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语从玉熙宫出来,迎面一股凉风夹着湿气扑来,吹皱她的眉心。
暮天交接,朱承安立在湖畔,清风卷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听到脚步声,回眸,冲容语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容语揉着眉心缓步走过去,垂首道,殿下,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自责,我明白。
朱承安一如既往,眉目清润,融融的眸光被余晖染过,越发和煦,今日多亏了你,保全了母后的性命,也保全了我们母子的名声。
容语望了他一眼,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她暗暗吁了一口气,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方湖光山色,娘娘睡下了,怕是要将养一阵方能缓过来,陛下呢?回了奉天殿。
朱承安语气有些沉。
皇后从崇智殿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回玉熙宫,朱承安一干人等又立即用华撵将她送回来。
皇帝终究是心灰意冷回了奉天殿。
朱承安今日被折腾半晌,已是十分疲惫,不过疲惫之余,得知容语身份后,心里摸不着的地方好像有一些欢喜。
湖岸宫灯陆续燃起,远远的,还能听到南湖附近的喧嚣声。
二人望着湖面一时默然。
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朱承安突然问,小王爷。
容语负手而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谢堰想是也在怀疑我....朱承安想起今日谢堰的布置,猛然了悟,还真是,今日他当机立断不许任何人下水,除了母后名节外,想是也有为你掩护的意思在里头...容语满脸意外,真的吗?又承了他的情。
只是有把柄落在政敌手里,还是令容语不安。
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我的身份成为殿下的绊脚石....朱承安闻言立即截住她的话,神情认真,卿言,你我生死与共,无需这么说。
容语眉睫轻颤,眼底隐隐有几分撼动,她后退一步朝朱承安长揖,殿下知遇之恩,容语舍身难报。
朱承安见她如此郑重,心里反而塞了棉花似的,他这么说又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让她为他卖命。
恰在这时,一内侍匆匆打湖边石径奔来,望见容语先是急着唤了一句容公公,又紧忙给朱承安跪下磕了头,复又望着容语道,容公公,小王爷有急事寻您。
容语看了朱承安一眼,朱承安笑着道,去吧,我自个儿回东宫,等你忙完再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容语颔首,拱手告退跟着内侍往对岸去。
小王爷寻我何事?不知,看样子挺着急的。
他在何处?崇智殿前的花园里。
容语撇下内侍,施展轻功迅速往崇智殿方向掠去,片刻后,她在花园里寻到了朱赟。
朱赟一脸大汗,指了指南湖湖心岛方向,谢堰那个混账,今日派人送帖子去了李府,说是邀请李四小姐入宫赴宴,今日娘娘出了事,杨嬷嬷联系不上你,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把消息递到我这儿来,可眼下好像也迟了,你看怎么办?容语一愣,确定是谢堰派人送去的帖子?宫宴之事不归他管吧。
朱赟哼了一声,是不归他管,可除了他,谁会费尽心思试探你?定是他背后使的主意。
容语犹豫了一下道,女眷现在何处?都在湖心岛的南台坡,今夜灯会就在那里举行。
容语顺着视线往那头望了一眼,湖心岛上隐约有一条长长的灯光带,似玉带绕在美人眉尖,汇同河面飘着的花灯,如人间瑶池。
容语道,我去换身衣裳。
好,我先过去帮你打探下详情,你随后来。
二人分头行动。
杨嬷嬷办事极妥,托朱赟给容语带来了一身裙衫。
