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便有一则消息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皇上和袁族特使协商,达成了共识,决定更换和亲人选。
听起来有点儿戏?确实离谱了点,可人家袁族特使说了,怎么能够把二手的给他们王。
于是,和亲人选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这是大事,关系到往后我朝和袁族能否和睦共处、南北相容,但不关笑春风的事。
她照旧每天只需要伺候好那个对她很不满的未来公公,顺便把自己喂饱穿暖,听说再过些天他们就能启程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想到日子可以就此平静,她忍不住雀跃,就连最烦躁的煮饭工作都变得喜欢了。
边吹着前两天从华遥学来的口哨,她边蹲着身卖力地往灶里塞柴火,表情看起来很兴奋。
直至一句很不和谐的话传来,打乱着堪称美妙的气氛。
你做什么?有什么想不开可以跟我说啊,为什么要自焚?!足以唤醒全身敏感神经的紧张情绪化作华遥脱口而出的低吼,被厨房里弥漫的浓烟呛得一阵猛咳,他极力挥开打扰视线的烟雾,瞧见笑春风一脸漆黑蹲在灶边,从她嘴边溜出的口哨声带着哀怨的气息,活像是个不堪折磨一心想要寻死的童养媳。
咦,你怎么来了?被熏出的泪不受控制地飚出,视线虽模糊,春风还是能辨认出门边的人是华遥。
听说干儿子认了干爹,两个人天天忙着展现父子情深,没想到华遥也会有闲的时候。
为什么不能来?你想要自焚也要先请示我,没有我的同意,你就算自焚得逞了我也把你打活。
……你才想自焚呢!生活如此美好,她犯得着寻死觅活么?那你敢告诉我这是在做什么吗?华遥很固执,认定了春风想自杀,只是刚好被他逮住了不愿承认。
煮饭啊!是你干爹让我煮饭的啊!搞什么啊,以为她想要一天到晚窝在厨房里跟个炉灶聊天啊,完全是被压迫的呀!瞧瞧她那个未来公公带来的女人,每天赏花扑蝶弹琴跳舞,那才叫女人啊,只有她,只有她背着玉衡派未来少夫人的身份做着玉衡派主公贴身丫环的活。
……华遥顿时语塞。
原来不是自焚哦,转念一想,他又严肃地蹙起眉,怎么煮个饭能煮成这样?不应该这样的么?我每天都这样啊……我帮你。
没等她把话说完,华遥就褪下罩在外头的华丽大氅,利落地挽起袖子。
一气呵成的动作在此刻的春风看来简直男人味十足,她幻想了很久的救星终于出现。
之前大家都碍于司大伯的威严,只能用颇为怜悯的眼光抚慰她;青山又忙着筹备出行的事,春风觉得不过是捶背煮饭挑水也算不上太委屈,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其他事都好办,煮饭是要天分的呀!没有我你怎么办。
看她笑灿的脸,华遥也忍不住跟着笑,浅叹了句。
听起来还是自信十足的话,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那你可以教我嘛,等学会了,我以后就可以自己煮饭了呀。
像笑春风这种神经太粗的人只擅长把所有事简单化,她没办法把煮饭这种事和爱情划上等号。
不想教。
他有些自私地希望她什么都不会,甚至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不是就不得不依赖他了?好小气,你又不是御厨有不得外传的秘方,嘁。
她没心没肺地嗤哼,尽管己经不是头一回看见华遥下厨了,可眸一转,看见那一连串流利至极的动作后,还是膛目结舌,这是什么东西?桂花糕,华迟爱吃。
他始终低着头,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反倒是春风面色一阵煞白,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听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提及华迟。
之前就算像华阳那种单细胞的人都似乎在刻意避免着,就像她一样,每每看见华遥和华阳一同出现,一旁那个赫然空着的位置她总是不想去看,又或是安慰自己说那个豹纹花哨身影还会再出现的。
我一会要去看华迟,要一起吗?他像是己经从伤痛走出来了,嘴角甚至还挂着笑。
嗯嗯! 春风用力点头,很快又突然顿住,你们不怪我吗?怪你什么?如果没有我,也许华迟……面对他的坦然,她更显得心虚。
嘁,你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吗?他不屑地撇嘴。
……春风眨眼,有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如果华迟是因你而死的,就算你是我未来娘子,我一样会替他报仇。
大不了让她在黄泉路上稍等片刻,等他换身衣裳就追上来。
那、那我还有很多活没做完耶,司大伯不放我去怎么办?干爹只是跟你闹着玩。
闹着玩?!这算是什么玩啊,完全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吧,她没好气地皱起鼻子瞪了华遥一眼,干爹干爹,你叫得好顺口啊,那个死老头分明是有病的吧!当然要顺口,他认定你是未来媳妇了,我必须要变成他儿子啊,不然这关系怎么算。
春风闭嘴了,她突然意识到大当家兄台也是别来无恙的,那思维简直就是不带丝毫弯曲的直线,听不懂任何理,只看得见自己认定的事。
那个死老头果然是因人而异的。
笑春风鼓起勇气跑去请假时,只换来他的咆哮,还硬给她扣上不孝的罪名;等到华遥出面时,他的态度发生了180°大转弯,刚才的愤怒经由过滤成了嬉皮笑脸的一句——去吧去吧,我跟她闹着玩呢。
唉,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为什么就看我那么不爽?我到底做了什么呀。
春风越想越觉得顺不过气,看他对其他人的模样分明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怎么到了她这就完全变样了。
嗯,多半有病,青山老了估计也那样,你要离他远点别被花言巧语骗了终生。
华遥语重心长发出忠告。
