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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025-03-22 08:24:12

车辘萧萧,斜阳温煦。

街上行人如织,远处河边春柳翠绿,似有清香灌入车厢,沁人心鼻。

车厢内好半晌无人说话。

容语坐在车帘下,眉眼似沾了暖阳,如玉般温润。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率先挪身,往小王爷的方向跪拜下去,小王爷,今日之举实属无奈,并非存心为之,还望您莫要计较,奴婢这就给您赔不是。

长揖下去,伏地不起。

朱赟当着谢堰的面,岂会轻易放过她,把脸往旁边一撇,朝谢堰努了努嘴,你不是要帮我教训她么?谢堰仿佛收到指令,毫无预兆一掌朝容语劈去。

容语一惊,侧身躲开,手腕挽出一个花儿,挡住了谢堰的突然袭击。

二人顷刻便在马车内交了数招。

朱赟看着眼花缭乱,喂喂喂,你们别拆了本王的马车,本王这马车可是耗费重金打造的,这垫的都是玉簟.....话音未落,谢堰将他壁角一盏琉璃宫灯给劈碎了。

朱赟咽了咽嗓,当我没说....谢堰几乎是使了真功夫,而容语却处处留力,谢大人,您当真要打,那咱们去外头打个痛快...谢堰熟视无睹,趁机扯住她左手手臂,信手将她衣袖往上一推。

露出白皙瘦劲的玉臂来。

手臂干净无暇。

谢堰脸色微微一变。

今日交手之时,他清楚地记得,他的指甲曾在刺客左手带出一条血痕。

可眼下容语的手臂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痕迹。

谢堰再内敛,此刻脸色也有些绷不住。

那刺客文武双全,而容语功夫极俊,又是内书堂的状元。

刺客身形虽不算健壮,可步伐招式却与男人如出一辙,若说是个太监假扮,也很合情理。

刺客逃去四楼后,易容跟着朱赟出了勤务楼,过了一会,容语就被带了回来。

种种迹象摆在他面前,他几乎断定,今日那假扮沈灿之人便是容语。

可眼下,唯一能证明刺客身份的证据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堰平身第一次生出浓浓的挫败感。

难道,他错了?谢堰握着容语手腕没动。

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过来,容语心尖跟着一颤。

她知道谢堰在寻什么,谢堰此人心思缜密,又是他亲自留下的痕迹,难保不被他查,是以在逃到对岸去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给伤口易容,眼下伤口看起来毫无瑕疵,实则是那玉肌粉的缘故,玉肌粉渗入血液里,令她手臂发麻。

朱赟见谢堰握着容语的手臂不放,莫名地生出几分不悦,谢堰,你什么时候好这口?她可是个小太监呢。

谢堰微的一愣,沉眸看了容语一眼,立即松开手,抱歉。

他面不改色道,对了,我还要入宫向陛下回禀刺客一事,不陪你了。

吩咐马车停下,头也不回地掀帘出了去。

待他走远,朱赟方重重吐了一口浊气,扫了一眼满车狼藉,掐死谢堰的心都有。

容语揉了揉酸胀的手臂,低头替他整理狼藉。

她微躬着背,露出柔韧清瘦的弧度,侧脸浸润在暖阳里,褪去了往日清肃的气质,添了几分柔和。

她眉目仿佛水墨染就,是浑然天成的美。

见过太多庸脂俗粉,细究她,竟是从未见过眉眼生得这般好的人。

仿佛春风拂面,阔阔楚江,天地灵华被她一人攫取。

容语将破碎的琉璃灯归好,置于角落里,这才朝朱赟的方向看来,她心绪复杂,小王爷骤然不计前嫌援救于我,我心下难安.....话未说完,却见朱赟眼神发烫似的,从她脸颊挪开,仿佛做贼心虚,干笑了几声。

容语愣住了,小王爷?朱赟惯在风月场所流连,平日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今日面对容语诘问,反而不好意思来,他错开她灼灼的视线,挠了挠后脑勺道,没什么,本王嘛,一向随性而为,一旦看谁顺眼了,便什么都不计较了.....容语听得一头雾水。

朱赟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偷窥了她换装,这太跌份了,有失他端王府世子的身份,于是打定主意瞒着她,你掳沈灿进雅间被我瞧见了....过了一会,你又易容成沈灿的模样出来,嘿,还别说,容语,你穿女人的衣服挺好看的.....朱赟笑嘻嘻的。

