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岚哥哥,济州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玩?小小的女孩撅着嘴躲在珠帘后面不肯出来,如今是盛夏,她穿了淡粉色的裙装,只能影影绰绰瞧像玉藕一般的小手。
微风拂动,那被拉出褶皱的袖口没有遮住那莹白的手腕。
鲜红的朱砂痣点缀其上。
像夏日中盛开的荷花,在花瓣的尖尖处点着一抹姝色,自身清丽无遐却蛊惑人心。
七八岁的男孩已经懂了事,自然知晓君王微服私询济州,而陈国公府上下相随,这娇滴滴的嫡小姐就被哄着骗着来了济州。
临行前大人们开玩笑:月儿顽劣,只有四殿下劝的话才听哩。
他牵着她的手许诺,藕粉清甜、荷花盛开、济州处处好风光。
陈秉月听了他的话来到了这儿,谁知藕粉清甜却黏腻,荷花盛开却耐不住酷暑炎热,济州风光好——可是大人们忙着国事,哪有闲心陪着她。
陈国公家的小千金,四殿下的青梅竹马。
济州巡抚是娴妃娘娘家的表亲,这位姑娘到了这个地界上就和公主也没有两样,除了楚凭岚也没人敢单独陪着她出门。
生怕众星拱月的小姑娘磕着碰着掉了点皮,他们跟着就掉了脑袋。
她躲在内室,不说话也不露面——就是等着人放低了身段去哄。
楚凭岚也不介意,拍了拍石阶上的土顺势坐了下来。
他撑着一片巨大的荷叶遮着太阳,那是他丑时未到就爬起来选了一早上才带来的好东西。
济州不好玩就等到年末回邺都,到时候我带你去逛元宵庙会,有捏的泥人……还有很漂亮的烟花。
珠帘后面露出一个羊角辫。
楚凭岚勾了勾唇,继续哄: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那个小辫子突然缩回去了,里面的小孩幽幽地叹了口气。
上次就没买…她含着糖,话说的不清楚。
楚凭岚却一下子想到他随父皇去围猎时曾答应她带来一个拨浪鼓,只是这次走的急,扔在了宫里。
没想到就在这小人儿的心中狠狠记上了一笔。
他慌了神,跳起来钻进帘子,将荷叶塞在她的手里。
认真地保证:等回去,等回去就把它给你。
那小娃娃带着得意的笑,哪里有什么伤心。
他却并未觉得被愚弄,反而松了口气想将这个鬼灵精抱起来。
没想到她装作小大人的模样拒绝:男女授受不亲,我要去告诉娴妃娘娘。
楚凭岚被逗乐了,眼睁睁看着陈秉月拿着那片比她还要大的荷叶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那个淡粉色的身影在烈日下变成了晕成一片的红。
她的啜泣和求救越来越微弱,荷叶在她的手中缓缓枯萎腐烂。
楚凭岚站在济州的宅院中,却好像十三年被钉子牢牢摁在原地,死死看着一切重新发生,这样的梦魇千百回强调着可笑的无能为力,最终将他的理智撕碎。
月儿…床上的人高烧不退,挽禾已经习惯了他连日来的的呓语。
她想了办法,辗转多时才将人秘密带来了这郊外的庄子里,找了哑奴细心照看。
今日她来的时候带了新的一副汤药,刚刚搅匀,却突然发现床上的男人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楚凭岚躺在床上,左胸口的伤不断传来闷闷的疼痛。
虽是苦肉计,但是那支箭真真切切洞穿了他的身体。
少女客气又有些拘谨的笑带着淡淡的疏离。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男人抬手,下颌边缘细微不可察觉的痕迹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并未暴露。
在挽禾眼中,他是林奇。
他嗯了一声,四周朴素的环境让他意识到此刻已经不在医馆。
她为何知道?又想做什么?他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挽禾背对着床,拿来了一碗温热的米粥搅拌了一下。
见她沿着汤匙抿了温度才递过来,楚凭岚犹豫片刻,由着温软的食物入喉。
马鞍上的垫子是我亲手做的,这才认出来。
他喝了半碗便不再动了,美人见状指了指窗外桩子上拴的马匹——千里加急,如今竟全然恢复了过来。
见他出神。
挽禾在身前的裙摆上简单擦了下手,抿了抿唇。
很小心地问道:他们说…你的同路人……她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着什么。
回头望去,她眼中好像蒙着一层雾气,明明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却又怕现实是她无法承受的噩梦。
楚凭岚沉吟片刻,林福诈死回王府报信。
顿了顿,…主子,安然无恙。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瞬间明亮的光。
压在心中几日的石头一朝落地,挽禾笑了一下,但是嘴角却好像被牵扯着向下去。
她连忙背过身去,紧紧攥着身边的帕子。
