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有片刻寂静。
祝苡苡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 她以为,这个条件孟循是不会答应她的,至少, 她得再费些力气才能说动他。
而此刻, 他竟这样轻松的就如了她的意。
没有恼怒,没有愤恨,有的只是平淡从容,以及唇边那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
她眉心微蹙, 张了张唇, 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他方才做出的承诺算不得数,再三思虑过后,她开口确认道:孟大人,您可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 我是说……你要见穆延,我答应你。
祝苡苡牢牢盯着他的唇,直到那肯定的话落下, 心中始终绷紧的心绪才渐渐舒缓。
甚至,她唇边也牵起些笑容。
眼前的孟循给她的感觉很熟悉,不是她的错觉, 确实很熟悉,比起几个月前在江宁府见过的那次, 他像是换了个人。
由深沉, 阴晴不定, 变成现在这般, 温和, 包容……祝苡苡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
这会儿, 她才注意到,他穿着的衣裳是件青绿色的竹纹滚边袍子,兴许,是这样干净和煦的颜色,将他衬的温润谦和了吧。
她没有多想,当即便收回了目光。
而后她上前一步,缓缓朝孟循行了一礼,多谢孟大人照顾,妾身感激不尽。
孟循想要说的话,在此刻,尽数堵在唇边。
他神色微暗,声音却没有丝毫变化,不必言谢,反正,自今日之后,你我便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夫妻之间,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祝苡苡听出了他话里的亲昵,她不由得心中浮现些许怪异之感。
她就着他的搀扶站了起来,明明是个十分简单的动作,可她却始终觉得奇怪。
算起来,她与孟循和离,才过了一年。
只是一年,她便已经有些不大习惯孟循的触碰,孟循仅仅隔着衣袖扶着她的手,便让她忍不住想要抽回手来。
可她既然答应了孟循,答应了要重新做他的妻,今后,便不得不习惯。
思虑片刻后,她转手借了些力气扶住孟循的手腕,随后缓缓站直了身子。
在她眼中不值一提的动作,却让孟循眸光涌动。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附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稍稍紧了几分,透过衣袍传来的温热的触感似乎在向他证明着,此刻他们二人,亲密不可分割。
那虚无缥缈的情,随着她这样细微的动作,便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
直到她松开了手,他还依旧回味着,那看似微不足道,却让他忍不住雀跃的触碰。
孟大人,时候不早了,我……祝苡苡抿着唇,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想说的话。
时候不早了,她想要休息。
她累了许久,刚刚虽然在圈椅上睡了会儿,但她脖子依旧是酸痛的,也并没有疏解她几分疲劳。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趟来的实在太过匆忙,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带,甚至都未曾问过他,她的住处在哪里?她的犹豫无措,一一映入了孟循眼中。
孟循刻意将声音放柔了几分,知道你会过来,我几日前就吩咐下人,帮你收拾好了屋子,这处宅子不大,两进两出,没有你素日里住的地方宽敞,但不打紧,今后我们回了京城……对上祝苡苡惶然的双眸,孟循心头一闷,接下来的话并没有诉之于口。
他想说,他已经叫人又将她的住处修缮了一番,里头,她曾经种过的花草,一直都精心养护着,与她离开那会儿,没有半分变化。
他可以用尽所有,为他们的将来铺路。
可在察觉到她面上微微的抗拒之意时,他便晓得,此事不该操之过急。
他该对她再耐心些,再耐心些。
即便要逼她,也得用最柔和的手段。
思及此,孟循牵着唇话风一转,不说了,我先带你过去吧,现在确实不早了。
祝苡苡恩了声,跟着他一道离开了书房。
