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其实按叶展原本的计划，他完全可以在晚上八点前赶到网咖。
海市飞丽城的航班一天有三趟，航程一个半小时。
叶展在丽城机场落地时，时间正是傍晚六点一刻，飞机没晚点。
机场出口，叶展先看到丽城如火的夕阳，嵌在远处连绵的山脉里，再在夕阳下看到一辆熟悉的跑车和一双挥动的手。
叶展因夕阳而松弛的神情转瞬变凝重。
机场距丽大有半小时车程，叶展上车后，张干问他要不要先去吃饭。
叶展说不用，他心知有一场暴风雨要来，躲不过，不想拖，就开门见山地说：你有什么话直说。
张干哂笑了一声。
暴风雨前的宁静持续了约莫七八分钟，张干久等不到叶展的解释，眼神逐渐锐利，说：我就问一个问题。
嗯。
你做那个项目，是不是用了我的钱？是我自己的钱。
叶展道。
我换个问法，你那些钱是不是从我这赚的？叶展没作声。
我之前找你搭伙做各种项目，你总拒绝，唯独游戏没拒绝，为的就是拿一份稳定收入去搞你自己的私活？是。
叶展答得干脆，引来张干满脸嘲讽的笑容，他猛拍方向盘，道：你搞私活就搞私活，为什么要瞒我？还有你那几个合伙人——他们没去领奖，推你上去做代表，是怕露脸被我认出是谁？叶展一路看暮色下沉，心绪始终很平静，张干话问到这里，他选择配合回答：是。
张干一腔怒火发不出去，对叶展的质问像攒了大劲打在棉花上，使他自感像小朋友闹脾气。
往常在张家，他们一家四口，另外三个人也总这样敷衍他，不管他想做什么，只要他们不认可，就统一用对待小朋友的方式来搪塞。
张干只恨自己生来就比张康小五岁，无论他怎么追赶，天生的年龄差永远无法填平，他永远要被拉去和他比，永远低他一头。
可叶展和他同龄，是他最好的兄弟，为什么也要这样亏待他——专心开车。
叶展注意到张干分心，及时提醒道。
你少管我！一场高速上追尾的车祸随之发生了。
叶展第一次经历安全气囊弹出来的状况，车子被撞去路边防护栏，停了许久，他才缓过来。
再去看张干，也是一脸呆楞的神情，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前车司机骂骂咧咧地下车，在夕阳余晖下看到张干的车和车牌，司机的神情陡然变得温和，还多出几缕关切，直问张干和叶展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叶展心里记挂着别的事，下车前，他对仍处于神思游离中的张干说：这个奖本来不是我们，原来的获奖方临时把项目卖给了企业，不再具备参赛资格，我们补了缺。
做这个项目花了不少钱，没有一分收益，它不是你会感兴趣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捡漏领奖，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要不是你去领奖，你永远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件事？对。
叶展道，它是我想做的事，不是你的。
说完这些，叶展就下车了。
机场高速上响起遥远的警笛声，大概是交警正赶来处理事故。
叶展独自往前走了许久，直到拎西装外套和工作电脑的手臂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他才注意到自己右手手臂上有大面积擦伤。
他已经没多少时间处理这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一路走一路拦车，终于搭上一辆顺风车，谈好价钱，往丽大赶去。
24、叶展在往橡皮网咖赶，队伍其他人也正对着叶展的游戏主机犯愁。
之前队伍其他人各自登自己的账号，没发现游戏登陆做了自动人脸识别绑定。
本来唐凌云还打算代上叶展的号，完成游船内接下来的盘问。
未料这一步直接卡在了登陆上。
而由于登陆受限，叶展的游戏视角缺失，队伍其他人不得不着急赶来染院街，以免鬼道士遇到什么不测。
叶展推开酸橙包间门的时候，唐凌云第一个发现他的到来。
两人视线相交那一刻，叶展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叶展把这感觉体会完全，唐凌云就匆忙起身道：快快快，他们还没追上柳永的船。
叶展看向墙壁上的橙色电子时钟，实时时间显示是晚上八点零五，他迟到了五分钟。
叶展登陆游戏，画面动荡，鬼道士还在船上。
对面两人正看着他，柳永先作出了反应：小鬼上线了。
趁叶展回应游戏角色前，唐凌云道：有件事我要说明下，昨天我说他是柳永，要去润州赴任，实情有误。