一刻钟后,容语装扮成李四小姐,乘坐小舟来到南台坡下。
南台坡并不高,沿着石阶往上有一处五角翘檐亭,从此亭可俯瞰整个太液池的景色,等闲南台坡并不许人上去,今日为了庆贺端午,方放行,也难怪此处摩肩接踵。
一湖风月,满地星光,窈窕的女孩儿结伴而行,浮浪公子成群吆喝,喧声叠叠,当真是年轻人的天下。
南台坡的入口处有一用藤条扎成的洞门,其上灯光点缀,璀璨无比。
门前不少姑娘公子排队上坡登亭,队伍一直列到了湖边。
容语跟着人群辍在后面,亦步亦趋往前行,待越过洞门,往前走了数步,忽然瞧见另一侧的石径走来一人,一袭白衫盛雪,英华内敛,不是谢堰又是谁?容语正想说果然是谢堰在试探她,却发现谢堰看到她后,明显吃了一惊。
这神情不太对劲,莫非不是他?谢堰着实没料到容语会出现在这里,她穿着一件镶襕边的鹅黄裙衫,同色的腰带将她腰身勾勒得纤细,乌黑的秀发垂在身后,映得她那张白皙的脸越发冷艳清绝。
这张脸与郊祀那夜的人一模一样,气质却迥然不同,略带几分瑟缩。
可谢堰还是很确信地知道,面前这位姑娘是容语。
他手指微微蜷起,握在掌心,从容跟容语打招呼,李四姑娘。
容语朝他屈了屈膝,谢二公子。
二人心知肚明地相互应付。
容语垂首,避开他目中的灼色,目光落在他腰间,寻常世家公子都爱缀个珠玉或香囊,谢堰通身无饰。
李姑娘是要上山吗?谢堰负手问道。
是....第一次来?嗯...许多姑娘发现谢堰在这里,纷纷驻足停留,并低声议论着。
那是谢二公子?他在与谁说话?不认识,姓李,看来是太傅府的姑娘。
太傅府长房的几位姑娘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她,我看是偏房的吧。
打秋风的呗...容语感觉到周身投来的异样目光,略有些头疼,正待抬步离开,却见对面的人间谪仙谢二公子,面带忐忑地开口。
山上路黑,不如在下送姑娘上去?这大概是谢堰第一次做着不擅长的事,一贯沉稳冷肃的面容含着尴尬。
容语吃惊地往前望了一眼,长长的石阶延伸至坡顶,五步一灯,虽谈不上多么敞亮,却也绝对不漆黑。
她纳闷地看着谢堰,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谢堰这话着实给容语招来了不少嫉妒,周身的姑娘们果然不淡定了,有的跺脚,有的细碎地嚼着风言风语。
谢堰这么做倒是有缘故。
他今日被母亲逼着来相看,实在是应付不过去,撞上了容语,总之这李四小姐就是个假身份,不如拿来帮帮他。
想必容语也不在乎这些。
容语确实不在乎,可她却懒得与谢堰掰扯,直接冷淡地回绝,不必。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爽笑声,一人携风下阶而来,哎呀呀,李姑娘,本王来晚了,害姑娘好等吧。
朱赟笑眯眯地往容语跟前一站,隔绝了谢堰的视线,毕恭毕敬将左手手臂抬起,伸到容语跟前,路黑,本王送姑娘上坡。
容语一言难尽地看着朱赟,直接提着裙摆,大步往上走。
朱赟眨了眨眼,连忙将扇子抖开,追了上去,等等我。
谢堰望着二人的背影,微的苦笑一声。
剩下的姑娘怎么都不肯相信,居然有人拒绝谢二公子的邀请,其中一名姑娘与谢家有些姻亲关系,也曾与谢堰有过数面之缘,仗着身份大着胆儿,撅起嘴巴问他,谢二哥哥,路黑,我怕得紧,你能不能送我上去?谢堰收回视线,目光冷淡地掠过她,我身上有伤,姑娘请便。
那姑娘脸色霎时惨白。
谢堰越过人群,出洞门离开。
这厢容语与朱赟抵达坡顶,五角亭里聚满了人,二人寻了个靠边的地儿迎风而立。
暮云盖过薄月,夜色浓稠,万千灯光铺在脚下,湖面水波粼粼,伴随欢声笑语被风载送至各处。
远处琼楼玉宇,近处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此处景色确实一绝。
谢堰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咱们?朱赟还有些难以置信。
容语也在琢磨这个问题,总觉得今日这帖子来的有些蹊跷,而且谢堰也挺奇怪的,好端端的,说那句话做什么,平白给她遭恨。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原先南湖四周火光隐动,负责戍卫的士兵有序巡逻,可眼下,整个太液池骤然动了起来,无数灯光如绸带往西南角涌,定是出了什么事!紧接着有叫声传来,一传十,十传百。
