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悬在冷淑雨的心头,忽进忽出地扎着她的心。
终于,在姚荡不解风情的话音落下时,她也按捺不住了,接过了苏步钦手里的药膏,扬起温婉微笑,我来,你笨手笨脚的,会把十三荡弄疼。
那麻烦你了。
苏步钦没有过多的坚持,爽快地把手里东西交出。
支头托腮,乖乖待在一旁,欣赏起冷淑雨口中不会弄疼十三荡的高端技艺。
啊,轻点轻点,很痛欸。
几乎只是片刻,姚荡就以最有发言权的身份,挤出痛吟。
你懂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就是要痛才能消肿。
是非黑白全在淑雨漂亮的唇瓣间翻来覆去。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愈发加重手间力道,仍旧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细软嗓音掩盖了姚荡的叫喊,还没问你呢,怎么那么晚还不回家?一会你四哥急了有你受的。
四哥去巡视商铺了。
姚荡痛得龇牙,分神老老实实地给出回答。
难怪你无法无天了,可是钦云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这么晚还不走,传出去你就不怕惹来闲言碎语?别尽说我,你不也是。
姚荡奉上顽劣的笑,反正外头关于她的蜚短流长从来都是精彩纷呈的。
人言可畏,那是说给良家闺女听的,她知道在外人眼里她和良家闺女不搭界,倒是是淑雨,会出现在这才更耐人寻味。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连骂我都舍不得,你就不同,你爹和姚夫人还有你那些哥哥姐姐们,要是知道你又干出什么丢了姚家脸面的事,还不得骂死你。
四爷又不在,看到时候谁护着你。
这次不同啦,我不是夜不归宿,是我爹他……她最近暂住我这儿。
若是姐妹之间闲话家常,苏步钦会识相地置身事外不做打扰,可现在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冷淑雨的话里句句含着刺,她就丝毫都感觉不出?甚至还有闲心对着人家挖心掏肺。
哦,对啊对啊,暂住这儿。
这种说法也没错,姚荡点着头附和。
暂住?姚家不是就指望着你们几个闺女嫁个权贵,好稳住外戚第一家的位置嘛。
你爹若是知道你和公子钦牵扯不清,会气死!一时情急,淑雨没能拦住脱口而出的话,也完全没想到这话不该当着苏步钦的面说。
倒是姚荡,敏感地瞟了眼兔相公,见他笑容依旧,才稍稍松了口气,刚想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又被抢白了。
是姚四爷临走前托我让她暂住一段日子,说是去学府方便些,也好让她收收心,免得闯祸。
你什么时候和四爷那么亲近了?淑雨没那么好糊弄。
呵呵,前些天去他铺子逛了圈,聊了几句,就一见如故了。
姚荡诧异了,事实证明,纵然是再聪慧的女人,当处于某个特殊阶段时,总会变得愚笨。
就好比淑雨吧,算得上是她们姐妹团里最为聪明的,谁会料到像兔相公这样的人,随口几句话,竟把她糊弄得疑心全无,又寒暄了几句后,轻轻松松就打发走了。
目送走淑雨后,姚荡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苏步钦,兔相公,为什么不跟淑雨讲实话?被赶出家门很光荣?你想要琉阳城人人皆知?若是这样,我可以帮姚姑娘去宣传。
苏步钦头都懒得抬,径自打量着淑雨送来的那些衣裳,目测着姚荡的尺寸。
可是淑雨是自己人……旦旦说,最危险的就是自己人。
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苏步钦边想起了她近乎可怕的混搭技巧,亲手替她挑了件银红色的衣裳递上。
是哦是哦,你还真听你家旦旦话。
片刻后,姚荡才反应过来旦旦是他家那位形影不离的随侍,那你家旦旦有没有跟你说过淑雨的身份?人家是丞相千金,和太子有婚约,你父皇指的婚,是你招惹不起的人。
没料到她会抛出这么一句话,苏步钦迅速绷紧了松散下来的神,嗯?姚姑娘是不是误会了,冷姑娘她只是替太子来……得了吧,她要不是常来你这,怎么会那么清楚钦云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姚荡知道自己不是聪慧过人的那类,但都说环境缔造个性,在姚家那种环境下长大,她至少懂得看人脸色。
苏步钦垂眸不语,意识到他低估了姚荡,对她的防心也撤得太快了些。
你呀你,算了,总之以后离淑雨远点。
