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2025-03-22 08:22:27

湖心亭水榭, 妆阁。

春草神色平静地拿着手中的物件将眼前的吉服熨烫平整。

这位陈姑娘本是继后又并非诞下皇嗣,本不该用这样规制的凤袍。

主子得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高兴, 只是这风光无限间她不免每每抬眼眺望昔日的中宫废墟, 圣上让人推了那些碎成一片的乱石重新修建,如今三个月过去已经初初见了新影。

汉白玉的石基已经定成, 朱红色的宫墙也逐渐起来,到底是不见曾经荒废空凉的模样。

春草每每路过就想起曾经下人们口耳相传的那场大火。

先皇后失意之际决绝自尽, 昔日高华瑰丽的中宫也不过沦为泡影。

圣上铭记许久不忍去动这一片灰烬, 如今新人在侧,崭新的宫殿起来后便是一点痕迹都不可察觉了。

不过两个月前那尘土飞扬的动静可是好大一番阵仗,可见圣上当真是不想去触碰和旧日相关的一丝一毫。

春草的眉眼又低了几分,圣上爱人之心如此凉薄,却不知陈姑娘可知?也罢也罢,宫中的女人圣宠之时哪里听得进这些话。

自己拿先皇后挂在嘴边,不免让人觉得晦气。

小宫女一抬眼就见到主子坐在妆台前, 铜镜隐隐绰绰映照了她婉约的面容。

「北方有佳人, 再顾倾人国。

」自家姑娘的容颜当真是倾城倾国之貌, 也不外乎圣上动心至此。

主子!湖心亭水榭的掌事太监一向是最为伶俐的。

他人虽平日里嘻嘻哈哈,做事倒是勤谨谨慎。

他如今风风光光跑回来,面上止不住的笑, 春草一打眼便知道这又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往日他露出这份神情时,不外乎是陛下又赏了什么。

可是今日对方明明是去内务府领份例,左右不过是位份品级定好了的事,内务府能有什么好东西?小太监兴冲冲跑过来, 恭恭敬敬叩头行了一礼。

他行动间是轻巧, 可是礼数却万分周全。

当真是德庆公公好好为娘娘挑的人。

他低眉顺眼, 声音倒是响亮:主子大喜,奴才在此恭贺了。

坐在妆台前的女子眉眼平静,闻言缓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打量着妆台上成排的珠花首饰。

这些东西有的是圣上登基后新命人打造的,有的是宫中历来德高望重的嫔妃过去身边留用的。

只是一样,各个都是好东西。

娘娘宠冠六宫,是圣上心尖里捧着的人。

内务府那些做奴才的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挽禾抓起一只金凤玉露合欢步摇,凤的嘴中衔着一颗东珠,也许是担心这钗子太过华贵傲气,工匠特意在珍珠下用小小的米珠成串。

米珠虽小气,但是如今作为点缀倒也有巧思。

哪怕仅仅是轻轻握在美人手里,已经可以预见行走间那摇曳生姿的景象,想必格外好看。

新贵得宠又马上封后的娘娘像一只好奇的小猫,没有顾那硕大的东珠,也没有看那鎏金的凤尾。

她伸出手缓缓地拨那不值钱的米珠,拨一下米珠就摇一下,一句都没有多问。

就好像那流水般的赏赐从未放在眼里。

春草打量了下地上跪着的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这么着急回来,想必是尽心为娘娘做事。