其实他很清楚,笑春风只是不懂一个又当爹又当娘把儿子玩弄……呃,抚养的老男人,眼看着儿子所有的目光都被女人给吸引走了,内心一定很惆怅。
就像他每回瞧见春风黏着青山撒娇时一样,那是一种多么沉重的心情啊。
青山?不会啦,他比老头子正常多了。
你敢听话点吗?这种病通常是有潜伏期的……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焉了,视线落在不远处被修葺得很是整齐的墓群上,唇动了动,她来过了。
谁?这鲜少在他脸上见到的无奈深情,让春风也不自觉地跟着凝重。
花姑娘。
他说得很轻,对春风而言这名字却如千斤重。
她从前不懂人间的感情,甚至不知道死有什么可怕,觉得那不过象征来生的开始。
现在……望着坟头前的香烛纸钱、堆成山的桂花糕,这萧萧的景让她明白,死的确不可怕,可是活着的人呢?花姑娘去哪了?忍着硬咽,她仰头轻推了下面无表情的华遥。
被猛地唤回神,为了表现出自己没事,他扯出了个牵强的笑,被花老夫人接回去了。
我原本答应了华迟会好好照顾她,但……终究不能让人家姑娘守他一辈子。
不过看起来,她是走不出来了。
也许她觉得这样空等,也是一种幸福呢。
就算是空盼,至少也有个盼头,盼不了今生,还有来生,这一点笑春风深有感触。
由衷的一句话入了华遥的耳便觉得有些酥麻飘忽,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有天我躺那里面了,每年清明你也会来看我?废话嘛,当然会……理所当然地答了句后,春风意思到不对劲,脸色一沉,挥手抽他的嘴,快清明了耶,阎王每年都要在这段时间赶业绩收人,你做什么要说这种好像自告奋勇报名的话,快跟阎王说‘童言无忌,我还不想死’,让他别乱收人,,笨死了,尽挑些不吉利的讲。
你敢别抽得那么用力吗?就算不舍得我死,也可以换种温柔点的表现方式。
华遥拉开她肆无忌惮的手,这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到甜蜜却让他空前满足。
活该,谁让你乱说话的。
她嘟着嘴嗔骂,还嫌自己下手太轻了。
你过来。
华遥像忽然想起什么事般,拉着她走到两座比较恢弘的坟前,叫爹娘。
哈?要不要那么离谱啊。
一只天生天养的妖凭空就多出一堆爹娘,就连这两块石头都成了她爹娘了?!我也是有爹娘的啊,我爹不会奴隶你,我娘不会一天到晚跟你‘说正事’。
说着,他点燃六柱香塞进她手里,脚尖一抬轻踹了下她的膝盖,逼得她腿一软跪了下来,上香,磕头,告诉我爹娘你是我女人,从后会帮他们好好照顾我。
哦,对了,要磕九个,这是我们家女人的规矩,象征长长久久。
大、大当家兄台,别开玩笑了,可好?春风吓得舌头都打结。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啊,搞不好他爹娘生前都是大好人,死后升了仙,现在正在天上虎视耽耽地瞪着她呢,要是胡乱撒这种谎,会有报应的!你敢认真点吗?他自说自话地压住春风的头,逼着她分毫不差磕了九个头后,才算满足地将她扶起。
到底……到底是谁不认真。
她的怒吼被华遥突如其来的拥抱掐断,带着陌生温度的手从她身后伸出,环住她的肩头,不留给人任何反抗机会的,春风被用力地嵌入了他怀中。
比起青山和明月光,他的动作透着生涩很局促,依旧还是那种想努力装出沉稳的孩子气。
我很认真,你不是很相信轮回吗?这辈子倘若得不到你,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总不敢每次都以为我在说笑。
大当家兄台,我……她是没有来世的,千年修行换一世相守,代价是灰飞烟灭,这是佛给她最大的恩惠了。
好了,回家了。
误以为她的胆子是被养大了,想残忍地判他永世死刑,华遥执拗地打断了她的话,宁愿选择不去面对。
春风打住话端,也觉得这话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都说问心无愧便事无不可对人言,唯独这件事不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虽有无奈和怅然也就只想自己吞了,这一世就愿能值得。
事己至此,笑春风以为一切真正的尘埃落定了。
尽管大当家兄台看起来还是很死心眼,可她知道他和明月光不同,会尊重她选择的幸福。
等他们离开这里,就都结束了,她终于找到了当初给她承诺的人,终于可以相守。
这些念想很美好,然而现实很跌宕。
就在华遥和笑春风刚回到宅子里,扑面而来的噩耗便让她傻了。
——和亲的人选定了,据说是皇上曾见过的姑娘。
这位姑娘性敦厚、美姿仪,连袁族世子都连连叫好,大家都说她叫笑春风。
宅子外是有好多马的大马车,马车里甚至还摆放着糕点、清茶、书籍。
俨然像间小屋子。
马车前站着大队人马,衣寇楚楚,躬身作揖。
笑春风错愕地瞪着眼前的场面,曾几何时她也配得起这排场了。
他娘的,敢动我儿子的女人,活腻了!各亲?!和个屁,让他娘去各!那个该死的明月光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人!都给我来人!去把那人给做了!司机领着一群人在门前咆哮,春风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原来这个未来公公还是挺宝贝她的。
你们敢别拦着我吗?敢吗?敢吗?!谁,谁在偷偷踹我,给我死出来!大当家兄台还是一贯的模式,就连这种时候也仍旧不变。
司云宿和华阳分别站在他们家主公和大哥身后,表现出力挺的气势,其实也就是两个摆设,春风甚至觉得云宿在偷笑。
唯独青山,从头到尾也就一句话……——放心,我会保护你。
这句耳熟的台词再一次出现,依旧饱含着目空一切的气势,仿佛眼前的困境就等同于从前她饿了替她送些食物来般轻松,上一回,笑春风为了这句话望穿秋水;这一回,她为了这句话摔了三个凳子,一个香炉,一堆绫罗绸缎,最后爆发也一句歇斯底里的怒吼:我要见明月光!带我去见明月光!都说:说曹操,曹操到。
没想到明月光有比曹操更迅猛的速度,笑春风咬牙切齿的余音还在绕粱,素雅的龙涎香已扑鼻而来。
啧啧,几日不见想我想疯了?轻佻姿态依旧。
