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地牢阴湿沉闷,地砖的泥缝里爬着密密麻麻的蚂蚁,有下雨的迹象。
朱佑安被幽黯的烛火晃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到容语后半句,整个人抖个激灵,醒了神,立即往外凑了几眼,盯着那画像看了下。
寥寥数笔,神态逼真,勾勒出一秀美柔婉的女子。
怕自己一时走眼,又干脆将画像接了过来,仔细瞧了许久,半晌,颓丧地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
容语提起的心登的一下滑入冰窖,坐起身来,紧盯着他,你真的没见过她?你仔细想一想,她与胜兰一道出宫,被韩坤带走了,韩坤不是你的人吗?把她带去了哪?原来容语是冲画像里这位姑娘而来。
朱佑安失望地瘪瘪嘴,将画像往容语身上一扔,苦笑着道,我死到临头了,还能骗你?我是真没见过她,尤其这般貌美的女子,我若真见过,必定记得。
眉心一点朱砂痣,明艳动人,能让人过目不忘。
容语颓然瘫坐在地,沮丧涌入心头,连日的疲惫令她眼中的血丝越发浓重。
红缨的失踪仿佛是一根绳,一捆一捆将她困得严实,她已闷得透不过气来。
总觉得有人在牵着她的鼻子走,偏偏又了无痕迹。
难道她寻错了方向?你与韩坤来往如何?他是否忠心辅佐你?朱佑安闻言呲牙笑了一下,露出一脸愁苦,人心隔肚皮,那些大臣,嘴里说是效忠我,谁又知道他们真实底细?本王沦落到今日,成王败寇,已无话可说。
容语蓦然想起,韩坤出事当夜,见过皇帝的人,除了朱佑安,还有东厂提督徐越。
当时她以为徐越在宫外,对此事不知情,立即将他排除,眼下细想,徐越堂堂东厂提督,手中暗探无数,岂会不知韩坤案子详情,或许他才是那一夜让皇帝改口压下韩坤一案的黑手。
那么,这个徐越又是谁的人呢?从朱佑安嘴里没问到想要的信息,容语说不出的失望,将那幅画像捏在掌心,稍稍用力,将其捏成齑粉,头也不回离开。
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牢房另一侧的密道内走出一道清隽的身影。
谢堰往容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近牢狱,那朱佑安立即打地上利落翻起身,将脸上的□□掀开一半,冲谢堰低声道,主子,容语公公在寻一位年轻女子。
容语功夫深,谢堰不敢靠近,恰才隔得远,并未听到二人说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你可记得?暗卫苦笑,属下记是记得,可惜不会画,不过那女子眉心一点朱砂痣,长相秀美,若哪一日见着,必能认出。
又将容语打听韩坤一事告诉谢堰,谢堰缓缓颔首,从袖里掏出一枚药丸递给他,明日你服用这枚药丸,伪装出畏罪自杀,回头刑部会把你的尸身运去城外安葬,我会安排人接应....暗卫接过药丸,主子放心,属下定不会出差错。
谢堰看了他一眼,最后从密道离开,出了刑部大牢,他策马来到城南一处别苑,最后在地下密室,见到了真正的朱佑安。
密室一丈见宽,正中摆着一张长案,案上点了一盏烛灯,室内通明。
朱佑安正不情不愿坐在案后,提笔写口供,除了他之外,旁边角落里还坐着一名蹲守的暗卫。
谢堰下来台阶,扫了一眼,问暗卫道,他写得怎么样了?暗卫连忙起身行礼,大抵都交待清楚,还剩最后两桩事...朱佑安写了一半搁笔,抬眸朝谢堰望来,我说谢堰哪,你这玩得是哪一出,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要这些做什么。
谢堰在他对面的圈椅坐了下来,神色冷淡道,把这二十余件事交待清楚,我保你性命,其他不该问的不要问,对你没好处。
朱佑安满脸疑惑望他,你留着我,对我二哥不利呀,谢堰,你当真在替我二哥做事?你该不会有异心吧?谢堰一记冷眼扫过去,凉凉道,这么说,你不想活?不不不,我不问了....朱佑安揩了一把汗,连忙继续写口供。
等到还剩最后一张状纸时,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忐忑问,谢堰,你没骗我吧,真的把我送去朗州?朗州是烟瘴之地,我怕....见谢堰脸色又冷下来,他连忙改口,罢了罢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只要你留我性命就成....谢堰看出他的担忧,淡声道,你放心,你死不了,也出不来,我的人会看着你,今后某个时候或许还用得着你,我不会让你有事,但,你也得听我的乖乖留在那里,否则,一旦你踏入中原,必死无疑。
