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姚荡的在意是该放纵还是收敛,苏步钦还没来得及拿捏好尺度,就被旦旦带回来的消息搅得胸口闷窒。
如果她不是姚家的人多好,明知不可能,这种念头仍在他脑中不断滋长,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多希望她仅仅只是苏步高偶尔提过的十三荡,一个没头没脑爱闯祸又总是自以为可以保护任何人的傻瓜。
如此,他们之间便不会存在利益和对立。
他或许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她禁锢在身边,任她撒野。
然而……苏步钦沉了沉气,调匀呼吸,才再度开口,他去均国只是面圣?还有没有其他动静?不清楚,姚四爷很谨慎,据说面圣也是为了进贡,皇上是知道的。
不过……又旦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回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思忖,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到底还是启了头,很难再吞回去,即使有丝悔意在流窜,他还是继续道:前些日子九爷被人行刺,好在只是皮外伤。
如又旦先前所料,闻言后,苏步钦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先前怎么不说?九爷让那边的人瞒着,说怕你担心。
我没空担那么多心。
话虽这么说,可他瞳间倏然透出的森寒之气分明表达了另一层意思,有确定是谁做的吗?还不能却,但……好了,我知道了。
这脱口而出的话,苏步钦没有给他机会说完,其实心里有了答案,可他不想让旁人来确定,存着些许侥幸,认定自己还可以站在局外,过些悠然的小日子,每天最大的烦恼至多是为情所困。
不着痕迹地叹了声后,他起身,跨出书房,余光瞥见旦旦不识相的尾随。
他无奈地溢出声感叹,让我安静地陪她吃顿饭。
……活像是句近乎无力的请求,让旦旦跟着喉间涌出苦味。
他收住步伐不再打扰,却依稀能从爷的背影里看到那丝风雨欲来的前兆。
这样相安无事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那顿饭真的是很安静,席间几乎没有人说话,连丫鬟上菜都是轻手轻脚的,彷佛生怕打搅了这种沉默。
就连平日里最吵闹的姚荡,都只是埋头扒着饭,偶尔偷睨苏步钦,猜测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气消了吗?会不会还在后悔当初把她接近钦云府?一肚子的疑问,她没胆问出来,生怕一旦把话说开,连这种面对面一块用膳的场面都会不复存在。
那些糯香的饭粒咽进嘴里是酸涩的,彷佛卡在喉间下不去,她动手为自己盛了碗汤,囫囵吞咽,以为这样能把那种有东西梗着的错觉冲淡。
结果却烫麻了舌尖,惹得她下意识地痛呼,即便如此,苏步钦也只是淡淡撇了她眼,叮嘱了句:吃慢点。
哦。
她闷闷点头,听话地开始细嚼慢咽。
这是他们整顿饭席间唯一的一次交谈,之后彼此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
苏步钦在享受这种恬静,甚至满足于两个人一餐饭的滋味,在别人眼里看来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在他品来则是难能可贵的安稳。
也许有一天,等到他们之间不再横亘那么多闲杂人等,他可以笑着告诉她——姚荡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是种萦绕着甜蜜的麻烦,初见时那道好似萝卜的身影也渐渐成功在他心底烙了印,她存在的意义是让他知道原来所谓幸福就是他人眼中的平淡无奇、原来所谓爱情就是跟一个人在一起时可以对其他任何事都心如止水。
只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闲杂人等……对她来说或许会是一些分量重过他的人。
如他那般百转千回的复杂心思,姚荡没有。
她有的只是女儿家的小烦躁,比如……她开始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就是这般如履薄冰的。
多说一句怕他会嫌烦,不说话又想念他的声音;多看一眼怕惹他不高兴,不看又忍不住……但在姚荡看来,这些纠结苏步钦似乎都没有,甚至在那顿饭之后,他们鲜少再有独处的机会,他变得很忙,又像是在和她冷战?至少姚荡是这么想的。