春风紧握双拳,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印仍是浑然未觉,怒目圆睁眨也不眨瞪着翩然入殿的男人,赤眸碎发,精致的宽袍,耳边还很娘气的挂着红色琉璃耳坠,嘴角上翘勾勒出冷佞邪肆的浅笑,神情气爽的模样完全不见前些日定王府外颓唐的痕迹,唯有略有略显消瘦的模样依稀可辨这些日他并不算活得太滋润。
就算你有一身龙涎香做掩护,我也能闻到那般人渣味儿!她憋红了脸,一鼓作气把内心愤怒冲着他喝出。
他怎么把你养得那么呛人了?他抬手,眸色微凉,唇边还是噙着笑意意,指尖划过春风的脸颊,停下了下巴处,说话的同时手一紧,不露怜惜地扼住她的喉。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提议让我去和亲会让你好过点吗?尽管被掐得脸色发青、呼吸困难,她还是铆足了劲把话挤出。
的确,眼不见为净。
听似无关痛痒的话自唇间溜出,看她青白的脸,手却不自觉地放软。
他会阻止,他不会再让我嫁给别人。
既然固执,就大家一起死磕吧。
呵……明月光唇红微微咧开,拉扯出一道讥诮的嗤笑,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普天之下还有能力阻止这场和亲的人,只有我。
那……她心头一动,想不争气地服软。
可明月光的话让春风立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求我。
一字一顿都像是在威胁,明月光的口吻却很柔,细细听来更像是在示弱。
他要的不过如此,就算事已做绝,箭已在弦,可只要她开口丢一句他想要的,哪怕只是迫于情势,他也会立刻收手。
偏偏当他抬眸时却瞧见一张倔强至极的脸,紧抿的唇,透着执拗的瞳,一再表明这辈子她认定了司青山,就连欺骗敷衍他都不屑。
眼不见为净,说的不是往后,而是眼下,他别过头不想再看那一脸刺眼的表情。
可就算闭上眼,她的模样还是会浮现,他搞不懂心心念念的女人就在面前,为什么要忍耐?这一瞬间明月光只有一种冲动,那就是管她心里的人究竟是谁,用自己的气味填满她便好。
偌大空旷的大殿内,他忽地一使力强行将春风压在柱子边,任凭她用力挣扎,只偏了偏头,眯着瞳打量了她片刻,眼一闭,明月光选择遵从本能,低首覆上了她的唇。
春风很清楚彼此间力道太过悬殊,她挣不开,又不甘愿由他摆布。
她索性启唇,狠狠咬住他的舌。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明月光吃痛地蹙了蹙眉,照旧不愿放开她。
明丞相,你在做什么?突然袭来的声音打扰了一殿的暧昧气味。
明月光停下动作回眸,与站在殿外的公主四目相触。
感觉到春风在颤抖,他用又臂轻圈住她,不似方才的蛮横,而是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柔柔淡淡又威严十足的口吻间没有惊讶的成分,显然公主已经在一旁看了许久的戏,直至场面即将一发不可收拾,她才开口唤停。
大局已定,她不介意在这种时候做足识想的表象,给他最后时间去做些斩断两人后路的事;但当火势太旺直至失控,再不出声便是玩火自焚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懊恼,有那么一刹那想丢开一切带春风走,为何不能田舍清溪,淡看风去,只你共我?很快,这想法被他视为可笑,甚至成了会缚住自己的茧。
袁族的王不会碰你。
回神转首,他在春风耳边低喃,连自己都分不清这算不算是在安慰。
春风没说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
晶亮眸色似是种蛊惑,让明月光患得患失险些迷了神。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又换上了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指腹划过她红润的唇畔:看来我会是最后一个在你身上留下味道的男人。
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做不成第一个,最后一个也好,话音落,他收了手转身,不愿回头再给自己挣扎的机会。
你有太多不想放手的东西,而她只是其中之一,对吗?犹豫了会儿,公主忽然说到,是疑问句,可言辞间透着肯定。
明月光背脊一僵,不想回答。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也勾勒起他脑海深处那段隔世的记忆。
可有人把她当唯一,所以你赢不了。
她笑了笑,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一夜,同样不得安宁的还有御书房。
早料到司青山定会找来,祁浅一早便屏退左右静静地等着他。
结果并没有让他等太久,足可见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当真很重要,并非贪图有人抢食的乐趣。
我来带她走。
省略了所有虚与委蛇的过程,青山直接地道明了来意。
司少主,这里不是定王府,不是驿风山庄,更不是你的玉衡派,是朕的皇宫。
而朕也不再是从前需要仰仗各方势力来稳固势力的皇帝,你是不是该学点君臣之礼?祁浅袭明亮的龙袍,眉心紧皱,一改上回定王府里嬉皮笑脸的模样。
是他太过纵容司青山了吗?即使求贤若渴,也并非容许旁人一再挑战君威。
这算是在逼我吗?并不意外他会踹出架势,青山没工夫像以往那样同他周旋,只想速战速决。
逼你?这是你自己选的,想要帮祁清,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以为要朕推翻信用是那么简单的事?他以为自己把话暗示得很明显了,可就是有人偏要把他想得太肤浅。
天亮之前,我会让定王亲自把那幅画送到你手上。
蕴藏着前朝宝藏的画,起来挺诱人,自从听说青山和华遥联手让那幅画重现天日后,便成了天下豪杰争想抢夺的东西,祁浅也一度想要占为已有,才命人去血洗燕山,可惜一无所获。
只不过那是从前的想法,现在看来的确是肤浅,而今,他已是不屑了:要那画做什么?垫桌脚都嫌薄,就算它当真藏有惊世财宝,也不过是暂时填补国库,早晚坐吃山空。
朕要的是长治久安,是安邦之才,比如你。
