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延的声音干涩, 又透着几分粗粝和哀切,声音很轻,离得远了些, 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但费昇不同, 他耳力极佳,旁人难以听清的话,他泰半都能听清。
只是听见了,他却也没什么反应。
仍维持原样, 大喇喇的坐着, 唇边含着的浅淡笑意却未曾消去。
只是说了这几个字,便费了穆延不少力气。
他扯着眼皮睁开双目,凝聚了些精力,将刚才说话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她……苡苡,在哪里?这会儿, 就算不是耳力极佳的费昇,只是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胥吏,都能不费力气听清他说的话。
话刚说完, 穆延便是一阵较刚才又更为剧烈的咳嗽。
他咬着下唇,唇边凝出几滴血珠,舌尖沿着那抹猩红稍作舔拭, 尖锐的疼痛使他意识愈发清醒,半晌工夫过去, 他才缓缓止住了咳嗽。
费昇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昂首阔步, 朝穆延靠近了几分, 他垂眸打量着穆延满身的狼狈。
要是一般人, 身上受了刀伤, 又一整天滴水未进,早就意识模糊,昏迷不醒了。
哪里又会和穆延。
这样还能强撑着精神,用那双倔强的眼牢牢的盯着他。
才十九岁的人,却有着大大超出年龄之外的坚韧顽强。
当然了,费昇也不是没碰过这种硬骨头,刑部大牢十八套刑具全部用上,也一个字都不愿多说,人都快丢了性命,也丝毫没有畏惧害怕。
这样的,心性易于常人的坚韧,便不能用寻常之法攻破。
穆延还是稚嫩了些,只是一张口便暴露了他的软肋。
费昇敛下唇边的笑意,眸色淡淡地看着穆延,竟然有力气说话了,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稍弯下腰,迎面对上了穆延饱含愤恨的双眼,也不多,一共就三个问题,第一,你和穆曜穆将军是什么关系?第二,你的母亲究竟是什么身份?第三,你千里迢迢从边境来徽州,究竟意欲何为?话一说完,费昇便直起了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穆延的回答。
他并不期望穆延这会儿能与他说什么,一般情形来说,有软肋的硬骨头也至少得用上两遍刑罚之后,才会斟酌着开口。
不是因为害怕疼痛,而是因为疼痛,让他们的意识越发清醒。
让他们明白,若再要犹豫,再要顾虑,他们所担忧的人或者事,便会如他们预料中最差的境况发展。
一盏茶的功夫,费昇坐回了原位。
身边的胥吏得他授意,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马鞭上前。
他本就一身的伤,加之这马鞭也不是普通的鞭子,上头带着裂口,一鞭下去,刮皮带肉。
如果不是顾虑着孟循说的话,费昇根本不可能给穆延上这样的刑法,在他看来这样的刑罚实在太轻,且又没什么威慑力。
打过之后,身上的伤痕又更加明显,看着像是受了多大的折磨,而实际却远比不上其他刑罚。
孟循与他说,让他下手轻些,留下半条命。
费昇不懂孟循为何要与他说这些,也不清楚他的用意究竟是怎样。
但本着情分,他还是卖了孟循一个面子。
一旁的两个胥吏抽的手都酸了,穆延也只是咬着牙闷哼,连稍微大些的声音都未曾发出。
他发丝散乱糊在脸前,身上的冷水还未流干,就又渗出一道道细密的汗。
血痕将他的衣袍浸染得越发深沉,刑罚过后,他才趁着间隙轻微的喘息。
只是他意识仍旧清晰,半眯着眼看向费昇,似乎是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发落。
费昇暗叹一声麻烦,啧了啧舌,清嗓子道:你倒是有本事有骨气,可你想想,祝家的那位小姐细皮嫩肉的,又长的如花似玉,她若是被这样打了一道,受了一遭这样的刑,你觉得会如何?穆延半眯着的眼陡然睁大,他奋力的扯着束缚着双手的锁链,金属敲击的嗡鸣声,回荡在空旷阴暗的刑罚牢房。
一边燃着的火把仿佛迎合似的,突然噼里啪啦的几声,蹦出一簇簇火星。
他当然知道挣扎是无果的,可是,他听到那人口中说的话时,他就忍不住一阵后怕。
他受伤都不要紧,甚至死了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不一样,他要她好好的,他不想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笑的是,他睁眼醒来时,还不觉得她会因他受伤。
他记得那时发生的事情。
那位孟大人,是护着她的。
他侥幸的认为,她只需要和他毫无关联,毫无牵扯就是安全的,毕竟她身边除了他,还有那位孟大人。
她即便没有他,也可以被旁人护着。
想到这些,穆延不由得心里酸楚。
他愤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能站在他身边好好护着他,可又庆幸,她还能有其他人护着。
与他而言,她只要好好的,便是万事大吉。
摇曳的火光映在穆延脸上,将他原本就低沉的气息,衬的多了几分哀凉。
比起身上这满身的伤痕来说,费昇方才那寥寥的几句话,给他带来的疼痛,要更加难以忍受,更加不堪忍受。
算着时候差不多,费昇从怀里拿出来他向孟循讨来的一串珠花。
费昇将掌心摊开,那朵珠花就安安稳稳的躺在他的手上。
在昏沉的火光映衬下,显得越发温婉精致。
那是一朵十分漂亮的白玉兰花,栩栩如生,每一瓣花蕊,都如真似幻,凑近些看,就像是透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一般。
穆延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他记得那日出门时,她发髻上便带着这朵珠花,怎么会,到了这人的手里?视线猝不及防的一顿,珠花被费昇好好的收了起来。
