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谢堰跟随二皇子朱靖安回到王府,朱靖安一踏入书房,双手伏在案上,泄出一身疲惫,他后怕地回眸,对上谢堰深邃的眼,几乎是失声道,清晏,今日全靠你当机立断,否则我怕是也难逃其咎.....李蔚光一出手,果然非同凡响,我听说他早罗列了杭振海多年贪污军饷的证据,打算三司会审一并递上去,看来他这次是要把杭振海钉死....想起面前这气度凌赫的男子是李蔚光关门弟子,朱靖安心头缓缓爬上了几许隐忧,清晏,咱们会是他的对手吗?谢堰深深看他一眼,双手一揖,殿下,我们谢家永远效忠殿下,此事朝野皆知,殿下莫疑。
朱靖安倒也不怀疑这一点,这么多年谢堰明里暗里替他谋划,他的功勋和能耐,朱靖安看在眼里,他根本离不开谢堰。
谢堰眸光一转,此外,太傅与王晖之间也不如表明那么和睦,我听说,王家的小厮从来进不去李府大门....朱靖安想到这里越发放松了戒备,笑着道,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当年王皇后入宫,王晖功不可没,李蔚光绝不可能与王晖待在一条船上,与其说李蔚光是四皇子一党,不如说他身为左都御史,保的是大晋嫡皇子的正统。
朱靖安堪堪站直身子,想起十八名侍卫惨死城门口,后背瞬时渗出一层冷汗,清晏,那女贼到底怎么回事?谢堰闻言神色微微一恍,撩袍跪了下来,殿下,臣害殿下损失这么多精锐,是臣之罪。
朱靖安心中固然痛惜,还是连忙扶谢堰起身,与你何干?他们能把你救下来,已是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你可认出她是何人?谢堰薄唇抿了抿,默了半晌,摇头,臣没能窥出她的底细...朱靖安惋惜一声,不再多言。
经过半月三司会审,郊祀一案几乎落定。
杭振海阖家被打入牢狱,杭振海在狱中自尽而亡,临终写了一封悔恨书呈给皇帝,又有杭贵妃脱簪请罪,皇帝终究给杭家留了后,女眷削发为尼,其余被发配边疆。
至于丁毅与张赣等人,也悉数午门抄斩,撤换上了年轻好掌控的军将。
唯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被空缺了下来。
这么一来,原先一直被杭振海压制的右都督周延帧便凸显出来。
周延帧的妹妹正是宫里的周贵妃,杭贵妃经此一打击,被降位为妃,避宫不出,六宫之权落在了周贵妃手里,周贵妃性子恬淡,没有那么强的权力欲,只一心与皇帝议起了隆安公主的婚事。
隆安公主看上的正是谢堰。
皇家有规矩,议亲之前要先去钦天监合八字,倘若相宜再下旨赐婚。
于是皇帝着人要了谢堰的八字,钦天监这一合,倒是出了意外,不仅不相宜,还极是相克。
周贵妃最是信这些,再看重谢堰,也只能舍弃这门婚事。
隆安公主撕心裂肺哭了三日,非要闹得周贵妃去求皇帝赐婚,我便是死也要嫁他!周贵妃头疼不已,思来想去瞥见福儿红着眼跪在一旁,想起了容语,她将女儿安顿在塌上,悄悄朝福儿挥了挥手,福儿会意,跟着周贵妃来到殿外。
娘娘有何指示?本宫听闻容语心思敏捷,你现在去东宫,告诉容语,本宫让他想个法子,斩断隆安对谢堰之心。
福儿夜里便替周贵妃传了这话,容语捂着额愣了好半晌,她能有什么法子斩断人情丝?她又有什么闲功夫替谢堰收拾手尾?只是主子有令,勉强应了下来。
容语问了福儿详情,便觉钦天监有问题。
但凡有点脑子,都不可能占出这样的卜来,必定是谢堰那只狐狸使出的手段。
容语亲自去了一趟钦天监,这一查果然查出谢家派人贿赂了钦天监监正,监正绝不可能为了点银子欺君,他定是谢堰的棋子,她与谢堰各为其主,自然能揪出一颗是一颗。
于是,容语将这事捅了出去,皇帝得知谢堰不想尚公主,使出下策拒婚,一面撤了监正的职,将其发配边境,一面派人将谢堰传来,着锦衣卫杖责了他二十板子。
隆安公主得知真相,这下是彻底死了心,她身为公主的骄傲还是有的,谢堰宁死也不肯娶她,她何苦讨人嫌。
容语不仅断了隆安公主的情丝,又替周贵妃出了一口气,周贵妃重重赏了她。
捧着几匹苏杭绸缎回东宫的容语,心中感慨万千,皇帝对谢堰的偏爱还真不是零星半点,她还以为这一次至少要撤了谢堰的职,或者将他发配郡县,不成想打一顿便了事,她心中惋惜不已。
午后阳光炽烈,谢府四下弥漫着闷热的气息。
二少爷挨了打,长公主心疼得在后院抹泪,老爷也罕见红了眼眶。
谢堰本人倒是平静得很,除了脸色白了一些,旁的瞧不出异样。