好,我甘愿俯首称臣,可以带她走了吗?他沉了沉气,一番思忖,终究还是妥协了。
青山,你当朕是三岁孩子?朕了解你,你跟明月光一样,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只不过他比你心狠些,只要有笑春风在,朕就留不住你,或许届时连明月光都留不住。
两相权衡,他宁愿选择不去冒险。
送走春风,还指望我会视你为君吗?不指望,你可以谋反,朕很欢迎。
祁浅不做任何通让,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言语来往间却把青山逼到了绝路。
都说无毒不丈夫,太过平庸的人爬不上龙椅,这一点青山早就知道。
可现在看来他终究还是低估了祁浅的毒,以为他至少会顾念兄弟情谊善待祁清。
而今,他在逼他谋反,一旦稍有风吹草动,定王便成了幕后指使者,那青山先前所做的一切也会随之付诸东流。
我想要的人,谁也阻止不了。
青山扬唇笑言,丢下话后撩袍转身,既然谈不拢,那也不需要费唇舌了,谋反?抱歉,太麻烦,他从不绕远路,名声和定王的生死,都已不是青山所关心的事,他只记得说过要保护她就一定要兑现。
这一日,乌云蔽天,风很大,扬起灰蒙蒙的尘土。
春风经由宫女的悉心装扮被送出大殿,宫门外是浩浩荡荡的车队,一群异域打扮的人将她迎上华辇。
满朝文武跪拜在身后,跟前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皇上。
袁族世子听说已经先行一步,算是开路,为了确保沿途安全。
分明全都是陌生人,却还要附上殷殷叮咛,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端坐在辇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一身喜红。
这算是出嫁吗?春风忍不住溢出讥笑,这一生她已经嫁过两次了,一次比一次风光无限,上一回的休书都还没收到呢。
多荒唐的事,偏巧被她遇上了。
明丞相,还有没有话要和春风姑娘交代的?算是体贴吗?车队就要启程前,祁浅无预警地抛了句话给明月光。
后者倒也不忌讳周围那地堆的旁观者,直直地走到她面前,灼灼的视线目不转睛地锁住她。
相视良久,他按捺不住率先出声:真的不愿开口吗?……春风咬唇,直至泛白,始终无言。
爱我就那么难?很难。
不想让她说话的时候,她反而开口了,明月光苦笑,宫门外倾身低眉留给她最后耳语:可你曾经爱过,一定爱过。
残墙断壁,这是一座废墟,可从那些散落的石材中隐约还能得见昔日的辉煌。
还有些许积雪没有化尽,被天际渐隐的丹霞印成了彤色,似血残阳伴着呼啸的凛冽寒风,却让袁族世子忍不住弯唇浅笑,这风有家的亲切感,这边关附近的废城有他们袁族叱咤过的痕迹。
我一直在等你。
回神望了眼身旁的司青山,他笑得很自信。
你要的画。
青山也不多话,神情冷漠地把手中卷轴抛出。
你不后悔?听说你是为了定王爷才决定冒险寻画,就这么给我,后果很严重呢。
世子挑了挑眉,大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姿态。
青山抿唇不语,他的答案很明显,已经不需要再重申。
他们都很清楚,即使明月光位居丞相,只要世子不同意让笑春风去和亲,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然而,他同意了,并且还答应很爽快,当真是觊觎春风吗?还不是为了当日他那一句等你想好拿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我自然会有空同你谈下去了!这画当真藏着宝藏?也犯不着自讨没趣,世子暗自反复打量起手中的卷轴,问及了无数人关心的事。
泼水就能看到。
青山很进坦白,甚至已经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
你看过?是。
关于这一点,他也不否认。
闻言,世子一顿,凝眸逼视着他:所以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算有了这画,也未必能先一步找到那些宝藏?阴险、卑鄙、小人!难怪我爹说要小心你们父子!方才还气势凛然的世子,转眼就变了个人,活像是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在撒娇。
你也可以杀了我灭口。
青山笑了笑,亦不似之前的冷然,反倒多了丝亲和,甚至还毫不吝啬地支招敌人怎么赢他。
滚!你明知道我不能!他咬牙切齿,剑握在手中,可苦寻不到拔剑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就是成交了?话题又在不知不觉间被青山带上正轨。
当然成交了。
那个笑春风虽然漂亮,但对于王来说仍旧不及那边的江山辽阔。
说着,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边关,巍峨城门便是袁族人心心念念的天下一统。
乖,真听话,有空来玉衡山喝茶。
他微笑,脸部线条难得对着男人放柔。
可有人就是不惜福,甚至还觉得青山这表情刺眼极了,恨不得想毁了他那张俊颜。
嗤哼了声后,世子撇了撇嘴,低咒:少给我用这种长辈的口气说话,你还不如担心下怎么应付祁浅吧,他能猜到你会用画来同我换人,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若也想来玉衡山喝茶,我不介意。
重点是,这些年来能顺利登上玉衡山并找到玉衡派的,还真的只有华遥。
喂,你爹该说过你体内流着袁族的血脉吧?眼见青山转身就要离开,世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话给挑明了。
这也是为何不能杀他的理由,原则上他们是表兄弟,袁族的规矩是绝不对同宗下手。
嗯。
关于这些,他那个留恋女色的爹倒是毫不隐瞒。
那为什么不回来,倘若归宗,王一定会善待你。
习惯了。
这是个听起来不像答案的答案,可青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他谁都不想依附。
