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29 03:55:46

——贫僧法号悟色。

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唇瓣轻启,用一种青云出岫般轻渺的嗓音自报家门。

不过是句简简单单的话儿,却带着股清奇的气场,彷佛语带蛊惑,让周遭的人无意识地便齐齐静了。

恍如这并不是在人声噪杂的群英楼里,而是在香烟袅绕的庙堂里,笃笃木鱼声浮在耳边。

然而,独特的恬静没有持续太久,由他而启,也由他而终。

不信?这是我的证件,你如果识字,可以看一下,不过上头那张画像没有我本人帅气。

无预警的,悟色突然弯起嘴角笑得放肆,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叠纸儿,上头还清晰烙着官印,来来来,别客气,大家一起看。

请问大师,和尚也有证件吗?他的出现让邢欢很快就忘了那场闹剧,注意力全数被那些证件吸引。

她好奇地飘了眼,没能瞧清,怯生生地扯了扯那件绿色袈裟,问道。

闻声,悟色大师分神看了她眼,又是那种沉重哀悼逝去美好的目光,哦,一般和尚没有。

不过师父说了,我这模样恐怕没人相信会是个得道高僧,所以需要证件。

可是大师,得道高僧可以不用剃度的吗?没有适合我头型的剃刀,所以暂缓。

他格外认真地回道,抽空随手抢回了那些正在供人阅览的证书,这位长得很像我死去未婚妻的姑娘,请问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可以私奔了。

邢欢呆呆地摇了摇头。

可事态发展仍是没能如悟色所愿。

假和尚!你竟然也参与这种无业游民非法集会!这次你别想逃,跟我去见官!一道清脆嗓音从天而降,同时还伴随着成堆的碎瓦。

众人再次齐刷刷地抬头,只瞧见屋顶上多了个大窟窿,白花花的日光透了进来。

片刻后,一旁的碎瓦堆动了动,一个穿着捕快衣裳的姑娘势如破竹般地蹦了出来,拍了怕满头的灰,又呸了几口后,立刻恢复镇定,紧握住手里的刀,直冲向那位自称得道高僧的男子。

姑娘,你长得真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绿色袈裟的主人一扫方才从横梁上跃下的气势,拔腿就跑,边还回眸抛了个媚眼附送上甜言。

少拿这种只有傻子才会信的话糊弄我!我再也不会上当了!别!别靠近我!贫僧有瘟疫,命不久矣,不想传染给你。

这话一出,成功让他周围的人默契地退避三舍。

只有那位女捕快紧追不舍,滚,这伎俩你也玩过了!……原来我已经玩了你那么多回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你还跑,还跑!……追逐声逐渐消失在了群英楼里,只有屋顶的那个大窟窿证明方才的事并非大伙的错觉。

于是乎,一双双带着讪笑的目光聚集到了邢欢身上。

这就是个信了假和尚话的傻子呐!这位姑娘,人在江湖飘,还是得学聪明点啊。

姑娘,您长得好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噗哈哈哈哈……刺耳的话、嘲讽的笑声,直钻入邢欢耳中,她努力挤出笑容逐一应对,就好像完全听不懂那话中的不善,汲取到的全是前辈们悉心的教导。

她不跑不走,傻乎乎地立在那儿,咬白了下唇供人笑话。

本已下定决心,逼自己眼瞎心盲耳聋,等他们笑够了,自然就曲终人散。

却怎么也没料到,诱发这出笑话的罪魁祸首突然又折了回来。

各位,不好意思,贫僧把未婚妻给忘了。

欸?欸!邢欢一头雾水,只觉手腕间猝然一沉,再回神时已被强行拉到了窗边,瞄了眼窗外,居高临下的视角能清晰瞧见底下大街人来人往的光景,做做、做什么?要跳楼?大大大师,您淡定点,这儿是四楼啊啊啊啊啊啊……从凄厉的尾音便能猜测出,大师是真的领着她跳了,还跳得毫不犹豫。

*城郊的沉香阁,是座尼姑庵,地处偏僻,香火不够旺盛,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啧啧,未婚妻,你脱了衣裳后还是挺诱人的。

没错,这轻浮话音的确是从沉香阁的客房里飘出的。

至少在悟色看来,眼前景象用秀色可餐形容不为过。

没有了那套碎花小棉袄,那身让人误会的膘肉也随之消失,事实上,她的身段甚至过于纤瘦了。

庵里沙弥尼的衣裳尺寸本就不大,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宽松。

即使腰间系带被她绑得牢牢的,衣襟处仍是有些微敞,锁骨暴露在外,隐隐可见如脂般细白的皮肤。

原先凌乱的头发索性被她松开,如瀑般的青丝散在肩侧,几缕不够安分的发丝因脖间细汗而紧贴着。

倒是那张脸儿,有些圆润,透着几分可爱,五官算不上精致,却是清秀逼人。

怎么瞧,都与他先前在群英楼里救下的女人判若两人。

他肆无忌惮的欣赏,而邢欢则强忍着不去看他,她怕只需一眼,就会忍不住对高僧痛下杀手。

好惨。

这位女施主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怎么会弄得一身伤?好不容易审视完邢欢伤势的师太,忽然开口道。

不知道,她是贫僧捡到的。

他眼都不眨地回道。

……惹得邢欢终于忍不住,猛地转头,鼓起圆圆的眼珠子,狠狠瞪他,大师,不是您带我摔的吗?您说您是得到高僧,轻功了得,别说从四楼跳下去了,就算是从七级浮屠上跳下来,都能保证我毫发无伤。

