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夏的午后,雷声轰隆隆滚过,乌云压城,雨却迟迟落不下来。
容语今日晨起与礼部核对好去李府下聘的单子,午时过来东宫探望朱承安,被留下用膳。
一桌子山珍海味,却没动几筷子。
容语看不下去,亲自夹了几块朱承安往日爱吃的酸鱼片,置于他面前的小碟。
殿下,吃一些吧,近来事务繁忙,身子要紧。
朱承安大婚将近,如此失魂落魄,定是思念周如沁的缘故。
朱承安枯坐在八仙桌后,沉默一阵,茫然地抬起眸,卿言,你陪我饮几杯酒如何?容语没有拒绝,吩咐人去取酒,刘吉意念一动,深深看了一眼容语,轻声问朱承安,殿下,您要喝什么酒?女儿红只剩下一坛,西风烈倒是还有不少。
朱承安眼神忽的一黯,就西风烈吧。
赶在容语阻止前,凄凉地笑道,表兄不是爱喝西风烈吗?容语嗓音一梗,熠熠的眸眼也在一瞬间惨淡下来,她沉默地坐下,往嘴里扒了一口干饭,嚼了片刻,问朱承安,殿下是因阿兄伤怀,还是因周姑娘....朱承安捏着酒盏没动,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柄,青筋蜷起清晰可见,他喃喃道,卿言,我真的很想很想表兄.....所有人要我以大局为重时,唯有表兄告诉我,自己开心也很重要....若是不畅怀,得到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容语一怔,没有接话。
看来还在惦记着周如沁。
不多时,刘吉着人搬来六坛西风烈,容语脸色一变,王桓喝一坛便酩酊大醉,何况朱承安。
她偏首去看朱承安,忽然瞧见他那双寥落的眸如同枯木逢春般,溢出一丝鲜活。
回想他刚刚所说,到嘴了话又吞了回去。
干脆舍命陪君子。
容语主动拔开酒塞,替他斟了一杯。
刘吉默默看着二人,将门一掩,挥手屏退内侍,独自立在雕窗外等候。
西风烈被誉为酒中之王,入口炽烈,后劲霸道,容语在军中,鲜少见人喝满三坛,她酒量算好,喝个两坛也得醉醺醺,容语打算先将朱承安灌醉,让他好好睡一觉。
朱承安连喝了三杯,大呼痛快,只是喝着喝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像是陷入泥潭的人,一身精神气被抽走,只剩躯壳在无力挣扎。
容语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好受,低声劝道,殿下还惦记着心里那个人吗?朱承安心仿佛被拂尘轻轻扫了一下,艰难的移目在她脸颊,她此刻的眉目是柔和的,带着些许温情,仿佛是褪去一身锋芒的玉,是啊....他惨烈一笑,明日礼部便要去李府下聘。
他与她如隔天堑。
她应该是不愿意为妾的,应该是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奔来一股山洪,冲垮他心中横着的那块堰堤,将他所有求而不得一泻而下。
容语微微叹息,喝了几杯,面颊浮现一丝红晕,她轻轻一笑。
眼底的光是清淡的,也是潋滟的。
朱承安的眼也随之一晃,似有昳丽的光耀入他心底,也跟着笑了。
容语一心当差,不太能理解朱承安的求而不得。
她连着喝了几杯,壮胆劝道,恕臣冒昧,殿下为何这般痛苦?您登基在即,回头一道圣旨下去,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周如沁还未成婚,未必没存着等朱承安的心思。
在容语看来,朱承安这是庸人自扰。
朱承安听了这话,如同得到了鼓励,是吗?眼神如钩子一点点钻出来,视线落在她清致的眼一动未动,那卿言呢,可有喜欢的人?容语一口酒险些洒出,茫然看着朱承安,喜欢的人?师傅教了她一身本事,甚至也教过人情世故,却唯独没提过感情。
喜欢一个人会怎样?她好奇问道。
朱承安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敲了敲她脑门,只觉有趣,卿言,你这是没开窍呀....心里不知不觉舒坦一些。
容语讪讪一笑,十分不好意思,殿下,臣是什么身份,哪有心思儿女情长?那我来告诉你...朱承安半伏在桌案,手撑着额目光融融望着他,似吐真言,喜欢一个人呢,你会时时想要见到她,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她....将自己打扮得得体,做一切令她喜欢的事....担心她的安危,在乎她的喜怒,若她眉间有忧愁,便恨不得去抚平.....容语一字一句听来,嫌弃地摇摇头,这些她通通没有。
偶尔见到她会心虚....容语眼神嗖的一下直了,心虚?每每遇见谢堰,便心虚,她心突然慌了,殿下您弄错了吧?朱承安没有答她,笑着将酒盏里的酒一点点饮尽。
容语狠狠押了一口酒,压压惊,默默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她担心许鹤仪吃不饱,害怕朱赟不开心,每每想到王桓便心痛,照朱承安这么说,她难道喜欢这几位兄弟。
绝不可能。
