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行至半途下马掬了捧水, 他盯着溪流里自己熬红的眼睛,神色有些木然。
战马不知道主人心中在想什么,向前走了一步低下了细长的脖子。
枣红色的马落在水里, 随着喝水的动作影子一圈圈地破碎。
林奇看到了马背上的软垫, 曾经那人亲手做的上面针脚裂的太狠,他无奈之下只能换了下来。
一向忠心的将军有些复杂地向主帐望去。
「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都不能开门!」提到陈家女,陛下是气疯了痛狠了才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这话有多残忍, 连德庆都不敢抬头, 可是落在那人耳中,她只是笑。
恐怕当真是失望至极了。
可是从勤政殿走到长街,短短五十步路,圣上又好像疲惫了些。
声音也不似最开始的那般振振有词,带着沉闷。
「务必盯着皇后,保证匕首在她自己手中。
」林奇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有些话下人说外人做都会歪曲了意思。
他故意跪下请陛下直言清楚, 匕首握在手里是指一定要用皇后娘娘的血吗?……「只要她低头, 她还是皇后。
」青年帝王哪里看不懂他这浅薄的心思, 根本不可能理会,可是到底松了口留下一句话,只要她狠下心来亲手杀了自幼一同长大的侍女——前尘一笔勾销。
平儿背主忘恩, 旁人若是得了亲自报仇的机会恐怕恨不得扑上去一雪前耻。
可是挽禾……林奇苦笑,也许这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选择,落在那个人身上,也许就是走投无路别无可选的绝境。
圣上之心, 当真能凉薄至此?林奇用那把捧起来的水擦了脸, 水珠晶亮柔和了他满是肃杀之气的眉眼。
行军多日料理了不少的细作, 他又惊又怒地发现泱泱大国几乎要让蛀虫腐蚀殆尽。
圣上临危亲征,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他一个将军尚且觉得前路危机四伏,对于那高位之人恐怕更要难上百倍。
天祭是民意,是战时最不能违抗的东西。
林奇低头时,身侧的马儿向后倒退了两步,仰脖子的时候缰绳牵扯到了男人的腰带,衣袍松垮间一封信从中掉在了水中。
虽然只是湿透了边角,他还是焦急地用袖子加在其中不停地按。
薄薄的信纸哪里能抵得住这样压,眼见着其中的墨痕就要浅浅晕开看不真切,成了乌黑乌黑的一大团。
林奇四周环顾了下,一咬牙,在心中对娘娘道了句歉。
——只是拆了封,不会偷看。
临走时中宫的侍婢特意嘱咐过,只有等天祭之后才能交给圣上,想必娘娘一定在其中写了情深意重的剖白……也许等这些沉疴过去,帝后二人顾念着曾经的年少时光便能和好如初。
他的手顿住了。
信纸被水粘在了一起其中只写了潦草一行字,打开的瞬间便全然撞进了人的眼睛。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男人舞刀弄枪的手抖的不行,他几乎是跌撞着往帐中跑去。
娘娘……从来就没能想过活下来。
这信里一句无关情爱,一句无关楚凭岚,没有悔过没有哀怨没有责骂。
甚至她连那些她如数家珍细细珍藏的故事也没有写进来。
什么都没有。
她用冰冷、平静、甚至漠然的口吻仿照着史书给自己做了评述。
【齐王肆行暴虐,百姓哀怨。
寻历一年,楚王伐齐。
新皇后乃昭国遗孤,祭天保大楚将士平安而归。
愿,天佑楚昭。
】她用四十二个字算计了所有人。
挽禾要用她的命证明楚王一直知晓她的身世来历,她不仅是以皇后的身份上的天祭台,她同时用自己昭国人的血将族人和楚国的兴衰绑在了一起。
若是得胜,楚王绝不能薄待昭国之人。
她早在知晓祭祀一事时就做好了决断,在缘分散去心灰意冷之际,她求的再不是他回头一点怜惜。
林奇仰着头,忘了骑马,只恨自己跑的不够快。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主帐将信塞到了楚凭岚的手里。
……石室冰冷幽暗。
两个人坐在对角,鸦雀无声。
在最初的两日中平儿幻想过她会给她求情,可是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也来到了此处。
