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微微支起的隔扇窗, 祝苡苡看见由远及近,缓步而来的孟循。
他穿着一身红罗圆领袍,身形高大又挺直, 一张清俊的脸若隐若现于暗淡的月光之中, 面色淡漠,看不出情绪。
孟循将将而立之年,能在这个年纪有他这般的身份地位,本该是意气风发, 眉宇中透着傲气, 偏偏孟循却全然不同,他不喜形于色,眉目像是蕴着一层薄薄的迷雾里,将他的喜怒哀乐藏于迷雾之下,晦暗而又内敛。
只是几天未见, 孟循面上又添了不少疲惫,远远看着,让祝苡苡的心绪又莫名复杂了几分。
似乎她的目光太过显眼, 远处的孟循若有所察般的朝这边瞥了瞥。
她下意识想要躲开,却猝不及防和他的目光撞了正着。
祝苡苡轻轻掐着垂在袖间的手指,克制着想要躲开, 又挤出些许笑容,与孟循对上。
暗淡的月色与昏黄的烛光似乎融在了一处, 借着这泛着微微暖意的光, 孟循看见了她唇边的笑。
那笑不太真诚, 像是刻意为之, 但即便如此, 也足以让孟循喜笑颜开。
他怔了会儿, 眉目间的倦意随之顷刻一扫而空,唇边牵着些许微不可查笑意,原本还算和缓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他想要更快些走到她身边。
万家灯火,其中有一盏是为他而明。
这样的场景,是孟循曾经在那些虚无缥缈的绮梦里,切身感受过的。
他是个亲缘淡薄的人,在京中待了这样多年,也从未想过要回徽州府去见见自己的妹妹。
孟兰成婚时,他只是遣人送了贺礼过去,外甥女出生都快两年,才将将见了一面。
若非是因为徽州府的那桩案子,兴许直至现在,他也不会特意回去一次。
于他而言,只要孟兰好好的,见或不见都没什么差别。
本该是这样,本该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若换作是她,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再让他经历一遭与她半年不见这样的日子,他决计无法忍受。
好在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他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孟循径直朝祝苡苡的方向走去,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祝苡苡隔着窗户远远的看着他,自然而然,他的反应皆落在她眼里。
那原本不喜形于色的人,眉目间的笑意,浅淡却又纯挚,一颦一笑,皆是因她而起。
她心绪兀的有些复杂,只得匆匆撇过头去,又随手将槅扇窗关上。
片刻后,孟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时候不早了,怎么不去休息?他唇边牵着笑,声音低沉又温润。
然而注意却察觉不到这些,他只觉得心中烦闷,费力压下心中的异样,她挤出几分笑容,起身迎了上去。
她还有不少的话想要问孟循,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捏紧身上的罩衫,她笑着开口:有些话想同你说,问过丫鬟了,说你今日会回来。
孟循怔了会,随即抬手牵起她垂放在身边的柔荑,其实不必等着,你要是有什么话,同身边的丫鬟与我说也是一样的……他矮下身来,语调里又多了几分缱绻,在你身边的两个丫鬟,虽比不得自小贴身伺候你长大的忍冬和银丹,但只是传个话,出不了差错。
察觉到他的靠近,祝苡苡有些许抗拒,她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想要挣脱他的手,只是犹豫了会儿便作罢了。
叫人传话总归是不一样的……她微微蹙着眉,抬头对上孟循的眼,今日那位你特地请人请的大夫,替我诊了脉,只是我见他不愿多谈,像是有事瞒着我,我再问他,他便不肯多言……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从他口中知晓那大夫有意隐瞒的事。
这桩事,他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她,她自己的身子当然自己最清楚,即便要瞒,也只能瞒过一时。
他只是想等到更确定时,挑个好时机,再告诉她。
但就当下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好时机。
想起这几日外间的传闻,孟循收敛了神色。
没什么事,兴许是那大夫头一回见你,说话拘谨了些,苡苡会错意了。
孟循神色如常坦然的看向祝苡苡,似乎没有半分隐瞒。
祝苡苡定定看着孟循,她上下打量着他,却并未从他面上瞥见半分端倪。
她眉心隐隐跳动,总觉得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她直觉孟循是有事瞒着她的。
自她从徽州府来京城,她几乎没怎么外出,成日便待在府里,于京城的记忆,也早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她忍不住猜测,我病了……药石无灵?孟循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苡苡多想了,你身子康健,没有伤病……那究竟是为什么?她压低眉头,接着开口,回京的路上你便替我请过大夫,现在又是这样,我身子要真是一如往常,你又怎会……苡苡,夜深了休息罢,明日,我让大夫再来一趟,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大夫,我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没有半分隐瞒,好不好?他的话,似是宽慰又更像是劝哄。
可在祝苡苡这里,却又起不了半分作用,她迫切的想知道,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以孟循的手段,若真要有事瞒着她,即便她再见那大夫多少面,再向大夫问任何话,他也有的是办法来搪塞她。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等。
为何一定要等到明天?这话一出,孟循怔了半分。
他没想到她对此事会不依不饶。
他悄然松开了握着祝苡苡的手,苡苡想要知道的,我也并非全然知晓,我既非医者,又怎么知道那些,凝望着摇曳的烛光,他笑到,是我太紧张苡苡了,反倒害的你,过分操心自己身体。
这话一出,祝苡苡心中多了几分了然。
孟循的态度,已经昭示,他是不愿与她说真话的。
至少,在此刻他心中想着的并不是好好回答她。
可她实在猜不透孟循有什么好瞒着她的,既然并非药石无灵,让她知晓自己的身子如何,又有何不可。
