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 孟循面沉如水,脚步生风般的离开了府衙大牢。
跟在他身后的胥吏冷汗直冒,胥吏想说上几句可看孟循的脸色, 就半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分明白日里瞧上去还温煦宛如春风的人, 此刻,在夜色里冷着张脸的模样却叫人不敢逼视。
同样是不置一词,这会儿却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感觉,多看几眼就叫人不寒而栗。
胥吏白日里还想着, 孟循给他指派的这事实在轻松, 又能得不少的赏钱,自己要比那几个同僚运道好多了。
却不想,竟能摊上这样的事。
那位夫人,果真身子孱弱,才将将出了府衙大牢, 就脸色发白的晕了过去。
幸得他手脚还算利索,及时将人扶住了,这才没跌在地上。
人现在安置在府衙的一处, 也已经让喊了大夫过来,可这样三更半夜的,要想请来城里有声望的大夫, 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越这样想着,那胥吏脚步愈发快了。
他只盼望着孟大人早些见到那位夫人, 不要将这事怪罪于他才好, 不然, 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祝苡苡暂且歇着的地方, 离着府衙大牢不远, 片刻工夫孟循就到了她身边。
她半躺在一边的软榻上, 一双眼虚虚的闭着,脸色苍白,色泽寡淡的唇轻轻抿着。
就是离着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也能叫人看出来她的虚弱。
几个时辰前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就来了一趟府衙大牢,竟变成了这番模样?孟循心中蓦地一紧,眉头皱的越发深了。
他坐到祝苡苡身边,十分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果然不出他所料,连她平日里一双温软的手,此刻也冷了不少,像是受了寒气。
孟循将人揽在怀中,替她紧了紧身上盖着的软被。
而后,他侧目看向,头几乎要埋在肩里的胥吏,大夫何时过来?胥吏背脊一震,赶忙跪下,大人,这这个时候了,医馆大多都关门了,城里的大夫都不好找……已经出去半盏茶的功夫了,约莫约莫,再过……再过一会儿就来了。
闻言,孟循的脸色更加难看。
连个大夫都请不到。
他声调低沉,没什么起伏,却又像是饱含着万千压抑着的恼怒。
胥吏浑身发抖,可又没有办法,只得在一边连连叩头讨饶。
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我没用……孟循眉头一蹙,别吵。
胥吏霎时噤了声。
这会儿,墨棋一路匆忙的赶了过来。
行至孟循身边,微微垂着腰。
大人,车辇已经备好了,清晖堂的大夫一炷香之后便能赶到。
孟循嗯了声,接过墨棋带来的披风,小心仔细的给她盖上,然后又动作轻柔的将人揽在怀中。
他极尽温柔的将她从榻上抱起来,一双眼牢牢盯着她的脸。
还好,她似乎并未察觉,仍旧安详的躺着。
只是脸色实在太差了些。
孟循拧着眉,上了车辇之后,牢牢将人护在怀中,生怕途中的颠簸,惊扰了她的休息。
她身上始终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从前最熟悉的,是山茶花的味道,清淡,温雅,好闻。
是他暌违已久的气息。
好在这一路并没有耽误太久,也确实如墨棋方才所言,赶到家中等了片刻,那大夫就着急忙慌的从外院进来了。
看着躺在架子床上的祝苡苡,孟循有那么些许的恍惚。
刚刚在路上,他见她双唇发白又干涩的厉害,便喂了她些水。
可他双唇始终紧闭着,任凭他使劲浑身解数,水都会从她唇旁溢出来。
他没有办法,只能大着胆子,附上那片柔软的唇。
好在是行得通的,她确实喝下了些水。
双唇也不复方才的干涩。
凝望着祝苡苡的模样,孟循避无可避地回想起了方才的触感。
她的唇,又软又甜,引他沉沦,仅仅只是轻微的触碰,便足以让他百感千回。
孟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安静等待着大夫诊脉后的定论。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却好似过了漫漫几个时辰一般。
孟循的心来回煎熬,诊脉的大夫抿唇不语的模样,叫他将心高高提着。
好一会儿的功夫,那大夫才收了手。
大夫转身看向孟循,面色似乎比方才多了几分凝重。
孟循犹豫踟蹰着开口询问,却不想大夫快了他一步。
大人,夫人这是因为心中忧思过重,心绪起伏,加上没用什么餐食,体虚脾弱,才会骤然昏倒。
闻言,交叠着的一双墨眉,缓缓松开。
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几句话,他面色显而易见的好转。
他气息渐渐平稳,眉目也多了几分和缓,多谢大夫能够深夜赶来。
大夫摇了摇头,这是哪里的话,孟大人与我有恩,如今我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又怎能当得上您的谢呢。
话一说完,大夫便手持放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利落的开下了一张方子。
墨棋上前接过,大夫接着开□□代,这几日,三餐都要用,好好休息,切勿过度忧虑……孟循认真的听着,而后微微颔首,多谢大夫。
