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堰的声音太轻太沉,仿佛清羽从耳郭扫过,来不及入耳,便消失不见。
容语满脑的账簿,不曾细听,只问,什么?谢堰一顿,眼底情绪尽敛,手心缓缓一松,汗液贴着指尖滑下,侧眸看她,没什么,请你来,是有要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容语面朝他,正色问道。
谢堰神色微凝,今日廷议,司礼监与内阁商定,由你随大军出征,担任监军。
大晋历来出征,皆会派遣一名中官任监军,替皇帝监视前线一举一动。
容语微愕,倒也没太意外。
我乃御马监提督,此事乃我分内职责。
谢堰目露忧色,你年轻,又是新官上任,这等规模征伐,向来得派老成的中官奔赴前线,之所以定下你,乃端王所为。
容语懵了一瞬,旋即皱眉,何以见得?谢堰视线落向庭外,今日廷议,议定周延帧为北征大军主帅,都督同知宋晨为副帅,兵部侍郎孔侑贞参赞军务,携三十万大军北上,提到监军,内阁首辅许昱先投石问路,提议让徐越任监军,陛下已对徐越生疑,自是不应,随后许昱举荐你,陛下犹豫了片刻,一口应下.....容语眸眼缓缓眯起,看了一眼谢堰,许昱是端王的人?谢堰重重颔首,没错,他掩藏很深,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他极是狡猾,大致是怀疑我们已猜到徐越是端王的人,故意试探帝心,以徐越问路,再将你推出去,许昱行事沉稳老辣,很是棘手....容语着实没料到一向当和事佬的许昱,也牵扯入朝争,而且还是端王的人。
他可是内阁首辅....容语心生几分懊恼,这个许昱,他已位极人臣,何故帮着端王造反?谢堰低垂着眼,他是乾帧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大约是被密诏所招揽....他长叹一息,满脸愧色朝容语长揖,抱歉,那一夜不该扯你入局,害你被端王盯上....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谢堰说到此处,喉间发涩,许昱大概要对你动手,卿言,此行,凶多吉少.....是我之过。
谢堰官衔四品,廷议必须三品以上大员参与,许昱大概是怕他反击,当庭让内阁拟招,经司礼监披红,立即下发兵部与御马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来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法子,可惜无计可施。
容语北上,势在必行。
容语比谢堰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一路奔波,五脏庙闹得厉害,她顺手抓起案上一叠花生,塞入嘴里磕,反倒是笑吟吟道,谢大人,你不该高兴么?若是许昱除掉我,二殿下该要记你一功。
谢堰神情凝重望着她,并不接话。
他眼底的忧愁做不得假。
容语收起笑意,正色道,谢大人不必愧疚,陛下离不开我义父,又对徐越心生猜疑,唯有我这个新手,用得放心,他遣我去前线,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我义父当场不曾阻止,必也是存了历练我的心思。
再说了,那夜我不去偷密诏,端王就不会杀我了?逮着了机会一样下狠手,我还是那句话...容语将手中最后一粒花生扔入盘子里,语气平淡,杀气却磅礴,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谢堰眸色沉沉,我会尽可能替你肃清一些障碍,你自己也要当心,还有十日便要出征,你做些准备。
容语颔首,多谢,想是累了,她打了个哈欠,又望了一眼谢堰,还有事吗?谢堰眸色一顿,摇头道,无事....庭院深深,月华如练,青烟流泻在院中,浮现迷迷茫茫的雾,一如他此刻迷茫的心底。
容语疑惑地盯着他,就为这点事眼巴巴截她的路,回了宫她不就知道了么?也没多想,拾起桌案的茶水喝了一口,那我先回去了....谢堰视线落在她脸颊,明明生死攸关,那双明澈的眸,平平淡淡,丝毫不在意。
