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金风送爽,菊蕊飘香。
中秋刚刚过去,五谷已收获归仓,务农的人开始进入农闲季节,不少人趁这时刻会亲访友,游兴聚雅,所以这是热热闹闹、充满欢笑与歌声的日子。
夫人!夫人!小丫鬟十万火急地冲进花厅。
怎么了?刚嫁到城西杜家的沈雁容抬起娇颜,凝视前来报讯的小丫鬟。
爷儿……爷儿带着一大堆人从外头回来了……哦,请管家把人带到陶然亭去,迎霜兔、重阳花糕、菊花酒都已准备好,可以享用了。
沈雁容将手上的绣布搁在一旁,匆匆起身。
好的。
小丫鬟点点头,连忙奔出。
杜家上下都知道夫人为今日的迎霜宴劳心劳神,主人的确是要到了好媳妇,只可惜……唉!我说夫人啊,妳怎么不去露个脸?老让小丫鬟跟管家跑腿?被拨到新房伺候女主人的秋霜出声提点。
老是这样,外头的人怎么会知道夫人的贤慧呢?依她说,就是要趁机露脸,让大家知道酒宴是夫人准备的才有用啊!老躲在屋子里也不是办法,尤其城里的谣言已经满天飞……爷儿玩得尽兴就好了,我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沈雁容微笑,端庄清丽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安详。
可是,夫人……秋霜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劝她。
虽然夫人刚到杜家,可是她为杜家尽心尽力的模样大家都看到了,怪只怪主人的嗜好太特殊了,又好面子,才会让杜家多了个哀伤的女人……别说了。
摆摆手,沈雁容制止婢女同情的言语。
这点自尊她是有的! 她知道秋霜末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但她不想了解,她只要做好当家主母该做的事就好,其它的闲言闲语,她不想听闻,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是,夫人。
秋霜暗自为这坚强的小女人鞠一把同情泪。
八岁就被卖到杜家为婢,杜家上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在扬州,杜段秀是一尾地头蛇,没人不惊畏杜家的势力,但是财大气粗并非他娶不到名门闺秀的原因,重点在于他好男风,最爱往梨园跑。
常常带着三、五个相公出游,导致没有人愿意将自家闺女嫁给他──就算嫁进门万年富赀又如何?也是守活寡。
在百般无奈的状况下,他才娶了家道中落的宜丰县前县令之女沈雁容,想藉此杜绝谣言,但是新婚酒宴上,见到梨园相公泪眼婆婆的模样,他的头就昏了,居然在大喜之日带着男人出门划船听曲,连新房都没回,更别说和新妇圆房了。
脸上带着胜利笑容的梨园相公根本不放杜段秀回家过夜,甚至嚣张的揽着他夜夜狂欢,让忠心的杜家奴仆咬牙切齿。
好不容易将夫人娶进门,结果不争气的主人竟让男人迷得团团转,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
实在是气杀人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妳先去后头看看,或许待会儿我也会过去。
不想让婢女大过担心,沈雁容安抚她。
好吧!女主人都这么说了,她能如何?秋霜转身离去,而沈雁容只是默默凝视贴身婢女的背影,晶亮的瞪孔慢慢染上一层愁雾。
没有人解得开的惆怅……歌声笑声满野宴。
重阳佳节正逢秋高气爽,许多藉『登高』之名聚集的亲朋好友,携酒具肴,显得雅趣无穷。
来啊!干吧、干吧!陶然亭里传来鼓噪声。
不来了,杜爷拿酒要灌倒人家,人家以后不来了。
怪里怪气的嗲声响起。
小宝贝,你是千杯不醉,怎么灌得倒呢?杜段秀呵呵大笑。
