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2025-03-22 08:22:27

湖心亭水榭本是清幽之地, 如今却都站满了人。

满儿站在人群的最外侧,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这个女人的身世来路疑云重重,千丝万缕的证据都指向若只有她一人是决计不可能在塞外独身生活许久。

那么陪着她的, 或是说……训练她的人, 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手腕一翻,沾染着黑色涂料的袖箭便滑落在掌中。

——只要陈秉月有丝毫恢复记忆的迹象, 她就会立刻了结了她。

圣上身边绝容不下这样危机四伏的女子。

她若是聪明些,就该长睡不起, 留着圣上的这份愧疚死在黄土之中。

满儿轻轻上前一步, 正巧为美人压被子的宫女正低头转身。

袖箭备好——阿。

来不及发出短促的惊呼,她的嘴被人捂住。

手腕不能动弹,钳住她的人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侍卫上千将她没有藏好的东西打落在地,恭恭敬敬地献给了帝王。

参见陛下!昔日四皇子身边的暗卫首领如今彻底白了脸色,她的手被牢牢地抓着,林奇阴沉的脸色让她不敢挣扎,只能低头向远处的男人求饶。

帝王没有分给她眼神, 林奇的手劲大到好像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属下一时护主心切, 这才昏了头。

求林奇大人开恩, 看在属下……她本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坐在床边的男人轻轻抬起了手。

一夜辛劳,他不见丝毫的疲惫。

帝王暗色衣袍的下摆微微凌乱, 但是却整洁如新。

唯一的异样便是那修长如玉的手指缝中干涸的猩红,顺着他的手腕隐入了袖间。

他立起一根食指轻轻竖在唇前:不要吵到她。

满儿心中一阵绝望,愤恨地看了眼床榻。

太医说过,那个女人也许永远也想不起来, 可也许只是一瞬间便能全然想起来。

她听到楚平安的名字后头痛昏迷, 若是真的记起那些过往又该如何是好。

圣上为她的一番苦心化为乌有倒还是小事, 可她最害怕的却是……如果陈秉月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却留在宫中伺机而动。

她心下定了定神:皇上,皇后恨您入骨,意于不轨……帝王冷峻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抽出林奇腰侧的匕首,塞进了昏迷之人的手里。

那就让她一睁眼便得偿所愿。

——你也有份。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从来都没有什么被灭口之说,她只是因为他的失察而无端被牵连。

于是三岁背井离乡,又失去亲族,在国寺受苦十三年。

她的父亲记恨国师之言,从未主动前去国寺烧香祭拜,于是生生同她错过了十三年。

她的一切苦难因他而起。

午夜梦回间他无数次想起宫中的那场大火,她该是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才举起烛台。

那个叫挽禾的永远温温柔柔的姑娘想必当真是失望透顶,才宁愿化为灰烬也不愿同他相见。

——她累了。

这个事实如此令人恐慌。

她不屑于去爱,甚至懒得去恨。

只想远远躲开,同这些无望的纠葛划清界限。

他原本在害怕……她若是恢复记忆,便会一走了之。

以她的性子,恐怕会躲到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也不愿意和他有丝毫的关系。

他没有资格、亦没有情分去纠缠。

可是听到太后说的那些话,他第一反应竟是高兴。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真相,原来朕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存在,原来你所有的苦痛都与我有关。

如果与其忘了朕,不如你亲手为自己报仇。

那些年的恩怨和心结,便能够了了。

男人的眼底尚带着一丝红,他定定地描摹着面前人如画般的容颜。

她是那么恬静,却叫人不敢赌她睁眼时的样子。

她会想起来,还是依旧处于混沌之中?她素白的手无意识地抓住那柄刀,帝王一直紧紧盯着它,生怕利刃无眼反而伤了她自己的手。

屋内,有人惶恐愤恨,有人担心惊惧。

可是床榻上的美人睡容平静,好像这些纷扰本就与她无关。

愿或是不愿,陈秉月的眼睫颤动几下,到底是睁开了。

琥珀色的眸中痛苦一闪而逝,转而变成无边的迷茫。

帝王的身子向前倾了一瞬间,眼神中瞬时迸发出光彩。

他表情克制地小心翼翼,却还是护着那柄刀,没有让它从她柔若无骨的手中脱出。

林奇,为什么压着满儿?她似乎还很难受,可是却一眼看到了远处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女子。