谢堰是因拒婚被挨打,臣僚们谁也不敢来探病。
唯独小王爷朱赟大喇喇进了谢府,下人晓得二人交情不浅,径直将人领来了书房。
只是小王爷明显一脸幸灾乐祸,也不知掩饰些。
朱赟踏入谢堰书房,迎面扑来一股冰气,将他呛的咳了几声,四下扫了一眼,见屋内四角镇了冰,猜到是为了谢堰伤势之故。
谢堰趴在塌上,脸色倒是寻常,他先前忙于郊祀一案,不曾抽开手询问容语一事,今日逮着了朱赟,正好问出心中疑窦。
小王爷,你实话告诉我,容语是男是女?朱赟心中一惊,眨眨眼道,她当然是个男人啊,你不会以为她扮了两回女装便以为她是女人吧?谢堰深深望着他的眼,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为何如此笃信?朱赟刷的一声打开玉扇,摇着扇道,实话告诉你,上回采选结束,我让她送我回府,路上扒了她的裤子,是男人没错,只是...咳咳,你也知道,她是个太监....你晓得我的脾气,若不是扒了她的裤子,我与她的恩怨岂能善了?我这人嘛,出了一口气,便不打不相识,也敬她的本事,遂与她结交...朱赟话虽如此,谢堰心里还是存着疑虑。
她是不是李四小姐?上回容语假扮李四小姐一事,实在是太多巧合,如果容语不是李四小姐,那位杨嬷嬷为何说李四小姐出了门。
朱赟佯装纳闷,她不是啊,她就是假借四小姐之名嘛,再说了,杨嬷嬷说四小姐出了门,又没说来赴宴,或许真是巧合呢。
谢堰见朱赟说的头头是道,忽然计上心头。
你我现在去一趟太傅府,逮她个现行。
谢堰有功夫在身,还不至于真被打得下不来地,由两名小厮搀着,便上了马车。
朱赟与他一路来到太傅府西北门外,隔着一条小巷盯着那道门。
谢堰心思缜密,悄悄吩咐人去皇宫打听消息,确认容语是否在东宫,朱赟与他是临时起意,想必不会泄了消息。
二人在李府外蹲了大约一刻钟,便见杨嬷嬷开了门,将一篓子污秽倒了出去,不多时,一穿着杏黄裙衫的女子从门内往外探出个头,她嗓音清脆柔顺,嬷嬷,我的夏裳放在哪个箱笼里?端午节将至,我想出去玩一玩,先寻出来晒一晒熏熏香....谢堰定定观察那姑娘,容色与那夜瞧见的女子一般无二,唯独姿态大相径庭,面前之人袅袅娜娜,裙带当风,说话细声细气的,而容语,则像个穿着女衫的男子。
谢堰长长吁了一口气。
杨嬷嬷是太傅府二十多年的老嬷嬷,不可能被容语收买,该是他多心。
罢了。
他放下车帘,吩咐侍卫赶车离开。
朱赟笑眯眯觑着他,你该不会是被打了一顿,记恨容语吧?世人皆知钦天监合八字一事,为容语的手笔。
谢堰摇了摇头,我只是疑惑他的身份。
总觉得有什么灵光在脑海闪逝。
出来一趟,牵动了臀部伤口,他额头渗出细细的汗,面色也泛了白。
遂闭目趴在坐塌,不再吭声。
待回了府,去皇宫打探的心腹也回来了。
小的亲眼所见,容公公与王桓在东宫后院习武。
看到正脸了吗?看到了正脸,小的确定是容公公无疑。
谢堰发了烧,沉沉睡了过去。
容语当晚,收到朱赟递给她的消息。
谢堰果然还是怀疑她,幸在她与朱赟事先谋划,演了这一出戏,寻个女子假扮她还不容易么。
只要谢堰释疑,她女扮男装一事便不会落在政敌手里。
至于朱赟.....他帮她到这个份上,容语除了选择信任他,别无他法。
她今后还可以用李四小姐这个身份。
翌日谢堰转醒,神志清明了许多,他习惯复盘,于是将采选一日,郊祀一日诸事悉数罗列,再回想昨日朱赟所说。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堰心忽然跳动厉害,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对了,朱赟说他扒了容语的裤子。
以容语的本事,怎么可能让朱赟扒掉她的裤子呢?十八罗汉再厉害,能厉害过双枪莲花?据他所知,双枪莲花里藏满了暴雨梨花针,容语性情骄傲,极有风骨,绝不可能容忍旁人侮辱她。
所以,朱赟在撒谎。
那夜他被双枪莲花震开后,半路遇见了朱赟,是朱赟将他救下送回府,可朱赟并未看到双枪莲花,故而弄巧成拙。
朱赟撒谎的唯一目的,便是掩盖她的真实身份。
容语是个姑娘.至于那杨嬷嬷,他竟是忘了,她与北鹤先生的渊源了....谢堰只觉困扰自己数月的谜团得到解开,胸膛郁结的气缓缓吁出。
他半撑着身子,望着容语那夜留下的清逸字迹,募的溢出一丝苦笑。
这一顿打没白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