只想带着她远离纷争,往后任这天下风起云涌,都与他的荣辱无关,如此惬意才算一生。
——曾经爱过,一定爱过。
似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笑春风的脑中还是徘徊着明月光的那句话。
她想不明白所谓曾经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又是哪来的自信。
如果说曾将明月光错认为青山的那段时日的确有过摇摆和心动,但也绝不足以取代千年的思念。
只是误会吧,一场她自作自受需要承担所有责任的误会。
她皱眉仰头,透过红纱华盖静看蔚蓝天际,猜想佛现在一定躲在某个角落偷看,假若没有那一句你要找的人叫明月光,也许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一切早就注定好的吧,她,他们都只不过像是手中的玩具,被信手摆弄。
想得正入神时,身下的车辇忽然咯噔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拉住一旁的扶手才不至于被颠簸出去。
好不容易坐稳了,外头又传来一阵杂乱。
有内奸!把人看紧了!嘈杂中,春风隐约辨认清楚近在咫尺的一句喝喊。
内奸?是青山来救她了吗?迫不及待想要搞清楚状况,她撩开碍眼的帘子探出头,迎面挥来的刀银晃晃的,刺得她眼睛一疼,冰凉的触感落在脖间,春风倒抽凉气看着面前的袁族将士。
那人像是没血没肉般,神情淡漠,临危而不乱,只冷冷地警告道:待在里面不准出来,否则别怪属下得罪。
言下之意他是一定要完成任务将她送达袁族王手中,不管是活体还是尸体。
春风扁了扁嘴,识相地缩回脖子,尽管那把刀并未伤到她,可还是觉得有隐隐痛感残留着。
无奈地被逼回,春风看不清外头的画面,只好凭着紊乱的声音去分辨,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直到一双有着古铜肤色的手,刹那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出来,她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外头的随从们临危受命,个个绷紧神经收拾好了一切,就等高层人士一声令下随时出发,而屋子里头……两盏清茶、一副棋盘,好不悠闲。
云宿啊,其实那个笑春风偶尔看看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唉,她不在还怪冷清的,都找不到人玩……司机呷了口茶,略显粗犷地吐了嘴里的茶叶沫子,眼眨也不眨地瞪着棋盘,忍不住又咕哝了句,下那么认真做什么,让让我啊。
司云宿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只细细品味着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若是少主和主公都中意,属下自也无话可说。
我以前是想着让青山把那懦弱皇帝扶上位,待到事成之日,他便可权倾天下,到时候袁族一统在大业也就万事俱备了。
这是他曾经的野心,年轻时为逃避责任兀自离家,本是希望儿子能替他把责任还清,可他忘了他的儿子正年轻。
主公,人生偶尔留些遗憾也是好的。
云宿是个不擅长发表意见的人,眼下,也不过是心生感悟。
你能这么想就好,春风是个挺好的姑娘,呆呆傻傻的,对青山倒是一往情深,两个情种还挺般配,你嘛,太能干了,就该配像……像……支吾了半天,司机不停在脑中为云宿搜寻合适的人选。
正苦于找不到良人时,人选自己送上门了。
云宿,云宿!一道身影伴着急急忙忙的叫喊声闯入。
浓眉大眼,粗枝大叶,为人忠厚,司机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觉得此人简直就像为云宿量身打造一般,随即便击掌大叫:对嘛,就该配像华阳这样的。
什么?状况外的华阳一头雾水,没等司机把话讲清楚,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少主呢?少主去哪儿了?救春风。
云宿简单答道,具体怎么救、去哪儿救,她不觉得有必要赘述。
那我大哥呢,有没有同他一起去?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华阳自顾自地继续追问。
你大哥不见了?见华阳点头,云宿眉心一蹙,察觉到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乱来什么?!少主再三保证了一定会把笑春风安然无恙带回来的,他发什么疯!难得看见云宿乱了阵脚,华阳震了震,却没心思欣赏她震怒时突现的娇俏模样,满心都是挂念着华遥,急得在屋子不停踱步呢喃:怎么办,怎么办,会不会真的跑去救春风了,完了,他谁都没带,一个人怎么救啊,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云宿,带上人,跟我走。
姜到底是老的辣,司机当机立断,推翻了那盘他输定了的棋,看来有太过冲动的人在,就绝不可能兵不刃血了。
春风难掩惧怕地躲在华遥身后,用缩头乌龟的姿态偷睨眼前的画面,唇不住地打颤。
落日如啼血般诡谲妖异,万丈霞光烧红了天际,也染红了华遥的眸,那又赤红的瞳再也寻觅不到昔日温情,有的只是杀无赦。
护送她的人很玩命,一拨拨地围簇过来,华遥的头发已散乱,几绺发丝混合着敌人的血贴着面颊,略显狼狈,却透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场。
刺喉、切腹……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带着致命的气息,没有防只有攻,显然已抱着必死的心。
只、只有你一个人?始终被他紧护在身后的春风忍不住了,她以为华遥只是在拖延时间,很快就会有大部队赶来帮忙,然而,从眼下的情形看来,他压根儿是只身入虎穴。
这种时候不适合失望。
华遥没有回眸,旋身拉过她躲开敌人的刀剑,分神回道。
暗自以为春风这话完全源自于没见到青山的失落。