容语一阵错愕。

他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当她男扮女装?原本不抱期望的心,又缓缓悬了起来,试探问道,就这样?你还想怎样?朱赟装糊涂,我就是瞧你扮装格外有意思,对了,容语,这易容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只要你教我,今日之事我绝对守口如瓶!容语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不管朱赟是真是假,眼下看来,他是无意揭穿她,且不说他有什么目的,现在除了顺从他,也没别的法子。

她闷声点了下头。

朱赟安抚好了她,玉扇摇得飞起。

就这么说定了,得空你来王府,或者我去东宫找你....朱赟忽然对未来的日子有了憧憬。

又见容语眸若静水,跪坐在一侧,不知在想什么,瞥见她掌心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碎渣,伸手用袖子帮她拂去,哎呀,若伤着了怎么办?这些事有下人做的....对了,你一天没吃东西吧,这里有食盒....又将小案里侧一朱漆缠花食盒递给她,笑呵呵道,福顺来的点心,色香味俱全。

容语望着鞍前马后的小王爷,一时难以适应,闷了片刻,接了过来,掀开食盖,吃了几口点心。

..........杨庆和自奉天殿出来,沿着东华门出宫,匆匆来到对面一间茶肆。

被侍者引入二楼一雅间,推开门,一股茶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王晖一身玄袍跪坐在长案后,亲自在烹茶。

玉炉生烟,茶香四溢,烟氲的水汽并茶香缭绕在王晖身侧,他方脸阔目,胡须发白,竟像是山野道人,茶盏是天青色的,钧窑的冰裂纹,被斜阳折射出一抹亮艳的光彩,又浸润在水汽里,仿佛光晕。

杨大人来的正好,茶已备好,是新进的峨眉毛尖。

他将煮好的热茶斟入瓷杯,缓缓推至杨庆和跟前。

杨庆和跪坐了下来,把折子小心往旁边搁好,哪有功夫与他品茶,只道,幸不辱命,让李姑娘当了魁首。

陛下已认可采选的结果,不日会下旨赐婚。

王晖高深地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神情被烟氲缭绕,瞧不真切。

只是李家女入东宫,陛下那头怕是不好受,王相为何执意如此?这是杨庆和最担忧之处。

王晖闻言,慢慢掀起眼,捋起胡须笑望他,语调平和道,杨老莫急,我自有分寸。

杨庆和眉间一宽,放心下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才擒起茶杯,吹吹热浪,轻抿了一口。

怎么样?好喝吗?王晖笑意盎然问他。

杨庆和对茶并不在意,而是想起一事,对了王相,我今日在名册上写的是‘李四小姐’,陛下令我准备两位姑娘生辰八字,等着合婚下旨,你说咱们是不是得把李四小姐改成李思怡?王晖闻言灰眸如同蒙了一层迷雾,慢声道,不必,就写李四小姐。

杨庆和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将茶盏放下,紧声道,王相何意?是让李思怡顶着李四小姐名头直到出嫁?王晖眸光一转,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按住杨庆和激动的手腕,杨老,不瞒你说,此事我另有安排,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待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真相。

杨庆和忧心忡忡地盯着王晖,他与王晖同朝为官多年,也算了解彼此,王晖此人做事如雾里看花,总叫人瞧不真切。

罢了,他是四皇子嫡亲舅父,不可能害他。

李蔚光那头呢,需要我上门拜访么?王晖再次摇了摇头,杨老,接下来您什么都不用做,一切交给我便好。

王晖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庆和便知他已有深谋远虑,遂不再多言,气定神闲喝起茶,才喝半口,皱了皱眉,好了,我饿了一日,五脏庙早就闹得不可开交,刚刚这涩茶入肚,灼得我胸口好不难受。

王晖朗朗一笑,扬声道,来人,上酒菜。

.......容语并未回宫,趁着天色暗下,贴着暗巷往端王府北面的明照坊去,至一处宅院西北墙外,四下扫了一眼,确认无人,身如蝶影一跃而入,落在偏院院中。

院子不大,种满了绿植,唯有正中有一干净的石径通往主屋。

天际昏暗,一抹通红的祥云躺在西边天,迟迟不肯褪去。

容语来到主屋门外,透过门缝瞥见里面点了一盏烛灯,一位大约四十上下的嬷嬷坐在灯下,她手里捧着一绣盘,针线从下面穿过来,她用力扯了扯,一下扯断,竟是懊恼地叹了一声气。