瞧见她眼下略有乌青,想必近来极累,便道,我已点了一桌珍馐,你一路辛劳,用了膳再走...容语摸了摸肚皮,又闻到了香气,干脆朗声一笑,好,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又折回来坐下。
谢堰唤来婢子伺候容语净手,又亲自斟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与她一道跪坐下来。
容语食不言寝不语,谢堰不是多话的性子。
一顿饭吃得无波无澜。
容语看着自己这头一扫而空的碟碗,再瞅着谢堰吃得斯文,不免有些讪讪,她擦了嘴净了手,吃人嘴短,关心道,谢大人伤势好全了?谢堰放下碗筷,目光不偏不倚望入她的眼,好全了....此行你可有什么打算?容语陷入沉思,默了片刻,摇头道,还没想好,但有一点需牢记,蒙兀是强敌,绝不准许端王一党损公利己。
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复命。
容语这回不再迟疑,挥挥手匆匆离开。
谢堰站在廊下,静静等她走远,才打另一个方向离开。
容语回宫,立即被皇帝召见,皇帝将今日廷议决议告诉她,最后郑重道,容语,你便是朕的眼睛和耳朵,前线的事,朕只信你,你可明白?臣一定不辱使命!容语心里清楚,明面上她是监军,暗地里还不知有多锦衣卫与东厂的爪牙盯着,她可不能大意。
是夜又去拜见刘承恩,刘承恩不放心她,里里外外将北境及主将底细说与她听,容语心里大致有了数。
回到自己值院,却见福儿坐在床榻早已哭成泪人儿。
她手里抱着一团衣物,该是在给她收拾行装,瞧见她回来,泣不成声,怎么会遣你去前线呢?你年纪轻,哪里镇得住那些老将.....这一去,年前是别想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备冬袄呢......她一双眼肿如红桃,看得容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从红缨出事,她离开家,这两年居无定所,行李不过两三件,随时皆能利落转身,如今脚步还未迈,便有人对她牵肠挂肚。
福儿这份心意,虽是牵绊,也是真心实意。
容语站在门口劝道,我不过是个监军,又不去前线上阵杀敌,能有什么事?你放心好了。
翌日,容语将随军出行的消息传了出去。
在府内闷了好几日的朱赟,急吼吼入宫寻她,可惜容语过于忙碌,他等了半日见不着人,便去了虎贲卫寻王桓,王桓一听容语要出征,急得拍案而起。
她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不行,我要跟着去!等等,你凑什么热闹...朱赟将他按住,咱们得想个法子,拦住她。
午后,朱赟又邀上许鹤仪,着人去请谢堰,谢堰去了二皇子府邸,许鹤仪闻讯倒是匆匆从衙内出来,三人在皇城附近的酒楼凑了一桌,朱赟问许鹤仪此事可还有转圜余地。
许鹤仪苦笑摇头,文书昨日当庭便发放,陛下金口玉言,无转圜余地。
朱赟一听慌了神。
王桓却是斩钉截铁道,我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北征。
许鹤仪沉眼瞧他,军中有资历的将领多的去了,你是什么身份?陛下不会准许你出京,皇后那关也不好过。
何况,昨日廷议已将出征将领名单定下,眼下你想增员,内阁也不会同意。
王桓急得一拍桌案,拔高嗓音道,那怎么办,咱们一群糙老爷们坐在京城吃喝玩乐,让她一个....话到嘴边,吞回去半道气儿,压低嗓音道,让她一个姑娘上阵杀敌,我们这脸往哪儿搁?王桓心里跟吃了一千只苍蝇般难受。
朱赟失落地从酒盏里抬眸,定定望着许鹤仪,真的没法子了?许鹤仪苦笑,饮了一口浊酒,谢堰都没法子的事,你还能捅破天?朱赟倒是想,可惜征战杀伐乃国之要事,他不能儿戏。
三人这厢聚在一处喝闷酒,谢堰也正被二皇子叫去议事。
话说到一半,听人廊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侍卫在门口禀道,殿下,不好,出大事了。