看守的人说皇后触怒了陛下,因此才会落入这个境地。
她有些不懂。
你怨我吗?第一天的时候,她问了这么一句话。
怨。
平儿自知没趣,就不问挽禾了。
你爱他吗?我爱的是寻涪历年的四殿下。
这有什么分别?……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是他,温润如玉是他,机关算尽也是他。
有什么分别呢?挽禾被问住了,坐在那里很久也没动过。
第二日的晚上她烧了起来。
小月后这番折腾,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她靠着那堵冰冷的石壁,青苔上落下来一点水,冰冰凉凉的。
平儿还在问,问她后不后悔,问她恨不恨。
她听不太清楚,也不太想回答了。
可能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只是觉得很累,走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太辛苦了。
你会杀了我吗?然后便能出去…………平儿咬住指尖,含糊不清地问。
她也许很害怕,但是并不后悔。
嫁给楚凭岚是她一手设计的,从始至终她要的只是那片刻的荣华。
只是如今迷雾散去,插在翅膀中的锦缎被人发现是凤凰的伪装,所以打回了原型。
这本就是她欠挽禾的,若对方真的动手,她不会埋怨。
……其实还是有一点埋怨。
但也不会太埋怨。
她已经浑浑噩噩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她觉得她的怨气不够化成厉鬼,所以现在有些绝望地缩在原地。
而角落另一边的美人已经因为高热而昏沉。
后半夜的时候,挽禾发现暖和了一点,平儿将罩裙脱下来盖在她肩上。
淑妃娘娘是最要面子的,大婚前有人碰了她的裙摆,那个宫女最后去辛者库做了劳役。
她哪里有现在这样狼狈的时候。
挽禾抓着那件裙子,看到平儿又缩去了最远的角落。
她现在什么都不问了,仰着头抓着领子不停地抖。
像一只可怜的鸭子。
美人在黑暗里笑了一声:你睡吧。
【陈公子,我请求你一件事。
封后大典我病着未曾参加倒是有一点遗憾,我没能在光下让人看到我绿色的眼睛。
】【娘娘这是何意?】【我说,我的眼睛是绿色的。
这颜色并不卑贱,我很喜欢。
我得让人知道。
】第三日的早上,平儿是被滴在眉眼上的水珠惊醒的,她睁眼就听见了一声莫名其妙的破裂声。
细微到不可听见。
甚至有一些像针尖刺破竹绷子上的绸缎一般。
但是她几乎是瞬间跪爬着滚到了门口,在黑暗中借着一点微弱地光亮去摸索。
这是第几个?这是第几个?她问。
但是挽禾没有回答。
淑妃娘娘趴在地上伸长了手,一遍遍摸着,不敢置信地算了三次。
这是第四个,已经第四个了。
当九个珠子全部碎开的时候,这扇门就会打开。
同理,那个人的血也会流尽。
挽禾靠在地上,她能听见平儿在哭,一直说些歉疚的话。
她想说没关系,她已经放下了。
可是血失去的太快,她一开始觉得冷,现在又不觉得了。
平儿没哭到两声,第五个珠子碎了。
她不哭了,一双楚国人最平常不过的眼睛在黑暗里突然迸发出希望。
淑妃娘娘是侍女出身,力气也比旁人大很多,她一把夺过了那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
两个人的血腥气在狭小的室内显得更加重,平儿咬着牙撕扯着罩裙把挽禾的手包在了一起。
我们都见过曾经的进这间屋子的人的下场。
平儿说。
但他们都是一个人。
挽禾靠在那里看着疼地不停地骂的平儿,感觉像回到了国寺。
那个时候有什么繁琐的事交给她,她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私底下天天扬言要烧了国师的胡子。
——都回不去啦。
她的伤口是竖着割的,平儿在暗色中看不见,可是她知道自己割的有多深。
第八个珠子刚碎,暗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她好像疼出了幻觉,怎么会看到离京多日的楚凭岚?从边关到此处,最快的马也要跑上五天。
挽禾,你好大的胆子!他从来没敢想过她能做出这样的事。
——陛下,近墨者黑。
太医冲了进来,在帝王的怒斥中飞速处理着两个人的伤口。