哇!杜爷取笑人家……酒酣耳热之际,两个高壮的身躯在席间扭成一团,而旁观的几个相公也只是笑着没多说话,凭添场中的暧昧气息。
在不远处的迥廊上,一对主仆观望着陶然亭里的动静。
夫人,快点过去啊!不用了,我在这里看看就好。
沈雁容摇头。
夫人!秋霜实在会被女主人温吞的态度气死。
她是正牌的杜家女主人,过去问看看大家对酒宴满不满意很正常啊,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真正的女人会输给嗲声嗲气的假女人?这样就好了。
沈雁容再次强调。
噢!秋霜懊恼地跺脚,转身就走。
既然管不了,她也不想再看亭子里丑态毕露的场面了。
哼!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真是难看死了!偏偏夫人不作声,就这样任凭自己的丈夫被其它男人魅惑。
那她这个丫鬟还能说什么?别急着回房,灶房还有花糕,可以拿去吃。
沈雁容忙着提醒负气离去的婢女。
知道了。
淡淡的答允声从远处传来,算是原谅温吞的女主人。
还知道留好吃的给她,也不枉她对女主人忠心耿耿,什么消息都立刻报告她。
唉!凝视秋霜的身影,沈雁容不由自主地揪紧绣帕。
她都嫁进杜家了,还能怎样?出嫁前,她就风闻夫婿有断袖之癖,但家里亟需那笔丰厚的聘金为病弱的娘亲延请大夫,她怎能不嫁?这一生,她可能只有这次机会报答父母的养育恩情啊!如此贱卖自己的幸福,她认为值得。
只要能买回娘亲的健康,让父亲重展笑颜,有何不可?所以对于夫婿脱轨的行为,她不想吭声。
她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仰望一生的良人喜欢抱谁……与她无关。
抬头仰望清朗的天际。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替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宋.晏几道.阮郎归以前当姑娘时,她并不了解词人的忧伤。
荣华富贵的日子如云烟,比起穷愁失意容易过,在弹弹唱唱间。
她享受富家千金优渥富足的生活,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到永远,没想到家会败得这么快……唉!离开父母守护的堡垒,才知道世态炎凉。
没有人会好命一辈子,也没有人一世无忧,所有的风雨都有人代扛。
所以她嫁了。
当她来到因主人有断袖之癖而闹得满城风雨的杜家,旧日的富贵歌舞彷佛云烟般飘浮到她的面前──原来娶她入门的男子竟这般有钱、有势?那爹的失意与娘的病弱,会因为她既富且贵的婚姻而有回转余地吗?揪紧远从京城第一绣庄辗转运来的绣帕,她才知道上天厚待,她的命运还可以一夕扭转──借着一桩众人不看好的婚姻!嫁就嫁,有什么大不了?即使她的男人不爱她,她还是杜家的主母,而这个稳当的地位可以让她的父母重展欢颜,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沈雁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衣襟上佩戴的紫兰。
真是好啊!这种欢乐的过节气氛,在沈家已经两年不曾有了,更何况吃着玩的兔肉、花糕?凌霜而开、气味芬芳的黄花啊……在杜家的一切都让她着迷,所以对于夫婿的脱轨,她选择沉默。
即使他们没圆房,大家依然当她是杜家的主母,所以那没什么。
她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只要生活妥当,她愿意在这个富足的环境继续扮演闲妻,只要这个男人还要她维持杜家太平的假象──她配合。
夫人!快来看这株菊。
秋霜高声呼喊。
就来了,别催。
自从宫中赏菊的风气在士庶家族蔓延开来,每逢重阳,许多人就会买上一、两株菊花在家里赏玩。
