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留着一点残存的亮, 从窗外透进来影影绰绰映在纱帐上。
洒扫的太监今日没敢进来,于是窗边桌上的百合开的有些萎靡也没有换下。
如今正是早春时节,西宫太后抱了个暖炉坐在上首, 她身上盖了厚重的被, 一层层将她裹在其中。
太后宫中本是有炭的,不知为何没有烧。
地上的寒凉阴气让人心中惴惴。
大殿中寂静空寥, 唯有近前一个行礼跪立的人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朕国事繁忙,让母后多心了。
上了些年岁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倒没见你什么时候不忙过。
楚凭岚没有答话。
天下有太多不和的亲族, 可是他们母子却好似不熟。
也许七八岁之前她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母亲, 他也曾像其他孩子一般抬着头由她轻轻捏着帕子擦去脸上贪玩沾染的灰。
直到她开始服散,他长得越发像先帝。
昔日坤宁宫盛宠的娴妃娘娘床边总有一个净白的瓷瓶,里面盛了浅浅的盐水,浸着几根扭在一起的柳条。
四皇子楚凭岚的肩颈后背,从没有什么时候是好着的。
「母妃,我疼。
」他也曾哭着质问她为何永远动辄打骂,为何不能像丽妃娘娘、皇后娘娘一般对待她们的孩子一样对他。
哪怕没有那般细心温柔, 也至少会在冬日劝他添衣、夏日为他纳凉。
「我讨厌你看我的眼睛。
」她嫣红的指甲狠狠掐在小小男孩的胳膊上, 那是被衣服覆盖的地方, 只要撩开便能看到其中青青紫紫的痕迹。
哭着痛着便过去了,他再不会询问她为什么。
有些事情究其原因本就是无解。
年轻的帝王身姿笔直,但是头却低着未曾抬眼直视上首的人影。
他今日被突然叫过来, 冷峻的下颌微微紧绷。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来她的住处。
是朕的不是,近日国事缠身才致使疏忽了母亲。
帝王下午在勤政殿见到太后身边的侍女,如今跪到了天黑也未曾见她主动说些什么。
他心中疑惑不减, 却也知道这是对方在撒气。
地上的寒气钻进膝盖中, 刺的人生疼。
无碍, 你大了……有些事情也当自己注意。
不要太过操劳。
男人神色怔愣一瞬,有些无措地抬眼。
风华犹在的美人斜斜地靠在玉枕上,她今日没有穿那些大红色的宫装,未曾挽起的发丝就垂落在耳畔,周身清雅的颜色格外娴静。
似乎从记事起,她就终日昏昏沉沉,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般模样。
太后娘娘居高临下地坐着,她的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攥着柄温润冰透的玉如意,上面雕了福寿绵厚的吉祥纹样。
这柄玉如意是海外的奇珍贡品,德庆挑了好久才选出这么一个给太后娘娘赏玩。
想着太后得了好东西也会惦记着陛下,有几分好神色。
当时总领太监小心翼翼地将谢恩的话传回了勤政殿,说太后娘娘颇为欢喜,日日放在手中把玩。
年轻的帝王从奏折中抬头,眸中有片刻茫然,最后嗯了一声不再过问。
隔天德庆就得了封赏。
「德庆公公差事办的好,当真是为陛下分忧解难了。
」内务府的总管给他道喜,前前后后开了几坛子酒来庆贺。
德庆不敢多说,只能笑着喝酒,嘴上只说:「陛下铁腕,到底是念着旧情的。
」德庆站在宫门口张望了下,想着今日太后将陛下唤到此处来,若是多问上几句体己话,能重修旧好自然是喜上加喜。
楚凭岚的神色动容了一瞬,他微微皱眉说道:谢母后挂心,儿子忙过了这阵就能多陪伴在侧。
他不再是小孩了,不是那个失去母亲庇护便全然无措的孩子。
他告诫着自己。
男人眼中仍有警惕,但紧绷的下颌微微松了几分。
你是皇帝,忙是应该的。
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开始说着些关切的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帝王的神色愈发柔软。
你最近在忙什么?她问。
新政推行举步维艰,儿臣分身乏术。
何止是分身乏术,若非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帝王恐怕要将自己全然留在勤政殿之中。
江南叛贼动荡,西北局势未稳,齐国余孽流窜四处……以邹相为首的人严词拒绝新政。
这些担子德庆看着都已经无法想象其中人所承受的压力。
德庆知道帝王从不喜欢用评述性的话,身在高位一言一行都颇为谨慎,少有如此直白的剖露。
「举步维艰」「分身乏术」圣上真的……已经很累了。
哦……太后娘娘顿住。
她笑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宫中。