楚凭岚没有看她瘦弱的肩膀微微轻颤,闭上了眼。
有人在每一个细微之处、每一次午夜梦回间惦记着他的安危。
但是于他而言,这样的深情毫无意义,没有半分价值。
平复好了心绪,挽禾有些害羞地低着头,走到旁边去煎药。
也许是屋内太过寂静,她忍不住主动开口:昏迷的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唤一个名字……是月儿。
有人说,要是在生死关头还惦念着的一定是真心相待的人。
她知道燕王府书房随侍婢女唤作林月,于是猜测林奇是否是对她有意。
床上的人一僵,此去济州非但没有找到当年的宅院,仿佛和那夜相关的所有事情都被人强硬地隐去了痕迹。
陈国公的正妻和唯一的嫡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楚凭岚没有说话,失望和痛苦啃食着他的心脏。
这次的调查受到了来自不同力量的阻碍,这让他愈发觉得当年之事的种种蹊跷。
只是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
挽禾见他沉默,笑着说:这么喜欢人家,改日去求你主子赐婚……美人打住了话头,她手下煽风的动作停了片刻。
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算了,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呀。
两个人各有心事,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土烧成的炉灶中偶尔爆出火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但是很快归于平静。
挽禾悄悄离开了。
-这夜的风起的又大又急,卷着门窗往边框上撞。
活像是厉鬼在哭嚎。
挽禾坐在镜前,她已经换了里衣散了乌发,平儿给她篦头时看到了一根银白的发丝。
小丫鬟惊讶地捂住了嘴。
姑娘才十七岁。
挽禾的神色淡淡:是吗,可是我觉得这一年好长。
平儿小心摁着将那根白发拽了下来,放进一个红色的锦盒里。
木已成舟,姑娘何必为难自己。
她轻轻劝道。
挽禾从镜中对上了平儿的眼睛,她笑了笑低下头。
我只是有一点……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有说。
院落中突然点起了灯,掌事太监德全匆匆叫了门。
娘娘,娘娘?平儿抻着脖子应声:娘娘睡下了,公公可是有什么事?德全咬着牙皱眉,求着屋里的人赶紧穿衣服梳妆。
殿下突然递了消息,不出半刻便要回府。
屋内的烛火重新亮了起来,传来太子妃有些倦怠的声音:本宫知晓了,劳烦公公先去府前恭候殿下。
暴雨将至。
楚凭萧带着随侍骑了快马从京郊回府。
他左手牵着缰绳,右手从空中接过了一只鸦色的飞鸟。
信鸟的羽毛同夜色混在一起,男人却颇为精准地接住了它。
那鸟儿钻入他的掌心,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窝缩着歇息。
楚凭萧从它足上的铜环中抽出密信。
待展开,他的视线紧缩一瞬。
「太行雪满。
」男人狠狠将纸团揉碎在风中,神色阴鸷。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
太行雪满——事情败落,杳无音讯。
随侍见主人如此反应,心道不好。
七日前,前去济州的探子传来捷报。
可是三日不到,便全无消息。
殿下今日傍晚突然摔了碗筷赶回京中,如今怕是有了确切的消息。
只是不知他们的人究竟有没有败漏。
等到了府前,楚凭萧已经收敛了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太子府,又看了看跪在门前迎接的众人,翻身下马,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禾儿久等。
挽禾苍白的脸色有了淡淡的薄红,她伸出手去,替楚凭萧将身前的披风重新系好。
等自己的夫君,哪会察觉到时间变幻。
男人握住她的手向府内走去,他似乎特意为她放慢了步子。
身后的侍从皆垂首低眉,不敢言语。
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款款,伉俪情深。
德全站在远处,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夜晚太过寒凉,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
挽禾垂着眼睛,却未曾想他突然将她拉入怀中,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腿上的伤养好了?美人面上装出的笑容凝滞,周身如坠冰窖。
