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 日夜兼程。
这番回京,孟循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想着快些, 再快些。
不只是早日将手上的那些东西交予皇帝, 他更想,早些看见她。
只是看着她的脸,瞧着她的模样,便足够了。
这是孟循所能够想到, 令他最快乐的事情, 返京途中的十日,驿站的良驹累死了数匹,他的身形也愈发憔悴消瘦。
但这与孟循而言,都无关紧要。
他这一趟去的还算顺利,有费昇帮他, 加上他早些时候的筹谋,他没有费太多功夫,就搜集到了那些他需要的证据。
兴许一切都太过顺利, 临近皇城的路上的袭击,他一时不慎受了伤。
刀剑刺伤了他的肩胛。
万幸的是,没有伤及要害, 伤口也不算太深。
休息了两日,孟循辗转醒来。
不能再耽误, 我们回京去。
没有丝毫犹豫, 这话脱口而出。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 两片唇更是没有半分血色, 但面上的神情却一如往常冷静, 像是他并未遇伏, 那深可见骨的伤并非伤在他身上一般。
自从孟循进了刑部之后,这几年间,大大小小的伏击刺杀不断。
有些只是警醒,并非要他性命,而有些,则是希望他命丧当场。
孟循还算走运,大多时候都有墨石在他身边,他很少受伤。
这次事发突然,再者,人数众多,他能保全一条性命,已算是万幸。
听见孟循的话,墨石压着眉,将那大夫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人最好再休息两日。
犹豫了片刻,墨石接着开口:大人并非习武之人,贸然动身,不妥。
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也从来不会干涉孟循的任何决定,这是他头一回,没有顺着孟循的意思。
孟循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扯着唇,确实不妥,可我这大半生,不妥的事,也做了多回了,多这一次,又有何妨?他语调很轻,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思,墨石当即便明白,这事没有商量。
按照孟循的意思,墨石算着时候,朝京城府上去信一封。
孟循与费昇回京的阵仗弄得很大,孟循受伤的消息,也随即传了出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有心无心之人,反倒不好下手。
体谅孟循的身体,皇帝并没有着他即刻觐见,反倒是特意遣了人传口谕,让他在府上休养半日,明日再随费昇一道进宫。
在外头磨了好些时候,孟循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深色的衣袍下,伤口处已经隐隐渗出血来。
但他神情却又和往日一样从容,只是回了府之后,才不自觉的拧紧眉头。
平常孟循便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刻,脸色沉郁,看着别让人心生畏惧。
一路走来,阖府上下安静极了,除了入耳的风声和周遭的鸟鸣声,几乎没有旁的声音,伺候的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从外院回到自己房中,孟循觉察了几分不对,他侧眸看着身边的墨棋。
夫人呢,她怎么不在?墨棋眉目间有几分犹豫,夫人出去了,留下的话,说是去了聚丰居。
什么时候出去的?几个时辰前,我出府去接大人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便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孟循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不该让她出去的。
这段时候,外头风声鹤唳,就算是他都受了这样的伤,又更何况是身子那般柔弱的她。
可孟循也晓得,祝苡苡是个固执的人,向来说一不二,就算是他在,也未必就能拘着她。
最多,也就是让墨石在暗中护着她的安危。
说话间,厨房的药已经熬好,还漫着一层薄雾的药碗被竹青端了进来。
竹青没有多话,只怯懦地喊了孟循一声大人。
孟循接过那药碗,将那满满一碗的药,一点点饮下。
路上来回折腾了那样久,即便是孟循,也是满心满眼的疲惫,加之这药里又掺了几味安神的药材,眼下的困顿,更是一阵阵袭来。
他吩咐一边的墨石,去找夫人,若她在外头没什么事,便叫她回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说到后半句时,孟循有些犹豫。
她向来讨厌他的种种安排,若是墨石这番话传到她耳中,她怕是又要冷着他好一阵时日。