瞧你,头上的汗都湿透了。

说出去不免叫人笑话。

娘娘好像听到了,她玩了一会就将步摇放了回去。

春草心下叹气,从西疆回来后主子就不似从前那般随和爱玩笑了,陛下日日送来新的赏赐,恐怕也是担忧她腻歪了旧物。

什么东西若是在她眼里失了兴味,便是千真万贵都再难引得美人回盼。

春草谨慎地看了眼挽禾的神色,继续温声对抬袖子擦汗的人说:你不要着急,先慢慢说。

娘娘喜从何来呀?美人好像这才注意到气喘吁吁的太监,轻轻抿了下唇:先站起来回话吧,你也累了。

小太监如释重负地点头起身,动作间感激地望了眼春草。

主子大喜,内务府的总管一向有孝心,勤政殿那边吩咐了什么……他抬眼飞速看了下挽禾的神色,他们都捡了好话向娘娘讨赏。

我朝一向奉行节俭,一般继后的规制礼仪是比不上皇帝第一次大昏的。

圣上已经有过皇后,照理来讲这次也只是封后大典,不做大婚。

小太监下午去内务府领月例的银子,那总管口口声声说了:「圣上说这次大婚一定要好好的办。

」低下的奴才哪个不是人精,当即就给水榭的公公打了保票。

先皇后什么样子,咱们皇后娘娘也得有。

先皇后当年在病中,许多仪仗是念在她身子的份上没有,可是咱们也得有。

内务府总管说着,脸都笑开了花。

「这样的恩宠,那当真是头一份啊。

」他们这些小的说了,要把娘娘从中正门抬进来,是名正言顺的正妻。

到了晚上皇上接受完朝臣拜贺之后,照样有合卺酒。

封后仅用告祭天地祖宗,本不必这么麻烦。

圣上在乎娘娘,所以才事事周全。

春草心中又高兴又担心地看了眼主子,挽禾静静地坐在那认真地听,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清浅的笑意,无论谁说话,她都轻轻望过去,好像也很好奇陛下究竟是怎么吩咐的。

可是再看去,娘娘面上虽然随着他们可是眼睛却透过回禀的人看着窗外。

春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湖心亭外有两只野鸭为了根树枝打了起来。

美人坐的端庄,心思却都顾着看那野鸭掐架。

春草心下叹了口气,这样清明通透的性子入宫,当真不知是福是祸。

好的是耐得住寂寞,坏的是……姑娘不在意圣上,难不成真的一辈子也不争宠么。

小太监左右环顾了一下低下了头,眉眼间带着点儿微微的笑意。

他压低了声音说:皇上找人要了两根龙凤花烛,说只有燃到天明才能算作夫妻白头。

皇上说娘娘睡觉轻,这早生贵子咱就不用了。

但是啊旁的美好祝愿,有什么风俗就都来着。

他粗笨,不懂这些。

可是也能瞧出圣上当真心疼自家主子,拿睡觉轻做幌子。

他们这些做奴才随身伺候,有些秘闻记在心中,也当真称奇。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美人就静静地听。

圣上还说啊,这次大婚不做嫁娶,而是成亲。

他随口一说,可是春草一直注意着娘娘的神色,首领太监说这话时她分明缓缓眨了下眼睛。

你们主仆说什么悄悄话呢?德庆掀开了帘子,春草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好,可是圣上却依旧如往常一样。