还不快放开她。

嗓子哑着,她说的很慢。

林奇眼中有着惊疑,他们都在打量着她的神情。

这是什么?她终于发现了手中的刀,吓的松开了手。

美人眼眸湿润着,像一只惊慌无措的小鹿。

她仿佛这才看到男人,有些诺诺地远离了刀。

她的眼神中有疑惑、恐惧、疲惫,可是清清澈澈,没有其他。

帝王闭了下眼。

他沾着血的手重新将利刃收入刀鞘。

宫中昨夜有刺客……他话音未落,美人跪坐在床上着急地爬到了他身边,捧起他的手到眼前,上面干涸着大片的血,顺着指缝勾勒出诡谲的形状,她却没有害怕。

你有没有受伤,这些血是哪来的?她只穿着雪白的里衣,行动间青丝散落下来垂在脸侧,让她的眉眼更加柔和。

——她什么都还不记得。

——这样的温柔虽是虚妄,却像是悬崖边绽放的花,引人坠入深渊。

却还甘之如饴。

他的头上悬着迟迟未落的巨石,天意要捉弄着他的真心,只等他全然放下心防时再重重落下砸个粉碎么?帝王缓缓定神,他勾了下唇角强撑出笑意:无碍,林奇来的时候见到满儿在你床前,一时担心才出手。

他微微侧头,声音平静:还不快松开满儿姑娘,给人赔礼道歉?林奇低头称是,隐入了暗处,满儿跪在原地松动着手腕,她的神色中满是复杂。

美人好像并未对这个说辞起疑,反而执着于方才的问题。

她抬眼对上男人的眸子,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疲惫。

她捧住他的脸:血是哪儿来的,你有没有受伤?楚凭岚没有碰她,缓缓低下了头。

美人那么着急,他却好像在笑。

林奇站在阴影中看到帝王失落的模样,他的眼神落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人看不懂的暗色。

——这样的真心楚凭岚曾毫不费力地拥有,却一次次弃如敝履。

如今越是珍视便越会害怕那一日真相的到来。

又怨恨昔日的自己。

两人之间的处境当真是天差地别。

朕无事。

良久,楚凭岚轻轻开口。

他说:血是刺客的。

朕无事。

他此刻站在床边,她却用力扑进了他怀里。

男人彻底僵在了原地。

我很担心你。

她说。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身边除了柔儿和骁儿便只有你一人。

你国事繁忙又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我心中有数,可是却总是担心……美人抬眼,眼角晕着红:你自己一定要珍重自身。

——心下轰然,软成了一片。

男人没有动,她贴在他的胸口却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乱了分寸。

良久,他终于动了,双臂紧紧回环住她。

我们成亲好不好?美人疑惑地嗯了一声:现在?现在。

昨日之日不可留,明日之日多烦忧。

今日、现在、此时此刻的情谊弥足珍贵。

-男人拉着她一路在杂草丛生的林间小道上跑。

他的手中提着一柄剑,用来斩断将路封住的藤蔓。

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有些锋利的枝桠将他的手腕划出血痕,但是他无知无觉。

或是说心中的火焰盖过了肌肤的痛楚。

这条路他们彼此分别走过无数次,但是从未并肩同行至山顶。

有一年大雪,他们伴游林间遇到一只濒死的鹿,于是只行至半途便尽兴离去。

远处黎明太阳渐起,从云层后缓缓露出,光照在他们身后点亮了走过的泥泞水洼。

蜻蜓跃起轻轻点水,留下淡淡余波。

陈秉月没有说话,她提着裙子跟在后面,国寺的金顶已经远远地映入眼帘。

男人却突然停下。

怎么了?她有些疑惑。

男人此刻并非像帝王,仿佛是一个紧张的毛头小子。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宽大的叶片,里面还盛着满满的露水。

他倾身蹲下将叶子使劲地往手上搓。

血水混着露水流进了泥沙里,将树木的根茎都染上了薄红。

他的手有些苍白,如今洗去了血污却因为用力和露水的寒凉而红透了。

怎么突然……她有些不解。

男人抬头,其实他随了母亲的美貌格外俊朗,只是身在高位的威压气势盖过了这份丰神姿容。

他的眼睫很密,抬眼看人时若是十分认真则会显得分外虔诚。

若不是如此,昔年的四皇子也不会得了国寺神女的倾心。

只是想着,寺庙中不宜见血。

他说的很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楚国四皇子楚凭岚何时守过寺庙的规矩。

他年年在国寺后山的梅林中饮酒烤肉,眼也不眨地让林奇将刺客的尸首埋入林间。

那些红梅上不知沾了多少的血。

可是如今他用叶子将手的擦破了,绿色的泥沾在了指缝中。

心诚些。

他拉着她跑进了已经没有人烟的庙中,高大的神像落满了灰烬。

他踮着脚攀上去将厚厚的布缦揭开,灰尘扬起呛的人咳嗽。

——菩萨,今日我们请您看着成亲。

我是楚国的皇子,她是昭国的公主,我们之间是灭族的血海深仇,我之情爱天地不容、父母不纵。

所以我不拜天地、不跪父母,我只叩妻子。

她一向敬你,所以我便在佛前去行这个礼,我不信鬼神,只为求她安心。

今日成亲,我不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我求她今后平安喜乐,无病无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