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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2025-03-29 03:55:03

后来,那天下午,在明德门的那场闹剧后,项郝又带着九金马不停蹄地去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那是娘的坟墓,是自从师公当年以她的名义立完这个墓后,九金再也没有来过的地方。

碑上的字倒是依旧清晰可见,碑前有焚烧过纸钱的痕迹,四周的野草也看得出精心打理过。

之后,九金才知道原来师公也并非真的没心没肺,虽然他三年没回长安了,可他还是雇了人时常去帮娘打扫坟墓。

于是,九金明白了,她家师公从来不讲真话的原因是,他习惯把真话都付诸行动。

唐九金,你又思什么春了,到你出牌了!想得太入神了,直到红扁的声音传来,九金才震了下,双眼迷惘地冲着面前三人眨着,半晌,才恍然大悟:哦哦,到我了哦……出哪张好呐……唔,哎呀,原来我自摸了!九金自言自语地研究了半天,忽然把手里的马吊牌一摊,猖狂地大笑了起来。

整个道观,都被她的笑声贯穿了。

这把不算。

坐在九金对面的道姑很耍赖地把桌上的牌揉乱,大叫。

凭什么不算?为什么不算啊?我又没有诈胡!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明显的啊,打了三个时辰了,只有她们胡的才算,她胡的都不算。

这哪是找乐子啊!哎哟,你还真是被你那个七哥哥养坏了,现在懂得反抗了啊。

没有为什么,师姐说不算就是不算,长幼有序,当然要听师姐的。

现在的九金不同往日了,有师公在是打不得了,她们也只能在牌桌上欺负她一下。

你们不要一直这样欺负九金啦。

红扁总算说了句公道话,要是把她惹火了,三缺一就没人顶上了。

……九金张着嘴,哑口无言。

她敢不顶?!是她前两天硬拉着我们打马吊的,现在把我们的兴趣培养起来了,她要是敢撒手不管,师公的面子我照样不给!被称作师姐的人倏地起身,猛拍了下桌子。

那气势,吓得一旁三人齐刷刷地瑟缩了下。

九金感觉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马吊果然有使人疯狂的能力,她错了,不该拖人下水的。

哦?你想造反?忽然,有道阴沉沉地声音飘来。

刚才还豪气干云的师姐顷刻间就软化了下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师公,你误会了,我哪敢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九金不陪我们打马吊,就把你拉上一块打,上层领导和下层主要干事要打成一片才好嘛。

九金歪过头,偷偷地冲着师公招手,一脸欣喜。

打从那天从明德门回来后,已经三天了,师公每次出现都会给她带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让她想不欢喜都难啊。

唔……可是,为什么他今天是空手来的?那他一大早到哪去了?都出去,我有话跟阿九说。

项郝不屑地扫了眼面前的牌桌,一瞧见这种东西,他就会忍不住想起段子七。

见另外三人很听话地迅速离开后,他又冲着落在最后的红扁叮嘱道:红扁,去房里帮九金整理衣裳。

咦?红扁停住脚步,颇觉好奇,要搬家了吗?为什么要整理衣裳?九金困惑地看了眼红扁,又看向师公,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好像她又要被人抛弃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还是很准的。

师公晃到桌边,拈起一张马吊牌,打量了会,嗤笑道:段子七派人来接你了。

你要赶我走么?九金觉得有点委屈,她没有吃白食啊,每天都起得很早,帮大伙一起打扫道观。

还会很主动地去帮老道姑敲背踩腰,唔……虽然说是有银子赚的,不过这个行为本身也是尊老的一种体现呀。

你不想回段府吗?他没有回答她,反问道。

我……九金以为自己会很干脆地说不想,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项郝冷笑着斜睨她,朝着愣在门槛边的红扁命令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哦……红扁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九金,不情不愿地跑开了。

九金无措地用双手绞着衣角,不安地偷瞄着师公,好像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总觉得有点害怕。

别哭丧着脸,你又不是去受刑,只是回去继续骗吃骗喝而已。

你不是跟红扁说,骗吃骗喝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吗?自从听红扁描述过九金的这番论调后,项郝就一直觉得这丫头欠教育。