却不知这一次她是真的在关心他,纵然华遥的身手不差,可就算有三头六臂又怎么样,抵得过面前这几百号比他还不怕死的人吗?我不用你救我,也不稀罕你来救!滚回去!看着他以一抵十奋力厮杀的身影,春风眼眶一润,险些滑落的泪又被吞了回去,感动在心却言辞尖刻。
就算是被送出宫门迎上车辇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怕过,总觉得会有来救她,会被好好地保护着。
可当真把人盼来了,反而怕了,原来被人保护是这种滋味,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死由命。
就算是命定,那也是她的命,与华遥无关。
晚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放弃。
言下之间,他来了就必定要带她走,至于她那些没心没肺的话,那也得一起活下来,再慢慢算账。
春风张了张唇,原先酝酿一堆故作绝情的话,结果还是被哽咽压在了喉头。
感受着从他胸腔传来的紊乱心跳,粗重呼吸,是杀累了吗?第一次春风领悟到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滋味,她不能让华遥死,就算此生无疾而终,也断然不能让他出事。
走,往林子里走,我在后面护着你。
刀尖抵地,支撑着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华遥眨了眨眼,想强打精神,分不清是谁的血顺着他的眼帘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一眼望去,一片惨红。
他用所剩不多的意志艰涩挤出这句话,那个林子地形复杂,所以他才挑了在这儿下手,只要逃进去,瞧见了身后远处的密林,再看向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的华遥,信念忽而就坚定了。
有人趁势挥剑直逼华遥而来,他看到了,想躲开,脚步却如千斤重般抬不动,被推开的春风猛然转头,帮他抬起握刀的手,眸色冰凉地觑着扑面而来的人,用巧劲让刀刃狠狠擦过那人的脖子,湿热的血喷出,溅了她一脸,腥臭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她感觉不到怕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挡在了累极了的华遥身前,麻木地替他挥刀,见人就杀。
春风不会功夫,可她能熟练地杀人,这算不算做了千年的妖唯一的优势?她杀红了眼,除了不想让华遥死,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可立在她身后的华遥却能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颤抖,他伸手,覆住她的眼,虚弱地叮嘱:不准看,会害怕。
他清楚春风的个性,说好听了是淡泊,实则是随波逐流,逆来顺受,甚至算得上懦弱,即便被人嘲笑了也不懂得反驳,让这样的女人去杀人浴血,呵……他不舍。
我不怕,这不是第一次杀人,为你,值得。
沾满黏稠鲜血的手顺着她的脸颊无力地滑下。
——为你,值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轻而易举地触动了华遥的心,酥麻的感觉让他险些站不稳。
他不想去探究这话里有多少男女之情,既然她觉得为他生为他死皆值得,那即使今儿就去见华迟叙旧聊八卦,也无憾。
就像吃了兴奋剂,华遥打起精神,踹开一旁冲来的人,顺手夺了他手里的刀,背靠着春风:我陪你一起杀,就不信那么有身份的两个人杀不光这群路人甲。
倘若不是时机不对,春风当真想回他一句——你敢严肃点吗?可现实让他们没有时间错神,所谓的车轮战大抵如斯吧,人一个接着一个冲上来,真像是永远杀不完般。
战况正猛烈,华遥和春风渐渐露出不敌之势力=,暮色下忽而有阵杂乱响亮的马蹄声。
震动四周。
漫天的尘土,隔着很远的距离只能隐隐看清模糊身影,大队的人马如阴兵般气势汹汹,却瞧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直至越来越近,为首男人的喝喊声传来:明丞相有令……明丞相能有什么令?春风不期待那人接下来的话可以就他们于水火,也许会是更彻底地被打入万劫不复。
趁着所有人闻言呆滞,像被人按了暂停键般全都停下动作回望,她拉起身旁的华遥,头也不回,只丢了句: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她的手刚一紧握,华遥便回过神来,没有片刻迟疑地跟着春风往那片密林里跑。
他们都很清楚,无论明月光传来的是什么命令,即使他突然后悔了,要一意孤行取消这荒唐的和亲,春风也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被推入另一个更无天日的深渊。
逃,自然成了眼下唯一的抉择。
可他们面对的敌人并非茶馆门口听人说书的路人甲们,而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没跑多远,那些人就醒过味来,。
追了上去,至于明丞相的令,留一人接就足够。
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滋味,也不过如此,明月光负手立在山头,任由扰人的风吹乱发丝,脚下踩着皇土,手上握着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他却笑不出来,所有心神皆系在那个让他恨到咬牙切齿的女人身上,恨不能毁了她,恨不舍毁了她。
明丞相!派出去的人又回来了,听起来很不够镇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闭了闭眼,极力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却还是从眼波间泄了出来:把她带回来了?没,没……那姑娘……逃了。
来人一阵支吾,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逃了?!那么多人竟然让一个女人逃了?橘园※潆心陌默手打被人带走了,是个男人。