孟循替她准备的卧房,确实和她在祝家住的没什么区别。
他说这所宅子小了些,可她住的屋子,却并未比她在祝家的小上多少。
内间摆了张她最喜欢的花梨木雕花罗汉榻,上头搁着两个绣着如意纹的软枕。
架子床上的雕花围栏,也是她曾经睡过的四合如意纹,挂在架子床上的幔帐,是她最喜欢的丁香色。
轻薄如纱,却也能挡着大半刺眼的光线。
她抬手摸了摸那幔帐,料子竟和她家中的别无二致,压下心头的惊讶,她收回目光。
她便旁看了看,只稍稍侧目,就瞧见摆在一边的梨木雕花梳妆台。
妆奁是打开的,上面摆放着依次排放整齐的发簪。
若不是这里确实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她都险些以为孟循在这里娇藏了一位女子。
祝苡苡心头情绪繁杂,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与愁,更是在看见这屋内的陈设之后,愈演愈烈,她分明是困倦疲惫的,但此刻心里的躁动,却将倦意一扫而空。
孟循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一丈之外的孟循。
昏黄的光,镀在他清癯的脸上,光影摇曳,他的面容忽明忽暗。
他唇边依旧带着笑,只是那笑,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压抑。
祝苡苡不自觉将唇向下撇着。
她晓得孟循及擅看人脸色,想来此刻,她心中的迷茫无措,和那些许的烦躁,都已经暴露在他面前了。
这般想着,她干脆拉下了脸,要是无事,孟大人,请回罢。
孟循就那样站在原地,竹子一样杵着,分明听见他的话了,却没有半分动作,这让祝苡苡忍不住去猜,他难道要与她宿在一处??纠葛与烦躁,便在这一瞬砰的炸开。
她陡然抬高了声调,孟大人,我确实答应了您的条件,但今日,恕我身子不爽,无法伺候大人。
孟循垂在宽袖之中来回摩梭的手倏地停了下来,那块被他握在掌心的玉石,像是透着冷意一般,让他忍不住想要松开。
这是番邦进贡的玉石,尽管只是小小的一块,却价值不菲,皇帝念着他几次三番立功,便将这块璞玉赐予了他。
他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珠石玉器,但既然是皇帝恩赐,他自然也得好好收着。
只是那天,他看见她院子里开的正好的山茶花。
白山茶光洁剔透,花瓣上还盛着点滴露水,那颜色倒正好,和那块玉石十分契合。
他鬼使神差的从箱笼中翻出早就不用了的刻刀,在临行前,雕好了这样个禁步。
他急切的想要将这个禁步送给她,可又担心自己操之过急,适得其反,引得她待他更加抗拒。
孟循不动声色的将那禁步收了起来,我并非此意,苡苡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不需要她伺候他。
她不在的这一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长夜独眠。
即便睡不好,惦念她,他也可以用那西域的奇香,给自己编造一个有她存在的幻梦,自行纾解漫漫长夜的寂寞。
他早就习惯了,她不愿意的话他不会勉强。
他只要他陪在他身侧,这便可以了。
凝望着孟循渐渐离去的身影,祝苡苡心头陡然一松,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这间房子的衣橱,居然早就备下了她的衣裳,无论是寝衣还是外衫,都备下了数套,且这样式花纹,竟然都是她喜欢的。
祝苡苡随意挑了一套,凑近看了一眼。
竟隐约有些浅淡的香气入鼻。
衣裳上熏的香,也是她平常用的香料。
这里不是祝家,不是她的闺房,这一点,她无比确认,可这里的每一处,却又与她的闺房那般相似,相似到她都有片刻恍惚。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没什么戒备的,安心在这处她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睡下。
直到日上三竿,刺目的光自窗牖中隐隐透来,她才悠然转醒。
梳洗完用了早食,她便想去找孟循,问他该何时让她去见穆延。
她正想去书房找孟循,身边伺候的丫鬟便犹豫着朝她开口:夫人,大人早些时候就出去了,他叮嘱您,今日在家中好好歇着便可,若实在觉得待不住,过了午时,可回祝家……似乎是因为祝苡苡陡然冷了几分的眸子,那小丫鬟便没将含在口中的话说出来,唇像是被人封住似的,模样都透着些害怕。
祝苡苡待下人向来宽厚,若不是因为心中着急,加上她对这里伺候的下人实在没什么耐心,好好的,她也不会冷了脸。