有人落水啦!容语和朱赟迅速往坡下走。
南台坡下人头攒攒,惊声迭起,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
从西南侧有一木制的栈桥通往湖心岛,又延伸至对岸,此刻这栈桥上挤满了人。
朱赟来到湖边,抓起一逆行奔走的侍卫便问,出什么事了?那侍卫刚从西南方向来,想必是要去皇宫报讯,他本不耐烦,见是小王爷,匆忙一礼,气喘吁吁道,周家二小姐周如沁落水了,还有几位姑娘也不见踪影,属下正要去跟都指挥使汇报。
朱赟连忙松开手,让他离开,神色苍茫望着容语。
容语眸色一惊,走,去救人!她提裙快步往西南角走,才奔出一小段,猛地止住了步伐。
不对。
皇后落水一案虽还未查清,大抵该是杭贵妃所为,如果说往皇帝伤口撒盐逼李蔚光辞官,是杭贵妃一招险棋的话,那么眼下周如沁落水呢,目的何在?眼下杭家覆灭,五皇子一党被剪得七七八八,杭贵妃何必为了个周如沁大动干戈。
除非,她还有别的目的。
容语抬眸,无数人影嗡嗡地从她身后掠过,沿着木栈往西南角涌。
包括皇宫侍卫。
声东击西!容语心猛地一沉,用力拽住朱赟,你去西边救周如沁,我现在回东宫!朱赟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他还未问完,只见容语已跳上小舟,双手划桨如离箭般朝皇宫方向驶去。
容语在舟上匆忙将裙衫褪下,露出里面一身雪白的劲衫,又迅速把头顶的发饰给抽除,随意将万千乌丝一转,系入一白玉小冠中,她飞快地做完这一切,提气一跃,人如离箭般掠至西苑门口,给守门侍卫看过通行腰牌后,打西华门入宫,迅速朝东宫奔去。
只希望她还来得及,能救下朱承安。
杭贵妃与五皇子已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一定不顾任何代价袭杀朱承安。
奔至武英殿附近,迎面看到一道脸熟的身影往西面跑,容语上前拦住他,你怎么在这?你家校尉呢?此人正是王桓在虎贲卫的副将。
那副将气息不稳回,校尉的妹妹在南湖失踪了,校尉大人已往那边赶,属下正要去那边与校尉大人汇合。
容语听到这里,心凉了一大截。
她和王桓都被人调虎离山,东宫大概率已出事了。
容语将他推开,加快速度继续往前疾行。
苍穹如墨,似有夜风从四面八方汇聚。
原有的侍卫大半被抽去西苑寻人,整个皇宫太安静了,安静地令人发慌。
不知打哪来的夜猫子窜到高耸的红墙,红墙上被搁了一盏年久失修的壁灯,壁灯映得它那双眼格外幽亮,它环扫一眼,想是嫌高墙太过显眼,撅起屁股,又往墙下草丛里一窜。
容语用最快的速度奔到东宫门口,直接略过守门的侍卫,纵身往内殿掠去。
内殿空空如也。
她又往东跨过月洞门,来到梨园。
梨花早谢,只见荫荫茂盛的梨树下,一道玄色的身影如画,手执文卷静静矗立着树下。
他嘴里默念了几句诗词,抬眸,见一道俏影扶墙而立,她眼中苍茫的疾色落在他瞳仁里,不经意拨动了他心底那根弦。
他仿佛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笑意融融,卿言,你回来啦....容语气喘吁吁来到朱承安跟前,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确认他无事,失声道,殿下,你一直在这里吗?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好好的呢,怎么了?朱承安嘴角的笑意不减,摊摊手问她。
容语微愣,她刚刚太过着急,以至于不曾发觉这一路寻来,东宫四处都是安静的,一切如常。
难道是她错了?一切皆是她多想?不,她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依然存在,心咚咚地似要膨出胸壁。
如果声东击西的目标不是东宫,还能是什么呢?容语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猛地回眸,目色惊异望向巍峨的奉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