朱佑安现在只求保命,并不敢奢想太远的事,写完最后一张状子,他长吁一口气,将笔一扔,成,大功造成。
暗卫立即将二十份状子折好,递给谢堰,谢堰稍稍翻了几页,脸上没有表情,想起容语之事,淡声问道,对了,你跟韩坤当年从宫里弄了女子出来?朱佑安一愣,身子往后方的凭几靠了靠,选了个舒适的姿势,是有这么回事,我弄出来那个姑娘叫胜兰,像极了二哥已逝的未婚妻,人已送到二哥府中,这事你应该知道。
谢堰颔首,那韩坤呢,他是否带了什么人出宫?朱佑安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后来听他说,那女子不服管教,被他杀了,你问这做什么?谢堰眼眸眯了眯,据我所知,韩坤不是好色之徒,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这我就不知道了...朱佑安笑道,韩坤此人看着圆滑,心里却打着旁的算盘,若不是他有些本事,能得父皇青睐,我岂会与他同流合污?他死后,红铅丸一事被搁浅,我也不敢擅自劝父皇享用.....至于那名女子....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你可见过?谢堰沉湛的双眸映着灯火,罕见露出几分急迫。
朱佑安绞尽脑汁想了一遭,最后摇摇头,我不曾见过,不过恍惚听韩坤提起,她好像叫....红缨?红缨?谢堰眉心蹙起,将这名字记下,行,事情交待清楚了,我也不必留你在这里,等过两日找个合适的时机,送你去朗州...谢堰将状子收入袖中,转身要离开。
朱佑安连忙跟着扶案而起,眼巴巴望着他,喂喂喂,这些粗食我吃不惯,你能不能给我弄些好吃的....谢堰置若罔闻离开了。
回到谢府,已是夜深,他清寂的身影穿梭在游廊,欲往起居的东偏院走,一小厮从角落暗处迎上来,二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
谢堰脚步顿了下,跟着小厮来到谢照林的书房。
书房只点了一盏小灯,室内朦胧幽黯。
谢照林背对他,立在东墙一副画轴之下,画上矗立一座奇骏高伟的巨石,峰峦松壑,一颗迎客松破石而出,松下有一木亭,木亭里坐着两名仙风道骨的男子,其中一人下棋,一人吹笛,广袖宽衫,意境悠远。
谢照林听到谢堰的脚步声,并未回眸,只淡声问,你真打算留着朱佑安的性命?谢堰随他一道走至画前,深渊般的眸子流转几分忧思,十年前,韩坤等人上书要皇帝杀景初而后快,附和者甚多,唯独朱佑安提议留他一命,冲着这一点,我也该保他性命。
谢照林叹了一口气,侧眸望他一眼,这个儿子从来都极有主意,不是他能左右的。
罢了,你心里有数就成,绝不能让他成为隐患。
谢堰闻言募的笑了一声,这一笑如同寒风过境,霜雪加眉,他还不配成为我的隐患。
二人沉默下来,唯有烛火发出呲呲的声响,谢照林回眸看了一眼,灯芯即将燃尽,灯芒渐暗,又不舍得望了一眼那幅画,二十多年了,他们都走了,唯我一人苟活,哎......他又长长闷出一腔郁气,寻了最近的圈椅坐下,蹒跚的身影陷在烛影暗处,神色苍茫,北鹤若在,哪还需要我这般殚精竭虑,此人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天纵奇才,有他帮你,何事不成?这么多年,你派人寻他的下落,可有消息了?谢堰一身傲骨如陷迷雾,神色前所未有的晦暗,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
北鹤没有音讯,但他的徒弟出现在京城,那个叫红缨的女子又是谁?眼下容语还不信任他,他不敢轻易问个究竟。
谢堰将疲惫很好的掩在暗处,缓缓摇头。
谢照林也不意外,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时辰不早,你去休息吧。
他扶着圈椅起身,谢堰立即上前去搀他,待走出门口,谢照林将他推开,清了清嗓子道,朱佑安这一出事,许家女娃与他的婚事又作了废,你娘铆足了劲要替你把这门婚事说成,咳咳,你觉得怎么样?许松枝乃名门闺秀,又是首辅之女,你与许鹤仪情同手足,不如应下?谢堰神色冷淡道,还请父亲帮我回绝母亲。
