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跟着赵永安跑了多少地方,连邢欢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他雇了一辆马车,亲自驾车带着她满京城地逛。
途径某条河流时,永安告诉她这是条大运河,前朝皇帝开凿,据说是为了爱妃修建陵墓运送木材;路过某座桥时,他说在很久以前,京城还不是京城时,有个才子赶考经过这儿,爱上了河对岸的姑娘,可他没有银子渡河,等他金榜题名后,故地重游,那位姑娘已经死了,于是他斥资造了这座桥,又于是后来百姓叫它艾桥……他就是那么耐心地一路为邢欢讲述着无数典故,就连个坟墩墩都不放过。
邢欢才知道,原来京城那么人文,又原来即使改朝换代情痴却永远死不光,呐,赵永安,我算是明白了。
但凡能留名于世的女人,都因为她男人帮她造了个鬼东西。
我知道苏妲己哇,她男人给她造了鹿台;哦,我还知道阿房女,她男人造了阿房宫。
她说得理直气壮,正史野史一锅端。
永安愣了愣,看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傻了?以往,他绝对不会和邢欢说这些,对牛谈情有什么意思?可现在,他竟然想笑,还当真笑出了声,甚至冲动地脱口相问,你想造什么?我?和她有什么关系?虽然邢欢读的书不多,但民间传说听了不少,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是传说中的祸水,她更知道自己这长相基本是祸不起来了。
嗯,我帮你留名。
等回祈州了,造栋宅子,叫欢楼?……赵永安,你就是想开家窑子自产自销吧!犯得着拿她做噱头吗?做人能阳光点吗?邢欢抽了抽嘴角,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给我点银子,我回去多买点羊。
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是想对你好……等一下。
话说到一半,永安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你要回去?嗯,过些天就走了。
她有些落寞地淡去笑意,为什么伤怀?邢欢也不太清楚。
只觉得以娘的个性,一旦她做了选择,就是一走不回头。
这一走,那些丢开的东西也就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谁允许你走的。
你不怕你娘了吗?他对她的了解当真不多,只知道邢欢对她娘言听计从;他对自己似乎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不想她走,却不明白何故。
是我娘答应要带走我的……不许走。
什么叫‘出嫁从夫’你懂不懂?从什么从啊,你早把我休了……我现在又不想休了。
所谓休书,就是在我不想休你的时候,它就没有效力了。
她笨,她好骗,他大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掉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蠢事。
才不是。
我前两天都问清楚了,有了休书,那成亲的事儿就不作数了。
我自由了,还可以再嫁,要是前夫后悔了,能去官府告他。
也就是说,你要耍无赖,我可以让你的晓闲妹妹抓你去见官,反正她最喜欢抓人见官了。
在上回决定离开时,邢欢就已经做足功课,偷偷找了江湖上最有资质的下堂妻,问明白了所有情况,确保自己这么做不算道德败坏。
……谁教你这种事的?我们不混官场混江湖,江湖里没有这条规矩。
总之,现在我想要对你好,你就必须留下来接受我的好。
想改嫁?想让我叫你‘大嫂’?做梦,想都别想。
黄昏,红日渐渐没入湖中,湖边风光恬静,赵永安的叫嚣声却划破了这寂静气氛。
他看起来很激动,邢欢侧过脸颊眨着眼帘咀嚼他话中的意思。
他说想要对她好了,所以她就该不计前嫌,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催眠自己,把时间拨倒回两年前,重振起最初期待的心情,去欣然接受他的好……开玩笑!是他在做梦!是他应该想都别想吧!错过的两年,是这一天的陪伴就能补偿回来的吗?消耗殆尽的耐心,是这一句现在我想要对你好就能挽回的吗?静默了半晌,昏鸦鸣叫声席卷而过,邢欢打了个颤栗,蓦然回神,故作若无其事地浅笑,对了,我走的时候你最好再多给我点银子,我还想要把羊圈修缮下,免得亡羊补牢。
他或者看不懂她多变的心思,但至少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羊圈破了羊儿没了,才想起来要修补,晚了;好比他们之间,裂缝生成,残破不堪,再试图想要修出破镜重圆的结局,恍若天方夜谭般。