可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她的安危。
他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墨石领命出去,孟循便靠在榻上小憩。
也不知歇了多久,外头纷杂的脚步声骤起,他缓缓睁开双眼。
孟循本就浅眠,若不是实在太累,方才那会儿他根本不可能睡过去。
好在这样片刻的休息,已经让他精神了许多,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轻轻动了动肩膀,好在未曾扯动伤口,只是隐隐有些疼。
孟循松了口气,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不希望因为这未曾预料到的伤,而影响到他接下来的事。
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孟循朝院外走去。
只是还未走到门外,便见一着急忙慌的身影匆匆奔上前来。
孟循眉心微皱,怎么这样着急。
竹青喘着气,急着想说话,奈何这口气没上来,呛得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而孟循也并未着急,只站在门口,耐心的等着。
大人,不好了。
孟循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同样觉察到外头吵嚷的墨棋从一边的侧屋走来,他略带不悦地瞥了一眼竹青。
大人身上有伤,需要静养,你这般吵闹做什么?这会儿,竹青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
大人不喜咋咋呼呼的性子,院子里几个伺候的下人,都因为这个被大人遣走了。
他好歹也在大人面前待了八年,不该这样没有分寸。
竹青低垂着头,一双手放在身前,面上的神情也收敛了许多。
方才伺候夫人的雀儿一个人回来了,一身的伤,我问她夫人去哪儿了,她说……夫人不见了。
说完,竹青略略抬头,小心翼翼的朝上瞥着孟循的反应。
什么意思?他压着眉,一字一句,什么叫,夫人不见了?分明孟循语气不重,此刻面上也瞧不出情绪,可仅仅只是那双深沉的眼,就叫竹青紧张,好似被人攫着心,气都喘不过来。
他慌忙跪下,夫人……夫人失踪了,像是被贼……下一刻,孟循冷冷的睇着竹青,他的话卡在唇边,半个字都不敢吐出来。
而后,孟循侧头看向一边的墨棋,带雀儿过来,我有话问她。
墨棋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孟循面前只剩下跪倒在一边的竹青。
他垂下眸子,低声道:不该说的话,不用说,缄口不言,可明白?竹青连连点头,明白。
下去。
短促的两个字,却竹青如蒙大赦,他赶忙连滚带爬的离开。
微风迎面而来,却将人的心绪吹得更乱。
孟循合上眸子,费力压下那纷乱的心绪。
他得冷静,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他要冷静。
苡苡还需要他,他不能自乱阵脚。
孟循抬手扶着门沿,稳住身形,在碰到那冰冷的木门时,他不自觉指节用力,手背上青紫交错的脉络也随之突出,根根分明。
这样大的动作,无疑扯到了后背肩胛上的伤。
?他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好全,一直反复的折腾。
可他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并未在意,眉目间愈发沉郁。
偏偏是这样的时候,偏偏是他要回京复命时,出了这样的事。
他该再思虑周全些,他应该更多些防备。
他应该想到,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总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一切罪证,简单的交出去。
他得找到她,用尽一切方法。
即便,是拿他手上的那些东西去换。
*在清和与穆延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心里当下便有了判断。
他知道孟循此番前往两广督查私盐案的目的是什么,他也知道,这桩案子牵连甚广,有许多人,都不希望孟循能查到什么结果。
他在广平侯府的这段日子,知道了许多事情。
甚至连孟循的过往,他也知道了一些。
正是因为清楚这些,穆延才明白,清和所说的猜测,不是杞人忧天。
他晚些时候去找苡苡,苡苡便会多受一份苦楚。
他不敢慢,也不敢等。
在皇城外的竹林,穆延找到了那辆翻到在一边的马车。
循着马车的特征,他问了今日巡逻皇城的卫兵,可曾看到马车在何处。
穆大人,我依稀记得,这孟府的马车,在出城门前,是去过东市那边的一家酒楼,名字叫聚丰居。