他闭唇不语,很确信那个男人不会是司青山,祈浅的人把青山盯得很紧,更何况如青山这样的人,只要有其他方法就绝不会抱着让她受伤的危险豪赌,这根本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
明丞相?见他惶神,来人又低低唤了他一声。
嗯?隐约记得那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可明月光想得太出神,没能听清。
都在等你发话呢,是杀还是放?带回来,活口。
他闭目,似在养神,口吻清淡。
那……那、那那个男人……不准伤。
他心软了,为了她。
若可以,明月光恨不得能心狠手辣杀光她身边每一个碍眼的人,让她往后唯有依赖着他,可他很清楚,如若伤了华遥,春风会恨他,得不到爱或许是命,得来了恨便是咎由自取。
他后悔了,如果可以重来,宁愿做一回傻子守株待兔,让笑春风牢牢记住驿风山庄里他曾费尽心思的疼宠。
属下这就传令下去。
那人领命作揖,正要离开。
却被明月光蓦地唤住,犹豫了片刻,他才开口:我一起去。
传令?他生怕那一环传错了,留一场误会,一误就是一生。
这林子要比春风想象的更复杂,找不到藏身的地方,也找不到出路,天色渐渐暗,浓密的树叶交错挡住了微弱的天光,四周漆黑一片难以分辨。
记不清跑了多久,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就算闭上眼,脑中浮现的都市不断倒退的参天古木,她就快要没有力气了,恨不得就这样放弃乖乖地束手就擒,任由他们发落,可当抬眸瞧见华遥死撑的身影,便又咬牙什么都不想,只顾迈着步子。
春风。
他其实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可透过交握的手心,依稀感觉到了她的虚弱。
嗯,我在。
春风费力地应了声,还顺便紧紧反握了下他的手,以为华遥之师想确认她的存在。
青山会来的。
华遥想让她撑下去,但很清楚自己嘴拙,说不来太多豪言壮语哄她坚定,只能无力地搬出青山,这个名字也许能抵过他说一百句。
是吗……她苦笑,已经不敢去确信了。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当初便也就是这句话,惹得她上穷碧落下黄泉非要赢得一生相守。
可结果呢,非赢是迎,她迎来一堆无辜的人陪她为这爱渲染,现今,如还执念,那才叫真正的枉费此生!你敢别那么丧气吗?他不想听她仿若无欲无求的口吻。
我,……春风动了动略显苍白的唇,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有一道狠劲击入她的背,随即而来的痛让她如遭点击般,全身痉挛,膝盖一软踉跄了下,幸是有华遥的手支撑,没跌倒。
虽然你是我未来娘子,但我没想跟你一同殉情。
他边跑边苦中作乐地调侃。
春风扯了扯嘴角,明知他看不到她牵强的笑,却还是想回应他一下,让他安心。
然而每迈出一步,牵动背部的肌肉,那痛楚就犹如噬心般,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橘*潆心陌默*园好想就此瘫软下来,睡上一觉,也许等睡醒了便什么事都没了。
可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至少要陪华遥走完这段路,等走完了,就能去做梦了。
跑不动了吗……感觉到手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华遥可以想象她的体力在逐渐消散,唯有把所有重量托付给他,任由他拖着走。
他回头关切地询问,当对上春风白的很不寻常的脸色后,不由得一震。
冷汗覆满她的脸颊,努力想要强装得没事的模样……华遥无预警地想起了华迟临死时的样子,强颜欢笑,故作无事地同花姑娘话着家常。
眸色一冷,心也跟着冷了下来,他剎停脚步,不由分说地拉过春风,目光触上她的背,赫然人目的画面比他想象中更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说?!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方才分明连说话都无力,眼下他却爆出了足够下走林间栖息鸟儿的怒吼声,兴许是怒极攻心,当瞧见那支已有三分之一没入她背的箭后,他只觉得心像被人用力搅着般的疼。
等、等……春风艰涩地张嘴,才挤出一句子,就痛得变了脸,吞了吞口水后,她提起力气继续道:等下再说。
这样会死!他的语气很坚定,即使是今天就要殉情,也轮不到她先走一步。
别动,我先帮你把箭折断,会减轻点痛。
他知道现在不是难受自责的时候,更不适合就地拔箭让她血流不止,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箭折了,等安全了再想其他办法。
轻点……她不想喊疼,偏偏当华遥的指尖刚触上伤口时,疼吟声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出口。
嗯。
他应了声,扳过春风的身子,让她与自己面对面,手臂刚好对上她的脸圈过身子绕到后背,沉了沉气后,华遥才道:别忍着,痛就给你咬。
……他的贴心之举让春风无言以对。
你有没有口臭,有就别咬,我嫌脏。
你才有口臭呢……啊啊啊!气若游丝的顶嘴声倏地 变为震动山林的痛嚎。
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比起狮吼都不逊色。
等春风回过神时,才发现他早已利落地折断了箭,。
眉心皱的逼自己还紧。
仿佛受伤的人是他,痛感稍稍退去了一些,她牵起嘴角笑得很难看,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急着想要给华遥一些证明她没事的信号。
怎样,有个刀剑丛中滚过来的山贼男人还不错吧。
华遥努力回给她一个笑容,让语气尽量透着若无其事的戏谑。
很快,他的笑容僵住,全身紧绷,像只察觉到危险的豹子,竖起所有神经应敌。