朱靖安一惊,沉声问,何事?那侍卫跪入门槛内,满头大汗道,军营出事了,今日午时,都督同知宋晨大人领着一群悍将打三山街狎妓喝酒,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弄死了两名妓子,喝酒回营,途中遇见陈家表姑娘,宋将军见陈姑娘貌美,出言调戏了几句,表姑娘羞愤,扬言要去当姑子,此事传到了表少爷与霍公子耳中,二人带着人马迅速冲去兵营,这会子怕是在闹事。
朱靖安当即怒极,拍案而起,出征在即,他们这是要造反吗!一面绕过长案匆匆往外走。
谢堰起身拦住他的去路,殿下稍安,您是皇子,不能去兵营...朱靖安当即一顿,收了怒色凝然问,那怎么办?宋晨被任命为副帅,他敢这么嚣张,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要出征,不服我舅父的管辖,故意惹是生非,给舅父难堪....自从陈珞从两江总督调入京城,接任左都督以来,底下的将士大有不服,原先杭振海一派的将领与端王府的将领分成两派,明里暗里在军营较劲,自打陈珞上任后,这两派的将领倒是伙同一块,时不时寻陈珞麻烦,陈珞这个左都督当的可谓是如坐针毡。
今日宋晨胆敢调戏陈芊芊,是将陈珞的脸皮扯下来往地上踩。
而表妹陈芊芊恰恰定给了小舅子霍玉,不仅如此,霍玉这一次也在出征名单中。
两厢闹起来,如何收场。
谢堰不慌不忙拱手,殿下,宋晨是端王心腹,此天赐良机,臣欲拉他下马,只是殿下得损失霍玉,殿下以为如何?他这段时日确实命军中暗桩,唆使宋晨入城狎妓享乐,原计划设法给他安些罪名,罢黜军职,让自己的人顶上去。
不成想今日偏被宋晨撞上陈芊芊,闹了这么一出,虽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嫌疑,但机会摆在面前,谢堰不得不抓住。
朱靖安听了这话,陷入了犹疑。
此次北伐,舅父陈珞并不曾出征,如果为了拉宋晨下马,再损失霍玉,那么他一党将被彻底踢出北征之局。
谢堰顷刻看穿朱靖安的心思,再进言道,殿下,北线战局非一朝一夕之功,往后还有的是机会.....朱靖安心神一动,只要陈珞是左都督,何愁没机会立功。
霍玉只是个参将,分量哪里能与副帅宋晨相提并论。
如果宋晨下马,咱们可有人手能顶上去?谢堰慢腾腾望了他一眼,淡声道,不管谁顶上去,臣会想办法让他成为殿下的人....有了谢堰这句话,朱靖安再无后顾之忧,他长吁一口气,袖手道,清晏,本王便不去了,此事交予你处置。
是。
谢堰行礼退出书房,大步往外走。
到了门口,谢家的马车在候,惯常伺候谢堰的随侍品芳连忙迎上来,主子,按照您的吩咐,咱们的人暗中出言挑拨,双方现已梗着脖子磨刀霍霍....谢堰上了马车,靠在软塌阖目休息,让马车慢点走....品芳跪在一侧替他斟茶,啊?慢点走?去迟了便没戏看了....谢堰睁眼觑着他,去得早,还没打起来,能有什么戏看?品芳只当谢堰说笑,不曾想这一路他还真就慢悠悠的,从王府行至西直门,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被谢堰走了一个时辰,这还不算,到了西直门附近,谢堰也没下车,只远远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仿佛嫌动静不够大,继续倒在车上浅眠。
宋晨所辖的三千营,营地就在西直门外,眼下大军出行,将士们整装待发,临行之际,几位副将怂恿宋晨入城寻点乐子,宋晨携人入城畅饮,不想回到军营没多久,霍玉与陈家少爷陈鸣带着一伙人立在军营门口,嚷嚷着让宋晨出来应战。
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军将中可相互挑战。
霍玉也不笨,他不敢闯入军营,便使了这个法子,逼宋晨出来应战,寻机教训宋晨给未婚妻陈芊芊出气。
宋晨身为都督府同知,不会惧战,却也不会豁下脸面与霍玉一般见识,便遣了一名副将迎战,不成想霍玉功夫还真是不错,当场将人给打残了。
宋晨当即怒火中烧,便亲自拔刀与霍玉决战。
宋晨的功夫硬,霍玉的功夫巧,二人相持许久,未能断胜负。