大夫面上颇有些犹豫之色,极度开口,却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在临行之前,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便拉了孟循到一旁来,迎着孟循略带错愕的眼,大夫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我方才替夫人诊脉,夫人不只是身子过于虚弱,似乎还有……大夫轻叹一声,似乎还有几分滑脉的迹象,只是日子尚浅,此刻还不能定言,得再过上半月,再行诊断,方才准确。
孟循送别大夫,负手立在长廊上好一会儿。
他心中萦绕着方才大夫说过的话,一双眼中,满是深沉。
仰望着屋檐外的暗淡月光,他良久都没有动作,只呆呆站在原地,神色倾落寞,又似有惆怅,更多的像是后悔。
其实,他早知道苡苡喜欢上了那个穆延,也料想得到,即将要成婚的两人,不可能没有过温存的时候。
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徽州府这边的来信,说她和穆延举止亲密,形影不无间,几乎是日日待在一处,如胶似漆。
头一回听见这样的消息时,他心中自然是愤怒最多,可他又没有办法,京城中还有不少的事务需要处理,不少人盯着他,想要和他斗法。
他身上还肩负着家仇,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到她。
那时,他还心存侥幸,觉得她不会轻易离开自己,想来过上一些时候,遇到了困难,她会主动来找他,求得他的庇护。
如今想来,自己当初实在是可笑。
苡苡这般果决的人,要真是碰上了万千困难,也会另寻他法,绝不可能求到他的身上来。
他自大狂悖,只觉得穆延不值一提,不足引得他的注意。
孟循收回目光,嗤笑一声。
不知是笑曾经的自己,还是当下的自己。
只不过是丢了记忆而已,他怎就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来,怎就会舍得放开离开?嗤笑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痛恨懊悔。
他无可避免的回想起了自己的曾经。
曾经,在四年前,他也可以和苡苡有孩子,只可惜,那个孩子来得快,去的也快,甚至,他得到的消息,便是那个孩子最后的消息。
打从那时起,他便发誓,今后一定要牢牢护佑着她,不会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可现在呢,他们二人,又成了这番光景。
院中许多年前种下的那株墨菊,依旧屹立不倒,零星几点花苞已经隐隐有绽开的迹象,想来再过上几个月,便能开放了。
墨菊还是和他们刚成婚时没什么差别,可她和他却不同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那位大夫,是徽州府城中有名的杏林圣手,机缘巧合之下,他予了那大夫一份恩情,那大夫也是个性情中人,即便过了这样多年,也始终记着那桩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徽州府城中有名的杏林圣手,经手过不少重伤垂危的病人,解决过不少刁钻的疑难杂症,他口中的话,自然是有那该有的分量。
他说那脉相,似乎像是滑脉,那足以证得一半。
只是大夫的后半句话,却叫孟循忍不住更加担忧。
胎像不稳,忧思过重,脾虚体弱……他们已经没有一个孩子了,她还能受得住,再失去一个孩子吗?尽管那不是他的,但对现在的她而言,那该是很重要的吧。
他不愿让她难过,不愿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尽管此刻,他心中满是嫉妒恼火和不甘,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力说服自己,好好照顾她,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再受旁的事情影响。
只要她好好的,一切便都能好起来。
她泪眼婆娑,哭着自责的模样,他不想再看到。
孟循吹了好一会儿的风,人也渐渐平和下来。
他用半个时辰说服自己,从心底里接受了方才大夫口中的话。
尽管他心中还存在着些许侥幸,希望那滑脉只不过是假象,但那也已经无足轻重了。
孟循再回屋中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熬好了药的丫鬟。
丫鬟看见孟循,下意识便要行礼,孟循却招了招手,示意她不必动作。
随后是手接过丫鬟手中端着的托盘,一步一步,缓缓朝屋中走去。
他手上端着药,用手背贴着汤药的温度。
感觉差不多的时候,才把她缓缓扶起来,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唇将药喂进去。
结果还是和方才一样,药又顺着另一边流了出来。
孟循所幸用了和自己方才喂水一样的法子,一炷香过去,那小半碗的药尽数流入了她的喉中。
比起那会儿见到的面色苍白,这会儿她脸上已经多了几分,热气熏出来的红晕,颜色寡淡的唇也湿漉漉的,不由得让他心生暖意。
似乎这样也挺好的。
她和他始终待在一处,一如以往的亲密无间。
孟循面上浮现几分笑容,垂眸静静看着她。
直到她眼眸微微颤动,双唇嗫喏着,像是在说些什么。
孟循这才又将人扶了起来。
他附耳过去,轻轻凑到她唇边,仔细听她口中呢喃着的话。
她声音很轻,又细又弱,若是稍微离得远了些,一定是半点都听不出来的。
但孟循靠的近,且他听得仔细又认真,所以,她口中的话,一点一点都传入了他的耳中。
爹爹……爹爹……她一直低声唤着,声音一下比一下轻,又带着几分焦急和无措,随着她口中呢喃,她的手与身子也有了些许轻微的反应。
孟循没有犹豫,稳稳的握住了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也就在此刻,祝苡苡缓缓睁开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