,她若是不肯,便算了,只要她好好的待着便好。
这要求也确实不算为难,狱卒原还以为,这位孟大人会给他指派什么做不好的差事却不想,只不过这样一件小事。
照顾个姑娘家还不容易吗?好吃好喝伺候着便是了。
再说了,哪个被抓进大牢的,还能嫌自己待的地方不够好的?能住上这特意布置过的牢房,吃的好的用的好的,不过就待上个两日,还能说些什么话?狱卒好言好语的应下,又转身离去了。
再过来,便是送饭了。
祝苡苡便再不与人说话,既不吃饭也不喝水,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木床旁的一角,犹如一具雕塑。
送饭的小丫鬟,眼见着祝苡苡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唇角干涩,一双眼睛的神采也越来越涣散,渐渐的没了生气似的。
过来送晚饭的时候,人便已经晕了过去,这可把是没经过什么事的小丫鬟吓得厉害,她赶忙去了叫人。
一阵着急忙慌,总算是请来了大夫。
祝苡苡醒过来的时候,咽喉处一阵干涩,她不住的咳嗽起来,一边的小丫鬟察觉到,赶忙替她倒了杯水,可杯子还没挨到她的唇边,就被她抬手一把拂过。
不……喝……她声音干涩的厉害,像是粗粝的石头,摩擦木板似的,扯出一阵聒噪。
这话一说完,她又接着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眼泪也一滴一滴的咳了出来。
孟循匆匆赶到的时候,便是看见这幅场景。
白瓷茶杯,摔在地上,瓷片茶水,混了一地。
她靠着墙,脸色苍白,一双眼,又红又肿,像是哭过似的。
孟循心里又胀又闷,仿佛他这一日以来的奔波,都没什么作用似的。
敛下神色,他在她的注视下,亲手替她倒了杯水。
随后,他缓步上前,自顾自的坐在她身边,将水递上去。
不是想见我么,我现在来了,先喝杯水,好不好?祝苡苡下意识朝墙后靠了一分,尽力的远离着他,满心满眼全是戒备提防。
孟循将白瓷杯递上去,还未挨到她唇边,就又被她推开。
她以为,孟循这会儿该生气了,但并没有。
他牵着唇,温声笑着,不喝我倒的水,那我让那个小丫鬟给你倒,好不好?下一刻,他面色沉冷的看向一边瞪圆了眼的小丫鬟。
可桌上的杯子,总共就两个,一个摔碎了,另一个就握在孟循手里。
小丫鬟颤颤巍巍的上前,接过孟循手中的杯子,将水倒了,正要再去倒一杯水时,却被孟循轻声唤住。
把那杯子擦擦,我手碰过的,她不喜欢。
小丫鬟背脊一震,赶忙照做。
这会儿,祝苡苡才乖从地喝下了水。
在孟循的授意下,祝苡苡连着喝了两杯水,这会儿,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
喉咙还舒服么,我叫人去炖了你爱喝的雪梨汤来,待会儿再吃,好不好?祝苡苡依旧冷冷地睨着他,孟循,你究竟想做什么?他满是倦意的脸上,含着温吞的笑意,我不想做什么,我只要你好好的。
祝苡苡嗤笑,我好好的?你把我抓进大牢,我能好好的?告诉我,穆延在哪,他现在怎么样了?孟循始终看着她,并未因为她的反应而有丝毫恼怒,反倒更加耐心,苡苡,我说,我只要你好好的。
你放我出去,我就能好好的了。
苡苡自然能出去,但不是今日,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祝苡苡只觉得这样的孟循无法理喻,不可理解,甚至还有几分难缠,无论她说些什么,他都不肯透露半分穆延的消息。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孟大人既然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那又过来干什么?大夫说你惊惧过度,又滴水未进,这样下去,身子遭不住……我要你好好的,你要见我,我便过来。
穆延他在哪里?他不重要。
祝苡苡合着眼,似乎是有些累了,声音也气若游丝,他不重要,你与我说他是前朝余孽,你现在又告诉我,他不重要……孟循,你究竟想做什么?孟循再三压抑着心中的闷痛,轻声同她解释道:我是刑部郎中,来徽州府,自然是有公务要做。
穆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半分都不在意,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在乎的,只有你。
这桩案子,你若与他沾了半分干系,都无法轻易脱身,不要再问他了,好好爱惜自己,乖些,好不好?祝苡苡心中气的厉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下便将孟循推开,你滚!我不要看见你,你滚开!她气息翻涌的厉害,又因为动作太过突然,有些头昏脑胀,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连坐也坐不稳,险些就要摔下床去,孟循想抬手去扶,却再次被她一把推开。
别碰我。
他的手僵持在床边,规规矩矩的,再未有半分动作。
任凭心中如何肆意汹涌,他也只轻轻的说了个好字。
待到那个小丫鬟,将她重新扶回床上,孟循才接着开口:既然苡苡现在不想见到我,那我便离开,让你好好待着,不过苡苡得答应我,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若是苡苡再晕过去,我不介意让穆延尝尝刑部的十八套刑具,他面上依旧淡然,不过现在是在徽州府,自然比不得京城的刑部大牢,但即便没有十八套,也能有十套,八套……孟循话还未说完,祝苡苡就抓起瓷杯,朝他额前狠狠砸去。
砰的一下,小丫鬟都忍不住叫了一声。
茶水混杂着鲜血,从他额头顺着脸颊滑落。
即便模样狼狈,他却依旧端着清浅温厚的笑。
苡苡,我不是同你置气。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