谢照林脸色拉得老长,你娘近来火气很旺,非得给你娶亲,我为了安抚她,往你房里塞了个人,你好好受着,权当是替爹爹我排忧解难,再这么下去,我还回不了后院了....眼见谢堰黑了脸,谢照林干脆先瞪上一眼,你若不急着娶亲,也不是不成,你是老二,咱们讲究不了那么多,先纳个通房,生下个一儿半女...只要你膝下有子,你娘也能安心些....谢堰忍着怒火,朝他一揖,转身便走。
谢照林气得对着他背影骂骂咧咧,你是不知道外面传你什么,你娘都快气死了,你好歹证明一下,我们俩脸也有地儿搁....拒绝一回两回就算了,旁人当你洁身自好,拒绝次数多了,三人成虎,真以为你谢堰不行....眼见谢堰步伐越快,快要跨出穿堂,谢照林嗓音拔得老高,我告诉你,今日你敢把人赶出来,我定饶不了你!谢堰回到自己院子,果然瞧见月色下,一衣着清凉的女子袅袅娜娜跪在廊庑下。
他脸色一寒,侧身站在门口,抬袖往外一指,出去....隔着一庭院,那女子柔怜的啜泣声传来,二少爷,老爷和夫人吩咐了,奴婢若出了这个门,便别想活着,还请二少爷给一条生路....奴婢只求给您端个茶倒个水,别无妄想...谢堰扫了一眼屋梁上事不关己的暗卫们,都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丢出去!其中一名暗卫咽了咽嗓,打屋檐死角朝谢堰吐了个声响,主子,老爷说了,今夜谁丢她,她就归谁,咱们要跟着您干大事,哪能拖家带口...........谢堰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当即着人将这女子发卖出去,他就不信今后还有人敢往他房里钻,果不其然,往后长公主再想挑人,那些丫头婢子个个瑟缩着脑袋不肯应事。
谢堰心狠手辣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次日,五皇子朱佑安在狱中畏罪自杀,皇帝闻讯呕出一口血来,他趴在塌上痴愣半日,最终下旨好好安葬他。
经过半月的审理,五皇子谋逆一案尘埃落定,三司将结案文书送到皇帝手中,皇帝枯坐了半晌。
五皇子一倒,朝中局势明显有利于朱承安,立太子的呼声越高。
皇帝这回比先前来的冷静,不仅并未斥责那些老臣,还时常召朱承安侍奉,他看得明白,他虽一直冷落朱承安,朱承安却无弑父的念头,否则,那一夜容语绝不会救他,是以对这个儿子也上了几分心。
不过,即便他对朱承安有改观,在立太子一事上,他依然不曾松口,不仅如此,为了制衡朱承安,他下旨将二皇子舅父两江总督陈珞,调入京城,擢升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朱靖安除掉一个对手,又捡了个便宜,总算是心满意足。
皇帝对刺杀一事犹心有余悸,每每入睡必有噩梦,后决心搬到养心殿起居,养心殿离前朝更远,大臣等闲见不到皇帝。
司礼监毗邻养心殿,隔着一道宫道往来方便,皇帝备受打击,干脆将一应朝务交给了司礼监,准刘承恩便宜行事,若无重大军情朝务,可不复奏。
只每月初一,准司礼监与内阁大臣齐聚养心殿,当面将上月朝务勾签,又制定下月重要议程,不曾签发的折子,或有异议的折子,皆在朝会上商议,皇帝居中裁夺。
如此,司礼监地位越发突出。
皇帝近来信任容语,时常起居容语得侍奉,得了空她还得去军营料理军务,再有闲暇也得往司礼监研习朝务,刘承恩大有让她接班的架势,事事都要细细说与她听,容语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六月初一个午后,她打司礼监出来,忽然瞧见门外那颗老樟树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苏绣直裰,腰间系着一块和田黄沁玉牌,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不是朱赟又是谁?小王爷朱赟摇着玉扇,气狠狠瞪着她,你可知我在这里逮你多久了吗?整整七日!你现在可是大忙人,等闲见不着你。
朱赟气呼呼上前,三步做两步走,拽住容语手腕不放,将她直往宫外拖,今日天大的事都拦不住我,我在红鹤楼摆了酒,你必须去!容语深深望了他一眼,哭笑不得跟着他出了宫。
二人一路策马来到三山街附近的红鹤楼。
朱赟轻车熟路推开二楼阁楼的大门,将容语往前一推,冲里面诸人得意道,瞧瞧,谁来了?席上坐着许鹤仪,王桓与谢堰三人,还有一人身着黑衫被屏风挡了半张脸,容语没瞧清。
