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最南端有一硕大的湖泊,名南湖,五月初五,龙舟赛在此处如期举行。
沿岸扎满了橘色灯盏,香尘铺路,十步一兵,五步一卫,守卫森严。
北面扎了一五丈高的宽台,成品字形,正中为皇帝皇后观台,左右分给了皇亲国戚,其余官吏散在沿岸观赏。
今日端午,皇帝免了早朝,各处官员并女眷陆陆续续入宫来,到了巳时初刻,皇帝携皇后出现在宽台之上,同行的还有二皇子朱靖安与四皇子朱承安,五皇子朱佑安远远地辍在最后,今日佳节,皇帝特许他在宴席上露个面,朱佑安虽是装扮一番,可形容明显有几分颓丧,比往日低调不少。
司礼监伴驾的是刘承恩与东厂提督徐越。
东宫伴驾的是刘吉。
皇帝落座后,扫了一眼朱承安,忽然问道,容语呢?朱承安起身行了一礼,含笑道,回父皇,表兄缺人手,将容语拉去充数。
皇帝闻言嗤的一声,威严的面容有一丝松动,正想说什么,侧眸看了一眼皇后,温声道,连续三年,王桓都被朱赟那小子抢了先,今年看来是打算扳回一局。
王皇后今日着装朴素,一身蓝地黄花的翟衣,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即便如此,也难掩眉间的炽艳之色。
她目视前方,难得应了皇帝一句,他自小争强好胜,碰上朱赟,也算是旗鼓相当,对了,臣妾还未谢陛下许他校尉之职,每每提读书他便泛头疼,那王晖又处处压制他,如今总算是如了他的意。
这大概是王皇后近十年来对皇帝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皇帝眼眸隐隐泛着些悸动,坐正了身子,望着前方湖面蓄势待发的龙舟,这么多小子里,就他一腔热血,赤胆忠诚,朕最是喜欢。
王皇后唇角微微一笑,目露恍惚,是呀,臣妾也最喜他。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忽然一沉,变得很是难看。
刘承恩察觉,连忙岔开了话题,问朱靖安道,二殿下今日派了谁上场?朱靖安刚够着脖子往底下瞅了一眼,闻言回过神来,还能是谁,我的小舅子霍玉,他喊上了张阁老家的张绍,两人信誓旦旦要给我拔头筹....朱靖安说到这里露出一脸担忧,我看王桓今年准备充分,怕是轮不到他们俩。
刘承恩笑吟吟道,原来是大理寺卿家的霍公子,霍二公子曾经跟着陈都督在江南待了两年,练就了一身水上功夫,今日定不会落下乘。
朱靖安的舅舅陈珞时任两江总督,总领大江防务,麾下握着大晋实力最为雄厚的水师。
朱靖安感恩地看了一眼刘承恩,又往皇帝方向瞥了一下,笑着称是,借公公吉言。
如今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空缺,朱靖安有意让舅舅调回京城接任此职,其麾下的幕僚折子都递上去了,可惜石沉大海。
见皇帝目视前方,不接这茬,朱靖安不敢继续这个话题。
回眸注意到朱承安眉目如玉,似在寻思,他扬声唤道,四弟,你的人借给了王桓,你今日不参加比赛吗?这时,皇帝与皇后也同时朝朱承安看来,朱承安温润一笑,我东宫哪能抽出这么多精锐人手。
朱靖安哈哈一笑,你是去年输怕了。
皇帝在这时接过话,王桓赢了,你脸上也有光。
朱承安受宠若惊地起身施礼,父皇明鉴。
底下各队龙舟已准备就绪,每一艘龙舟有一面专属的旗帜,各队派了小厮前去看台女眷处讨要彩头,就属王桓与朱赟嚷的最嚣张。
可惜论人气,朱赟比不上王桓,王桓的人很快抬了一篓子彩头回来,王桓踩在船头,指着篓子振袖道,弟兄们,瞧见姑娘们的兴致没,赢了的话,彩头就是你们的了!朱赟的人只抬了半篓子回来,他实在看不惯王桓嚣张的模样,你那算什么,要是谢堰上场,轮得到你?罢了,这些彩头权当是你替我收的。
比试规矩,输的那些队伍彩头都要交出来。
王桓闷出一声笑,你现在就把谢堰招呼来,我今年有卿言兄,我就不信比不过你们!提起容语,朱赟越发不解气,抡起袖子就骂,要不是你捷足先登,容语能帮你?论交情,我们俩在你之上。
喂喂喂,你们俩能不能别吵了。
张绍头疼地劝架,比试要开始了。
王桓二人这才收住嘴,往船头一坐,蓄势待发。
