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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2025-03-22 08:24:12

五日后,新春大年初五,山西镇郊外。

日破云出,晨光普照。

容语独自抱着王桓的骨灰坛坐在一处枯肃的山头。

那一夜,王桓走时,眼中缀着笑,如春晖万丈。

卿言.....我初次见你....便觉亲切,后来想...你会不会是我遗失的妹妹....言言,唤我一声阿兄可好.....容语抱着他渐渐失温的身,五内空空,麻木地唤了一声,阿兄...他含笑在她怀里闭目。

那一刻,山河变色,草木同悲。

王桓的死带走了容语所有理智,她留下神机营的火/枪队,轰杀巴图阿汗的萤火兵,不顾戚宁阻拦,亲自领着五十名四卫军奔袭两百里,携满腔郁恨去寻巴图阿汗。

彼时,中军大局已定,谢堰着左椿与姚科领一万骑兵乘胜追击,巴图阿汗见两线作战均一败涂地,悄悄离开大部队,带着三百名亲卫偷偷逃窜,恰恰被踵迹而来的容语追上,容语用双枪莲花绞杀其人头给王桓报仇。

等她带着伤痕累累的五十人回营,已是两日后。

此举虽大快人心,却有违军令。

谢堰以提督军务的身份,当场缴收了她的监军令牌。

容语浑然不在意,擒着巴图阿汗的人头扔到王桓棺椁前,祭奠他。

卿言....我死的样子...应该很难看...怕吓着我娘...你将我火化....她抱着那坛骨灰在此处山头,枯坐了整整两日两夜。

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那一夜,她早些去营救他,他定不会死......早一个时辰,或半个时辰,哪怕一刻钟也好.......谢堰带着灵狐寻到她时,她独坐在枯槁的山头,一身单薄的白衣,恍如冰雕一动不动。

她背影凝滞,如同嵌在枯草中的一抹剪影。

斜阳温煦,驱不散她浑身的冰寒。

谢堰抿唇片刻,难掩哀恸悄声迈上去。

他将灵狐扔在地上,来到她身侧,与她一道坐了下来。

将带来的食盒置于她跟前,看着她铅白的脸,哑声道,你几日不吃不喝怎么行,你伤势并未痊愈,此番长途奔袭,又受了伤,再这般下去,身子要垮,王桓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容语听到九泉二字,心被扎了一下,缓缓转动了下乌洞般的眼。

她眼神涣散,布满血丝,似有血色要溢出,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空洞洞盯着他。

谢堰瞧在眼里,心口难受,他忍不住,扶住她纤瘦的胳膊,凝望她,卿言,不是你的错,错在我,军令是我下的,人是我派的,是我没打探清楚敌情,害他战死,都是我的错,你别闷在心里,你骂我,你打我,你寻我报仇,不要这样不吃不喝....会熬坏身子的.....密密麻麻的酸楚如针扎在她干涩的眼眶,她痛得眼角发怵,麻木地盯着谢堰,情绪渐渐爬上心头,她紧紧搂着王桓的骨灰坛,轻颤不止。

谢堰也跟着眼眶泛酸,你不能这样颓丧,你还得扶他灵柩回京....他此番立了大功,陛下定要厚葬他,他定是希望由你替他操持....泪水渐渐蓄在她眼角,漫盖眼眶,一滴又一滴顺着脸颊滑下,无声地跌落在尘埃里。

极致的懊悔与痛苦绞在她心口,她满腔的哀恸郁结在心,她将脸埋在骨灰坛上,失声痛哭。

师傅用整整一年时间与她告别,他老人家阖目时,很是安详,她也很平静。

但王桓不一样,死的悲壮又突然,他们朝夕相处半年,纵马高歌,畅饮达旦,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还那样年轻,不曾娶妻,不曾生子,家中老母只有他一个独儿,容语一想起王夫人,心口钝痛,呕血不止。

她带来的是活生生的人,送回去的是冷冰冰的骨灰坛。

王夫人如何承受得住。

............她再次醒来时,已回到营帐中,睁眼,谢堰犹然坐在她塌前,见她醒来,微微带着笑,将一杯水递与她,先喝口水....容语木了片刻,缓缓回过神,一见怀里空空如也,顿时英眉竖起,四下张望。

谢堰知她寻找王桓的骨灰坛,连忙安抚,我已将他安放在棺椁里,卿言,你今日得送他回家....回家.....容语酸涩地嚼着这两个字,泪水再次漫盖出来,无声无息地淌一会泪,她擦拭泪渍,闭目颔首,好....谢堰见她情绪好转,便谈起正事,卿言,有一事,你得做好准备,你的御马监提督怕是保不住了....容语愣了一下,没做声,也没什么表情。

谢堰再道,你头一回携兵出征,还算是情有可原,文武百官念你功勋定会替你说情,但你犯了第二次,都察院和端王均会咬着不放,陛下虽能体谅你,却还是会夺你的职,以给百官交待。

容语默了一阵,嗓音依然又干又哑,无妨,以我个人的前途,换取百姓十年安宁,我甘之如饴...巴图阿汗一死,蒙兀没了主心骨,定会陷入内乱,届时谢堰再分而化之,该招揽的招揽,该驱逐的驱逐,必能让边境平定数十年。