王桓与许鹤仪望见容语,皆是大喜,一左一右将她迎了进来。
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见着你了....王桓万分感慨地望着她,心痒难耐搓了搓手,今个儿可以陪我过过招么?你那点本事就算了吧。
朱赟将王桓往谢堰身旁一推,迎着容语上座,咱们容公公可是以一敌众的好手,你给她练手还不够格。
王桓不服气了,他扶着腰骂道,我再怎么差劲,也比你好,你别是嫉妒我得陛下亲口允诺,每月许我三回前往四卫军军营向卿言兄请教,你心里捏酸吃醋吧。
哦,忘了,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跟他请教的资格都没有!朱赟被他踩到痛点,扬起玉扇就往王桓脑袋上招呼,二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容语欲要扯架,被许鹤仪拦住,他推了推容语的胳膊,往坐在最里侧的人一指,卿言,瞧瞧谁来看你了?容语回眸,往那人一望,四目相对,竟是朱承安。
容语喜出望外,殿下,竟然是您....连忙上前与他见礼。
朱承安笑融融望着她,示意她落座,我听刘吉说,你近来宵衣旰食服侍父皇,有些担心,今日便托王桓带我出来见你。
二人也有近一月不见。
容语细细打量朱承安,殿下,您怎么瘦了?朱承安闻言,脸色微有几分不自然,避开她的视线,笑了笑,天热,吃得少些,便瘦了....对面的王桓很不客气地揭穿他,殿下是想你了,你不在,殿下寝食难安,惦记着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王桓根本不知自己泄露了什么天机,此话一出,席上三人脸色微变。
朱赟也不吵了,只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承安。
对面的谢堰也擒着茶杯,陷入了沉思。
朱承安耳尖红到发透,指甲嵌入掌心,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来,别听王桓胡说,我不过是有些不适应,过段时日就好了...容语没往旁处想,她虽没去过东宫,刘吉时常往来司礼监,她每回皆要问朱承安近况,刘吉都说好,朱承安之所以惦记着她,大抵是担心她在司礼监吃苦,遂宽慰他道,殿下放心,忙是忙了些,却也充实,如今四卫军已整顿得差不多,司礼监的流程我也熟悉上了,再过段时日必定能如鱼得水,陛下对我也很信任,殿下莫要担心我。
朱承安尴尬地笑了笑,目光往她脸上落着。
想是天热的缘故,她脸颊比平日要添了几分红润,一双眸子,明澈沉静,被天光映得晶莹剔透,竟是美得让人失神。
朱承安不敢多看,便将手边的茶杯推到她面前,哑声道,你一路奔波,喝口水吧。
容语笑着接过,好。
二人这番举止落在朱赟眼里,很不是滋味。
他大有一种娇养的花朵儿被人窥探了的懊恼,见不得朱承安与容语温情脉脉,招呼众人喝酒,来来来,咱们庆贺容语高升....又特地起身给容语斟了一杯酒,容语只得站起与他碰盏,朱赟借着这个功夫,将容语往前一扯,隔在二人当中坐下。
容语,你是不知我在司礼监碰了多少回壁......一副要跟容语长谈的模样。
容语哪晓得这些男人的小心思,朗声一笑,好了,我知道你给我送了好几回食盒,我一时不得空,忘了遣人回复你,是我之过,我自罚三杯。
朱赟起兴,好,你喝三杯,我喝六杯.....二人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朱承安耳际,他回想容语作伴的日子,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又酸又涩,吐不出气来。
他宁愿容语没有高升,能一直陪伴在他身侧,至少摸得着,碰得到,不用像现在,见一面都是奢侈。
他默默擒起酒杯,独饮了一杯。
唯一看破朱赟计俩的谢堰,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抬手给朱承安斟了一杯,殿下,臣敬您。
席间,朱承安好几回想与容语搭上话,皆被朱赟的哭诉声给打断,他戏越演越投入,卿言哪,你是不知道,我爹近来,管我管得狠了,原先我一月能支一千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五百两,五百两能做什么?都不够我请姑娘们喝酒。