没等她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华遥不知道哪来的力道,像是最后的奋力。
用身体把她压倒在地上。
原本露在外头的箭头又没入了几分,痛得春风视线模糊,龇牙利嘴,双眼望去一片漆黑。
耳边有不似风的声音,春风用力地揉着眼,迫不及待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传来华遥吃痛的闷哼声,她才明白不是视线黑了,而是他将她护得太好,连一丝光亮都泄不进来。
起来!虽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心底隐隐浮出的不祥感让春风只想推开他。
你敢别动吗?难得听我一次话不会死。
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无异,只是带着一丝丝暗哑,但春风仍能感觉到那是被粉饰后的成果。
她心头一惊,越发不依不饶了:以后都听你的!这次,这次不行,你起来……起不来了。
华遥含糊不清地低喃。
你说过会娶我,说过我吃了你的炒饭就是拿走了你的清白……起来啊!我让你讨回去。
把你的清白讨回去……春风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决堤了,就算她再蠢,再后知后觉也能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不断传来的咻咻声,是箭雨,漫天的箭雨就朝他们落下。
原来你哭起来那么丑。
这是华遥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为他而流的泪。
丑……就算我丑,你们也不能全都说话不算话啊,说好要对我负责。
这,这算什么啊……就连你都骗我……别动,他用手肘抵住她的头。
这力道让她无法挣扎,只能噙着泪咬唇瞪着他。
他微微撑起身,眯起瞳,用视线攫取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牢牢镌刻在心底,以便来世不会把她弄丢,唯一想要娶的女人,而今总算乖乖躺在他身下了,他却无力再给她什么,又不舍再索取些什么,只能这般相顾无言。
你说……空等也是一种幸福,是吗?终于,他臂力支撑不住地一软,所有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剩下的力气,只够呓语。
见她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便又继续:那余生别幸福。
他的头滑落在她的肩窝,湿濡的粘稠感慢慢袭向了她的脖子,带着腥味,是血,她咬着唇,不让破碎的声音溢出,空洞的视线仰看着上方错综复杂的树枝。
叫我华遥。
华遥……唇微张,满是哽咽的低唤被挤出。
柔柔浅浅的声音让他觉得窝心,好冷,他收紧手臂保护她,满足地笑:乖。
她叫死人脸青山,叫明月光小光,唯独待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一声大当家兄台。
这么近的距离,这般酥软的吟唤,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春风死死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努力感受余温,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直至什么都感受不到。
始终,她睁大眼,不敢眨。
自初见时的画面点点滴滴涌出。
——你敢把头抬起来吗?——等灭了驿风山庄,你敢嫁给我吗?——男儿志在天下,就算你不是我的唯一,但至少是第一,你必须原谅,这是我家女人的规矩。
橘*潆心陌默*园——我决定的事不会放弃。
………………他决定要振兴燕山,坚持住了,他决定要娶她,至死方休。
她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得来这样一个男人的庇护,他做不来风花雪月的事,说不来轰轰烈烈的誓言,可手心传来的残温却这般平实熨心。
终于,他让春风明白了佛的谶语——太过执着未必是好事。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枯枝发出的凄哀的吱呀声,贴着地面灌入春风的耳膜,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被华遥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想再喘气,只愣愣地张着眼。
有很多人慢慢地围向她,人群中她看见了一道满是慌乱的眼神,蔚蓝色的袍子,曾让她安心的龙涎香。
明丞相,还活着。
有人上前查探,松了口气地冲他回报。
他长吁出气,嘴角挂着一丝放了心的笑容,上前倾身,小心翼翼地唤她的名。
春风的眼神依旧没有焦距,可她知道他在笑,那种妖孽至极险些迷了她心神的笑,怎么……还能笑得出……华遥……她唇微启,终于闭上了眼,随着这动作泪顺眼角滑落,歪过头轻靠着他,我陪你睡。
黑暗中,她好像是见到了佛,那样的慈眉善目,恍如人间烟火皆与他无关。
她只想虔心地跪拜佛前,得愿万劫不复,永世别再轮回,就留在阴间陪着华遥睡,那里很冷……后来,她似乎真的睡着了,很酣甜地做着梦。
梦里华遥还给她炒饭,他说这是他的清白,她吃了就要嫁给他。
他傻笑,原来有些幸福并不惊天动地,只是粗茶淡饭白头偕老的一世。
梦里她似乎听见了华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要她赔他三弟,赔他大哥。
接着又是她永远不想再听见的刀剑声,她以为坚定无悔的爱,到底是承载不起人间纷争。
梦里明月光扯下脖间的紫玉塞入她手心,那玉带着他的温度他的气味,他说:你要走,我放手,就当两清了,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用再还谁。
梦里……终于没有青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