男人抬眼,她看到了其中的疑惑。
哈哈哈……她越发笑的开心,笑的要背过气去。
新政好啊,忙的陛下忘记了祖宗礼法,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位母亲!宫人们颤抖着跪了下去。
呼呼啦啦地一片,看的让人眼晕。
太后的脾气来的又快又急,她几乎是抬手就将面前放着的一柄玉如意扔了出去。
如今再价值连城的东西也不过是地面崩裂的碎片,看不出昔日的流光华彩。
哐啷啷撞在大殿的石柱上,碎片划破了帝王的眼角。
男人似乎愣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
帝王跪在那里看不清神色,鲜红的血滴下来就像是暗色的泪。
楚凭岚,你以为会有人爱你吗?我恨你恨不得一生下来就掐死!她笑的愈发癫狂,好像分外享受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孩子总是对母亲有天然的孺慕,纵使冷心冷肺如楚凭岚也不能免俗。
他就像一条不敢还口的狗,虽然知道咬人,但是脖子上的链子永远拴着。
多可笑啊,大楚一统天下的君主是她养在脚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蠢的让人发笑。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败笔,我因你而羞愧。
她喜欢一次次看着他防备的神情松动,然后再一次被打回深渊。
她带着一点戏谑、报复的快意打量着他。
一字一句地碾碎他的希望,你汲汲营营机关算尽终究也不会得到半点真心!帝王没有说话,他好像没有听到——他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
在他的身后,太后娘娘笑了很久,笑到自己都喘不上气一般地咳嗽。
宫中呆了太久,是人是鬼已经分不清楚。
-入夜,云儿突然跑进内室通传,圣上来了——知道了。
淑妃娘娘哄着已经困倦的楚斌,似乎并不意外陛下突然前来。
她一转眼就瞧见对方眼下的伤口和干涸的血痕,只是轻轻行礼,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楚凭岚也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径直坐到了窗边,贵妃榻上的桌子摆了一本半开合的经书,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批注。
「南无。
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
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1)你从前不爱读这些。
国寺神女挽禾身边常跟着的丫鬟平儿生性喜欢热闹,从来不会耐心去做一件事,自然更不用说读书抄经。
圣上从前也不喜欢到臣妾这来。
她淡淡地说了句,听见楚凭岚笑了。
她问他笑什么,帝王说他也不知为何到此处来。
他的眼中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茫然有些好笑。
楚斌从睡梦中惊醒,奶声奶气地问陛下受伤了怎么不去看太医,怎么来找淑妃娘娘?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眼角,摸了摸孩子的头,没有说话。
对方窝在淑妃娘娘的怀中,对周围的一切充满着信赖。
皇后娘娘去了后,他就一直养在此处。
挽禾难道不恨楚凭萧吗?她却愿意一直将楚斌带在身边。
陛下从前受伤,是不用看太医的。
淑妃随口哄着楚斌。
楚凭岚起身,德庆从后面追上来给他围了件大氅:奴才已经请了太医去勤政殿侯着。
德庆…奴才在。
——朕从前受伤,是不用看太医的。
那时我还不是圣上,我带着满身的血推开一扇门,有人会哭着慌乱着帮我找药包扎。
我会笑她胆子小,大惊小怪。
如今确是无人会那么笨拙地替我上药,太医动作娴熟,也不会再看到谁落泪。
男人攥着大氅的领口冒着春寒料峭的风走在长街上。
这条宫道太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他听着鹿苑中传来几声嘶鸣。
中宫的灰烬还矗立在原处。
我的生母说我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她是对的。
可她说我不曾被爱,我却觉得她错了。
——有人爱过我。
——只是我找不到她了。
男人站在那里,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风吹过,灰的味道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