至于遇见谢堰心虚,应该是欠他太多人情的缘故。
一口口酒往喉咙里灌,将肺腑烧得灼烈了,方才舒服,不知不觉二人已喝完两坛半。
朱承安果然半醉半醒,也不知是酒劲壮胆,抑或是彻底糊涂了,他拽住了容语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容语摁住他胳膊,皱着眉,殿下.....朱承安醉醺醺地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蓄势已久的种子,一股脑子破土而开,卿言你别拦着我....我不想娶李思怡,我想娶你....容语脑子里轰了一下,混混沌沌的,绞成一片。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您说什么呢?朱承安拽着她,灼热的呼吸寸寸逼近,一字一句道,我心悦你,卿言,你愿意吗?容语木了一阵,缓缓回过味来,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虽是微醺,脑子却还清楚。
所以,朱承安这一年多来,绞尽脑汁不肯成亲,是因为她....心中没有任何波动,甚至是生气的。
她扶着额默然片刻,殿下,在臣眼里,您是君,臣对您没有半丝男女之情,还望殿下及时止住不该有的念头....李姑娘名门之后,是满城百姓亲眼见证的太子妃,您既然生在了皇家,便得担起这个责任,赐婚圣旨已下,您这么做,实则是辜负了李姑娘。
朱承安闻言心头如同浇了一盆冷水,连酒意也去了大半,他眼底冷清清的,似被掏空一般,茫然望着她,视线一点点模糊。
也不知该想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
视线移到酒坛,仿佛寻到发泄之物,往前抱住一坛,扭开酒塞,一股脑往嘴里灌。
大片的酒水顺着他脸颊滑入衣领,浇在他心头,原先充滞着爱慕的心房,此刻如同被火燎原后的荒地,一片荒芜。
容语见状,伸手将酒坛给夺过来。
朱承安不理睬她,又开了另外一坛,这回他没径直往嘴里灌,而是一杯杯,像是续命似的,慢慢地抿。
入口全是苦涩。
灼泪伴随汗水,浸透他眼眶,刺痛了他的目,他闭上眼,仿佛有一丝鲜红自眼角渗出。
容语心头咂摸不出什么滋味,只觉浑身不自在,当说的话也说了,径直离开,又于心不忍。
她辅佐他这般久,已习惯事事将他放在先。
于是,将他手侧那坛酒给擒起,往她自个儿嘴里灌。
替他将酒喝完,他便该消停了。
容语原先是不懂,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有了主意,往后这东宫,能不来则不来,这一坛酒权当与他作别。
朱承安浑浑噩噩看着她喝,也没拦着,只低声询问,卿言不喜欢我,那喜欢谁?什么样的男人能入卿言的眼,谢堰吗?说到最后,带着不甘与嫉妒。
容语听了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头疼地看着他。
但凡朱承安将心思放在朝政上,也不至于被谢堰逼到这个地步。
他身为皇储,不该对政务如此生疏。
殿下恨谢堰吗?朱承安一愣,恨吗?该是嫉妒居多。
朱承安又岂会当着容语的面承认自己嫉妒别的男人,他脸色僵硬的,白得不同寻常。
容语只当他默认,再道,谢堰此人,心如止水,步步为营,连自己的婚姻尚可拿来当筹码,反观殿下您,却要将好不容易求来的新妇给推拒,失信于臣民,孰该孰不该,殿下心里难道没杆秤吗?今日的话,臣自当没听过,还请殿下时刻谨记,莫要让王桓白死....漫天的雨水自半空浇下,电闪雷鸣,映出朱承安苍白的脸,他唇齿无丝毫血色,如同傀儡一般,木了片刻,一头栽倒在桌案。
容语跨出大殿,扶廊芜下的长柱而立,雨幕织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网不住这满腔情愁。
沿着廊芜往西侧折了几步,恍觉脚步有些发软,她强撑着晃了晃神,该是喝多了。
继续往前行,迈过转角。
刀刃拔出的铮鸣声穿透雨声撞入耳帘。
一瞬间酒意消退,全身绷紧如弓,警惕地盯着四周。
前后左右不知何时聚了一批黑衣高手,几乎将她围个团团转。
容语是怒然的,更是疑惑的。
这里是东宫...除了朱靖安,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对她下手?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甬道迈出。
刘吉立在人群后,面色平静与她相视。
容语眉头一皱,刘吉,你这是做什么?刘吉合袖与她郑重一揖,温声道,卿言,殿下对你一片痴心,你岂可辜负他?容语怔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凉,她借着墙壁的力,缓缓站直身子,负手在后,怎么,我不愿意,所以你要逼我?刘吉轻轻一笑,卿言,你当真是替殿下效力吗?谢堰多番为难殿下,你无动于衷...容语只觉刘吉在胡搅蛮缠,负在身后的手缓缓蓄力,却觉丹田一空,她压根使不上劲,心猛地一沉。
