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睡久了昏沉, 你们不用跟着。
美人有些困扰地撑着头,看着身后诚惶诚恐地围着的一大群人。
明明只是随意出来四处看看,后面拿衣服的、拿扇子的站了好几个, 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会冷还是会热。
她甜甜笑了下, 虽然无奈却也知道这些人并非有意。
太监宫女们皆垂着头,不敢抬眼。
圣上看陈姑娘的眼神连他们也面红心跳, 怎么敢轻易直视她的容貌。
他们这群人是寻庭一年的秋天才入宫,满打满算如今也不到一年的时间, 不知为何圣上偏偏叫他们来照看陈姑娘。
暗地紧张, 自然格外上心,所以处处更加留心。
好了好了,不要跟着了,我去看看那两只小鹿好不好?就只是去看一眼便回来。
她推了推站的最近的宫女,对方怕碰到她,慌忙后退。
小丫鬟抬头看了眼夕阳,其实鹿苑并不近, 来回也许就要错过宵禁的时间。
她刚想开口提醒, 却看到旁边的同伴轻轻摇了摇头。
——陈姑娘不知道这些, 圣上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们这些人若是没有眼色,哪怕按照宫规做事也落不到什么好。
反而会被圣上记恨扰了姑娘的兴致。
想开口的宫女名唤春芽,看到这个眼神后也多少明白了些, 连忙笑着说:姑娘想去就去吧,婢子们在此地候着。
看到美人终于松了口气轻快地跑远,春芽苦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宫中规矩森严,无论是后妃还是觐见的诰命夫人都要在天光未亮前随淑妃娘娘去给太后请安, 午膳过后才能踏足御花园中, 天黑后就要下钥、关火。
当年刘选侍初入宫不免孤单, 同沈昭仪说着说着话就错过了天黑,被圣上罚了一个月俸禄外加半月的禁足。
心中没有尺度,哪里伺候得好。
淑妃娘娘是仁善,亲自去了勤政殿求情。
可是圣上直言并非故意降罪,只是规矩便是规矩,白纸黑字刻进去三分不容触犯。
想到圣上未登基前在军中领兵作战,自然将这些定好的事看的格外重要。
春芽犹疑着是否要去禀明德庆公公。
毕竟刚入宫还在内务府做事时听人说起过,就连先皇后小产才愈时都在跟着礼教嬷嬷学晨昏定省的规矩。
「陛下亲口夸赞皇后娘娘懂事、识大体,堪为一国之母。
」教引姑姑提起曾经那位先皇后,面上是止不住的惋惜。
娘娘出身民间,本不习惯这宫中繁琐复杂的规矩,可是为了陛下,她生生认真学着。
到后来时,那细枝末节的规矩做的比一些在宫中十几年的老人儿都齐全。
「这都是皇后娘娘太在意圣上的缘故。
」春芽当时有些疑惑,皇后娘娘如此用心是因为太在意陛下……那陛下呢?她这话没敢在人前问出来,今日却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只因她远远见到了一路小跑前来的德庆公公。
春芽姑娘。
在宫中呼风唤雨覆手翻云的御前大总管客客气气地甩着拂尘弯腰,他对着这些普通宫人哪里有过这样亲和的笑。
圣上来的时候遇见月小姐了,两个人一同去鹿苑。
你们做事尽心圣上会知道,旁的无需考虑太多。
——这便是委婉告诉他们,陈姑娘想做什么都不要拦着,圣上知晓他们为难,不会在之后降罪。
春芽愣愣地点头。
前几日圣上体恤淑妃娘娘照顾楚斌殿下有劳,特意免了阖宫每日的晨昏定省。
又说御花园夏日最是好风景,宫中女眷若是常去走动才不浪费了这万紫千红。
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话是为了谁。
先皇后在意陛下,于是拖着病愈的身子也要恪守礼数。
于是换来了一句称赞:懂事,识大体。
陈姑娘,什么规矩都不用知道,不必懂事也不必识大体。
有人自然用大段大段冠冕堂皇的话掩饰了明目张胆的偏爱。
圣上……大抵是在乎美人到骨子里,因此规矩就此作罢,凡事全凭心意。
她不知心中如何滋味,好像有些可怜那素未谋面又早逝的皇后娘娘。
可是心中又知道自己哪里用得着可怜主子。
皇上喜欢他们湖心水榭是好事,若是陈姑娘哪日封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水涨船高。
德庆公公教训的是,他们只需要做好份内,旁的不能想太多。
春芽拿着手中的帕子随意地擦着殿内桌上的青铜香炉,到底还是闷闷了些。
……鹿苑。
因为圣上突然前来,驯兽的宫人慌忙点起了很多的灯,暖黄色照亮了大半的夜色,两只鹿没有被惊动,安安静静地卧在围栏之中。
如今天气渐渐寒凉下来,它们白色的背毛丰茂了不少,细细看去可以发现那些新长的绒毛在风中轻轻摇晃,邺都不适合养鹿,圣上命人引了温泉水在鹿苑下用来取暖。
它们被人为地、精心地、强行地留在了这里。
他们说我从前很喜欢这两只鹿,可是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就好像从未看过它们一样。
她伸出手敲了敲头,也没有丧气。