最好是只待在我身边啦,这样我才能就近保护你。
~﹡~﹡~﹡~﹡~﹡~﹡~﹡~〖.安思源.〗~﹡~﹡~﹡~﹡~﹡~﹡~﹡~什么叫做就近保护?至少苏步钦只感觉到了就近伺候。
即便是被扫地出门,又即便昨日还像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一觉睡醒,秉性依旧,她仍是街头巷尾声名狼藉的十三荡。
一顿早膳便要求八大菜系齐聚,任伊择选;去学府的马车要暖香四溢,还不能太颠;吵着闹着正午休息时要陪她去买新衣裳,说是不要别人的嗟来衣食。
在踏进最高学府之前,苏步钦认定这绝对是缺点多到罄竹难书的女人。
可在跨下马车,和她并肩拾步踏上通往学府的阶梯时,他收回了那些念头。
看来,挑剔、别扭、难伺候,是她必须粉饰上的保护色。
他们真的一起来耶,果然是住一块了。
好奇怪,姚四爷怎么会托‘玉兔’照顾十三荡?有什么好奇怪的,四爷做事向来都没章法。
那以后谁欺负兔子不相当于跟姚四爷杠上了?可是四爷不说不管十三荡死活了吗?又没说不管兔子。
往后惨的人是十三荡吧,太子他们有火还不都得往她身上泄。
你不知道,淑雨说十三荡连能穿的衣裳都没,你们看她身上那件衣裳,是淑雨送的。
可惜,淑雨穿着比她漂亮多了。
这算什么,去年年关四爷没回来,她才叫惨呢。
找她出来玩,坐的马车又破又旧,能把人骨头都颠散了,大老远就听到‘咯吱咯吱’声;哎哟喂,身上还有股熏死人的味儿。
哦,我记得我记得,淑雨说是因为那天没人给她留早膳,那味儿是啃蒜头留下的。
……各种议论声从四处陆续飘来,似乎完全没人顾忌被她听到会怎样。
苏步钦默不作声觑了她眼,捕捉到的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彷佛那些话语到了她周边,会被自动打散,她没有在听、没有在意,极力想置身事外,仅仅是行动不受控制。
挑剔地逼着他家御厨折腾出八大菜系,只是为了挑一道不会留下味儿让人嫌弃的?非要暖香四溢又不会太颠的马车,就可以不要大老远的又让人听见咯吱声?不想要别人的嗟来衣食,是早料到冷淑雨会这般添油加醋渲染出去?他提不起同情,却也无法将习惯性的漠视保持住,转眸看向不远处聊得正欢的那几个姑娘时,苏步钦没心思去拿捏眼神间泄出的情绪,等到成功止住那些聒噪声后,他只觉满意。
如果没记错,昨儿早上,也正是那几个前簇后拥地陪着姚荡来学府的。
若是姚荡不曾为了他得罪太子,又若是她四哥没有在这种时候对她撒手不管,那些人现在是不是还会待在她身边,说着些谄媚奉承的话?喂,兔相公。
他想得出神,姚荡却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唤道。
闻声,他讷讷抬头,奉上温煦笑容。
你说到底是我穿这件衣裳漂亮,还是淑雨穿着漂亮?她嘟嘴皱眉,见他认真打量,似在斟酌回答,又恶狠狠地补充了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姚姑娘,我哄不来女人。
他抿唇,低语。
……你漂亮。
他再次出声,眯了眯绿瞳,丝毫都不觉得自己为她挑的衣裳会差。
并且深刻觉得这件银红宽袖长袄更衬姚荡明艳逼人的气质,这应该是他头一回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就如同又旦先前所描述的一样,很漂亮。
卸去昨日那些繁复的发饰,三千发丝披散而下,配上简简单单的珠串坠饰,粉唇微嘟,鼻尖挺翘,比起淑雨时时刻刻维持着的温婉,他更为偏爱姚荡的张扬。
他不知道,这般细致打量的目光,搭配上那句言简意赅的夸赞,氤氲出的真实感,足以让自信早就被打击殆尽的姚荡扫去阴霾。
她不擅长藏掖心情,感动了满足了,就顾不得姑娘家该有的矜持,大喇喇地挽住他的手,你别听她们乱说,啃蒜头是因为我爱吃,又破又旧的马车也是因为我爱坐。
哼,我才没她们说的那么可怜,我爹待我挺好的。
真的?为了加强说服力,她捣蒜如头。
那明儿我让旦旦去换辆马车,早膳就吃蒜头。
姚姑娘,你还爱什么,不用客气,直说就是了。
……不、不不不用对我那么好。
要的要的,你保护我,我回报你,待你好,是应该的。
他放松心神,陪她嬉闹,看她舌头打结,气得掐他,生动至极的一颦一笑宛如夏花,多少带着些许能燃沸周遭的气息。
只可惜这朵能灼伤人的夏花绽放得迅速,衰败得更迅速。
先人说过一日之计在于晨,当遭遇了这么一个不甚美好的清晨,姚荡隐约预料到她会倒霉一整天。
她的好心情只在和兔相公独处时出现了片刻,转瞬,就被阴霾掩盖。
就因为卫夫人闲了,心血来潮大抽查。
她也曾怯生生地为自己申辩,试图阐述像她这种基础颇低,只懂识字、不懂如何把字儿拼凑出妙句的程度,就不必参与这种诗词大会试了。