以至于,她开始变得闷闷不乐。
起先这样的安静并没太惹人注目,持续了两三天的沉默后,察觉到她不对劲的人却是四哥。
似乎你没什么资格摆脸色给我看,要我提醒你吗?那天爽约的人是你。
他一直没舍得去责怪她的落跑,倒是她,还好意思见了他连笑容都吝啬给。
哼!还说呢,你那天做什么假装咬我,结果偷偷吸我脖子。
还吸得那么大力,三天!足足三天那个小红印才褪掉,害我大热天的还得把衣襟系得那么紧。
那张嘟起的唇落入姚寅的视线,他满不在乎她的瞪视,只回了句,我喜欢。
是有多喜欢啊,这种恶作剧很无聊,会害别人误会呀。
其实,时至今日,姚荡已没底气去用恶作剧来诠释他的种种行径。
在她脖间留印儿,任是笨蛋都能瞧出,这不会是兄妹之间的单纯玩笑。
很喜欢,已经很难用简单词汇来形容的那种。
姚寅挑了挑眉,话中有话,看向她的目光别有深意,至于误会……秋千妹,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让你有路可逃吗?的确,在他把压抑在心里那么多年的话倾倒而出时,就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情。
他可以不介意她诚惶诚恐地逃避和拒绝,重要的是结果,而他要的结果就是不允许自己输。
即使手段必须是封杀掉她所有的选择,让她从此没的挑,只有他,也在所不惜。
面对姚寅的强势,她拧着眉头不说话,怕溢出唇间的话会很伤人。
她承认自己的自私,很享受有哥哥疼爱的日子,她不想失去。
但姚荡也很清楚,这样的模棱两可持续不了多久,有一天,她必须选择,而答案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们之间,就算是无人反对或是议论,她也跨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好了,不说这些了。
多年的了解不是假的,只需一眼,姚寅就能读懂她眼中的为难,今儿中秋,爹让我晚上带你一块回去吃饭。
唔……可不可以不要?不想回家。
所有节日里,她最讨厌的便是中秋,就因为姚府的团圆气氛始终让她觉得格格不入。
她也不是没渴望过中秋一家人一块的滋味,却渐渐发现,其实有没有她都一样。
不行。
姚寅想也不想就打消了她的念头。
为什么呀?你明知道我最不爱那种场合了。
因为我要回去陪爹,而你必须跟我一起。
这答案很简单,但包含了他这些年来一直的坚持,让姚荡免不住鼻头泛酸。
逢年过节,四哥再忙都一定会赶回来,听说对于商贾来说,这都是能大捞一笔的好日子,偏偏他总是执着地不愿让她一个人过。
往年,这份来自四哥的宠,她会毫不犹豫欣然接受。
而如今,她皱了皱鼻子,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用担心啦,今年我不会一个人的。
我的姐妹团啊,她们今年终于有约我一起去拜月呢,学府很多人都会去,我都已经答应了。
让我去让我去嘛,好热闹的呀。
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姐妹团重要,还是他重要?是跑去瞎凑热闹比较有乐趣,还是陪他团圆更有意义?——推掉!不准去!他就该不为所动地回她这么一句。
然而,强硬的拒绝经由齿关过滤,变了味也变了词,……什么时辰结束?我来接你。
语末,姚寅咬牙切齿地闭上眼眸,明知道他抵御不住她的撒娇,她还偏爱玩这一套!好呀,亥时末……亥时初,再晚就不准去。
妥协,也是要有个度的。
好啦好啦。
还有……这个莫名其妙拜月活动的参与者名单里,最好不要有苏步钦的名字。
最重要的警告来不及说,门外就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阵仗很大很庄严,随之而来的通传声更是又添了道肃穆,圣旨到。
圣旨?给谁的?干什么的?仅仅是三个字,就让姚荡整张脸皱成一团,无端排斥起这种繁文缛节。
尽管如此,满屋的人齐齐下跪,连四哥都不得不屈膝,她也只好傻乎乎地跟着一块跪。
那头在宣读些什么她没兴趣听,滴溜溜的眼珠在眼眶里滚得欢,偷觑着四周人的表情,当瞧见四哥忽然一白的脸色后,姚荡方才察觉到不对劲。
想要认真去聆听圣旨内容时,只听闻头顶飘来太监颇为和缓客气的提醒声,姚姑娘,谢恩呐。
啊?哦……民、民女叩谢圣恩。
是这样说吗?也顾不得对与错,姚荡一见那位太监笑眯眯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也跟着回以一笑,伸手接过那份明黄的丝帛卷轴。
嗯,小的也谢过姚姑娘的恩惠。
