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将军这话, 是在说奴隶反而阻碍了陛下之计?邹相拱手出列行礼,手中的象牙白玉折子划过暗色的光。
他面上恭恭敬敬地弯腰屈背,身后的目光却不断地提醒着他说话的尺度。
岂敢, 邹相大人言重了。
林奇笑了一声, 眼神却并未看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反而看着对方身后的一众门生弟子。
陛下和他心中都清楚, 先帝没有明说过不许,过去这些人府中多多少少豢养了不少的昭国人。
他们这是怕陛下清算, 只能求邹相开口相劝。
邹相身上的汗下来了一片, 他轻抿白须,似是斟酌几分。
昭国之事往往并非如表面般轻易,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这些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彼此互相不会碰,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方谁会互相揭短。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难不成将事情做绝之后自己也能好过?林奇将军在陛下未登基前就是跟随左右的心腹,今年三番两次伴驾同游西疆, 一回来便口出如此惊人之语, 想必是陛下授意。
若不如此, 给林奇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朝堂上说这样的话。
——陛下可是在西疆见到了什么?他弓着身子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上首的帝王眉眼并无波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奴隶之低贱有损工匠之酬劳, 故无人愿去西疆,无人愿留西疆。
群臣一抖,陛下说的轻描淡写,可是他们分明听出了其中的愠怒。
竭泽而渔, 无异于山穷水尽。
子子孙孙如此下去, 就算不在今日, 也会在他人犹如大厦倾覆。
损人而不利己。
林奇的视线落在陛下的身上,神色中有着微微的紧张。
群臣反对阻拦是因他们自己纷纷牵涉其中,这些陈年的烂事若是查起来,保不齐有多大的冤情。
凡事过犹不及,真的彻查起来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不去清算,只能像先帝一般睁一眼闭一眼……权当做糊涂账。
「他们自己受益其中,怎会肯?」「无非利益而已。
」帝王没有看那颤着身子往下跪的老人,户部尚书何在。
臣下中有一年轻男人挺身出列,此人正是原先的郴州太守,被帝王挪掉在京中。
他的面孔太过熟悉,林奇心中一惊。
原来早在那时陛下便已心中有了打算。
而那时……他们这些人只知工匠不愿去西疆,连其中关窍都未窥见一二。
圣上指着邹相金孙身边跟着的奴隶,问他看到了什么,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何等惭愧!他来不及细想,圣上若要废除奴隶只能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干户部何事?将军眼神中闪过一丝犹疑,却听见陛下冷峻的声音,此后若家中有昭国之人,毋需以人数补缴赋税。
连年米粮分发,应按实际人数清点计算。
邹相一瞬间松了口气,再抬起眼时眸底满是复杂。
户部尚书领命后便退回了原处。
散朝,门生将老人团团围住:邹大人,您说圣上这是何意?他们神色仓皇中倒是安顿了不少,就算再蠢的人也略微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重拿轻放,可是他们却不知这究竟是如何可行?老人看了眼最近地弟子,对方若有所思地看着户部尚书离去的方向,显然是在场位数不多之人窥见了圣上的心思。
李琦,你说。
年轻人错愕地抬眼,却从善如流地应声:是。
朝臣皆知圣上因西疆之事要废除农奴,可是圣旨若明晃晃颁下来,底下的人恐怕不会多加理会。
反倒是民间积怨已久,恐生事端。
臣不才,圣上要废奴,必先为之的便是要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为奴,分别在何处。
可是想要知道这些又谈何容易?圣旨一下,百姓必将认为圣上要重责昔日使用过奴隶的人,那么有大批的奴隶在主人家做事,而这时主人家又不想为人发现……群臣倒吸一口冷气,都纷纷明白若是办不好,这恐怕又是一桩冤孽。
他们想的虽直接,可是一旦落下去放到民间底下人的头上,就是重如泰山的份。
圣上给户部的命令中只字不提奴隶二字,只说家中有昭国人。
李琦边说,心中不断感慨。
有昭国人,便是多出来一口,却并不多缴赋税。
——这便是告诉百姓,无论先前如何此后不予追责。
可在说发放粮食时又按实际人数去发,那便是说只要承认家中有昭国人便能多得些口粮,如此下来百姓必然如实相报。
那么,昭国究竟有多少人在楚国为奴,又身在何处,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重拿轻放,云淡风平。
圣上寥寥几句造了天大的功德。
李琦话音未落,有年轻的朝臣突然转向内宫的方向遥遥叩拜:圣上仁德英明,是大楚之幸!……御前的车马刚到勤政殿,德庆就远远的迎了上来。