幸福是幸福,可是那是偷来的幸福呀,寄人篱下不安稳。

偷来的?这形容倒还满恰当,看来九金是真的不傻了,或说是真的长大了,以前的她是怎么也说不出这种话的,你不是常和红扁说段夫人待你视如己出,还有你那个七哥哥,据说要比我好得多。

这样,还觉得不安稳吗?该死的红扁!九金决定以后再也不跟她说悄悄话了,转眼就全传开了。

面对师公的逼问,她扁了扁嘴,想了会,才道:视如己出到底不是己出的呀,娘还是别人的娘,哥哥也不是自己的哥哥。

我就想有个自己的家,可以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想哪天会被人抛下。

只要一想到那晚七哥哥说她是包袱,九金就觉得好烦躁。

她原来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成功的包袱,吃别人的用别人的,可是被他这么直接地说开了,就觉得好难受。

你还是很气我当初把你丢在道观吗?虽然她也不会常刻意提起这事,可言谈间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时常会让项郝觉得有点愧疚。

唔……当然好气,可是她不敢说。

真是个很小心翼翼的女孩,项郝没作声,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想来这些年的生活让她压抑惯了吧,连原本那一点点小个性都被磨光了。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有点心疼,轻叹了声,阿九,你是真的喜欢我?唔……嗯!她犹豫了下,用力点头。

确定?确定……做什么要一直咄咄逼人嘛,九金好怕他再继续问下去,她会回答不上来。

你难道不觉得那只是一种依赖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十五岁,他二十三,这样的年龄差距,很容易就会产生依赖心理吧。

不是吧……九金下意识地否认,努力想在记忆里找出强有力的证据反驳,我看见你跟姑姑在一块有说有笑,就会觉得很难受。

所以,那天……那天看见你们在床上滚来滚去,我才会那样……那段日子九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时候的师公很疼她,不管她犯了什么错,他总是一笑置之。

即使那晚她故意装傻把玄机姑姑踢上床,然后自己爬上师公的床又哭又闹,他也只是把姑姑送走,然后回来抱着她入睡。

然而……隔天一早,师公就走了,一走三年。

那天我只是让玄机来帮我换床帐子。

他们顶多只是在床上爬来爬去,离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啊?那你跟玄机姑姑?难道是她误会了整整三年?师徒而已。

他扬起一抹极其寡淡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误会他和玄机的关系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亲口解释。

那姑姑行刑那天,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算什么啊?我有要死不活吗?我忘了。

事实上,难过是真的,暂且先不论他们之间那种名义上的师徒关系,玄机也算得上是这世上少数懂他的人。

何况,如她那样的一个女子,一身骄傲,却生生被那些男人给毁了,他当然要惋惜难过一下。

道长,我们家小姐可以走了吗?九金刚张嘴想说话,就被龙套的声音压了下去,这个人就是和他主子一起凌虐她的最佳帮凶。

害得九金下意识地往师公身后躲,她在想,如果答应回段府,她会不会又需要跟在马车后头一路跑回家?项郝扫了眼门边的龙套,忽然很认真地问向九金:你真的不想回段府吗?那如果我要你现在跟我走,你愿意么?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永远不回长安?这一次他不再抛下她了,愿意带上她一起离开了,可是她却犹豫了。

长安还有让你放不下的东西吗?能……能给我时间想一下吗?太突然了,她承受不起啊。

九金总是不知道她家师公到底在想什么,他可以一边很冷淡地笑,一边说着很肉麻的话。

像玩笑,又像是发自肺腑,跟这样的人相处,好患得患失啊。

想什么?想段子七么?他很直接地点出了她的心事。

九金颤了下,坚决否认:才没有!她又不是傻子,做什么要想一个总是欺负她的人,欺负她也就算了,还带美人去吃豆腐脑,还买葱油饼给人家吃!没有吗?那是在想豆腐脑和葱油饼么?也……也没有!她有那么的通透吗?真的没有?他挑眉。

真的!她点头,语气加强。

龙套眼看这他们俩一来一去,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感,忍不住咳了声,很不耐烦地开口:那小姐你到底要不要回去?要是不回,我就先走了,府里今天很忙。

