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堰挨打的第三日,天气冒着腾腾热浪,他伤口好得慢。
下人一盆又一盆冰镇往书房里送。
往常这个时节还用不到冰,为了谢堰的伤,谢府将存在地窖里的冰提前给抬了出来。
长公主每日上午皆要来看他一遭,远远透过窗棂往内移目,瞥见谢堰不知何时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连忙示意下人止步,自己悄悄踏入书房。
睡塌摆在通风之处,后设有一苏绣紫檀座屏做障,塌旁搁着一小桌,桌上摆满了文书书籍,长公主脸色不恁。
这个儿子,就是太拼了些。
他本是嫡次子,上有哥哥撑着门楣,下有幼弟替他孝顺双亲,他原本可以和朱赟一般,潇洒快活,偏偏生来一副隐忍的性子,喜怒不行于色,当年她已入宫替他求来了恩荫官,他偏偏要去考科举,一朝走上仕途,他几乎睡在翰林院,一月见不着他几次,待后来下江南,更是一去数年方归。
满京城都艳羡她有这样的好儿子,偏偏她心中跟塞了团棉花似的。
她希望她的晏儿平安喜乐,自在快活。
正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谢堰睡相竟是笑着的。
谢堰极少笑,此刻明媚的天光落在他眉梢,清隽的脸浮现几抹舒雅,唇角也微微弯了个弧度。
还真是笑了。
长公主十分稀奇,凑近一瞧,见谢堰手里捏着一封信。
她无意窥探谢堰隐私,实在是儿子的举止透着股诡异。
长公主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对谢照林芳心暗许时,每每得了他的诗集便喜滋滋睡不着觉。
所以,谢堰这是得了心上人的信?她捏住信纸另一端,缓缓往外抽。
谢堰虽是病着,到底习武之人,很快警觉,他睁开惺忪的眼,望见自己母亲坐在塌前,愣了一下,长公主一鼓作气将那封信给抽离。
母亲!谢堰沉着脸撑起了身,长公主理直气壮将信往袖兜里一揣。
什么人的信看得这么入神,睡着了还在流口水呢...长公主皮笑肉不笑道,谢堰微顿,下意识去触嘴角,嘴角干干净净,哪有什么口水,便知母亲在打趣他,他眉头轻皱,儿子在想朝中之事,身上还有些困倦,中途便睡了....目光往她袖里一瞥,伸出手,母亲把信还给我..长公主慢腾腾将信抽出来,瞄了一眼,还真是朝中之事,微有些失望,便把信还给了谢堰,晏儿,你婚事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谢堰将信折好塞去一册书中,漫不经心回道,儿子正在物色....长公主听了这话气笑了,物色?你整日混在朝堂,你能物色一朵花出来?你不喜欢隆安就算了,那许松枝样样出众,可堪良配,你却生生将她送给了朱佑安,林疏也有了心上人,你瞧瞧,满京城哪还有好姑娘给你挑....一提起谢堰的婚事,长公主滔滔不绝,大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谢堰按着眉心,只觉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仿佛在经历难以忍受的酷刑,正头疼着,门前一暗,一道身影跨了进来。
谢照林背着手笑呵呵道,殿下莫恼,婚姻自有天定,急什么....长公主扭头一记冷眼扫过去,你倒是好,每每我提他婚事,你便说婚姻有天定,你也不瞧瞧他什么年纪了,你在他这般大时,清儿都有两岁多了....谢照林闻言先是颔首,旋即脸色一沉,摆出父亲的威严,朝谢堰喝道,长公主殿下的吩咐你可记在心里了?尽快给自己物色个媳妇,莫要丢我老谢家的脸...谢堰从善如流跪在塌上,儿子谨遵教诲。
长公主横扫一眼,便知父子俩又在唱戏,她拂袖起身,美目狠狠剜着谢照林,端午将至,陛下将在太液池举行龙舟赛,届时京城贵女云集,这一回,我可是无论如何要给儿子定门亲。
他是嫡次子,身份门第要求不多,只求个性子和软的,能受得了他这副臭脾气就成,你若是再拦我,便睡书房罢!长公主丢下这话,气冲冲走了。
谢照林一路点头哈腰送她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立在廊下与谢堰两两相望,父子俩一时沉默下来。
谢照林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收得干干净净,在他塌前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这个容语真的这么厉害?十八名暗卫都除不掉他?谢堰闭目,别想着除掉她,她功夫诡异,咱们能不被她杀,已是万幸。
谢照林并不知那晚详情,深思道,既然除不掉,只能想办法让他不为四皇子所用。
谢堰眉峰微微一动,眼底忽然亮起了几分灼色,您说的对,遇到合适时机,咱们可以把她调离东宫。
谢照林看他一眼,嗯..他起身背着手往窗边踱了几步,忽然回眸望着谢堰,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真的要拖下去?谢堰脸上没了应付长公主时的敷衍,而是顷刻冷淡下来,透着几分落寞,我还没想好。
谢照林眼一闭,再睁开眼已有了几分厉色,我不管你什么想法,只三条,身份不能低,门第要出众,品性也要端庄。
默了又加了一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堰身影一顿,默了半晌,颔首道,我心里有数。
有了这句保证,谢照林放心下来,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什么,折回身问道,给你安排个通房?谢堰一愣,耳根微微泛红,沉声道,不必。