你连我一个参将都打不赢,凭什么当副帅?再加之围观的将士也有不少人起哄,宋晨面子上过不去,便下了狠劲,长矛一挑,将霍玉给掀下了马,陈鸣本就恨宋晨狠的牙痒痒,当即冲上去报仇。
这不,两厢兵马撞到一块,已在西直门外引起哗变。
谢堰缓行的一个时辰,双方死伤已达数十人。
品芳见西直门外已血流成河,心慌意乱问谢堰,公子,您还不出面?谢堰慢悠悠掀起唇角,我去就能阻止了?他们现在都在气头上,谁的话都不会听,何况,我只是一佥都御史,压根镇不住这些军将。
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寿山石,执小刀正在雕刻,一个没留神,刀片从寿山石上滑下,在他掌心划过一道口子。
品芳全然没注意谢堰的动静,只茫然问,那怎么办?不管了吗?急什么?谢堰执起案侧的雪帕,一点点将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抬眸望窗外望了一眼,冷寂的眸底翻腾些许灼色,等咱们的定海神针。
谁是定海神针?四卫军。
他已给容语去了讯,该要来了。
他原也没想这么快动宋晨,宋晨虽是端王人马,却是骁勇善战。
谢堰自问是个理智的人,家国天下,每一笔账都在心里算得清清楚楚,可这一回,些许是愧疚所致,又或许是旁的缘故,他存了私心,想替那个人扫清障碍。
谢二公子名动京城,他的马车在京城也算是颇有名气,很快被人识出。
立即便有军营的文臣循声过来,请他下车,我的谢大人哎,您来了怎么不露面,外头闹得收不了场了,还请谢大人去主持局面。
谢堰慢腾腾下来马车,双手负后,一脸无奈随那文官往军营走,本官是御史,哪能镇得住那些大将,何大人是高看了本官。
何旭满脸恭维,谢大人这话便是谦虚,谁人不知您常在御前行走,虽是佥都御史,比肩中书侍郎,陛下事事都要问谢大人讨个主意,谢大人的话,诸位将军定是听的。
一面拨开人群,将谢堰引至辕门下。
谢堰本是二皇子一党,陈鸣与霍玉与他都算相熟,陈鸣瞥见他来,便知是表兄遣谢堰来收场,连忙迎过来,指着宋晨道,清晏你可来了,他身为三军副帅,今日带兵入城喝酒狎妓,出言调戏官宦贵女,犯了律令!谢堰若当真是来收场,必定息事宁人,各打一板子。
可他目的不在于此,当即绯袍一拂,厉色喝向宋晨,宋将军,你可知罪?宋晨鼻孔一哼,把脸别过去,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悍将,最瞧不起空谈书生,压根不拿正眼瞧谢堰。
他身旁一名副将,扶着刀冲谢堰冷笑,谢大人不过一四品佥都御史,我们将军乃二品同知,北征大军副帅,谢大人有什么资格过问将军之事?谢大人早料到是这般局面,故作怒色,依诸位将军之意,出征之前,狎妓喝酒乃是正途?本官身为佥都御史,上谏天子,下视百官,你家将军别说是二品同知,便是一品都督,本官也说得!谢堰浸润官场多年,早已养出一身赫赫官威,他又生得冷隽清肃,眉目沉下来时,自有几分摄人的气势。
底下军将不由生了几分怵意,看了一眼宋晨。
宋晨轻蔑一笑,斜斜觑了谢堰一眼,我看谢大人不是来主持公道的,而是来替二殿下的几条走狗抱不平来了!陈鸣登时大怒,混账东西,不过一军痞子,还真当自己有几分本事?老子怎么了?老子在边关打仗时,你怕还窝在你娘怀里撒尿吧!陈鸣闻言脸色泛青,二话不说抽剑冲了过去。
双方又厮打了一阵。
何旭在一旁急如热锅蚂蚁,见谢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越发气急,谢大人,您管一管哪!谢堰只得上前,拨开人群,一面拉开陈鸣,一面抬手抓住宋晨的长矛。
谢堰功夫在身,捏得宋晨动弹不得,他脸色铁青。
谢堰,我看你也是来滋事的!谢堰眉目冷冽,将长矛从他手里夺出,往地上一掷,发出一声脆响,宋将军,西直门外哗变,死十余人,伤者不下三十,此事非同小可,你随本官面圣。
宋晨嘴皮一抽,不去,谢大人莫要无事生非,小霍将军来我辕门下挑战,本将应战,乃情理当中,小霍将军战败不服输,蓄意闹事,谢大人要问罪,头一个得问他,再说了....宋晨凉凉扫向谢堰,如果本将没记错的话,弹劾三品以上官员,得需都察院首座签押.....他擒着满脸阴笑,谢堰,你还没资格在本将面前叫嚣。