内务府的人做事尽心,德好正和我说呢。

德全。

奴才在。

总管太监上前一步。

赏。

帝王因着她随口一句话就赏下黄金百两,男人从不说爱语,可是那眸中的神情紧紧盯着她,恐怕连铁石心肠也不免动容,挽禾起身要行礼,却被扶住:你我夫妻之间,本不必拘礼。

还不是夫妻,自然要行礼。

美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场众人除了她神色都微微变了下。

她好像无知无觉般笑出声来,现在便这样放肆,以后成亲了难不成要圣上给我行礼?原来她只是开个玩笑。

帝王果然被逗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连泪都要笑出来。

挽禾不知他怎么突然捡了这么大的笑话。

等到楚凭岚终于缓过神来,他扶着人坐在了窗边,自己跑去倒了一壶茶水。

行礼便是成亲之后的事,如今不如让朕服侍你。

做的也比这些奴才尽心尽力。

他坐在窗边的脚踏之上,一打眼过去比她矮了不少。

他今日未穿龙袍又格外俊朗,长长的眼睫抬着向上看时好像真是一位宫中贵人的宠臣。

楚凭岚将头枕在她膝边,又怕累着她,不上不下地自己僵着。

皇上这是怎么了。

挽禾喝了茶水,随口问道。

帝王闭着眼睛没有动弹:国事繁忙,有些乏累。

圣上也该好好歇歇。

她说了这句话后,就什么都没再说了。

德庆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他低了眼,没敢继续看。

如今已经近了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卷着猩红的颜色。

日光透过荷叶雕花的窗户打在两个人的身上。

挽禾背对着光,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

帝王的侧脸映在金色的暖光下,锋利的颌角也柔和了不少。

他们不出声坐了许久,楚凭岚突然好像想起了之前的对话。

说了句「是该歇歇了,歇歇也好。

」美人嗯了一声,没接话。

室内静谧,檀香阵阵笼彻幽宫华殿。

湖中的野鸭还在吵嚷,可是听声音已经远去了不少,想必躲进了藕花深处。

朕封了陈秉骁一等公世职,原先的封地太小,年轻人也呆不住。

挽禾低头,他还是闭着眼睛。

陈秉骁是陈国公的独子又是庶出,按理只能承袭父亲的勋爵。

一等公便是比国公还要显赫的地位,非宠信的亲王也不能承受。

你妹妹喜欢户部的那个尚书,原先武将出身,老大不小了身边也没有过亲眷。

朕瞧了不错,回头你再看看?挽禾听陈秉柔说过那位青年,对方出身军中又格外自持,为人处事是位君子。

柔儿她心中有数,牢陛下惦记。

原想着封公主招他做驸马,省的嫁过去受气。

可是又一想,若真封了公主两人便不相配了,姻缘也未必长久。

先封郡主,若是她日后有子,朕诏书中还命由她的子嗣承袭官职。

情爱之变如何能预见数十年,子嗣承袭官职便是用皇权之手保她和未来之子安枕无忧。

他说的很慢,先帝的四皇子不受皇宠又不得母亲垂怜,自幼便善于权衡用人之道。

有些事他一旦做了,便是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算透了。

有圣上的一番苦心,柔儿不会过的太差。

挽禾垂眼,提到弟弟妹妹哪怕从小未曾长大,那些刻在骨血中的血脉亲情也让她不禁柔和了神色。

只是尚未成亲又何谈生育,陛下未免也太着急了。

能想到便去做了,如今同你说起来……是急了些。

楚凭岚咳嗽了一声,德庆手中的拂尘颤抖了一下,到底是没有上前递上帕子。

——陛下不愿在娘娘面前做出这可怜的样子。

楚凭岚的睫毛很长,窗外有冷风在吹,室内又因为担心美人冷而点了暖炉。

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睫似乎坠了湿润的霜。

他如今越来越累,有时陪她入睡后还要返回勤政殿处理政事。

他觉得自己像是老了,靠在她身边什么也记不得,只觉得有好多想说的话。

藩国进的匕首你看到了吗?他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春草吓得看向主子。

说来也奇怪,日前圣上让人送了红布托着的盘子,里面就只放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这匕首的刀鞘华丽,是好看,她不在意地抽出却发现刀锋格外锐利。

「呀,圣上怎么会送这样的东西来。

」德庆公公的神色也有些古怪,只是低声说「圣上一向是有什么好的就送来。

」娘娘当时说了什么?春草仔细回忆了一下——我不喜欢舞刀弄枪,也不喜欢见生杀之事。

这样的东西留着也没用,送进库房了。

同当时一样的话。

殿内暗了下来,圣上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在意般笑笑:无事,放到库房中,回头喜欢了再拿来赏玩。

随你。

挽禾心下莫名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楚凭岚的眼底有着青黑,这几日朝中为了他封赏陈秉骁的事情闹的不可开交。

对方年纪尚小,又没有军功。

楚凭岚周旋在那些满口规矩礼制的人中,当真是疲惫至极了。

淑妃带楚斌也累,回头多让那孩子到你身边玩玩。

他品行不错,可堪大用。

楚凭岚膝下无子,楚斌对她有感念之情,往后必会多加照拂。

好。

冬季邺都天寒,你让他们多备些红糖暖身子。

他抬眼拉住她的手,却在意识到自己的手更凉几分后悄悄松开了。

好。

从前你身子不好,太医开了不少的补药。

你记得喝。

他记得她怕苦,如今一天一天的药都是他哄着求着,再搁上一两个蜜饯去压才勉强让她喝下的。

好。

圣上今日怎么说了这么多?没事,没事。

帝王闭上了眼,他今日想睡的早些,明日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