这东西,他隔日还得还给孟循呢。
费昇将双手负在身后,复又站了起来,如刚才一般,眉目间含着浅淡的笑。
穆延,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说……费昇身侧的胥吏还未将香燃起来,就听见穆延口中传出的,隐隐的压抑着的声音。
穆将军,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他手下做过事,他瞧着我可怜,便帮了我,仅此而已。
穆延说话一顿一顿的,却又难得的吐词清晰,这些话,一字不落的全部传入了费昇的耳中。
这些,倒是确实和他查的没有出入。
费昇招了招手,让身边的人给穆延送了些水。
我来徽州……是因为投奔亲友,只可惜,那人已经死了。
穆延,你口中的亲友,究竟是你母亲的亲友,还是穆将军的亲友?费昇极为耐心的盯着他,丝毫没有错落他面上的任何一丝情绪。
穆延缓缓合上双眼,我母亲。
哦?是真的,穆将军不是徽州府籍的人士,他自然不可能有这里的亲友。
是么?穆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那你母亲的身份呢,恩?她只是个厨娘。
只是个厨娘?费昇冷笑一声,出生京城的太常寺卿之女,在你口中,就成了个‘只是厨娘’?掩盖碎发下的双眼微微颤抖着,他极力克制着心里的不平静。
片刻后,他眉目稍有松缓,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还能为什么,因为没有证据啊……费昇语调微微拖长,话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你以为,你为什么会牵扯进前朝余党的案子里?你母亲,要真的只是那因父罪流放边境的太常寺卿之女就好了。
穆延心中疑惑乍起,他正欲开口问些什么,却突然从外头闯进了一个手忙脚乱的胥吏。
胥吏在费昇耳边说了几句话,费昇原本还算轻松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朝那胥吏点了点头,胥吏说完话便转身离去。
随即他将目光对上穆延,今日便说到这里,我们改日再谈。
说完,不等穆延作何反应当即就离开了牢房。
穆延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因他的离去,绷紧的神思得了片刻松弛。
只希望,他说的这些,能让她免受灾厄。
*祝苡苡第二日,就被孟循送回了祝家。
她心里,虽然还惦记忧虑着穆延,但想到此刻,能回到家里,她心中的担忧就消散了几分。
无论如何,她能回到家里,再和吴叔叔商量对策,这便是好的。
兴许,她可以不用答应孟循的条件,她能够找出应对之法,她也能够将穆延救出来。
尽管这些只是她心中所想,但随着马车一路回家,她茫然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甚至觉得,这些想法,未必不能成真。
甫一下了马车,她便叩响了大门。
可以往马上能有人来回应的祝家大门,此刻却紧紧关闭着,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元宝过来开门。
元宝低沉着一张脸,看见敲门的人是祝苡苡,他面上的低沉便顷刻被喜悦冲淡。
四目相对,元宝看出来祝苡苡有许多话要问他,但此刻在这门外却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赶忙抬手将人迎了进来。
祝苡苡和元宝绕过垂花门,一道朝内院走去。
这是越朝里走,祝苡苡心中的怪异便愈发明显。
按理来说,这会儿,她该见着管事的,写着院里的,丫鬟下人,也要比往日少了不少,难不成,是出去做事了?迎面上来的丫鬟下人看见祝苡苡,大多面上都是意外之色,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时能够见着她。
后知后觉匆匆行礼,面上也没见往日里的恭敬。
祝苡苡疑惑越来越深,可看前头的元宝,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直到两人走进祝苡苡的院子里,元宝才慢下脚步,面上浮出些笑意,恭敬地站在一边。
正在院子里的忍冬和银丹看见祝苡苡过来,惊讶之余赶忙笑着迎了上去。
银丹一双水灵灵的眼里更是搀着泪花,她委屈兮兮的缩了缩鼻子,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您是不知道,这两日,祝家……银丹!忍冬低声的呵斥,才让银丹渐渐回过神来,银丹止住了话语,低垂下头。
忍冬唇边带着笑,将祝苡苡和元宝迎进了屋子里,又泡好了一壶茶。
在一片茶香袅袅中,祝苡苡原本不安的心,似乎也随之平和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她心中的忧虑,也并未减缓。
饮了几口茶水之后,她将目光转向元宝,我这一路过来怎么没看见管事,与理来说,这时候他该在家中忙活着,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他出去解决?元宝四下张望,支支吾吾的,面上满是犹豫,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又没有说出口。
祝苡苡换了副严厉的面色,我是祝家长女,除了爹爹之外,我便是在祝家说一不二的人,我都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元宝顷刻变红了眼,前日小姐您和穆大人出去,久久没有回来的时候,管事和吴老爷,就被官府的人给捉去了,这会儿也还没回来呢……这……这会儿都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两天。