然而,赵永安不认命,他的羊儿还在,现在意识到羊圈需要修补,算不上为时已晚,拗不过她,他可以去求邢夫人。
拉下脸,放下身段,都可以。
只要她如从前般待在身边,这一次,他会试着抛开成见,将心比心。
先不谈这些了,你就没放一辈子羊的命,走,用晚膳去。
有了决定后,他暂时绕开了话题。
邢欢也没再刻意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也觉得这话题凄凉得紧,尤其配合上这气候转凉的夏末黄昏,就连迎面风吹的风,都带着让人鼻酸的气味。
*两三串造型简陋又诡谲的红灯笼,配上三炉烧得正红的炭外加三口大锅,构成了江湖人士们最爱的唠嗑吃饭场所——村夫烤鱼。
据说前些天江湖儿女们还做了民意调查,这家店荣登了大众点评榜首,口碑颇好,自此成为了江湖上一大传奇之地。
所谓传奇之地,自然每天都要有些传奇人士上演传奇故事。
今儿自然也不能例外,夜幕刚罩下,月牙儿还没来得及爬高,这儿已经是高朋满座。
比起前些日,今晚多了丝江湖气,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侠带来了私藏的好酒,浓浓酒香熏得整条巷子醉意盎然。
听说,是其中某人失恋了,所以做兄弟的要陪着一醉方休。
那位失恋的公子长得很是俊俏,一袭湖蓝色的袍子衣襟微敞,淡淡的颓唐气质弥漫在他眼角眉梢,可嘴角隐隐浮出的青紫淤痕,着实有些破坏美感。
他正抱着个酒坛子,盘着腿儿坐在长凳上,姿态撩人地叙述着这道伤痕的来历,……所以说,身为赵家庄大少爷我压力真的很大,人生毫无安全感。
就连逛个市集都能遇上刺客,呐,你们说,纵然是像我警惕心那么高的人,也决计料想不到刺客会打扮成卖香蕉的小贩。
要不是我身手敏捷,何止这点伤而已。
围坐在他周围的众人频频点头附和,现在的刺客真是太卑鄙了,既不参加每年举办的刺客资格考,又无所不在耍阴招。
江湖,果然需要一个能人来整顿啊。
哎,正所谓木秀于林必摧之,像我们赵家庄这种武林世家,而我又是长子,自然要如履薄冰,不得不隐姓埋名出家为僧啊。
我容易吗?万银兄,你说我容易吗?说着说着,赵静安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见底的空酒坛甩到了一边,借着挨近说话的动作,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任万银刚撬开的那坛酒。
嗯,的确很不容易,你的压力我懂。
对此,任万银表示理解,但问题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概没多久前,他才刚费力撬开一坛酒,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赵静安拿走。
现在,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他憋不出了,可是静安兄,你不是失恋吗?你不觉得,比起你如何打倒刺客我们更想听闻一下你失恋的经过吗?哦哦哦哦!江湖儿女们的眼睛放光了,继神医消失后,又多了一位敢于八卦的人士,江湖就是需要有这种领导才能的人啊。
万银兄,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相较于打了鸡血似的众人,一直喋喋不休的静安只阴森森地飘出一句回应。
失恋的经过?他就是可笑到连怎么恋上的经过都没有。
失恋,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一个人痛,一个人借酒浇愁,再找一堆人陪着目的仍是想要掩盖一个人的孤单。
若是早在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一个人走会心涩会寂寞,他会嗤之以鼻。
偏偏弄人的造化让他渐渐顿悟,原来只要那个人对了胃口,就算被拖累至死也是甘愿的。
这些话他还来不及说,所有机会与退路都被扼断。
想要重演两年前无牵无挂地离开,脚步却又生生被绊住。
他想留下,给她幸福,可又忘不了她曾经时时刻刻挂在嘴上刻在心里的是相公,他们牵着手时,她的笑容很真很刺,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弄明白她梦寐以求的人是谁。
或者不如大度点,留下,也可以是为了见证她的幸福?想着,静安苦笑,抬手举起酒坛,狠狠灌下。
其实见证要比放手,更需要勇气。
静安兄。