想到林奇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这个男人此时说的话就像是地府的官差落在生死簿的笔墨,在一点点划去她尚有一丝生气的性命。
她嗯了一声,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到了太子独居的迎晖阁,上首桌案备好了精致的酒菜,层层叠叠的纱幔后乐师吹走的丝竹之音渐渐入耳。
堂下是等候多时的舞伶。
殿下多日未归,她们都颇为神采奕奕。
太子靠坐在上首,光影昏暗看不清神色。
挽禾坐在他的身旁,只觉得浑身的肌骨都在紧张。
舞伶随风而动,宽宽的衣袖婀娜娉婷,看的人赏心悦目。
太子仰头擦去脖颈上的酒痕,又是一杯烈酒入喉。
他兴致高涨,跟着乐师的吹奏敲着面前的青铜碗碟。
挽禾捏着衣角跪在旁边,每每当男人的酒杯空出来时,她就会迅速地替他斟满。
楚凭萧胡乱揉弄着她的发丝,她却毫不在意。
好像他每多喝一口,她的心就会放下一些。
突然,乐声变化。
原本清清泠泠似高山流水入深涧,雨雾蒸腾满竹林。
如今却突然景色变化,云雨变成了风沙,江南移去了大漠。
日月斗转,景色流年。
自外推门而入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 ,她面上的薄纱坠了数不尽的金珠,随着舞姿晃动而让那妖异的面容若隐若现。
她的四肢皆捆着铃铛,随着节拍不停地摇出声响。
纳提娅的腰肢像水蛇一般扭动,状似无意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楚凭萧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舞姬。
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像丛林中诱人深入的精怪,让乐师们都忍不住直了眼睛,只能跟着原本的曲调重复着弹奏。
一舞闭,小美人顺从地跪在堂中。
奴婢纳提娅,是大齐皇帝献给楚国太子的礼物。
楚凭萧大笑:好!旁边近卫上前,适时给了赏赐。
幕恩看着这个男人眼神中的痴迷,有些兴奋地低下了头。
他压低了嗓子,雌雄莫辨的声音发出令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今夜,不如让奴婢侍奉殿下…挽禾猛地抬头,她想阻止这无异于飞蛾扑火的行为。
可是如果她这时开口,只会让楚凭萧的疑心更重。
她不想侍寝,可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幕恩送死。
美人苍白着脸咬住唇瓣,如果……如果真的万不得已……美人再好,不及太子妃半分。
身旁的男人突然将她拉入怀中,亲昵地喂她喝了一口酒。
那酒太烈,她被呛的咳了出来。
男人却凑近——带着半分薄凉的笑意欣赏她瞬间嫣红的脸颊和盈了泪的眸子。
挽禾看到幕恩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德全吩咐侍女加了一桌碗筷,纳提娅很快又换上了笑脸,一杯一杯地敬着楚凭萧。
你的伤好了?酒过三巡,楚凭萧似乎有了醉意。
他凑近她的耳畔,又一次提到了伤的事情。
他喝的太多,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一瞬间的细小颤抖。
「伤。
」「有伤在身,孤不会动你。
」楚凭萧笑着揽过纳提娅,抽出身侧别着的匕首扔到挽禾的手中:太子妃贤德,不如为夫君削个果子。
挽禾握着那把刀,她看着楚凭萧戏谑又带着醉意的眼神。
她慢慢将刀抽出。
寒光映着她失了血色的脸。
「是不是只要有伤?」啊!德全惊叫了一声,平儿也慌了神。
小丫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摁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挽禾痛的已经无法看清周围的样子,那些烛火变成了大团的光晕浮现在眼前,可是在一片混乱中,她看到楚凭萧好像笑了。
他眼神清明,举杯喝下一口酒。
下一刻,他脚步趔趄着跑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扶。
都怪孤不好。
他把唇贴在她手上的伤口上,腥锈的气息让他每一寸神经都在剧烈地跳动。
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禾儿因孤受了伤,夫君什么都答应你。
太医已经到了,挽禾看着雪白的布被一层层染红。
满身酒气的太子站在远处大声呵斥着他们动作太过怠慢。
美人抬眼,勾了勾唇。
国寺七月初七供灯忙不过来。
禾儿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