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替之际, 阳光最是晴好。
在风和日丽的景色中,连讨厌的人也变得不那么讨厌起来。
高门世家的贵女端起面前飘香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泡的不咸不淡, 无功无过。
她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坐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对着梅花舞枪弄剑的男人, 心中没由来的疲惫烦躁。
——楚凭岚,狗皇帝。
沛郡郡守年轻有为, 上京述职时无意中向陛下流露了公事繁忙家事无人照料的烦忧,因此圣上开恩许他留在京中多日, 美其名曰修养。
实际相亲。
这位郡守见了许多人也未曾有过准话, 昨日是邹相旁系家的表小姐,前日是王将军养在闺房宠到二十五岁还未曾出嫁的妹妹。
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明艳活泼的年纪,她又出自世家大族,哪里有闲心顺着圣上的人情去见什么所谓的青年才俊。
不过是小地方来的人,一股子的穷酸气。
茶泡的不难喝,也无妨。
众口难调,她陈秉柔说难喝就难喝。
小姑娘将口中的茶叶吐在帕子上, 随意将那赃物的洁白帕子扔到桌角。
泡的不好喝吗?也许是看到了她的动作, 原处的青年停下了手中的剑。
他是武将, 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日头下习武练剑。
旁的贵女知道他的规矩,因此从不在这个时间同他相见,只有陈姑娘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青年的脸色有些紧张,他像是毫无所察般走上前去拿起那块帕子,细细擦过桌上残存的水渍。
你小心些, 莫弄脏了衣袖。
他虽是武将, 却生的很白, 修长的手指捏着还沾染着茶叶的帕子,陈秉柔不知哪里没由来的慌张。
京中贵女向来秉行贤良淑德端庄持重,她不喜欢女人都一个样子,也不喜欢矫揉造作故意讨男人欢心。
因此什么中秋宫宴元宵庙会,只要是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的地方她就变得更加粗鲁随意。
看着那群所谓的才子公子新秀们青一阵白一阵恐惧的神色,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从此喜欢将茶吐到帕子上随手一扔,看着他们变脸也颇为有趣。
可是面前的人,竟然,竟然!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拿着帕子一边道歉一边小心避免碰到她一边将散落的水渍茶叶处理的干干净净。
看着陈秉柔不太好看的神色,时天其也不知自己的茶是否泡的太难喝,因此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是茶放的太多,已经涩嘴了吗?从来都是她整别人,哪里来的别人整她?这个人不按套路出牌,真是太可恶了!陈秉柔一口气没上来,憋的脸颊也红了起来。
青年见状更加慌乱,不知道她是不是呛了水,想上前帮她顺气又不敢碰到她,只能手足无措地后退了一步站在远处,手里的杯中还装着半盏茶。
他想递给咳嗽的她。
又怕茶难喝气着她。
手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中,滑稽的像一只仓皇无措的大狗。
陈秉柔咳了一会就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于是抬起头来问他:喂!你为什么不怕我?怕你?面前的青年脸上出现万分疑惑的神情。
他似乎摸不着头脑她究竟在说什么。
陈秉柔咬咬牙,提醒道:我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名门淑女,你刚来不久,要知道圣上未登机前惹了我也是要挨骂的。
她警惕地盯着男人的眸子,不错过其中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不过而立之年便能做到一郡郡守,时天其不是傻子。
她支支吾吾三言两语间就将心思全然暴露在人前。
他见状放下手中的剑,拱手低头。
你做什么?少女不解。
若是知道陈姑娘无意,臣下断然不会贸然打扰。
是天其的不是。
青年抬眼,神色中满是真诚。
若是她不喜欢自己也是缘分未到,让姑娘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折损自己的颜面也要远离,他真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至于恐惧害怕。
旁人恐惧害怕您是因为您和预想中不同。