思及此,她按捺住心中的着急,耐着性子对着小丫鬟开口:不必支支吾吾的,我就算是生气也不会怪到你头上去,孟大人有什么与你说了,你就一一告诉我,不要隐瞒,不要顾虑,我,好好听着,你直说便可。
这般说着,那小丫鬟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小心地开口:大人说,过了午时祝家的吴老爷和祝管事就会回去,让您不必担心。
听见这话,祝苡苡难掩面上欣喜。
当真?小丫鬟先是想了想早起时候大人与她交代的话,确认了没有半分错漏之后,她才无比郑重的点了点头。
回夫人的话,大人确实是这样说的。
时间与人名,她一个都没有记错。
祝苡苡听了这话,面上的笑意便再未消去,她耐着性子一直在这所宅子里坐着等,从前,她看书心都是极静的,有时候常常都会看着看着忘了时辰,可这会,她看一会儿,便要着急着看看时辰。
总算,等到了午时过后,她匆匆吃了点东西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祝家。
祝家和她昨日回去时,似乎有了那么些许不同,要热闹了许多,就譬如这伺候的下人,要比她昨日来时,多了许多。
大多人脸上都揣着笑意,见了她,也连连行礼,好似昨日所发生的一切,昨日冷清的祝家,都只是她的一个梦似的。
她坠坠不安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她有些庆幸自己很快就下了决断,很快就答应了孟循的条件。
如若不然,吴叔叔和祝管事怕也没有那样快回来。
在外院稍稍等了会儿,祝苡苡见着了匆忙过来的祝管事。
祝管事面上含着笑,实在对不住小姐,老奴刚才忙着了,让小姐好等。
这日一大清早,祝三有就意料之外的,被人从牢狱中提了出来。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碰上了同他一道出来的吴齐。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异色,但却心照不宣的都未提起。
回了祝家,他先是洗了洗身上的晦气,换了身舒服的衣裳,紧接着,便开始处理那些自顾自离开祝家的奴仆。
他掌管住家内院几十余年,这样的小事,自然是十分轻松。
只是想到那些不留半分情面,就收拾包袱离开的人,祝三有到此刻都免不得火气上涌。
即便在祝苡苡面前,他也难掩胸中愤愤,平日里祝家待他们不薄,祝家给下人们发的月钱,在整个徽州府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只是出了这样一桩小事,就四散离开,还真是半点情分都没有,这样的人,也不配留在祝家。
祝苡苡笑着宽慰,管事别同那些人计较,解了契便是,以后,他们也别想再攀附着祝家。
祝三友应了声是,气息也渐渐缓和下来。
没过多久,吴齐也从外头赶来。
那日陡然被人抓进府衙大牢,吴齐心中既有害怕也有不少的担忧。
在离去前,他手上便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这桩事拖不得太久,拖了太久,便要做不成了。
好在,他只不过在府衙里待了两日便被人放了出来。
那桩事还来得及解决,没有费他太多心思。
吴齐有不少话想同祝苡苡说,既想问她这几日的近况如何?又想问她是不是也受了委屈。
他在大牢里待着,虽说没有受刑,可这也是头一遭进去。
那些审问他的胥吏净问些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许多话他都听不懂,但他也能听得出来,他今日的这番遭遇,想必是受到了旁人的牵连。
且这人与祝家的干系,算不上深切,不然,也不至于这样轻易就将他放了出来。
甫一见着祝苡苡,吴齐赶紧将人上下都看了一遍。
确认祝苡苡身上没受什么伤,面色也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他才松了口气。
苡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府衙大牢阴森可怖,什么都有,身子强健的男子都遭不住,有更何况苡苡你一个姑娘家……吴齐嘴里念叨着,皆是顾虑与担忧,祝苡苡这会正想开口宽慰宽慰他,门房却突然来了人,通传消息。
来的人是元宝,他手里握着封信。
他看向祝苡苡,小姐,这是孟大人那边的人说要给您的信。
祝苡苡眉头微蹙,好好的,孟循怎么会让人给她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