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安静后, 便是某人不轻不重却很不耐烦的一声啧。
齐幼之耳尖,轻易便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是姜烟。
既然是姜烟,便也没了算账的意义。
齐幼之心里唉声叹气的, 但一见着姜烟,又忍不住的离她近些更近些。
姜烟脸上毫无波动,照旧是几天前的那副冷淡模样, 见他逼近了, 微微蹙了蹙眉。
当着一群下人的面,齐幼之也不愿低头,梗着脖子, 声色清越泠然。
本宫来看看你。
他的自持身份是在恢复记忆后才有的, 姜烟见得少,不免起了几分新奇,多看了他几眼。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每每多看一眼,齐幼之的不自在便多了一分。
他和姜烟之间从来都是女方主导,以前总是由着她做决定,现在他这么撑着面子,总有些装模作样的感觉。
毕竟阿烟连他蹲牛棚的场景都见过。
好在姜烟没有戳破他的装腔作势, 只说。
我这儿粗茶淡饭,殿下怕是要受委屈了。
她说这话时正巧坐在饭桌前,面前摆着八宝鸭火腿鲜笋汤十几道菜, 锅子还在咕噜噜的滚着, 香气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齐幼之着实好奇,她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四个字的?姜烟后知后觉, 面上却没一丝尴尬, 只静静的盯着他。
齐幼之被盯得头皮发麻, 几乎忍不住自己想要低头认错的冲动。
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做错了。
自恢复记忆后,他就一心想着报复姜烟,全然没顾后山那半年的恩情。
知道她身上有蹊跷后,他也一点没有体谅,逼着她说出事实,惹得阿烟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念头。
阿烟对他冷淡疏远,也是应该的。
梓欣让他好好对阿烟道歉,也没有说错。
齐幼之按捺住心头的酸涩,沉声道。
阿烟,我想单独同你说些话。
姜烟张了张嘴,正想拒绝,但听到他又叫自己阿烟,又没有用本宫自称,还是点头了。
房内的丫鬟都在等着她的意思,见她表态,连忙退了出去。
等着屋子里彻底没了别人,齐幼之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离得姜烟更近了些,像是觉得诚意不够似得,甚至蹲在了姜烟的面前。
他说:阿烟,我错了。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姜烟酝酿在嘴边的那些呛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了第一个字,后面便也不难说了。
齐幼之仰头去看姜烟,她那张颓靡到近乎凌厉的脸让他失神,一双浅色的眸子在没有表情的时候,像是不知凡尘世俗情/欲的九天神祇。
我知道阿烟你也有难处,有些话便是我也不能说的,先前是我冲动,是我莽撞,没顾忌着阿烟你的心情,对你过于强势了。
姜烟那双眸子终于动了动,垂下来,不喜不怒的看他。
齐幼之心里一动,又说。
阿烟,你我之间的龃龉恩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我喜欢神仙托梦后的你,又怕你依旧是之前的性子,这才行事冲动,让你受了委屈。
但是阿烟你要相信,我从未想过杀你。
姜烟的手指动了动,心道你杀原文女主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
但低头去看他,他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唯有对她的爱与歉,哪有一分一毫的暴戾?姜烟眨了眨眼睛,身子微微放松了些。
你为什么不想杀我?原文里的女主可是喜提了鞭尸套餐的。
这话虽然问的莫名其妙,但却是姜烟这段时间下来唯一一句没有对他阴阳怪气的话了。
齐幼之心里高兴了些许,嘴上措辞也更注意了些。
阿烟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自然不会杀你。
可是我害的你流落在外,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苦十几年。
原主所做的一切以及导致的后果,是齐幼之和姜烟之间都不想再谈起的痛处。
之前齐幼之虽然有意处罚姜烟,但却也从未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若不是姜烟对绿舞的一番话,而今莫辞和梓欣都不会知道。
之所以闭口不提,是因为齐幼之存了挽回的心思,不想让这沉疴宿疾真的伤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本以为道歉后一切便都过去了,没想到姜烟却毫不留情的撕开了表皮,让积藏于皮肤下的腐皮烂肉都重见了天日。