门在这时被推开,露出容语俊秀的脸来。

嬷嬷瞧见,登时一愣,认出她后,脸颊轻颤,眼底溢出一丝泪光来,姑娘,你可回来了!她丢下绣盘,迫不及待迎过去。

容语将门掩好,含笑望她,嬷嬷几时回来的?早就回来了...杨嬷嬷眼底布满血丝,迎着她坐了下来,一面给她倒水,一面嘀咕,我给宫里去了信,一直没等到你来,后来听闻你入了东宫,想是脱不开身....嬷嬷,韩坤已经死了....杨嬷嬷手一抖,茶水自杯中洒了下来,滴滴答答掉落在案沿,又顺着往地面流去。

容语见状,从她手中将茶杯接了过来,饮下一口,置于一旁,是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杨嬷嬷手扶着桌案,怔愣了半晌,慢声痛哭起来,娟儿...娟儿该要瞑目了....细细密密的抽泣声,渐渐蔓延整个屋子。

容语又喝了一口茶,等着她平静心情。

杨嬷嬷哭了一晌,挨着另一侧坐下,红着眼眶问容语,我已替芸娘收尸,刑部把她的尸身丢在城外乱坟岗,我躲到半夜,将她背出来,葬在香山下....芸娘便是韩坤案发当日,跳井自杀的红丸女。

杨嬷嬷的侄女娟儿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都是被以韩坤为首的官吏掳入皇宫,最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灯色在容语眼底闪烁,她静静听着,无声地替那些姑娘默哀。

杨嬷嬷望了一眼窗外,天黑漆漆的,彻底暗了下来,晓得容语时间紧迫耽搁不得,连忙拂去眼泪,说正事,姑娘,我这次回李家老宅,探听到李府有位李家四小姐,原是偏房的姑娘,父母早亡,常年住在道观,前不久她染病过世,李家族人不得而知,我悄悄将她掩埋,扬称我带着四小姐入京,替姑娘挣得这个身份,狡兔三窟,此为一窟也。

容语闻言,阖着眼闭目不言,半晌,她摇了摇头,这个身份怕是用不得了。

为何?容语将今日采选,王晖用李思怡顶替李四小姐身份的事告诉她,杨嬷嬷呆了呆,露出几分愤懑。

待李思怡入了东宫,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无碍了。

容语不置可否,这个身份也不是非要不可,不过是为了方便办事,当年让杨嬷嬷替她留意,眼下不能用,倒也无妨。

可有红缨的消息?容语摇了摇头,露出几分颓丧。

韩坤是五皇子朱佑安的人,我去过五王府,目前没探到红缨下落,过段时间我会想个法子,引蛇出洞。

杨嬷嬷惴惴一笑,找到红缨,你们姐妹便离开京城吧。

容语闻言目露恍惚,起身背着手,踱至窗下。

院外花木繁荫,暖风浮动,渐露葳蕤的夏景来。

嬷嬷,师傅临终,只交待我两件事,其一,照顾红缨,其二,但有需要,可入京来李太傅府西角偏院寻嬷嬷您....她从窗棂的缝隙里,望见苍穹深深如墨,我入了宫才知,师傅非同凡响,而嬷嬷也该是师傅的旧交,嬷嬷可否告诉我,师傅为何让我入这京城来?绵密的暖风将她浅淡的嗓音吹入夜色里。

她负手,黑色的身影清隽秀逸,矗立如峰,无论风吹雨打,也撼动不了她分毫。

杨嬷嬷怔愣地立在灯下,耳畔仿佛听见金戈铁马,仿佛听到暴雨瓢泼,那些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风声,似从泥土里钻出来,拼命往她耳畔涌。

都死了,只剩下她。

漫天的血色伴随着浓浓的火光将她视线淹没。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不过与你师傅有数面之缘,曾得他相救,其他的,我也不晓得....容语回眸,灼灼的目色望着她,那你告诉我,师傅是什么样的人....杨嬷嬷晃了晃神,久久陷在泥泞的回忆里,拔不出身,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他该是水中月,镜中花,不配活在人间......他要朗朗乾坤,他要清平世界,最后却把自己葬送在这虚幻的梦里。

容语想起师傅临终,清瘦修长的身影靠在竹塌,眺望窗外长空,金戈天马,人间烟火均映在那双苍茫浑阔的眸眼里,卿言啊卿言,你说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便这么难吗?那时她不懂,此刻她懂了。

朝中权力倾轧,万马齐喑,江山社稷是政客纵横的舞台,黎民百姓沦为他们博弈的棋子。

何为天,何为地,这天地间,人又该立在何处?容语推门而开,抬目,三月十七的月正圆,硕大的圆盘悬在半空,映照郎朗天地,乾坤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