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2025-03-22 08:21:22

月色暗淡, 繁星点点。

万家灯火俱灭,唯余零星几盏架在门檐下的灯笼,随着微风拂过, 轻轻晃动着。

万籁俱寂, 时不时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便格外明显。

轻柔缓和的声音,像是逗弄婴儿时唱的小调一般,慢慢悠悠晃晃荡荡的, 轻轻挠动着名为疲惫的神思, 不由得让人思绪迷茫困倦,眼皮轻阖,一道融入寂静沉默的黑夜。

孟循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

院子里的石柱上吊着灯笼,不过只有两盏, 借着模糊朦胧的星光,方能瞧清眼前脚下的路。

他前些时候,得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刑部的那位袁侍郎特向陛下请命,愿前往徽州府,助他与费昇二人查案。

追查前朝余党的线索, 锦衣卫都在这上面耗了将近一年,也不过才得了零星几点线索, 又因为锦衣卫办事太过狠辣, 杀了太多与这案子没有太大关系的人, 留下了不少恶名, 引得朝中不少人议论此事。

这完完全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依照那位袁大人平时的行事作风, 必然是不会接下这样的事来做。

除非,有利可图。

他与费昇查到的证据,种种都指向穆延。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换做锦衣卫,早就手起刀落,果断的解决了此事。

而他们二人却并没有贸然行动,一方面是顾忌着名声,另一方面,则是他有私心。

但他不能,也不会将费昇拖下水来,费昇与此事毫无关系,甚至还卖了他几分情面,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让费昇受到牵连。

好在,他让墨石刻意透露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广平侯口中。

广平侯兴许没这样快来,但韩子章却是不同。

若不出意外的话,两人应该能够一前一后抵达徽州府,如此一来,他也少了后顾之忧。

他才踏进院子里,门外的仆人便匆匆迎上前来。

向孟循恭敬的行了一礼,他才不急不缓的通秉,大人,夫人在书房里等着,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里头灯还亮着。

孟循神色微怔,他以为她会先去休息,明日再来找他,他料到了她会过来,在她离开的那日,便让人收拾好了她的卧房。

这间宅子,是许多年前他置办下的,若不是这次来徽州府办案,需要小住一段时,他甚至都想不起这处。

这宅子只两进两出,要比京城的那座宅子小了许多,既然比不上宽敞,那只能尽力让她住得更舒心些。

他记得她卧房的陈设,吩咐让人一一仿照着布置,半分差错都不许有。

他唇边难得牵起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抬眸凝望着隐匿在云中的玉轮,疲惫了许久的心,莫名得了几分舒畅。

知道了,别打扰她,我马上过去。

说完,便拔步进了房中。

以往从容不迫,临危不惧的人,尽在此刻陡然生出了几分急切,这差异,让仅仅只在孟循身边跟了一年不到的人,也心中起了些许疑惑。

虽有疑惑,但他也知晓主人的事,自己一个做下人的不该过问。

如此想着,他便转身去了书房那边的候着。

孟循径直朝自己房中走去,他这趟来的匆忙,并没有带太多衣裳,但他依稀记得,她最爱看他穿青绿色。

换了身竹纹滚边的直裰,孟循折步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从外头窗牖,依稀可看见摇曳晃荡的烛光。

孟循眉心蹙起,怎么不关上门,晚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一边伺候的下人有些为难,大人,是夫人让不让关的……夫人说,吹着夜风,能清醒些。

孟循顿时冷了脸色,她这般说,你就依着她?那仆人心口一跳,着急忙慌的垂下了头来,双肩也止不住的朝内扣。

算了,下次记着些。

说完,孟循便轻声轻脚的迈步朝里间走去。

内间烛光暖融,祝苡苡坐在一边的圈椅上,一双清丽的眼松松的闭着,身子向一边歪,手上还执着一本书,一半挨着裙子,另一半已经悬空,就那么虚虚的架在她身上,要掉不掉的样子。