兴许在孟循眼中,她的话无足轻重,她想要知道的事情,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究竟要如何,你才愿意告诉我……她低声轻喃,又自嘲的笑了笑,自从回了京城,我便再也没踏出这座宅院半步,成日拘束在这里,我晓得,日子是这样过的,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可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你都不愿意告诉我,孟大人,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她胸中情绪纷涌,有疑惑,有无奈,更多的是气愤。
她分明晓得此刻她该冷静些,好好与孟循说道,孟循总归是在意她的,不该丝毫不顾及她的意愿。
可不知怎的,她就是很难冷静下来。
越是抑制,反倒越是冲动。
她朝后退了几步,又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圆凳,咚的一声,疼得她嘶了口气儿。
孟循赶忙弯腰上前,就在这样正要挨着她的时候,被她的手一把拂开。
她微微喘着气,别碰我,我不要你关心……她双目微红,面上的情绪叫人一览无余,她很生气,压抑不住的生气。
气息翻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祝苡苡晚食只随意的用了几口,又是久久坐着不过大声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就像是力气被人抽干了似的。
从前,她也没有这样容易疲惫的时候,这几日她也未曾操劳,与理来说,不该是这样。
她单手撑着面前的螺钿雕花圆桌,手指用了几分力气,定定的看着面前孟循,一会儿过去,生出几分恍惚。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样多年,她少有力不从心,容易倦怠的时候。
除了许多年前……涣散的双目渐渐凝过神来,她眉头微蹙,站直了身子。
我……我难道……她声音很轻,原本垂落的手缓缓抬起,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仔细想想,一切都有迹可循。
前些时候,在徽州府衙大牢陡然晕倒,还有这一路上,孟循的处处小心。
甚至这几个月来,孟循都未曾碰过她。
依照她以前对孟循的了解,自己这副皮囊,他应该是喜欢的,且前段日子,他们几乎天天宿在一处。
那会儿,祝苡苡只觉得庆幸,庆幸孟循不碰她,也并未深想,如今看来,怕是孟循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似乎,她已有近两月没来月事了……原本只以为是路上奔波,水土不服,细细调理一段时候,应该就没有大碍,以至于祝苡苡并未在意此事,于她而言,不来月事反倒是轻松。
思虑良久,她低声轻喃,有孩子了么……她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孟循耳中。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两个月了,苡苡也并非第一次怀有身孕,她有所察觉,也是应当的。
原本还想再等些时候告诉她,现在怕是已经瞒不住了。
祝苡苡快步上前,倏地抓住孟循的手,你早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是在什么时候?是不是……是不是还在徽州府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孟循合着眸子轻轻舒出一口气,随后微微晗首,那时候时日尚浅,大夫也并未确认,真正确认的时候,是在那次路上马车受惊,我着人请了大夫替你请脉。
祝苡苡望着孟循,眉目间越发迷茫。
这孩子是穆延的,孟循猜也猜得出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留着?不仅留着,孟循还处处顾及着她,仔细着她的情绪,生怕她有一丝不妥。
孟循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他的孩子似的。
一室静谧,良久之后,祝苡苡才牵着唇开口:大人打算怎么做?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没想到,苍天竟给她这样一个意外。
那段日子,她与穆延那般亲近,便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身子。
如今好了,报应不爽,一晌贪欢,种下了这般孽果。
祝苡苡抬手轻轻抚弄着小腹,只是因为月份尚浅,她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异样。
现下他们这般纠葛的关系,实在不宜留着这孩子。
她已经和穆延了断了前缘,留着这样一丝瓜葛,又有何意义,反倒是徒增烦恼。
只是想到要断送这个孩子,祝苡苡心里还是挣扎犹豫。
她忍不住咬着下唇。
她的反应,一一落入了孟循的眼里。
只不过孟循以为,她的犹豫难受,是因为担心他容不下那个孩子。
好像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是那样冷血无情。
可比起那些,他更在意的是她的身体。
只是他也有尊严,要在她面前认下他与旁人的孩子,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孟循低垂眉目,面色晦暗,夜深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苡苡好好休息。
撂下这句话,孟循转身离开。
槅扇门关上的动静轻巧地随风飘走,好一会儿过去,祝苡苡无力的坐在圆凳上。
她好想见穆延,好想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好想问问他,她究竟该怎么做。
可是,她答应了孟循的条件,答应了做他的夫人,孟循也帮她,帮祝家度过了难关,她不该做那样背信弃义的人,况且现在,孟循也待她不薄。
只不过想了一会儿,她双眼就酸涩的厉害。
悠儿轻手轻脚的进来便瞧见这一幕。
祝苡苡坐在圆凳上,一张芙蓉脸对着烛光,眼睛通红,似乎还悬着泪。
悠儿心里一慌,赶紧上前,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祝苡苡回过神来,随意揉了揉眼,没事,我是被蜡烛熏着了眼,时候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悠儿赶忙低声应下,动作轻柔的替她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