哦,也是,你伤口还没好全,不太方便。
谢堰:.......谢照林嫌弃地跨出门,骂骂咧咧道,你爹我娶了公主,不能纳妾便算了,你还不趁独身好好享受,若回头娶了个厉害的,有你苦头吃.............傍晚,东宫侧殿书房。
容语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圆领太监服,入朱承安书房伺候。
这段时日,王桓只要不当值,便兴致勃勃来东宫与她切磋武艺,经历上次朝阳门宫变,王晖对王桓习武一事已大有改观,至少再也不会对他冷嘲热讽,这给了王桓极大的鼓励。
王桓得以名正言顺从王家账房支了一笔银子,重新打造了一把偃月刀。
容语向来不辞劳苦,愿意与他习练,实在是今日来了月事,她体力不如寻常,是以将王桓赶了回去,这才洗漱一番,赶来书房。
书房内除了朱承安,还有一年轻的内侍,名唤刘吉,他是容语第一次拒绝东宫时,被刘承恩派来东宫伺候的伴读,刘吉也是内书堂的小内使出身,行事细心周到,比容语更会伺候人。
他们二人渐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成了朱承安的左膀右臂。
容语跪坐在朱承安身侧,见他在习字,殿下怎么在练《灵飞经》?朱承安悬腕而停,望她一笑,我见你小楷写得极好,也想学学。
刘吉跪在另一侧给朱承安倒了一杯茶,又顺带推了一盏给容语,抬目见容语脸色比平日要苍白几分,问道,卿言兄这是病了?容语微微一洒,并无大碍..立即揭过话题,问起司礼监今日可来了文书之类,刘吉一一说给她听。
朱承安在一旁静静看着容语,那清致的眉眼明显有几分虚色,担忧道,既是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换做平常,容语绝不推辞,偏偏今日福儿自隆安公主处回来,倘若被福儿察觉端倪,又是一桩难事,遂笑了笑道,我陪着殿下习字,也算休息。
朱承安也愿意让她陪着,在桌案上寻了一圈,将一本《华严经》递了过去,母后近来在抄此经,你与我各写一份,敬献给母后。
容语乐呵呵接了过来,刘吉在一旁研磨,研了一会,见二人写得入神,想起膳房还备了酸梅汤,夏日的夜,喝上一碗,凉爽通泰,遂悄悄退去取。
朱承安率先写完一遍《灵飞经》,揽袖将毛笔搁在笔洗,抬目朝容语看去。
莹玉宫灯将她脸颊渡上一层柔光,她全神贯注,眉峰也褪去了几分锐利,眸眼亮晶晶的,竟是显出几分女气。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数度扮女装逃脱。
朱承安一时瞧出了神。
容语写了一半,稍抬眼睑,意外地撞入一道痴惘的视线里。
她愣了愣,殿下.....朱承安回神,脸颊浮现一抹不正常的红,避开她清澈的眼,目光落在她飘逸的小楷,前两日朱赟找你要的那几幅书法,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朱赟还惦记着采选那日,容语与谢堰对的那几句诗,说是对的好,求了她一份墨宝。
朱赟胡闹就算了,朱承安竟然也要?容语略有些犯难,却还是应承下来,待我写完经书,便写给殿下。
朱承安却怕她反悔,连忙将她面前写了一半的经书给挪开,离着端午还有几日,你先把联诗写给我。
这是头一次朱承安对一样东西表现出执着。
容语不能理解,见他眸眼灼灼,笑了笑,重新摊开干净的宣纸,选了只羊毫,提笔写了下来。
这回写的是行楷。
五幅书法,风格各有不同,或轻狂肆意,或潇洒自如。
朱承安察觉容语给自己写得这份,比朱赟那份更为认真,心中略喜,待墨迹一干,小心翼翼卷好。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容语有些无奈。
朱承安眉梢如染春光,蓬莱吉士的墨宝,我自当珍藏。
容语哭笑不得。
刘吉端了一盘酸梅汤,静静立在门口,灯芒下,那二人一个浅笑宁和,从容自如,仿佛是人间闲客,一个清润无双,贵气天成,像是月上酌仙。
这是自波云诡谲的间隙里,难得的一片闲暇时光。
他伫立片刻,退了出去。
次日,朱赟清早赶来东宫,替容语告了假,愣是拖着她出了宫。
今日是许鹤仪生辰,他这人低调,又被他爹给赶了出来,我么,受林姑娘所托,在红鹤楼摆了一桌酒,他说你去他才肯露面。
容语听说许鹤仪生辰,神情亮了几分,你怎么不早说,我得备份礼才行。
朱赟将马缰塞至她手里,神神秘秘道,礼物我已给你备好。
容语面露狐疑。
到了红鹤楼,推开阁楼的门,席面上除了许鹤仪和王桓,还有一人着白衫,气质清清郎朗,比平日少了几分冷隽,竟是谢堰。
瞥见谢堰座椅上还垫着软垫,容语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除去立场,谢堰与在座诸人自小一块长大,情分非常,人家坦坦荡荡,她也不必不好意思。
容语挥去脑海杂念,与诸人行了一礼,满脸愧色望着许鹤仪,许兄,我不知你生辰,未曾带贺礼。
许鹤仪缓缓一笑,示意容语落座,随后从胸口掏出一叠宣纸,一半摊在容语面前,一半搁在谢堰跟前,把那日你们二人对的诗写下来,赠我当寿礼。
谢堰扶着茶盏的手微顿,往容语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又立即尴尬地错开。
容语咽了咽嗓,往朱赟扔出一眼,朱赟扬扇掩面,躲去一旁,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一旁的王桓呢,笑眯眯地往兜里也掏出一叠,扔到桌面,言简意赅,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