王桓听不下去,嘶牙冷笑,朱赟,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五百两可是我一年的开销,我爹每月只许我用四十两银子,你一月五百两还不满足?果然独子的待遇就是好。
朱赟赏了他一个你岂能跟我比的眼神。
王桓越说越气,又指着许鹤仪,你问许兄,他月银多少?许鹤仪见火燃到自己身上,闷了片刻,涩声道,你们难道不知,我爹从来没把我当儿子?我全靠俸禄活着。
他抿着唇脸色晦暗,此外,若我在府中用膳,每月还得交些伙食银子......若是制衣裳,也得交银子....幸好朝中每季发放朝服,否则他还怕是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噗!你怕不是捡来的吧....你这首辅公子当的可真窝囊!这一比较,王桓顿时觉得自己境遇还不错。
至少他身为嫡子,比底下几个弟弟月银要多一些。
朱赟幸灾乐祸道,还不是你拒绝了林家婚事,你爹想把你往绝路上逼,逼你回头呗。
朱承安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担忧问,明玉,倘若你手头紧,只管遣人来寻我....许鹤仪讪讪苦笑,拱手一揖,多谢殿下好意,我已叨搅清晏,就不劳殿下费心。
朱赟听了这话,八卦的眼神拼命戳着谢堰,清晏,实话告诉我,许铁头欠了你多少银子?席间目光均落在谢堰身上。
谢堰平日不爱掺和他们拌嘴,今日却难得回了一句,不多不少,五百两。
他话落,只见容语往袖口掏了掏,将兜里的银票掏出来,也没数,径直拍在谢堰桌前,你看看,多的记在账上,少我再补。
谢堰还未反应,王桓一把将那叠银票给夺过,数了数,眼眸瞪圆,卿言哪,你太偏心了吧,你这里有六百两银子,全给许鹤仪了?少说也得分我点!许鹤仪坐在一旁,俊脸胀得通红,一把夺过王桓手里的银票,回塞给容语,郑重道,卿言,我岂能耗你的家底?你独身一人,给自个儿留着。
容语大方一挥,使了些招数,将那叠银票径直扔到了谢堰手里,笑道,你我兄弟,我的就是你的,将来我有难处,你也一样帮我不是?朱赟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侧身面对容语,容语,咱俩交情不比许鹤仪好?你把家底都给他,那我呢?许鹤仪冷不丁插了一句,你跟他什么交情?想害死他的交情吗?朱赟脖颈一哽,不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俩可比你好.....容语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抬手制止,头疼道,别吵,大不了我下个月的俸禄给你。
朱赟闻言眼神蹭蹭亮起,说好了哈,下月我来司礼监拿。
王桓忍无可忍,桌子底下一脚朝他踹过去,小王爷,卿言能有多少俸禄?他的银子都不够你吃一顿饭,你要不要脸?话落,委屈地朝容语伸出手,小声问,那我呢?下下个月是不是轮到我?容语捏了一把汗,望着这些大言不惭的男人,一言难尽地点了头,成吧....总算把王桓与朱赟安抚好,店家也上了珍馐,众人顺利开席。
许鹤仪却没二人脸皮厚,卿言执意如此,全当我借的,回头我再还你。
容语摆手,我一应吃穿都在宫里,平日并无开销,再说,我义父还会贴补我,比你好着呢,无需放在心上。
谢堰捏着一叠银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倒是朱承安眼底含笑,清晏收下吧,你若还回去,那两个泼皮定要寻她抢走。
也对。
谢堰心安理得收在袖中。
须臾有侍卫寻到红鹤楼,说是朝中有折子递到东宫,请朱承安回去。
容语不舍的送他到门口,郑重再拜,殿下,等我得空回东宫看您。
斜阳在她眉梢投下一道剪影,能看清她眸底那一抹幽色。
若非这一月的分离,他尚且还看不清自己的心,眼下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朱承安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欢喜,他含笑望她,迟迟落下三字,我等你。
清风将他这话里的缱绻情意给卷走。
落在容语耳里,只剩承诺,好。
亲自送他上车,目送他行远,方又折回席间。