就在九金彷徨的时候,项郝蓦地拉住她,阻止了她漫无目的地徘徊。

她迷茫地眨着眼看他,他却只是抿了抿唇,嘴角微扬拉扯出一个仿似洞悉一切的浅笑。

他很突兀地拉过她,没有任何预兆,白皙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停在了她的后脑上。

他的动作力度不大,九金却觉得无法动弹,只好眼巴巴地瞧着他。

项郝还在笑,那笑意直接印在了眼眉间,眼看着那张性感的薄唇就要离她越来越近了,九金微微启唇,瞳眸也瞪得越来越大了……这是什么情况?他们要开始情意绵绵的告别吻了吗?龙套惊愕地连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就生怕错过了精彩的画面,这要是回去没内容向少爷汇报,一定会被扣月俸的……今天的段府很不寻常,大老远就能听到鞭炮声,门边停了一整队看起来很精致的马车,有几辆上头装着不少长安才有的布帛轻货,丫鬟家丁们忙进忙出的,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很喜庆的笑容。

这画面,简直就像过年似的。

可是,九金回府后却一直很闷闷不乐,跟段夫人请过安后,就以换衣裳为借口,一直躲在屋子里没出来。

她这很不寻常的模样让段龙套遭了殃。

他大约在厨房前那条鹅卵石子铺就的小径上跪了半盏茶的功夫,还要边跪边抄写段府家丁守则,而他家少爷很惬意地站在厨房里审查今晚的菜色,偶尔会回头看他有没有偷懒。

从始至终,他的嘴也一直没有停过,拼命地为自己伸冤:少爷,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折磨小姐啊!我把马车驾得很稳,还时不时地讲笑话逗她,她不开心是有原因的,真的跟我无关啊!这鱼还是太腥了,多放点姜和葱,蒸完之后记得把葱花去掉。

子七跟厨子交待了声后,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帕子,边擦着手,边倚在门看向龙套:什么原因?这个……有点难以启齿啊。

按龙套的思维来说,那个原因应该让小姐很开心才对,可是为什么她的情绪会那么低落呐?你继续吧,我很忙。

说完后,子七正打算离开去前厅瞧瞧。

身后的龙套又一次咆哮了:我说我说,说起来有点话长呐,这是一个开头很枯燥,中间很惊心,结局很开放式的故事。

话说,我今天去接小姐的时候,那个师公把我挡在了客堂里,然后说是替我去找小姐。

我左等右等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姐,就急了,冲去后堂找她了。

跟着你猜我听到什么?你猜猜啊猜猜啊……段子七眸色一紧,又沉了几分,默不作声地睥睨着龙套。

他真以为自己在讲故事吗?还要求来点互动?呃……龙套咽了口口水,情况有点不对劲,他家少爷的幽默感最近沉睡了,他也只好努力尝试着正经:我听到师公要求小姐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小姐刚想答应的时候我出现了,然后师公问小姐有没有想你,小姐很干脆的说没有。

再然后……师公想啃小姐的嘴……啃?他最好快点把重点说出来,不然子七也很难肯定自己会做出什么近乎疯狂的事。

少爷你别这样看我,我不知道有没有啃到,师公把门关上了不让我看,可是小姐出来的时候脸颊很红,眸色很发春。

路上还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回来就闷闷不乐了。

很好。

子七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含笑扫了眼龙套,继续跪,继续抄,尤其是第三十二条,最好抄到你说梦话都会读出来。

第三十二条……龙套困惑地翻着手里的册子,好不容易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到第三十二条,放声读了出来:要一心护主,并且杜绝一切想触碰主人东西的外来力量。

注:外来力量包括不可抗力……嗯哼,慢慢抄。

你可以不用跪着抄,条件是,帮我挡住费菲,不要让她接近我。

费小姐?那个超大版流动芝麻烧饼?!不要了吧!龙套大惊,一脸无助:那你要去哪?去探望我亲爱的妹妹,所以,最好不要让任何人事物打扰我。

明白么?龙套欲哭无泪,只好一个劲地点头,一想到等下还要应付那个超大版流动芝麻烧饼,他就胆战心惊。

比较下来,他家小姐简直就是太讨人喜欢了,还好还好,只要再熬过今天,经历过今晚这场欢送宴后,能就把费小姐给送走了!一想到这,龙套顿时觉得很有干劲,段府家丁守则也越抄越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