少一场战事,便少一些妻离子散.....谢堰原想说可能会牵扯东宫,见她看淡,遂不多言。

他那日当众缴了她的令牌,不就是为了让她退出这一场夺嫡争端么?我还要在边关留一段时日,整顿防线,招抚降卒,处理善后。

好...正月初七日午时,容语扶王桓灵柩来到京城西直门。

城门外,王家上下缟素跪迎,为首岿然不动的赫然是王夫人,许鹤仪与朱赟辍在王夫人身后,悲痛不语。

早在大年初一日晨,百官入宫与陛下朝贺之时,边关捷报送达。

皇帝闻谢堰以空心方阵大败蒙兀铁骑,大喜过望,正要大肆庆贺,却见哨兵满脸哀楚,不由皱眉,一问得知王桓战死,当即一口血涌上心头,差点栽倒。

而堂下的王晖闻讯,两眼一翻,直挺挺晕倒在地。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塌上,不禁悲从中来,含泪下旨,王桓及冠那日,朕问他有何抱负,他言之凿凿大丈夫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朕便赐字彰武,不成想,他当真走了这条路,刘承恩,拟旨,封王桓为彰武侯,从王家宗室过继小儿为嗣,将古宁堡改为彰武堡,以祭王桓之功,待他灵柩归京,以郡王规格下葬,陪葬帝陵.....初七这一日郊迎,礼部便以郡王规格迎王桓灵柩。

不仅如此,城门口百姓夹道,两侧官道摆满了瓜果祭品,人人含泪,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路。

容语一身素衫,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王夫人跟前,悲戚跪下,阿母,阿兄临终认我为亲,今后您便是容语之母,容语定侍奉您终老.....王夫人比她想象中要平静,又或许消息传来数日,她已渐渐面对这个事实。

她依然挺直腰背,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只是细看,她唇瓣毫无血色,眼眸干涩灰败,早已失去了光芒。

她亲自扶着容语起身,目光空空落落凝在那副黑色棺椁,涩声道,他既认你为兄弟,今后你便是我儿,天底下奋战边关的儿郎,皆是吾儿....容语泪如雨下,阿母....一行人肃穆又沉痛地护送王桓棺木回府,王府早已举哀,从当街绵延至府前,白茫茫的一片,望不见尽头。

容语随许鹤仪二人入王府吊唁,路上方知,次辅王晖已卧床不起,至今不曾进一滴食水。

王夫人回到府中,从棺椁里取出骨灰坛,抱入内室,将门一拴,独自坐在罗汉床上,与怀中的骨灰坛悄声低语,将这些年来不及诉说的事,细细揉碎了说。

至深夜,一行血泪自她眼角滑出,她面如枯槁,儿啊,你信誓旦旦回京娶妻生子,终究是食了言....容语回到宫中,与皇帝请罪,皇帝却不怪她,只是哑声询问王桓战死的究竟,容语将一切责任归在自己身上,磕头不起。

皇帝心中大恸,皇后闻讯已晕过去数次,她提出要见你,你眼下先不去玉熙宫,待回头她缓过劲来,你再去与她说道....那个孩子,真是个最好的孩子.....缅怀一番王桓过后,还是告诉她,暂时免了她御马监提督之职,让她好好休息一阵,等风声过后,再起用她。

容语谢恩退出养心殿,又折去了东宫。

朱承安失魂落魄跪坐在正殿门口,瞅见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卿言,他们都说表兄已战死,我不信,你亲口告诉我,表兄还在边关,是也不是?容语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下,失声痛哭,殿下,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没能把他带回来....我对不住殿下,也对不住阿兄.....朱承安闻言情绪骤然决堤,发出一声悲鸣,不可能....他挪着膝盖来到门槛前,紧紧拽着容语的手腕,双目通红钉住她,卿言,你知道吗,表兄是我最亲的人....自小,母后不管我,父皇不疼我,唯有表兄日日入宫陪伴我,得了好吃的糖果分我一些,见了有趣的玩意,送与我....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怎么能死呢......朱承安双目龟裂,复又松开她,望着苍茫的夜色,大口大口喘气,指甲陷入大殿的门缝里,绞出一行血迹,头额重重地往门框上撞。

我不信,我不信.....殿下,殿下.....容语紧紧揪住他的胳膊,泪如雨下,殿下高堂在上,切莫伤身....阿兄临终遗言,嘱我辅佐殿下,我应下了,殿下,您要振作起来,不能辜负阿兄的期许.....朱承安宛如木偶般,跪立不动。

二人就这般隔着门槛,枯坐至天明。

王桓停灵整整七日,于元宵节正月十五日下葬。

容语送葬归来,抱着他那柄缺了一角的偃月刀,跨入熙熙攘攘的街市。

一大片喧嚣扑面而来。

五光十色的灯盏沿河岸铺展,一片连接一片,映照三里河如流光溢彩的灯市。

路边商肆鳞次栉比,旌旗迎风招展,大街小巷挤满了花团锦簇的行人,时不时有年轻的过卖扯着嗓子尽情吆喝,兜售野味的老汉露出一脸憨笑,亦有挑着货担走门串户的货郎沿街叫卖,一群衣着鲜艳的浮浪子弟打马路过,惹得街市一阵人仰马翻。

河面涟漪划开,一座画舫游来,当中一曼妙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眉目含情,信手拨弦,琴音却清透悠远,正是一曲《边关月》,行人立时拥挤在围栏处,哪管那曲中哀恻之意,只扔绢掷笑,好不热闹。

游人如织,贩夫走卒不绝于路,整座上京城灯火惶惶。

想是勤务楼附近举办了灯盏,人海如潮,摩肩接踵皆往那头赶。

容语怀抱偃月刀逆着人群,仰首闭目,喧嚣如潮水一浪一浪盖过她面颊,她深深呼吸这一片烟火气。

边关儿郎浴血奋战,为的不就是这片河清海晏歌舞升平吗?阿兄,卿言定承你遗志,守住这片康衢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