陈家小姐、高门贵女似乎天然该有个样子,若是不同就会万分惊诧恐惧……臣不以为然,他语气平静,不见对其他人的故意贬损,只是好像他这么想于是便这样说:古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哪里有本该的模样。
言尽至此,他利落地后退了两步低头。
既然陈姑娘无意,我不如早些送您回去。
免得天色已晚,倒落了别人的闲话。
时天其平静地抬眼,却见到陈秉柔有些复杂的疑惑。
你同京中那些家伙,倒是不同。
可能塞外苦寒之地呆久了,臣粗俗了些。
京中文人风雅,规矩讲究也多。
他说的很客气,并未说旁人的不是。
你在塞外呆过?圣上还是四皇子时,臣在西北呆过十年。
十年……你那时才十七岁?她脱口而出,又想起朝中皆知面前人出身贫寒,在西北随军多年才得到出头之日。
十七岁便饱经风沙,想必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她咬了下唇,笑笑:我父亲也在西北呆过许久。
时天其送她向外走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提起。
谁料青年竟然对此有所耳闻,点头称是:国公大人在塞外遇到的夫人,还是西北当地的一段佳话。
你知道我大娘?她和姐姐出事时陈秉柔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可是父亲母亲却从未主动提起,对过往讳莫如深。
她突然有些好奇:你都听过什么?这乍一问,时天其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半天只憋出了一句:我知道国公大人同妻子琴瑟和鸣,他擅画技,因此年年新春为夫人作画。
陈秉柔听到这点点头,看来他确实知道一些,父亲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只是不知道为何画上的人从未有过面容。
她只当是怕触景生情,并不在意。
近日我爹爹身体不好,不知为何总有些西北的旧人前来探望。
我急着回去,就不和你多说了。
青年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对了,你在京中还能呆多久?少女踏上马车前一刻,从帘后探出头来,夜色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红晕。
十日。
好!她的声音热烈而快乐,旁的都没说,只一个坚定的好便让人陷了心神。
时天其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站在驿站前许久。
……小姐回来了。
陈府的管家也上了年纪,见她回来仍小跑几步请安。
陈秉柔点点头,径直向后院的竹林中走去——爹爹呢?老管家一顿,说:大人下午见了旧友,晚饭一口都没有动。
奴才伺候着却见他头风更重了些。
小姑娘皱眉:那他现在在做什么?管家一顿,轻声说:大人……在作画。
竹林幽深寂静,唯有一条小道通去不知明的地方。
竹林的尽头是当朝第一大员陈国公的清修之地。
他武将出身替国镇守西北十数载,却在十五年前失去爱妻爱女,从此称病——再未出世。
朝中有传言,此举不过是陈国公功高震主后功成身退的法子,所谓妻女也不过是幌子。
可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国公大人钻进这片竹林,整整十五年未曾出来过。
每日除了用膳,便是一遍遍跪在佛前对着抱着婴孩的画像一次次念诵往生经。
他无比愧悔,带着妻女回到邺都,带着妻女前去济州。
这才使阴阳相隔,抱憾终生。
他擦掉额头上因着病痛而渗出的汗水,抖着手将所有画卷上残缺的部分补齐。
他已经时日无多,最后的遗憾便是让妻子女儿无名无姓无容无貌地呆了十五年。
他本以为自己对她们的样子烂熟于心。
可是他到底低估了岁月匆匆的可怖。
十五年未曾描摹这容颜,连他也有些叫不准确。
记忆中的女儿梳着小小的羊角辫,带着比自己整个小身子还大的荷叶在别院中跑来跑去。
她是最好的小孩子,最可爱、最漂亮、最听话。
如果圣上叫他议事,若是回去晚了,她就会趴在贵妃榻的桌子上用小小的手替他揉头,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劲。
可是只要她问:爹爹累不累呀?他就看看坐在床边读书的妻子笑笑:不累。
那爹爹有没有想我呀?想。
陈国公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有些花了,连带着落在纸上的墨痕也被轻轻晕开,他连忙用袖子去擦,却只能将一切模糊在一起。
爹爹真的很想你。
十五年,我只能推脱说是因为自己记性不好,忘记了你母亲和你的样子。
这样圣上才会勉强忘记,放过陈家、秉柔和秉骁。
月儿,你如今若是在也该十九岁、二十岁了吧。
你会不会嫁人呢?其实不嫁也没有关系,留在爹爹身边,和柔儿做一辈子的姐妹。