施主,你怎么能在佛门清净之地打诳语呢?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贫僧只是好心出手相助。

说着,他撩起繁琐的袈裟,毫不避嫌地顺着床沿紧挨她入座,又随手掏出了串佛珠,煞有其事地拨弄了起来。

他发间有股好闻的檀香味,稍一挨近,就肆无忌惮地窜入邢欢鼻息间,扰得她心思紊乱,没法正常思考。

她就像是受了惊般,立即往一旁挪了挪,同他保持安全距离,到底是谁在打诳语?难不成您还想说是我摔傻了,摔出多余的记忆了?旁人最多摔至失忆,你竟然还能摔出多余的记忆。

看来女施主很有慧根,你要不要考虑出家看看?你……他成功了!就算是第一次收到永安送来的休书,她都没被气得舌头打结,可这个假和尚做到了,坐那边凳子上去!男女有别!太硬了,坐着不舒服。

——不要以为你有和尚证件,我就不敢揍你!信不信我这就替佛祖收拾了你!这冲动的话儿险些从邢欢口中蹦出,可当捕捉到他眼中玩味笑意后,她用力吞回,压下怒火,告诫自己不能失态,对付这种人就该以毒攻毒,大家一起玩阴的。

呜!师太,您别麻烦了,不用帮我处理伤口了,反正我也不打算活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要脸了,就实话跟您说了吧。

我命苦啊,五岁死了爹,娘含辛茹苦把我拉拔大,本还指望着我能替她养老送终。

岂料那富商王官人把我强抢了去,我娘为了阻拦惨遭毒打。

我好不容易逃出,一路被追杀,逃往了京城,遇见大师……呜呜,原还以为得救了,没想到、没想到……世道变了啊,他他他、他竟然想对我做那种事……我反抗他便打我……别拦我,我还怎么苟活于世……喂,喂,喂!你还真恩将仇报!是谁帮你解围的?我不过是轻功偶尔失效,才害你受伤,你也太狠了!这是悟色平生第一次看走眼,竟还以为她是个只懂顺从被戒条束缚住的女子。

这前后反差,让他措手不及,甚至忘了冷静应对。

面对他的申辩,邢欢充耳未闻,一个劲地只顾着抱紧师太哭诉,我还有什么颜面去侍奉娘。

师太,您就好心赐我三尺白绫,让我结束了这悲恸的人生吧,求您了。

死女人,你……够了!这位女施主,贫尼信你,没有姑娘家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

你要勇敢活下去,千万别想不开。

若是无处可去,沉香阁也愿收留你,佛祖不会嫌弃你的。

把这衣冠禽兽看紧了,贫尼这就去找人好好教训他!慈眉善目的师太也突然变了脸,义正言辞地喝断了悟色的话,甩一甩衣袖,话音未落,就当真跑去喊人了。

那道灰蓝色的正义身影刚消失在屋内没多久,邢欢就猝然止住了哭声,用指尖理了理方才弄乱的发,嘴角荡出一抹挑衅笑意,扬眉看向紧瞪着她的悟色,看什么看,大师没听说过最毒妇人心?听过,不过没见识过。

片刻后,他忽然脸色一缓,从腹间挤出哼笑。

显然,他已从惊愕中回过了神,转过身子,特意又靠近了她几分,不知道施主有没有见识过无毒不丈夫?你想做什么……气氛不太对劲,眼看着他越挨越近,邢欢的心跳也跟着越跳越快,身子下意识地往后挪,直至抵到了墙。

她身子一抬,想往另一边跑,没料,他像是早就料到了,手一抬,撑在了墙边,彻底拦堵了她的后路,修长指节还格外悠闲在墙上若有似无敲打着。

欣赏了些会她受惊的模样后,他满意地笑了,既然施主都说我对你做了那种事,那我如果不让你领略下春宵一刻的滋味,岂不是辜负了你?没、没关系,我不怕被辜负。

谁会真想要跟和尚做那档子事啊!这怎么行,贫僧最不舍得辜负女人了。

他说得很轻,呢喃般的气息,更像是种挑逗,扰乱着她的呼吸频率。

在她屏息时,他忽然侧过头,鼻尖轻擦过她的眼帘。

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唇间,邢欢眼一闭,刚打算张嘴叫救命。

蓦然,感觉到压在跟前的阴影没了,取而代之地是一道温暖,紧紧包裹住她,浓郁的檀香味刺得她立即睁开眼。

这才发现身上原先那件单薄透凉的尼姑服上,多了件绿色袈裟。

你似乎很怕冷,别着凉了。

他起身,理了理淡粉色的袍子,顺便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注解。

透着体贴的话让邢欢喉头一动。

是,她怕冷,很怕,即便现在是盛夏,所以才会不顾形象地裹着碎花棉袄御寒。

可就连和她相处了两年的相公都未曾在意过的细节,从这个今天才刚认识假和尚口中说出,难免惹得她心颤。

我赶时间,有空再春宵。

他迈步走到窗边,侧过头看了眼,含笑回眸,掷出一句。

只在邢欢眨眼的瞬间,屋内,就只剩下她一人。

若不是裹在身上的那件独特袈裟,还有那些个隐隐作痛的伤,她会以为,所谓得道高僧只是凭空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