着了刘吉的道了。
又是软筋散...怪她喝得太多,醉醺醺的,又不曾防备朱承安,毒该是在下在最后那两坛酒水里,刘吉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般肮脏的手段。
容语心里惊雷阵阵,面上却不显,你打算如何?刘吉却是神色怔忡道,卿言,看在王少爷的面子上,再帮殿下一回吧。
容语微愣,扫了一眼四周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疑惑问,什么意思?刘吉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给你下了软筋散,你随我去八音阁,引谢堰前来,我已布好人手,打算一举擒杀谢堰。
容语先是狠狠一震,旋即一脸莫名的看着刘吉,你拿我威胁谢堰?刘吉,你烧糊涂了?刘吉微抬下颚一笑,我没有糊涂,相反,我清醒得很。
谢堰不会来的,容语语气笃定,眼底透着失望,你这么做,只会令东宫分崩离析...刘吉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旦谢堰将秀水村的事查下去,东宫与王家便万劫不复,谢堰非除不可,而今日是唯一的机会。
刘吉心下一狠,卿言,对不住了,你若还算东宫一员,今日便帮着殿下除掉谢堰,从此往后一心一意跟着殿下....你放心,殿下满心眼里都是你,将来整个皇宫都是你的天下....容语只觉刘吉魔怔了,万分恼怒,你简直荒谬!殿下知道你在胡作非为吗?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刘吉撩唇一笑,卿言,我实话问你,以你的功夫杀谢堰易如反掌,你做得到吗?容语心头微微一颤,她寒着脸没吭声。
刘吉满眼讽刺,这不就对了,既然你不肯动手,便由我来,他脸色一寒,来人,将容语拿下!........容语被缚住的同一时刻,谢堰立在窗棂下,望着瓢泼大雨,眉间浮现一抹隐忧,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要多,江河一带怕是要闹夏讯...朱靖安坐在案后翻阅文书,气定神闲道,那也该他朱承安操心....清晏,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卫所的账目不对....谢堰转身正要过去,却见朱靖安一小厮从廊芜下急急奔来,他当即止了步,等着人到了门口,问道,出什么事了?那小厮看了一眼谢堰,一面擦汗一面禀道,殿下,谢大人,东宫出大事了。
朱靖安从案后抬起眸,连忙坐直了身子,何事?小厮咽了咽嗓,迫不及待道,太子与刘吉将容掌印绑在八音阁,说是等着谢大人去救。
朱靖安听了这话,眼眸骇然瞪大,几乎笑出声,你没听错?这消息打哪来的?小厮也一脸莫名,是刘吉跟前的江照亲口告诉属下的,还嘱咐属下一定要将话带给谢大人。
朱靖安跌坐在圈椅里,放声大笑,我说老四这脑袋莫不是被驴踢了吧,这是谁想出来的歪主意,将容语绑起来等着清晏去救?这是犯了什么浑!谁给他勇气做这春秋大梦!嘿,本王正愁除不掉容语,敢情好,朱承安这是自掘坟墓,省了我一桩大麻烦....这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急着卸磨杀驴了....清晏哪,依本王看....目光落在谢堰脸上,突然怔了怔,嗓音变了个调儿,清晏....你这是怎么了?朱靖安已不记得认识谢堰多少年了,一直以来,谢堰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甚至很少在那张面无波澜的脸上,看到旁的表情。
哪怕愤怒时,谢堰的眼神犹然是平静的。
但面前的他,与以往每一日,迥然不同。
那双深眸,似翻腾着灼灼烈火,沿着血丝往瞳仁深处蔓延,最后聚成眸尖一抹磅礴的杀气。
朱靖安心一下子坠到谷底,整个人也跟着撞在椅背。
清晏,你难道真的喜欢那个容语?容语是女子一事,他也是前不久刚得知。
半年前谢堰营救容语,他只当谢堰是为大局考虑,当时心里有些埋怨,却也没责怪他。
谢堰没有答他,整个人绷紧似满弓,心仿佛被什么攫住,又痛又怒,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恼怒过,当初许昱围杀容语,那是立场所致,他无话可说,但是朱承安不一样,容语数次为他出生入死,到头来却成了他除去政敌的工具。
他打心眼里替容语不值。
朱靖安对上谢堰的眼神,心已凉了一大片。
他呆愣地坐在圈椅里,险些拔不起身来。
朱承安哪里是被驴踢了,他这是将了谢堰一军,出了一记极狠的险招。
荒谬,可笑,却又实实在在地戳到了软肋...朱靖安气得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乃至恳求,以及命令,清晏,你不会去吧?你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