这时,西直门甬道下,传来一声冷冽的嗓音,他没资格,那本督呢!随着话音一落,一身天青色盘金飞鱼服的容语,如流矢从甬道下纵马跃出,在她身后,跟着四卫军百余战士,个个纵马奔腾,气势凌厉。
容语策马逼退众人,马蹄腾空落在辕门下,她一双清冷的目,扫了一眼全场,最后落在宋晨身上,宋将军,西直门外哗变,你跟本督说说,是怎么回事?容语乃御前二品大珰,御马监首座,她手里不仅握着两万四卫军,更是手掌所有火牌兵符,五军都督府调兵,需从兵部与司礼监请旨,前往御马监领兵符,方能出行。
换句话说,她捏着天下兵马的令符,每一言一行代表皇帝。
左都督尚且看她脸色行事,何况是宋晨。
宋晨立即收敛悍气,朝容语拱手,回公公的话,本将在营内值守,正在为出征做准备,霍玉骤然前来辕门挑衅,本将不得不应战,他战败后,不依不饶在辕门生事,本将迫不得已,与他动了手.....容语扫了一眼满地伤员尸身,断声一喝,出征在即,你身为三军副帅,喝酒狎妓便罢,还纵容将士与人斗殴,直至死伤惨重,你该当何罪?宋晨闻言,脑门窜起一团火。
他不是不知容语与端王有过节,念她是御马监提督,方才忍气吞声,可眼下容语大有替陈家张目的苗头,宋晨岂会服气,公公,此事起因在霍玉与陈鸣,公公不过问他之罪吗?哦....容语长长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在马背坐直了身子,问得好!自前日诏书下,本督乃征北大军的监军,任何犯军律之举,皆在本督监察之内....众将闻言脸色一变。
容语慢腾腾自袖中抽出一物,斜阳掠过金灿的令牌,无端生出几分肃杀之气。
她环视一周,眉目现出森森冷意,昔日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曹孟德马踏麦田而自刑,本督新官上任,当以法服众。
将令牌往前一送,断声喝道,本督执此令牌,三品之下斩立决,来人,将霍玉拿下,就地正法!容语话落,四周死一片寂静。
待陈鸣反应过来后,四卫军已下马前来拿人。
慢着!他惶恐地望着容语,挡在了军士面前,双腿一颤,往容语方向跪下,容公公,公公....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是那宋晨出言调戏我妹妹在先,我妹妹已许给霍玉,霍玉不过是,不过是.......对上容语波澜不惊的眼神,陈鸣汗如雨下,渐渐说不下去,只神色灰败望向受了伤的霍玉。
霍玉平日也是极为嚣张的主儿,此刻受了伤,也没露怯,愣是捂住腰间,一撅一拐往前走来,他眉目阴沉盯着容语,容公公,在下非死不可是吗?容语面色平静目视前方,肆意滋事,引起哗变,罪同谋反,本督依律从事,任何人不得枉法。
今日谢堰给她送讯,她便知这是立威的最好时机。
宋晨听了这话,心中骤生怯意。
容语先斩了霍玉,便是断他的后路。
原先就算闹去御前,皇帝定然息事宁人,念着阵前不能先斩大将,最多斥责他几句,各打几板子了事,可眼下霍玉一死,事情闹大,他的罪名也逃不脱....想起端王与许昱交待的话,宋晨胸膛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容语哪里是依律从事,她不过是借机排除异己,提前将他拖下马。
一想到这个可能,宋晨脊背渗出一层冰冷的汗液,就在他惶惶不知何处时,霍玉骤然抽出一把匕首朝他胸膛砍来。
将军小心!宋晨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后退不及,一把利刃已插入他心口。
霍玉得手后,猛地拔出匕首,脱刃大笑,哈哈哈,我就是死,也得拉你垫背....原来霍玉恰才往前,并非与容语求情,而是借机故意接近宋晨。
谁也没防着这一出。
容语蹙眉道,拿下他!侍卫立即扑上去,拽住霍玉,拖去一旁斩杀。
这一厢,宋晨胸前的血汩汩外冒,他双眼发直,直挺挺倒了下去。
容语迅速吩咐人请医官,务必救活他!宋晨要死也不能死在她跟前。
这一通忙活,已至夜深,宋晨勉强吊着一口气,容语着人将他抬去宫内,将事情一一禀报,皇帝闻言自是气急,大战在即,骤然出现这等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陛下要不要见宋晨?容语躬身问,皇帝一脸晦气,不必见了,他身为副帅,当众狎妓喝酒,丝毫没把朕放在眼里,拖出去斩了!容语颔首,臣遵旨。