恢复记忆是迟早的事,她终有一日会知道她究竟来此地为了杀谁。
陈秉月趴在栏杆上看着那两只漂亮的鹿笑,笑的格外天真烂漫。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其实陛下公事繁忙,不必每日过来的。
宫中的御厨做菜好吃,她修养的很好,整个人气色都好了太多。
面前的男人不知为何却还总是忧心忡忡。
明明是陪她来看鹿,这个人却丝毫也没有看着那两个小家伙,一直瞧着她看。
——就好像,他担心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可是怎么可能呢?遇到山匪已经是多罕见的事,如今人好好地在邺都,在宫城中怎么可能会找不见。
他只要想看,抬腿就可以过来找她。
男人不知她心中的困惑,皱了皱眉。
你我自幼一起长大,叫陛下太过生分了。
帝王没有回答她为什么日日都要来陪她的原因,反而挑剔起了美人的称呼。
陛下这个敬称太过冰冷,将所有的过往一带而过,好像回到了君臣之谊。
那我该叫你什么?这个问题将男人问住了,他突然陷入了沉默。
「楚凭岚,你别吓我。
」「楚凭岚,你疼不疼?」「楚凭岚,你这次走要去多久呀?七夕前可以回来吗?」从前在国寺时,她一直直呼他的名字,不在乎他是否是皇子还是庶民。
登基之后她便改了称呼,同那些人一样,叫他陛下、圣上、皇帝。
她变成了后妃之首,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她后来也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她跪在那里,「楚凭岚,求你杀了我。
」那是她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好像赌上了他们多年的情分,那些无望的真心彻彻底底地死去了。
「陛下,臣妾想回家。
」这是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帝王不敢再回想,他轻轻抬眼对上了美人清澈的眸子,其中无知无觉地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真的只是在等一个答案。
我该叫你什么?男人的心不知怎的断断续续地抽痛起来,他站在身后的阴影中,用手摩挲着被风吹起的她的情丝。
就叫楚凭岚吧。
和从前一样。
这样不太好吧?你是皇帝了诶。
她有些苦恼。
美人轻轻鼓起腮,远处的两只鹿沉沉地睡着,今天并非是一个好时候,不能真切地看到活动的它们。
他看着她有些犹豫的神情,退了一步:你若是担心,有外人在时……可以叫陛下。
好。
她答应的干脆,他却看着她的笑脸别过了视线。
楚凭岚看着远处被吹动的幡:起风了,你还没用晚膳吧。
美人摇摇头。
午后睡了太久,宫中的饭太过精致吃起来却有些累。
帝王的喉结滚动了下,骨节分明的手捻动了下衣袍上的系带,他一路未曾说话陪着她回到了湖心水榭。
不如……我帮你煮份粥?白粥吗?她疑惑地抬眼看去,却看到他眸中的小心翼翼。
帝王长到如今的年岁从未给人洗手做过羹汤,更不要说煮粥这听起来容易却实则耗费心力的事。
他们来了膳房,管事的太监诚惶诚恐地叩头见过,圣上和姑娘亲自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他跪的谨慎,却听见圣上轻描淡写地说:你们都下去吧。
管事的心道,莫不是姑娘想为圣上亲自下厨,而圣上竟然愿意为了她亲自到这庖厨之地……他心中正在寻思琢磨,却看到端起器皿的竟然是圣上。
他不敢再看,连忙推上门站在外面。
德庆公公正握着拂尘悠哉悠哉地站在不远处,他连忙小跑着上去陪笑:德庆公公好,您说这是怎么了……德庆瞥了他一眼。
膳房的总管平日中是见不到陛下和各宫主子的,自然也无从得知其中密辛。
他翘着指头在鼻尖蹭了下:有些东西见过了就要学会忘,圣上做什么是他老人家乐意,咱们可没资格置喙。
是是是,您教训的是。
这碗粥到底煮了一个半时辰,第一次放少了水,米干在锅底。
第二次放了太多的水,看着便没有胃口。
男人皱眉将第二份粥也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呀,明明能吃的……美人有些心疼地站起来,看着锅中残存的痕迹。
还是不够好。
帝王的声音有些闷。
等到第三份终于瞧着正常些他才缓缓勾了下唇角,转身却见到笑的开怀的她。
你笑什么?我在笑你啊,其实无论怎样只是一份宵夜而已,这次做不好还有下次……何必这样精益求精呢?——只是觉得,每一份都应当是最好的。
这些话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却没有说出口。
帝王随意地擦干了手,在旁边看着她喝下了第一口。
他没有说话,却从未移开视线。
对了,既然我们青梅竹马,那我们自幼都有什么故事?你多说些,也许我能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