到了这几年,各地富有乡绅更是学起京城,开始扩大在乡口、庙前摆起色彩缤纷灿烂的菊花珍品,命庙方燃起菊灯,盛况与元宵相同,藉以跟其它人炫耀自己的财势。
花显秋色,灯焕异采,再配合丝竹悠扬……众人都沉溺在菊节的气氛中,赏菊赏灯。
夫人,妳来看这株『桃花菊』。
秋霜扯着沈雁容的衣袖。
家里也有摆一株,不是吗?只不过这株颜色比较红。
沈雁容笑了笑,评断稀奇的菊珍。
光是这点就很希罕了呢!秋霜啧啧称奇。
那倒是。
美颜流露出安详的笑容,沈雁容轻声道:我去庙里走走,等一会儿就出来。
好啊!秋霜被希罕的菊花弄得两眼发百,也没说要跟去。
看到这样孩子气的秋霜,沈雁容不禁流露一丝笑意。
原来是贴身婢女打抱不平不成,窝在房里闹脾气,沈雁容才提议要出门赏菊散心。
而到了庙前见到种类繁多的菊品,两人都大呼过瘾,一株接一株、一盆接一盆,鉴赏个没完。
沈雁容这才了解原来秋霜跟她一样,只是喜欢装老成罢了,一见到新奇的事物,还是有旺盛的好奇心。
她不想去打扰她的兴致。
我去去就回。
沈雁容因为内急,也没有多作解释,她低头敛去面上表情,快速转身离开。
此时,沈雁容还不知道这一分散,命运的轮子又再次启动。
原先设想好的结局,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回转,在峰回路转当中,她真正妍丽的人生就此展开……二少爷,马车已经备妥。
小厮轻声回复。
很好,今天发生的事只要你闭上嘴不传出去,保证你今生的好处沾不完。
南宫思齐搂住已经昏厥的猎物,一度消沉的俊脸再次神采飞扬。
即使没有好处,阿福也会替二少爷守密的。
小厮紧张地猛发誓。
傻子!南宫思齐笑斥了声,环抱佳人快步踏入马车中。
只要二少爷天天都像现在这么开心,要阿福帮二少爷做牛做马,阿福死也愿意。
忠心的小厮再次宣誓。
傻子!他也再次斥责。
是的,我就是傻。
阿福牢牢地替主人将门关上,似乎也要替他守护住这份抢来的幸福。
在庙前看到那位姑娘后,他和主人一样傻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是表姑娘再次复活,活灵活现的在他们面前走动;还是上天派来的仙子要弥补失去的遗憾?得到主人的令谕,他去打听后,才知道不是无中生有的仙子,而是收服城西浪荡子的新妇。
这个消息让阿福消沉了一下,但南宫思齐却没作声,只吩咐小厮驾驶马车到寺庙后方等他。
这实在是人霹雳了!他的主人该不会想要抢人家新娶的小娘子吧?阿福没敢说话,只是火速办妥这事。
没想到他万年才灵验一次的预感竟然成真,主人当真搂着昏厥的小娘子来到他的面前。
很好,既然干了,那就蛮干到底好了。
难得沉溺在悲伤中的主人如此意气风发,他一定会帮忙到底的。
搂着怀中轻盈的猎物,南宫思齐端坐在马车中,仔细审视面前这张神似表妹的容颜。
精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肌肤、身形窈窕纤弱……活脱脱就是表妹再世,这回说什么他都不会让她溜走了。
即便她已嫁为人妇,她都必须属于他。
柔儿,我终于得到妳了。
抚摸着沈雁容的脸颊,南宫思齐的表情显得特别满足。
这个午后,对他的人生而言是个转折点。
在万头钻动的人潮里,他一眼就看到她了,那个熟悉的身形如梦似幻的晃入他的眼帘。
天!他的柔儿重生了!万般的惊奇都抵不过事实的陈述,在得到多方探询的答案后,他才了解原来是他多想了,不是表妹重生,而是另外一个神似她的女人出现。
即便如此,他还是抵挡不住心里澎湃的情潮,决定先掳走她再说。
只要这个人儿暂时属于他,其它的问题再作打算。
关于城西浪荡子的传言,他不是未曾听闻。
只是他从未想过杜段秀迎娶的新妇,竟会和他的人生扯上关系……这一次,他会善用所有的条件将幸福夺回,不管怀里的人儿究竟婚配与否,都没有关系。
因为那些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