穆延恩了声,接着又问: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那卫兵呵呵地笑了一声,不瞒穆大人说,我们几个兄弟,都经常去那家酒楼喝酒,只不过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最近这一个月来,那酒楼生意惨淡,都快要关门了。
问询完后,穆延便去了趟聚丰居。
只是聚丰居大门紧闭,别说是生意,连门都没开。
穆延顺势去了后院。
聚丰居虽是酒楼,后头却有一处停靠车马,供人落脚的院子。
他干脆利落的翻墙而入。
后院如他所想的一般,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穆延由内而外,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圈。
厨房还有些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今日厨房还在做菜。
但放在厨房的余菜并不多,算着分量,甚至比不过一家三口一日的用量。
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没看出其他特别的地方,好像,这里只是一个因为生意惨淡,不得不关门的酒楼,仅此而已。
线索就断在这里。
她去过的地方,他一路走过,可都一无所获。
他该怎么做?穆延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又去了外院。
这会儿天色昏黑,要想看清院子里,即便点着火把,也不算的容易。
院子里有几道明显的车痕,穆延蹲下来仔细去看,一道一道的分辨。
按着路径,今日过来的马车,总共有两辆。
若苡苡来过,那一道车痕毫无疑问,是孟府的马车,而另一道,又是何人?就在这刻,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
声音很轻,又很闷,若不仔细去听,根本发现不了。
穆延循着那细小轻微的响动,一点点去找。
是在厨房外的一处地窖,上头的木板已经被锁上。
穆延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利落的破开了锁头。
他翻开那层木板,又找来棍子撑住,顺着木阶,一步步向下走去。
摇晃的烛光一点点下沉,照亮了原本一片漆黑的地脚。
咚咚。
又是这阵短促的响声。
穆延举着蜡烛,侧过身来。
在烛光刚刚照到的暗处,一个人被绑着手脚,倒在地上。
她嘴里塞着一团破布,使劲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低浅的呜呜声。
那咚咚的声音,是她用头撞旁边的柱子发出来的声音。
仔细看她面容憔悴,嘴唇干涩,额角已经有淡淡的淤青。
穆延将蜡烛放在一边,取下了她嘴里的那团布。
你是何人,为何会被绑在这里?她想说话,可长久来干涩的喉咙想要发生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她不住的咳嗽起来。
穆延将她带出地窖,又给她取了水。
好一会儿,她才渐渐缓了过来。
我……我叫许秋月,是聚丰居的东家。
说完,许秋月便犹豫的看向面前的人,虽然很感谢你救命之恩,但是,我还是想问……你又是谁?又为什么要来这里?穆延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是聚丰居的东家,为什么会被人绑了手脚关在地窖里?面前的人看上去虽然年纪不大,但那沉着脸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唬人,又想着,确实是面前的人救了自己,许秋月稍稍犹豫了会儿,也就不再隐瞒。
我长话短说吧,我得罪了人,想要请人帮忙,但是被人设计了,有人想要借着我这聚丰居,引我一个朋友过来。
见穆延仍旧冷着脸,许秋月只得接着说下去,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抓我朋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听那些人说起过几个名号。
许秋月被人药倒昏迷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几个人在谈论些什么,中间就提起过,什么薛大人张大人的……她只是个做生意的普通人,根本没想过要得罪权贵。
她唯一认识的,有些身份的,也就只是祝苡苡一个。
此刻,穆延脸上才算有了些许变化,什么名号?薛大人,张大人……你的朋友,是谁?许秋月抿着唇,实在顶不过面前人那双慑人的眼,才踟躇着开口:你不一定认识,她,她叫祝苡苡。
说完,许秋月便噤了声,小心的上下打量着穆延。
他没有说话,一张脸匿在暗处,叫人辨不清神色。
沉默了良久,穆延才缓缓开口:我,认识她。
却不只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