陈国公府自然会护你们无忧。
若是嫁人,就选个喜欢的,千万不要让人家负了你。
不过也不要怕,年轻的时候谁不会做出错的选择。
若是真的错了,受委屈了,也要知道说出来。
爹爹和弟弟都会帮你,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
你是整个京中、整个楚国除了公主以外最尊贵的人。
月儿,爹爹真的对不住你。
到最后,老国公已经泣不成声,连自己也不知道断断续续在说些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正站在他身后,对画纸上的内容震惊地无以复加。
陈秉柔把手掌挡在面前,拼命压抑着惊呼。
画纸人像的脸上,五官因为作者的泪水已经模糊不清,可是那抹绿直冲冲地撞进了人的眼中。
十五年,他已经记不清妻子的容貌。
但是他记得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幽绿的颜色,并不显得诡谲,反而像一汪三月里浅浅的春水。
她的眼睛是草原上所有绿色中最明亮的,同无垠的蓝色天幕交相辉映。
这是他的妻子,昭国王唯一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本该是这片大陆上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陈国公,他几乎是瞬间将画卷合起,刻入骨髓的恐惧已经让他不敢将最隐秘的东西示于人前。
他借着灯火,看到了小女儿脸上的复杂和震惊。
已经年轻不在的男人说:从前没有告诉过你,现在你们大了,我也老了……有些事情你们知道之后也能守住秘密。
他没有注意到她越来越苍白古怪的神色。
我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这片竹林,每年去国寺供灯都是你来做。
柔儿,你做的很好。
比我想象中的好了太多。
听到这句话,陈秉柔牙齿咬在一起,不停地抖。
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和骁儿互相扶持。
——两个孩子的性子都太过骄纵,可是当今圣上到底念着…也能多少护着一二。
如果不是月儿,圣上不会对陈家有诸多的宽容。
若是月儿还在,夫妻情分断送后陈家也将倾覆。
老国公叹气,福祸相依这个词何尝不残忍。
他终于抬眼,望着二女儿古怪的神情。
她一定很震惊吧?父亲……陈秉柔向前走了一步,她终于站在了灯火下,面色像纸一样苍白可怖。
姐姐的眼睛是绿色的吗?陈国公一愣,摇摇头。
好。
好好。
我知道了。
留下断断七个字,她撩开裙摆冲了出去,拼命向前跑着。
她有一个预感,可是她不敢想它是真的。
陈秉柔真的好希望自己有个姐姐,就像小时候一样。
她淘气摔倒了,姐姐就会把她抱起来擦干泪「不哭,眼泪是珍珠。
」,姐姐同父亲出门,会记得给她带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她是庶女,因为月儿姐姐,嫡女有的东西她却从来没有少过。
最后一次姐姐出门,说要给她带济州的藕粉。
那里荷花盛开,正是好时节。
她就等啊,等啊,等到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她还是没能见到姐姐。
有人跟她说:你姐姐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是陈秉柔还是无比希望姐姐在,她一直觉得也许姐姐就在某个地方快快乐乐地活着,只是她们现在还没有到相见的时候。
可是如果,如果她们本能有相见、想认的机会,因为父亲十五年未去国寺,所以错过了十五年。
所以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楚凭岚,看着她一把火决绝离去。
她们本可以相见。
姐姐,本可以叫陈秉月,做大楚最无忧无虑的姑娘。
她提着裙子一路跑,在家门口上马车的时候摔了一跤,在马车上不停地抖。
在宫门口她推开侍卫往前跑,在长街上摔了一跤,在进勤政殿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哭的鼻子都红了,嗓子都哑了。
姐姐、姐姐。
少女跪在幽深冰冷的宫殿中,对着憔悴的帝王狠狠赌咒:楚凭岚,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凭什么不是你!德庆以为她疯了,连忙上来拉她。
你害了我姐姐两次!你害的她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她的声音太过尖利,她被摁住,可是她看到了那个人眼中的慌乱和茫然。
她知道有一瞬间对方也希望德庆松手,这样她就可以扑上去用牙齿咬断男人的喉管,送他去阎罗地府。
楚凭岚,我说过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