可人家卫夫人只轻声细语地回了她一句:必须参加,我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程度。
姚荡完全有理由坚信,这场临时起意的会试是针对她的!给我。
什么?正当姚荡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把整张宣纸涂满时,身后飘来了苏步钦的声音,她满脸困惑,不解他的目的何在。
把你那张鬼画符给我。
他闭了闭眼,不厌其烦地重复。
凭什么!你不会自己答啊。
她像袒护宝贝似的,把那张纸紧紧护住怀中,鼓起眼珠瞪着他。
苏步钦没好气地赏了她一道干笑,姚姑娘觉得我的程度会比你差吗?……这很难说,一个书房里连本像样的书籍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质疑她的程度。
她犹豫不决,拔长脖子打量他的桌案,嗯,字迹很漂亮,但也不能说明什么……喂!嘘。
没耐心等她做出决定,苏步钦索性自己动手,抽过被她护在怀里的宣纸,迅速递上自己那份。
在她溢出惊诧叫喊的同时,他伸出纤细食指搁在唇间,做了个让她噤声的动作,顺势冲她眨了眨右眼。
姚荡恍惚了半晌,她不懂为什么这种孩子气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会那么搭调又诱惑十足;更不懂不过是个简单表情,她为什么会脸红?这种彻底处于状况外的心境持续了许久,久到她来不及去审视苏步钦的那份东西是否能帮她过关,却知道,等她回神时,那只笨兔子已经被卫夫人一脸阴郁地揪去了书房。
真是笨,他以为自己很有能耐吗?又懦弱又没用凭什么反过来替她受责!为什么要帮她?苏步钦也难理清看她纠结时忍不住出声的心情,或许更多是习惯,习惯了用这种姿态去对待任何人。
呆立在卫夫人的书房里,耳边充斥着滔滔责骂,他闭眸不语,出神看着卫夫人手中的戒尺很有规律地落在他的掌心上。
错综掌纹映入眼帘,就彷佛他和姚荡间短时间内扯不开的牵连。
既然扯不开,那他宁愿把气氛调整到最佳状态,以免太过痛苦。
读出来给我听。
一张被揉皱的宣纸塞进了他手心,苏步钦垂眸扫了眼,纵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难掩眉宇间的错愕……她可以试着再离谱一点!读啊。
怎么,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读了?还是说,这份压根不是你的?人生自古谁无死,要死也是你先死。
继!续!只要貌似十三荡,天下谁人不识君……师母,您不如继续打我吧。
那样或许还好受些,至少不用憋笑憋得那么辛苦。
读最后那句。
卫夫人凉笑,兴味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爱兔子我不老。
呵,这傻妞。
居然笑了,虽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可那双凤眸弯出弧度,清楚表明这笑意是从心间氤氲出来的。
卫夫人不着痕迹地叹了声,收起戒尺,洞穿了一切,却不想多说,反而忽然地将话题扭转,你师父说,怕是连你父皇赐的御厨都未必能比他更清楚你的喜好,有空就来家里吃顿便饭,他许久没同你闲话家常了。
闲话家常?颇为耐人寻味的四个字。
苏步钦挑了挑眉梢,点头,算是应允。
见状,卫夫人觑了他眼,唇儿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跨出书房门槛后,苏步钦舒出一口气,渐渐已有些不太习惯和那些太过了解自己的人相处。
卫家夫妇,是他的恩师,更像是他的爹娘。
就像卫夫人所说的,就连他父皇都未必能比他们更懂他,可那种一言一行皆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
正想着,不远处飘来一阵阵促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兴奋调调的话语,钻入了他耳中。
不是吧,太子这次玩得那么大?你怎么那么啰嗦,快点,不然要错过好戏了。
十三荡居然会被欺负到哭耶!有生之年,你都未必能看到第二回。
哈哈,照现在这局势,恐怕往后只要她还来最高学府,这种场面咱们天天都看到。
十三荡被欺负到哭?苏步钦不知不觉就迈开步子,紧追上前面两人的步伐。
虽不了解她,可他至少知道,连被赶出家门,她都倔强到不愿在他面前哭,更遑论是在学府这种地方。
若非太子这次真的玩大了,她定是不会这般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