齐幼之呼吸一窒,只觉得她的一番话犹如当头一棒,敲得他头晕目眩。
他那十几年过得很苦,吃不饱是家常便饭,喝点河水勒紧裤带忍忍便也过了。
但每每姜家来人,他便没了睡觉的地方,只有蹲在灶台前的小凳子上双手抱膝,醒了睡睡了醒,不论春夏秋冬,冗长的夜让他愁苦痛恨。
他生来高贵,自小便享受过了世间一等一的富贵荣华,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他也依旧习惯不了那处处遭人奚落的处境。
他人的恶意如同一把钝刀子,在他的身上一片又一片的隔着,掉不下肉,但却也疼的叫他彻夜难眠。
他活的卑微又麻木,若不是神仙托梦的阿烟忽然出现,他迟早是会坏的。
或许坏在只有一方天地的姜家村,或许坏在这偌大的皇宫。
他知道离了阿烟的教导,便是恢复了尊贵无双的东宫身份,他也会因为没有见识没有学识而被人耻笑,在冰冷的皇宫中当一个另类的笑话。
他明白这一切,所以自心里感激着阿烟,爱意敬意让他根本离不开她,哪怕是在京城根基不稳,都要去那偏远地方接她回来,想让她看看自己的成长,让她和自己一样,享受所有人的敬仰。
可是他恢复了记忆,多年的痛苦和再造之恩让他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
阿烟在他心中彻底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动辄便对他打骂羞辱的姜烟,一个是会温声细语的教他读书的阿烟。
他恨姜烟,恨不得直接喊人杀了她;但他又爱阿烟,爱到最愤怒的时候都还想着挽回。
他忘不掉那个地瓜窖的冬夜,独属于阿烟的温热怀抱,忘不掉阿烟对他温和含蓄的笑,更忘不掉阿烟躺在他怀里定下婚约的模样。
忘不掉的太多,他便没了再抗争的念头,决定不计前嫌,和阿烟糊涂又恩爱的过这一世。
但阿烟却不是这么想的。
齐幼之去看女人的双眼,见她一转不转的对自己盯着,这才想起她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她不喜欢拖拖拉拉含含糊糊。
见齐幼之半晌没有说话,姜烟刚才飞扬起来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也是,十几年的无妄之灾,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轻易放下的。
她攥紧了藏在长袖中的手,面上却没有泄露自己心里半分的期盼,只是依旧的淡淡语调。
若是太子殿下还没有想好,那便日后再提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
!齐幼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听的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声,等明白了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后,他当即便是一惊。
阿烟!他抬手就要去拉住她,但却忘了自己此刻是蹲着的,这么往前一伸手,身子重心往前一倾,哐的一声,脑门便重重撞到了姜烟坐过的椅子上。
姜烟院子里的东西都是梓欣一手挑选的,椅子更是上好的材质,底盘稳得离谱,齐幼之这么一撞,椅子分毫不动,他却觉得鼻子都要塌了。
姜烟本是冷眼旁观,等到齐幼之抬起头,椅子上留下两道血痕的时候,这才吓了一跳。
去看齐幼之,他却是毫无所觉,拿手在揉自己的鼻子,一点都没发现手上温热的异常。
住手!姜烟厉声道。
齐幼之一个哆嗦,下意识就放了手,但随即便觉得委屈,自己都受伤了,她还这么凶。
姜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朝外面喊着要人进来。
不要!我不要!齐幼之疯狂摇头,我还有话没讲呢!姜烟看他的鼻血都快要滴到地上了,眉头狂跳,当即就抬手就把他脑袋往上仰。
闭嘴!训斥完齐幼之,她又朝外面喊。
都是聋了不成?!还不快进来!几个侍女早早就侯在了外面,只是听了太子的不要这才一直犹豫,现在听到姜烟语气不善,连忙小跑着赶了进来。
见姜烟和齐幼之造型奇特,都是好奇不已,走近了一看,不由惊呼出声。
殿下!齐幼之还在状况外,只是因着本能才没有反抗姜烟,这时候被一群人看着,有些尴尬的想要挣脱,但想到某人的脾气,还是乖乖的闭上了眼。
帕子呢?姜烟问。
绿舞忙不迭从身上取下一个,递了过去。
姜烟拿帕子捂住了齐幼之的鼻子,见血都被帕子吸掉不再滴落了,这才牵着把齐幼之安置在奴才端来的椅子上。
齐幼之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更是尴尬了,他在奴才面前最好面子,结果却流了鼻血。
还是和阿烟单独相处的时候流的……想到这,齐幼之素来莹润的耳垂红得跟滴血一般。
姜烟正吩咐奴才去拿湿帕子,见着他忽然害羞,一时也是不解。
这正流着鼻血呢,怎么就害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