须臾,锣鼓声响,五艘龙舟如离箭般往前方疾驰而去。
起先各队还算规矩,到了湖中央,有些船只快要撞到一处,双方难免动了些手脚。
王桓这一支,由容语坐镇船尾,她功夫高,又通习水性,双手快如螺桨,排在最前。
紧随其后的是霍玉与张绍,霍玉在尾,张绍在首。
霍玉一双鹰眼紧盯着容语,操纵着船头往容语的方向撞去。
龙舟乘风破浪,溅起一大片水花。
容语察觉到身后有一股绵密的湿风袭来,她侧眸瞥了一眼,正待出手,侧前一片水花被撩起,一道爽朗的嗓音传来,卿言让开,我来!只见王桓抬浆往前一撩,带起一片水幕,水幕如箭雨,正中霍玉面门,与此同时,他再往前一送,木浆直抵霍玉船头,将他船头给抵开,王桓也被那巨大的推力给震得往后一退,他身影撞在船首的旗杆上,借力往前挺直身子。
那头霍玉的船只虽被撞开,他整个人却如豹子似的朝王桓罩来。
王桓立即蹬腿一跃,沿着旗杆往上掠去,霍玉双脚横踩旗杆,身形如风,一路往上追,迫得王桓几无遁处。
好俊的功夫!好!看台上的皇帝与几位皇子均站起了身来。
朱靖安连忙与皇帝介绍道,父皇,这霍玉与王桓一般,不爱读书,有一回儿臣舅舅那边空缺了一个军职,他便入了军籍。
大晋军职为世袭,名额也是限定的。
今日他与王桓,想是要比个高低来。
皇帝看到朝廷人才辈出,满意道,不错,朕先前是小瞧了他!那头王桓被霍玉逼到绝路,脚尖点在旗杆顶端,一面借力往上一跃,一面将旗杆往下一踩,霍玉脚一滑,差点跌下。
王桓身子落下,双腿如旋风朝霍玉腿部踢去,瞬间变被动为主动。
那霍玉被他逼得十分狼狈,忍着被他踩一脚的痛楚,借力往前横飞,退回自家的船只。
好!看台上响起一片喝彩声。
霍玉并不服气,鹰目如隼,将船只旗杆一抽,朝王桓射来。
王桓近来习偃月刀有了一定进益,也顺手拔起旗杆往前一挡,他大开大合,挥杆如刀,一片又一片的水花往霍玉招架而去,远远望去,只当是有人挂起了水帘,而帘后有两道身影来回胶着。
趁着霍玉挥来旗杆时,王桓一手拽住霍玉的杆,侧身往前滑去,在他即将滑出船只时,双脚蓦地往对方船沿一蹬,双腿腾空,往霍玉胸前一踩,将他径直蹬去了水面。
赢咯!王桓一队欢呼喝彩。
容语看完这一场比试,惊讶地鼓了鼓掌,王兄,你功夫大有长进。
哈哈哈,总不能让卿言你白给我喂这么久的招!只是,待他回眸,却见那朱赟早已坐在终点处的木台上,优哉游哉朝大家挥手,承让了....王桓咬牙,把旗杆往船头一插,他奶奶的,又被他钻了空子!其他数支队伍悉数回到岸边,朱赟满脸惋惜地走过来拍了拍王桓的肩,王桓哪王桓,你什么时候能不逞一时意气,也就不会输了...你个人要赢,队伍也要赢呀。
王桓眼睁睁看着彩头被朱赟收走,气得头顶冒青烟。
容语却把朱赟这句话听去了心里。
不得不说,朱赟这个人,看着样样不行,偏偏哪的好处都有他一份,他总是擅长伺机而动,达到自己的目标。
即便是不起眼的一次比试,结果也无关紧要,他却比得很认真,连续四年拔得头筹。
此人咋咋呼呼,却目光如炬。
容语重新审视了一番朱赟,也跟着拍了拍王桓的肩,小王爷说的没错。
王桓摸了摸后脑勺。
不知是谁起意,回想当年皇帝带领水兵在岳州一战,彼时左都御史李蔚光是帐下军师,湖湘蛮军占据地利,负隅顽抗,李蔚光使得一出水门阵,引蛮军出战,最终将对方精锐聚而歼之。
往事历历在目,年迈的皇帝已许久不曾舞刀弄剑,一时兴起,便拔了侍卫的刀,喊上李蔚光等老臣,一道与他登舟,笑谈过去的风光伟绩。
正中的看台上,只剩下一袭宫装的皇后与两名宫婢。
昳丽的天光下,王皇后面容一点瑕疵也无,她目色怔然望着湖面那艘华舟,明明隔得远,那个人的身影却还是一瞬间撞入她的眼帘。
她的少年哪,已早生华发。
曾经的璀璨浮华,被时光的车轮碾过后,只剩下斑驳不堪,而偏偏,她清晰地记得,他在她心上刻下的浓墨重彩的每一笔。
骤然,座下似有什么东西一响,紧接着脚下一空,她随同那把凤椅,齐齐往后栽去。
啊....两名宫婢的尖叫声,似划开波澜的浆,瞬间惊起千层浪。
李蔚光心灵感应,回眸那一瞬间,一道蓝紫的蝶影,从他瞳仁里划过,更似从他生命里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