许鹤仪不知去了何处,王桓已醉醺醺地倒在桌上。
唯有谢堰,一身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绝。
容语见朱赟一股脑灌酒,开口问道,近来,端王爷在府中忙什么?谢堰听了这话,幽幽朝容语看去一眼。
朱赟已喝个半醉,昏头昏脑道,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折腾那什么红铅丸...容语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稳住心神问,王爷也好这口?朱赟提起此事便眉头一皱,埋怨道,还不怪那韩坤,都是他弄个什么方子给我爹,我爹整日钻在丹房出不来了....容语脸色微微一变,心咚咚跳得快,端王爷与韩坤相熟?朱赟恍恍惚惚回想了片刻,沉吟道,相熟也不至于吧?一年前来过王府一回,后来就没来了.....容语听到这里,心狠狠一沉,默了半晌,挤出一丝笑容,来,再敬你一杯。
朱赟扶着桌案起身,醉醺醺地拽住她的手腕,眼皮艰难地撑开,痴痴望她,容语,我今日请你,实则是想请你过府赴宴.....后日是我生辰...我爹许我在王府办酒,你可要来呀.....朱赟打了个酒嗝,松开她的手,咧开嘴笑了笑,不能空手来....丢下这话,跌跌撞撞往外走去,脚绊在门槛,一头栽了下去,好在被门口候着的小厮接了个正着,两名小厮一面与容语道别,一面七手八脚将人搀走。
许鹤仪回来,见王桓也喝醉趴在桌上,干脆将人架在肩上,冲容语道,我先送他回去,卿言,你自个儿早些回宫。
容语道好,她踱步至阁楼外,默默看着朱赟被搀着送上马车,缓缓朝端王府方向驶。
谢堰不知不觉,立在她身后,我回想那晚,你该是被人调虎离山引诱去了南台坡,那个人是谁,想必你心里已有数。
容语闭了闭眼,抬目远眺,眼底的温情不在,唯剩几分冷峭,小王爷不会出卖我,定是他身边的人知道了我的底细,被端王问了去。
谢堰声音浅淡,朱赟身边的吴谦就是端王的人。
他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她脸色是冷淡的,可那双眼却是烈火灼灼,夕阳普照,她浑身沐浴着金光,冷峭的面颊与霞色交相辉映,竟是形成一抹诡异的瑰艳。
端王可不是朱佑安,他在军中威望甚高,朝中也有贤王的美誉,此人极难对付。
容语颔首,指腹轻轻摩挲,幽幽眯起眼,我想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
谢堰沉声道,我知道的有都督府同知宋晨。
容语接话,还有东厂提督徐越。
徐越?谢堰脸色一变,徐越执掌东厂,位高权重,谢堰有些难以置信,你如何判断徐越是他的人?容语苦笑,具体你就别问了,我确信徐越是端王的人。
端王既然与韩坤有染,而徐越又帮着压下红铅丸一案,定是端王走狗之一。
远处天高水长,落霞款款,几只晚雁在半空盘旋一阵,渐渐掠至云海深处。
谢堰眸色被染了几分锋芒,后日,你要去吗?容语扬眸望向对岸湖光山色,怎么不去?自然是要去的,不去怎么知道哪些朝臣是端王一党。
她也要去查一查,红缨在不在端王府。
谢堰缓缓点头,端王现在最想除掉的就是你我,后日怕是一场鸿门宴。
他现在已知晓你的身份,你要小心。
容语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我不会给他对付容语的机会,后日,我以李四小姐名义赴宴。
谢堰一愣,沉湛的眼仿佛将万千霞光纳入其中,极好。
二人一道立在阁楼下,一个冷隽清寂,一个明致从容,被晚霞映得如同一对羽化登仙的璧人。
袖中的那一叠银票略有些烫手,谢堰抽了出来,往容语手里一递,给你。
容语不知其意,侧身愣愣看着他,并不接,什么意思?谢堰垂眸,神色平静道,你与许鹤仪是兄弟之情,我跟他就不是了?我借银子给他,也没打算让他还。
容语哦了一声,却还是坚持摇头,我说出去的话,便不会收回来。
将银票推开。
谢堰手僵在半空,垂眸定定盯着银票,你在宫中难免有花销,身上留着银子不是坏处。
容语见鬼似的盯着他,忍了片刻,问道,你骤然示好,安的什么心?谢堰差点呛住,无奈地叹息一声,硬生生将银票收了回来,我在想....端王城府极深,我们俩可以联手....容语脑筋很快切回朝争思路,颔首道,着实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