元宝婆娑着一双泪眼,连连点头,您能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想要叫人去打听,花了些钱,可又探听不出什么消息来……祝苡苡的心狠狠的揪在了一处,他原本的担忧,进城认真,甚至还要比她想的要更早些,现下所发生的一切,拦住了她想前进的步子,将她困住,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家里的仆人怎么少了些?说到这里,元宝似乎又更难过了些,那些雇的人,都已经回去了,家里少了个管事,有没有人拘束着他们……乍然听见这样的事,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祝苡苡,也免不得慌了手脚,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
她想过祝家情况不好,却没想过祝家的情况会这样不好。
不只是吴叔叔,就连祝管事也被人带走了,偌大的一家,连个主心骨都没有,留下的人,甚至稳不住那些拿契书的仆人。
她几乎能想得出来,除了自小就祝家长大的那些仆人之外,其他的兴许都走光了吧。
不然,也不至于她从门口到内院,都没见着几个人。
她还是头一回见着祝家这么冷冷清清的。
身边的忍冬看出来了她的难过,随即轻轻的挽住了她的手。
忍冬矮下身来,蹲在祝苡苡身侧,小姐,您能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银丹吸了吸鼻子,也随她一道蹲下来,拉住祝苡苡的另一只手。
是啊小姐,您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两人,我和忍冬都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好,我又没什么用,只知道哭,没有忍冬姐姐主意多……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即便是稳重些的忍冬,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渐渐红了眼睛。
忍冬哽咽的问道:小姐,您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祝苡苡当然想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可她不能,她不能这么做。
这件事,事兹体大,稍有不慎,便会连累祝家上下,她只是个普通妇人,根本护不住这样多的人。
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祝苡苡抿了抿唇,轻轻摇头,忍冬,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现在才过了两日,祝家上下,便如同散了一般。
好在还有忍冬在维持着,没有生出什么内乱来。
两日,便是如此情状,那三日四日,又该如何呢?甚至一月半月,又会发生些什么?这还只是祝家家里,外头的那些生意呢,那些掌柜的,时日一长了,想瞒都瞒不住。
若只是少了祝管事和吴叔叔,她也能撑起祝家,只是多费些力气而已。
可,他们二人是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尽管现在还没什么消息传出来,但想来猜测此事的人,已经有不少了,说不定,已经有了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暗中窥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事就这么酝酿下去。
祝苡苡下意识看向外头院子里种着的花花草草。
如今是初春,不少花都已经鼓起了花苞,想来再过一些时候,便能绽放开来。
那时候,院子里该是一片好景。
两个月前,她还想着,自己与穆延成亲,当会是在满园芬芳的时候。
穆延知道她喜欢花,也在那处两进的宅子里,种了不少花,甚至有些还是她院中移出去的。
她有一个月没去过那里了,她猜,那边的景色,应该和她院子里是差不多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垂下头,难掩心中的酸涩。
如果她只是祝苡苡,她可以陪着穆延,和他共同进退。
她相信他,绝对不会是孟循口中的前朝余孽。
可她不止是祝苡苡,她还是祝家唯一的后人。
她不能拖累着整个祝家陪她一起去承担。
祝苡苡再次抬头,呆呆望着院子外头,她不自觉轻轻咬着下唇,一双清亮的眼里氤氲着薄薄的水气。
那水汽凝成水珠,一串一串,顺着纤长的睫毛缓缓滑落下来,一簇簇的,晶莹剔透。
她的神情很平和,像是一滩平静的湖,即便一阵风吹过,也只是起些浅淡的涟漪。
忍冬银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能够感受到,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
小姐是和穆延一道出去的,可过了两日,却只小姐一人独身回来。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饶是心思敏锐的忍冬,也难以猜测。
良久,祝苡苡合上了双目。
她从袖袋里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水痕。
有些饿了,去准备午食吧,晚些时候我兴许就要离开,我还有些话,要对你们两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