孟循倏地想起方才下人与他说的话,她等了他一个时辰。

她居然也肯等他一个时辰么?想到这里,孟循心头不由得浮现几分喜悦。

仅仅只是这些,便足以令他心头抚慰。

他记得,许多年前,他们成亲后不久,刚刚来到京城时,她也是这样。

那会儿,他才入翰林,虽然只是个清闲的词官,身上没什么太多的事务,可为了参习政要,他时常都忙碌到深夜才下衙归家。

那时,她也会和今日一样,在门前点着两盏绢丝灯笼,顺着院子的甬道,一盏接着一盏,只为照亮他回家的路,让他知道,无论他多晚,只要他归家,在万家灯火中,总有一片烛光是为他而燃。

他曾与她说过,让她不必同他一样熬着,无需等着的,可她每每只是应下,却并不会照做。

昏黄的烛光,映在她恬静美好的侧脸上,恍惚间,孟循觉得自己好像穿梭时光,回到了六年前。

那会儿,他们也如今日一般,岁月静好,恩爱缱绻。

孟循不忍打扰,只呆呆的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她,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朗。

似乎是这样斜着睡有些不太舒服,她一双秀气的小山眉轻轻蹙着,身子扭捏了一会儿,待到她眉头渐渐舒展的时候,那本书却突然掉了,啪的一声,在一室沉静中格外明显。

也正是这声响动,将她从睡梦中唤了起来。

祝苡苡睁开惺忪的眼,迎着朦朦胧胧的烛光,渐渐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身量修长,穿着一身软布衣袍,眉目清朗温润。

可只是看清了孟循的模样,她方才才舒展的眉头,便即刻皱了起来。

祝苡苡扛着酸软的肩头,匆匆把书拾了起来,随手搁在一旁的雕花桌上。

当着孟循的面自顾自理了理衣裙,她才悠悠开口:孟大人是刚刚才来的吗?实在对不住,失态了,让您笑话。

是告罪的话,可面上的神色却不尽然。

孟循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却依旧温和,是方才来的,瞧见你睡得香,有些不忍打扰,再说了,你我之间,又何谈失态笑话。

他将手负在身后,迈步上前,你何种模样我都见过,从来都不曾失态,苡苡……孟循将她的名字唤的亲昵,那两个字,自他唇齿之间缓缓溢出,像是带着万分的爱怜与疼惜。

祝苡苡心头多了几分莫名,她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但想着自己又有求于孟循,便按捺下来心头的不爽,直截了当的开口。

孟大人,此番前来,我是有话要与您说。

那日,你让我好好考虑的事情,我想清楚了。

她话里的生份与客套一点点侵蚀着孟循的理智。

他负在身后的手交叠紧握着,手背经络凸起,隐隐跳跃着,这是这一切都藏在他宽带的衣袖中,不容他人瞧出半分。

苡苡既然想清楚了……话到这里,他突然多了几分犹豫。

他犹豫踟蹰,畏葸不前,他害怕她得到的答案,与他料想的不同。

分明在来之前他万分笃定,可偏偏对上了她,他却一点没有办法。

祝苡苡自然不知道这些。

但在来之前,她就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然想同孟循谈条件,想让孟循帮她,自然,也就得有所舍弃。

她从来都明白这个道理。

付出,才有得到,况且孟循的条件,也并非对她多么为难。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当然做得到,她曾经做了他七年的妻子,只不过,再扮回原来的角色而已,这有什么难的?百花班的戏子,一出好戏,兴许要唱上半辈子。

由生唱到死,这样的事情,人家也承担得过来,她做这件事,又有何不可?况且,孟循现在是五品的郎中,年纪轻轻又炙手可热,她再也不用经历曾经那些内宅妇人间的曲意逢迎。

这甚至要比起七年前都更为轻松。

孟循肯为她冒这个风险,为她承担欺君之罪的后果,足以证得,他该是有几分惦记她,喜欢她的。

她只要答应了他,以后的日子只会好,不会差。

她是这样想的,从昨日起,便是这样想的,可不知为什么,要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竟这般艰难。