挽禾被人抱上了轿撵,对方剧烈起伏的胸口彰显着他的愤怒,被欺瞒利用的愤怒。
你想用这样拙劣的计谋救昭国?他嗤笑。
靠林奇?还是那个马上到封地被抓住的陈秉骁……一个孩子?她的泪流了下来。
这是最无望的一次尝试,可是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踩了粉碎。
楚凭岚……被裹着仍在床上,她求他给一个结局,如果所有的情爱源自虚妄,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何其残忍。
帝王是急着赶回来的,几乎是将她放好就又向外走去。
皇后娘娘挣扎着翻下床,跪着拉着他的手,那声音绝望至极痛的撕心裂肺。
你杀了我吧。
如果眼睁睁看着盛夏的花入秋,看着旧日的美好衰退烂入尘泥。
她宁愿死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刻。
她的泣诉让林奇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是楚凭岚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额发,低头看着苍白的人。
养好了伤,你还是朕的皇后。
看着她瞬间绝望的神情,男人挥手让人把她拽了回去。
挽禾跪在中宫的地上看着远处的宫门一扇一扇关上,每关一扇,楚凭岚的背影就更远一点……远到她再也看不见。
差一点,明明只差一点。
-这场丈打了三月从秋日里打到冬雪飘落,楚国大胜,陛下班师回朝。
除夕家宴,圣上宴请前朝后宫。
中宫称病不出。
元宵围猎,圣上率人于浩宁猎场围猎。
中宫抱恙未到。
新年时分的习俗是由陛下写一幅寓意吉祥的对子送去各宫,由后妃亲手裱装起来同沐圣上恩德。
楚凭岚停了笔,让德庆来看。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总管太监笑呵呵地说,都好都好,用哪个就让皇后娘娘亲自去选吧。
圣上肯主动写便是好事,哪有什么比帝后同心更好的事呢?送去中宫的时候皇后娘娘不在,只有一个贴身侍奉的奴婢正在打宫门口处放着的几尊花瓶。
德庆心里高兴,就拉着小丫头也来看。
圣上的字写的遒劲有力,龙飞凤舞。
其实他看不懂,单见着帝王写了三次选了其中最好的一次便知道是用了心思在里面的。
小宫女识得几个字,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
这意思不都一样嘛,选什么都是一样的。
圣上用心选了两个东西,可归根结底娘娘能选的都是一样的。
德庆脸色有些沉,叮嘱她有些话自己心里知道就得了,别说出来给皇后娘娘不好受。
小丫头说了想法还挨了顿骂……嘟着嘴继续干活去了。
后来德庆听说,中宫一个对子都没用。
圣上知道之后叹了口气:随她去吧。
她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一味地逞强下去只会伤人伤己。
-开春的时候有两件大事。
圣上登基也快半年,太后娘娘张罗着春选。
勤政殿的人问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说各个都好,淑妃与陛下定就好了。
林奇将军守边关的时候抓住两只通体雪白的鹿,视为祥兆,于是送到宫中来。
圣上体恤皇后娘娘,特意在中宫附近修了鹿苑,只赐予她一人独赏。
美人知道后眨了眨眼:知道了。
后就没了下文。
春日里下了雨,两只鹿都病了。
中宫那个活泼的小宫女苦了脸,想让娘娘吩咐下去救救它们。
鹿是最喜热的,一点冷都受不了。
所以邺都是没有鹿的。
小宫女悄悄抬眼打量着娘娘的脸色,只觉得她好像一瞬间哭了。
但是再看去就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皇后娘娘出门了,她由着侍女搀扶着去鹿苑。
长街在此处分了三条路,向左前方走便是传说中的鹿苑,里面养了两只象征帝后恩爱的白鹿。
向右走是上书房,楚斌在那边跟着太傅学些启蒙的知识,邹相的小孙子在其中做伴读。
挽禾撞见过一次,对方养了一个绿眼睛的奴隶。
小孩子上下马车都踩着他的背。
直着向前是秀女们在的宫苑,她们还有十日就要殿选面圣。
挽禾停在了这条路的尽头。
她想起曾经和楚凭岚在冬日伴游林间,对方割手以血喂养了即将渴死的鹿。