宋晨好不容易吊着一口气,顷刻归于尘土。
端王这头收到消息,怒得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谢堰与容语的诡计!他胸口如腾腾烈火燎原,急得在书房来回踱步。
本王再三叮嘱宋晨,让他收敛性子,他偏偏去招惹陈珞,霍玉也是个狠绝的,倘若他不捅宋晨一刀,本王还有机会保住宋晨,宋晨一旦受了伤,陛下哪里还肯留他,晦气!许昱坐在一侧慢悠悠喝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宋晨一失,军中咱们便缺了大梁,眼下先想一想,明日廷议推举个人上去,万不能让谢堰抢了先机。
端王逼着自己压下怒火,坐在另一侧,撑额道,这么多年,本王的人被皇兄剪除不少,能用的不多....翌日,朝中果然就人选争论不休。
许昱推举陕甘总督段文玉,内阁大臣张翼和推举都督签事左椿。
许昱也知皇帝防着端王,断不会再启用端王一派的将领,故而推举两不相干的段文玉,段文玉不牵扯朝争,是位兢兢业业扎根西北的干将。
优点是擅长蒙语,熟知西北军务,缺点是不知变通。
张翼和乃二皇子一党,所推之左椿是宋晨之下第一人,左椿擅长奇袭,性情内敛,军纪严明,正好弥补周延帧的不足。
朝中对于二人谁任副帅僵持不下,最后容语提议,段文玉为左副帅,左椿为右副帅,皇帝觉得颇合心意,便定了下来。
霍玉一死,军中也缺了一名参将。
参将的人选倒是很多,上十二卫中随便遴选便是。
然而,偏偏在议事之时,殿直使跪在门口禀道,陛下,虎贲卫副指挥使王桓在殿外请见。
大殿顿时一静。
这个时候请见是什么意思,已不言而喻。
容语立在皇帝身侧,也往外望了一眼,明晃晃的天光耀眼,远远的,似乎瞧见一人跪在丹樨上。
皇帝猛地一抽冷气,拂袖道,不见,让他回去。
殿直使立即应声,往台阶下奔去,少顷,他又折回来,扑跪在地,陛下,小王大人说了,您若不见他,他便长跪不起,您若将他逐出皇宫,他便独自前往边关从步卒做起,小王大人还说,边关告急,匹夫有责,他生来富贵,一身荣华皆承恩于陛下,岂能不思报君恩?王晖听了这话,膝盖发软,差点没滑落在地,是身侧的许昱给搀住了。
皇帝闻言久久凝视殿外不语。
于私,王桓是他最宠爱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后亲侄子,阖城贵胄,只有王桓敢称呼他一声姑父,这一声姑父便是茫茫君臣名分里,唯一的一丝慰藉。
于公,王桓乃虎贲卫将领,确实身负抵抗外辱之责,倘若王桓他日要立足朝堂,没有军功傍身绝对不成。
容语看出皇帝的为难,当即躬身道,臣以为小王大人历练还不够,不足以当大任,臣替您去劝劝他?皇帝从思绪里抬起头,颔首,你去告诉他,先在皇城历练,今后少不了他出征的机会。
容语应是,她拾级而下,步履匆匆来到丹樨前。
王桓叩头在地,余光瞥见熟悉的青色皂靴,干脆将头埋得更低,你别劝我,我死也要去,不但是为了我身上军人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我不放心你一人去边关。
容语立在他跟前,心中动容,却是负手一笑,咱们俩还不知谁护着谁呢,我不过一监军,上阵杀敌还轮不到我,你却不一样,你身为将领,又是皇后侄子,军中人人看着你,怕是头一回便得出战,倘若有个闪失,我如何给陛下交待?王桓不恁道,你尚且不怕死,我焉能退缩?容语,你护得了我一时,你护不了我一世。
殿下身边缺乏良臣猛将,我王桓,此战必行!容语微愣,抿唇不语,默了片刻,叹道,王桓,我容语不过孤身一人,家是国,国亦是家,可你王桓不同,你上有老,下无小,身旁无妻,身后无子,此行你不许去。
王桓无动于衷,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迎着四面八方灌来的朔风,屹立如山,一字一句道,大丈夫以身许国,何以许家?若人人似我王桓龟缩一隅,万家灯火,谁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