谢我?我没给过你恩惠呀……她不懂官道也不懂人情,满是茫然的话语在见到四哥递给太监的赏银后打住,已然顿悟。
原来传圣旨也是个美差,他应该恨不得皇上天天有旨要传吧。
领了赏,又说了几句恭维话后,太监识相地领着大批人马离开。
再次恢复平静的厅堂里,气氛却不再似方才那般轻松。
丫鬟和侍卫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散开,各忙各的;四哥则兀自蹙眯着黑瞳,侧脖询问起身旁的随从,八皇子不在府里?嗯,一早就没瞧见。
闻言,姚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这反映让姚荡愈发觉得费解,这道圣旨说了什么?没什么,说你照顾八皇子有功,赏你而已。
咦?赏了什么?她被圣上打了赏,这不是好事吗?多少人求之不得,四哥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大约相当于给了你一张免死金牌,无论你犯了多大的事,都能免去死罪。
因为姚荡,爹的官职一加再加,朝野已有不少非议。
皇上却在这时候再次重赏姚荡,想来,多半还是苏步钦提议的。
可人人都知道姚家虽然有个时常闯祸的十三荡,但那些小打小闹触犯不了玄国律法,更不可能谈及死罪,这样的赏赐背后藏着太多意义。
哇!那岂不是很拽,杀人放火都可以免死?见四哥点头,姚荡仰起头,笑得格外嚣张,在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情况下,她没有多余的思绪去考虑太多。
这直接导致了她一整天心情都显得格外雀跃,面上带光走路带风,绝对相信自己开始转运了。
中秋是个好日子,而今年的中秋更是一个会让她牢牢记住的日子。
~﹡~﹡~﹡~﹡~﹡~﹡~﹡~〖.欢迎阅读 多谢支持.〗~﹡~﹡~﹡~﹡~﹡~﹡~﹡~在朝为官就像深陷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中,稍有风吹草动,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传开。
那道圣旨自然也不例外,就在那些官员们纷纷揣测圣意的时候,身为当事人的姚荡则浑然未觉,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摆在事外。
甚至只忙着把自己打扮得契合节日气氛和姐妹需求,时辰一到,就赶着出门。
途径苏步钦院子的时候,她控制不住地投去注视,捕捉到房内透出的昏黄光亮后,眼眸也跟着放光了。
这些天,那间屋子始终都是黑洞洞的,他回府的时候,她睡了;他走的时候,她还未醒。
她几乎都快要习惯了,却没料到今儿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会在家。
十三小姐,马车备好了。
见她忽然顿住脚步没了动静,丫鬟不明就里,轻声提醒。
哦,让他们等我下。
撂下话后,她提起红彤彤的繁复袍子,迈着大步,直杀进苏步钦的院子。
等到那扇房门就在眼前时,她反而踌躇了,抬起的手久久没有落在门板上,瞪着那道被灯光倒映出的熟悉剪影,她咬了咬唇,很想见他,可是不是代表他也会想见她呢?穿成这样做什么?还没等姚荡整理好心情,面前的门板突然被苏步钦从里头拉开,显然是没料到会对上傻站在门边的她,他愣了愣,审视起她那套实在很难用言语诠释清楚的装扮,他不禁皱起眉头发问。
呃……要跟朋友一起去拜月,你今晚不出去?不用进宫过中秋?被问得回了神,姚荡用力掐了下自己,尽量想要表现的正常些。
可苏步钦仍是将她脸上写着的紧张一览无遗,他转身关上门,冲着她弯起嘴角,我不习惯过节。
这样啊。
不管那道浅笑是不是仅仅出于习惯,对姚荡来说仍像是一种鼓励,轻易扫去了她的紧张,对他的同情在暌违多日后卷土重来,一个人待在家里不会孤单吗?你跟我一块去吧,她们本来就有让我邀请你,可是最近我都见不到你。
我……他向来不喜人多的场合,何况还是那些原本就没好感的人。
彷佛是看明白了他的拒意,姚荡挤出干笑,抢在他把话说完前急着开口为自己圆场,算了,我也就刚好看见你房间灯亮着,就顺便叫一声,你如果有事,就忙吧,我不打扰你。
我没事,一起吧。
应允之声不受控制地钻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惊愕。
可当看见姚荡闻言后脸上绽开的灿烂笑容,他明白了自己情不自禁的缘由。
是不想看她失望,更不想她在相处时突然端出那种防备而小心翼翼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