圣上出宫许久,身边只带了林奇一人随侍。
这天长路远,圣上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内宫大总管一向是心系陛下的。
如今见圣上平安归来,精神头也没什么不好,他心下松了半口气。
德庆笑着迎人,嘴里招呼着亲近的宫人上去把陛下身上的龙袍脱下,不走过去不要紧,这个距离他一打眼便看到了楚凭岚有些阴鸷的神色。
他脑子里哎呦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累着了?他和林奇一向是熟稔的。
转头一看对方轻轻向他摇了摇头,这便不是因为朝中的事了。
想想也是,圣上办了这么一件大事,怎么能够不高兴。
德庆心中有着疑惑。
可是她一时间又不敢问出口。
年轻的帝王走到龙椅前,暗卫恭恭敬敬的呈了个托盘上来。
打眼一看,里面放了一把精致漂亮的匕首,林奇走上前将刀拿起抽开一看,凛冽的寒光透亮的刀锋映着他的面庞,他将刀迅速合上。
好东西!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此物的不俗。
这是哪里来的贡品?他下意识将这东西当成了海外或者藩国的朝贡。
这么好的东西当真是要给陛下才对。
他本笑着说,却在打量到楚凭岚眼眸时莫名收了声。
圣上的神色明明没有任何异常,他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这种冷并非是嗜血肃杀的冷,而是一种平静到诡异的沉默。
将她卖到西疆的两人卷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可是据他们说,她整个包袱中只有一把匕首。
这个她是谁,暗卫没有明说。
年轻的将军嘴唇微张,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
——那两个乱臣贼子拿了娘娘的东西,娘娘的包里却只有一柄匕首。
他娘娘说她失去记忆前好像要回邺都找人。
可是她找的什么人,为何身上只带了一柄匕首?林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想下去,连忙抬眼看去——圣上手中的茶盏已经化成了齑粉,细碎的粉末染脏了人的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静静放在桌案上,勤政殿的宫人跪了一地。
圣上息怒。
许是…许是娘娘用来防身的呢。
林奇看着楚凭岚的神色,声音愈发微小。
说到最后恨不得彻底地沉了下去。
连他都知道这样的理由站不住脚。
娘娘失踪一年,一年多来从未有人见过她的踪迹。
她却突然出现在西疆的某个地方,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又那么刚好的被圣上带走。
圣上和他被之前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愿去想。
林奇沉默抬眼,圣上聪慧,难道真的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只是情之深切,不忍去想。
风落城拍卖场的人说她昏倒在离城外三百里的地方。
那大漠中常年风沙,是险之又险的戈壁。
她是女子,又孤身一人。
千里单骑难道就只是为了寻人这么简单?这柄匕首说是防身,可是它的品质之上乘甚是罕见,哪怕在邺都都难寻。
眼下唯有,也只有一种可能,无论失去记忆与否。
她曾无比想杀了朕。
——她恨到死而复生,恨到连自己都不顾般身处险境。
楚凭岚字字句句都分外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舌痛到了喉管,又痛到了肺腑。
他整个人好像被撕成两半,一半在痛彻心扉地反复想起那柄匕首,想到自己深爱之人珍视之人枕边之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可以另一半却轻轻笑着。
也许是卑微到了骨子里,所以连碎片中的蜜都奉若至宝。
她恨他,是因为爱过他。
她想要他的性命,不也是因为忘不掉,所以宁愿杀了也不愿再回想。
年轻的帝王咳嗽一声低下了头,他似乎呛到了,整个脸都红了起来。
在西疆时,他们好像一对平常夫妇,晌午他替她擦干沐浴后湿润的长发,他垂眸看她时,耳垂也是这样的红。
那柄匕首上镶嵌了火红的珠宝,刺的人眼睛生疼。
咳咳。
帝王收拢起手中的帕子,他的身体到底是有所亏缺,才至今日也未曾全然好起。
陛下,打算怎么办。
林奇说话间有些艰涩。
娘娘还未曾恢复记忆,陛下之前苦心经营了那么久,难道要全然放弃?他们之间,难道真的回不去了吗。
大婚照常。
寥寥四字,说完后楚凭岚咳得几乎整个人要将五脏六腑倒出来一般。
他们在国寺拜过堂,可是他想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让她做他的正妻,弥补所有的亏欠。
这是他一早便准备好的,去西疆时……林奇替他办了件事,他们瞒着她询问了昭国成婚的习俗。
将东西送到她那里吧。
就说是藩国的贡品让她留着玩。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
大婚照常。
她想要什么,便悉数拿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