任万银也是个男人,虽然他始终觉得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三天两头就要失一次,可他还是懂得所谓爷们间的友情,就是当朋友心情不好时,不打扰,任由他发疯,等疯完了送他回府便是。
然而,当他不经意地一抬头,瞧见不远处停下的马车上走下的那两道身影,他立刻紧紧拉住静安的手,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快,别喝了,整理仪容,休书公子正朝着我们走来。
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向着月亮奔跑。
他都已经这样了,身为兄弟不给安慰也就算了,讲个话还那么诗情画意,做什么?想让他联想到那两个人此刻说不定正在风花雪月吗?邢欢!你别告诉我,觉得这边的烤鱼好吃是因为你和我哥以前常来吃。
骤然响起的吼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不散,也让灯火通明处的热闹气氛戛然而止。
赵静安总算意识到,任万银没有胡说,孽缘就是那么孽,他都已经被逼到买醉,仍然逃不开这对戏剧化的夫妻!那倒没有,只是在某个你忙着陪晓闲妹妹的夜晚,我碰巧在邢欢的房里遇见她,又碰巧来这儿吃过一次。
也许,她很怀念这种味道,想再回味下当初的感觉呢。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对峙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当了两年酒肉不沾的和尚,已经灌下那么多坛酒的赵静安按理是失去战斗力了,他们很难看见火花飞溅的场面了。
没料,那位刚还俗的和尚仍旧无比清醒,那张无时无刻不在刻薄的嘴功力更甚了。
呃……路过路过,我们碰巧路过,大少爷慢慢吃,我们先回府了。
邢欢干笑着圆场,没出息地想要逃离。
这古怪气氛由何而生,她恪酢醍懂,只知道有个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突然被赵静安点破了。
到底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家村夫烤鱼,当真是喜欢它的味道吗?细细想来,她的确不是喜欢而是怀念,惦念着那晚无猜嫌的关系,惦念着当初他不着痕迹的体贴安慰,惦念着他第一次叫她欢欢妹妹时自然熟稔仿若相识了好几辈子的口吻。
坐下。
她的心虚在赵永安看来无疑是碍眼的,彷佛是不愿当着赵静安的面继续做这二少奶奶。
可他偏不想让她如愿,正大光明的关系为什么要藏掖?就算是避嫌,那该避的人也是他那位荒唐至极的哥哥!你饿了?那你吃,我认得回家的路,赶时间,先走了。
坐下?别闹了,这样的场面她承受不来。
……你再敢赶时间,我立刻就让你赶去投胎。
那我不赶不赶,我慢慢回……欢欢妹妹,你怕我吃了你吗?放心,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要吃我早就吃了,怎么会等到今天。
同样不想让她得逞离开的,还有静安。
他的想法,卑微到连自己都不敢直视。
有她在,他或许能借着微醺说服自己暂忘掉彼此间可笑的纠葛。
就当是故地重游、故人重逢、故事重提。
哈、哈哈哈哈,我会怕你?坐就坐,哼。
邢欢皮笑肉不笑地颤了几声,大喇喇地入座,用实际行动证明,激将法对她来说很管用。
然而,同样的话,在赵永安听来,关注焦点则截然不同,你们俩同床共枕过?什么时候的事?见鬼了,那种千年修得共枕眠的事,他都还没来得及做!竟然不知不觉间被人捷足先登了?还如此得瑟地当众拿出来炫,要他情何以堪!嗯?两年了,你还不知道弟妹有半夜闯进别人房间偷听梦话的习惯吗?……看着赵永安开始泛青的脸色,邢欢无奈抚额,她算是明白了,赵静安就是见不得她好过,非要把局面弄僵才觉得开心。
听着听着她就直接爬上床睡了。
怎么说她也是我弟妹,我总不能一脚把她踹下床吧?够了,别说了,给我一坛酒。
谁要听这些自己压根没参与进去的甜蜜回忆,谁爱从其他男人嘴里了解自己女人的习惯,谁想公然演出乱伦好戏给江湖儿女们看!他宁愿灌醉自己,不听不看不想。
你们还自备酒水了呀,喝不完还得带回去,多折腾。
嗯,我来帮你们一起喝好了。
很明显,不是只有他们俩有怨无处泄。
邢欢在希望和失望间反复煎熬的次数不比他们少,藏在心里找不到人说的难受更多,她不止想要醉,还恨不得能就此醉死。
识相的看戏观众们不做打扰,配合地大量提供酒水就当是抵扣门票。
可眼看着号称经济困难的江湖人士,如此豪迈地一坛又一坛消耗上等好酒,身为资助人,任万银的心在淌血。
还有没有天理了啊!这样江湖怎么可能不遭遇金融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