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着,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的说出了那句话。

自然想清楚了,孟大人,我出身商户,是最会衡量利弊的……有些话,开了头,接下来便好说了许多。

做孟大人的妻,得到您的庇佑,护得祝家一世安宁,还能……还能让穆延,也从那样的利益纠葛中脱身出来。

总之,利大于弊。

将话说完,她肩头倏地一松,再不复方才的难受。

孟循站在她面前,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该开心,她答应了他的条件。

她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妻,再给他一次机会,再让他好好爱着她,弥补曾经的那些遗憾。

可孟循却难以说服自己的眼睛。

她说出这句话时的艰难与犹豫,他都看在眼里。

甚至,他不需要用半点识人变心的能力,便能轻易品查出她的所有情绪。

她已经在不和以前一样,会顾及着他的心绪。

不过孟大人,您得答应我,让吴叔叔和祝管事回去,少了他们两个,我又不在祝家,祝家上下,难以维系。

她所说的条件,孟循自然早就考虑到了。

孟循扯着唇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我同你保证,明日,他们二人便会回到祝家。

还有……恩,苡苡你说。

穆延……穆延,我想见他。

她抬眸看向孟循,面上多了几分哀切,最后一次见他,我不会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孟大人放心。

孟循唇边的笑意僵了几分。

他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从来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既然她能答应能同意与穆延成亲,那便意味着,她是喜欢穆延的,如若不然,她有千百种方法拒绝。

尤其是,她还曾是穆延的雇主,她与穆延有恩情。

他该知道,从他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情,他便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刻。

她深情也绝情。

她可以爱他七年,可以为他付出不求索取。

同样的,也可以将他弃如敝履,将她的满腔爱意,交托于他人。

祝苡苡在还未与他成亲之前,便一直都是个果断的小娘子,这一点至今未曾改变。

她说,她喜欢他,她就可以跟随他从徽州府去京城。

她说,不爱他了,她就能拿捏他的痛处,几次三番激将于他,将那封放妻书写了又写,一遍又一遍的呈到他的面前。

如今的一切,她肯站在他面前,肯与他谈条件,都是他强求来的。

没有人逼着他去做那些欺君罔上的事情,也没有人逼着他,去结交广平侯府,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旁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幸福和美,与他形如陌路。

他们鹣鲽情深了七年,怎么可以落得这样的结局?孟循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他心思深沉,自私狡猾,即便曾经在她面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曾和孟兰说过,她在第一回见着他的时候,便喜欢上他了。

其实,他也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

不是在祝家隔了一扇屏风的那次,而是在徽州府城的长桥柳树下。

她和贴身丫鬟出游踏青,头上戴着帷帽,春风拂过,帷帽下的面容隐隐若现。

她浅浅扬起的唇,灵动俏美的双眸,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叫人牢牢记住。

只是那会儿,孟家还未遭变故,他还是那个十二岁就过了童生试,十四岁就闻名徽州府府学的孟循,他意气风发,确实是她曾经喜欢过的温润君子。

那样乍然的一眼,叫他留下了印象。

若后面没发生那些,他该也会是她喜欢的模样。

可是没有假如。

他身上还担着孟家的仇,他该冷静些,最好是能离她离得远远的,不要将她搅入这样的是非漩涡中。

可若做这样的好人,只能叫他日夜痛苦,那又有何意义?他所求的不多,他只要他在她视线之内,能够时常陪着他,与他同处一片屋檐,这便可以了。

她爱不爱他,都不要紧。

这是他求来的,是他不肯放过她,即便是惩罚,她永远不会再爱上他,他也认了。

沉默了良久,祝苡苡几乎都要以为,孟循该疾言厉色,拒绝她的请求,甚至,要说她高看自己,将自己的价值估得太高。

但孟循却并未说出这些话。

他只用那双深沉又平静的眼,温和的看着她。

好,我答应,让你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