她若是向左走下去便会知道,邺都的冬天本不该有鹿。
她十四年的倾慕,从始至终都是人施舍的戏。
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了。
她不想去上书房。
不想见到邹相的乖孙。
她向前走,就顺着低下了头,顺着本该的样子当一个体贴入微的中宫。
她想起先皇后的教导,吃到什么可心的点心要送去给宠妃一份。
陛下知道了,会高兴。
云儿,她唤了一声。
奴婢在。
她说,你帮我问问淑妃娘娘,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唱一首歌,我总是学的比她快,但是现在怎么也记不清词了。
小丫头不明所以,点点头。
挽禾在那个岔口站了太久,站到天都黑了下来。
周围的宫人来来往往,有人偷偷打量,更多地是低着头快速离开。
有人报到了勤政殿,勤政殿没有音讯。
挽禾转身了,她没有向前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起风了,我们回宫吧。
-入夜。
勤政殿灯火通明,西北的军营中染了疫病,圣上已经操劳了几日。
子时,德庆公公,皇后娘娘差人问问陛下今夜有没有空。
此时距离帝后离心已有半年,自去年秋日一别再未相见。
德庆喜上眉梢,但是看了眼时辰,陛下若是去了再回来恐怕又是一夜不能安眠。
因而他回:娘娘有什么吩咐?奴才一定代劳。
丑时,勤政殿还亮着灯,云儿端了一盘被布蒙着的东西前来觐见。
德庆以为是吃食,就打开门让她进去了。
帝王抬眼,有些意外。
他眼底尽是疲惫,就让她先放在远处。
丑时三刻,云儿又来了一趟,说皇后娘娘到了宫门发现已经下了钥,求圣上一道手谕。
男人皱了皱眉:她要做什么?娘娘说回家看看。
青年的帝王从折子中短暂地抬眼,将朱笔摔在地上:有什么事明早说。
她真是疯了。
他以为她在开玩笑。
她除了楚宫,哪里还有去处?不吃她送来的东西就这么放肆,以后若是继续惯着岂不是要翻了天?他继续批了一会,还是站起来走向了远处的桌子。
他掀开一角,全然愣在了原地。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了皇后的金册、金宝、金印。
在这些东西旁边,放了一只小小的拨浪鼓。
德庆的腿软了,他哑着嗓子从外面跑回来扑在帝王的脚边。
中宫走水了!那夜的火冲上了夜幕,让人以为白昼即将到来。
楚凭岚趔趄地赶去时,整座大殿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往里撞去,德庆和林奇拉着他,他的手扒在还滚烫的窗棂上,指骨都被捏碎了。
可是他还是感觉不到疼。
十指连心,可是这样的痛,她已经受了无数次。
后半夜的时候,淑妃娘娘也醒了,她两只鞋都是错的。
平儿拉着楚斌呆愣愣地站在远处。
她找了你三次!她反应过来扑上去狠狠抓住帝王的腰带,她的手青筋暴起,字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三次!她每一次什么都没有说,可每一次都在求救。
她最绝望最害怕最冷的时候,她只在想楚凭岚。
其实他们早该发现的,从秋日后皇后娘娘就神思倦怠。
今夜她真的撑不住了。
她把拨浪鼓还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在想楚凭岚会看她。
她最后想的,是不是楚凭岚哪怕看了那支拨浪鼓也不愿见她。
年轻的帝王站在原处,他的背很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没有人敢去问他,他在想什么?他心痛吗?连楚凭岚自己也忘了问,他只能看着火焰升起在空中蜷缩翻涌。
她说想回家时,他只当是玩笑,他们都知道她没有家了。
四周茫茫,他心中恍然。
直到她真的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
平儿恨恨地趴在地上。
她想起傍晚前问那首歌,挽禾说不记得词了。
她还觉得奇怪,明明去年她还听过对方偶尔会哼一哼。
「元宵月儿如饼圆,灯火通明满京城。
」「北风起时,便是要归乡。
」火照亮了京城,北风起了,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