我昨晚回去查了资料，屯田员外郎是京官，不在润州。
所以？所以我的猜测可能是错的。
唐凌云道，不要全信。
叶展看她说起自己错漏时的坦荡表情，顿了片刻才说：好。
紧接着，按唐凌云的指示，叶展对柳永说：先生您说惠娘偷了您赴任的重要物件——不是我说的，是她说的。
柳永打断了叶展的话，他用眼色示意旁边女子，直把旁边女子看得满脸错愕。
唐凌云和叶展没懂剧情进展，双双默契地保持沉默。
只有柳永一个人神情是愉快的，他甚至捋须微笑了起来。
小鬼，你是不是以为我和她一伙？柳永问。
不是？叶展道。
此处他删改了唐凌云的原话，她的原话疑问语气更重：难道不是吗？是，也不是。
柳永道，柳某今日邀窈娘同游，本为散心，无意卷入你们之间的纷争，尽早告知，也算公平。
您真是柳永？如假包换。
柳永道，此外的事，非宣之于我口，真假另说。
风姿绰约的窈娘一开始还热情地依偎在柳永身上，这会儿已经坐直身体，与柳永划开了界限。
耆卿先生真是薄情，约人家泛舟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帮忙帮到底，忙还没帮到一半，就把人家底都给露了。
窈娘叹气说，负心还是读书人呐。
柳某确实答应帮你，不过帮你把这小鬼骗上船，并没答应后面这许多事。
这许多事与您无关，您可以不管不问，不是吗？窈娘道。
有道理。
柳永道，迟了。
……边听柳永和窈娘说话，唐凌云边对叶展说：我猜窈娘是玩家，柳永是半 NPC。
也可能他们都是玩家。
叶展发表不同意见。
怎么说？这位老先生自称是柳永，主动揭穿窈娘的骗局，或许是为了换取我们的信任，叶展道，好展开另一个骗局。
唐凌云思忖片刻，道：验一验。
耆卿先生要去何处赴任？叶展复读着唐凌云的提问。
谁说我要赴任？晚辈记得，耆卿先生是在致仕之年转的屯田员外郎——谁说我是屯田员外郎？游戏里鬼道士噤口。
对面窈娘和柳永不约而同地笑了。
柳永看了眼窈娘，又对叶展道：窈娘说我明明可以不必理会你们之间的是非，你可知为何我还要多嘴？柳永话问得虽然平淡，唐凌云把它当作一道考题，绞尽脑汁想给出一个让他惊艳的答案，最好能换到一些线索。
而就在她搜肠刮肚想要讨好她心中的历史名人时，却听叶展语气平实地回答道：晚辈不知。
唐凌云昨晚临时抱佛脚背的柳词顷刻间一泻千里。
窈娘猜呢？柳永转将问题丢给了身边人。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耆卿先生古稀之年，子息稀薄，对晚辈多有照拂，算是移情吧。
窈娘不咸不淡地说。
柳永哈哈大笑，道：你这一张嘴，不逊于一柄利剑。
先生过奖。
窈娘说话间探身往外看了眼河道，您不肯帮我，这小鬼倒是大有人帮，喏，那艘船跟我们很久了。
话毕，窈娘又将目光递向叶展，道：是你们的船吧？朋友担心我安危。
叶展说。
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什么安危好担心的。
柳永闻言又是一顿大笑，唐凌云在旁听窈娘说话的风格，再看柳永和她交流时的反应，纵向对比之前自己跟各种半 NPC 打交道的情形，忽然明白为什么总被他们当成小朋友。
以前唐凌云和队友一起，横向对比体现不出什么问题，今天窈娘的表现立刻让唐凌云意识到症结所在，窈娘不会像她一样，总想在这些历史名人面前表现自己，学生气太重。
思及至此，唐凌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叶展问。
没怎么，感觉我们不是窈娘的对手。
因为这个叹气？没交手就先知道自己败了，这还不值得叹气？我们的对手不是窈娘。
叶展的话简单有力，使刚发现自己表现欲太强的唐凌云转又想到眼下正事：是通辽内奸。
应该是内奸。
叶展和她异口同声。
速度达成共识的两人不再耽搁时间，注意力都转到任务上来。
此时，窈娘正招呼船夫把船驶靠岸。
临到岸前，窈娘对叶展道：小鬼，最后问你，要不要合作？怎么合作？你给我河道图，我告诉你你们要找的人是谁。
河道图换一个无法验证真假的名字，不公平。
叶展道。
或者你来说，怎么样换到河道图？你们和那个邸店伙计是队友？我是，柳老先生不是。
窈娘说，他是我的任务 NPC，跟你们在做的这个任务无关。
游戏中鬼道士将视线转向柳永，却见柳永老神在在地闭着眼睛，毫不关心周遭情况。
游船在这时靠岸，当先起身下船的人是柳永。
他一身清瘦，步态略显颓唐。
叶展黑白色的游戏画面使他看上去很像水墨画里的人物。
到岸边，柳永背手转过身来，良久，他笑着伸出一只右手，也不说话，静静凝视着船上人，目光所向当然不是鬼道士。
窈娘俏声一笑，撩了衣摆起身，伸手搭住了岸上的手。
河水动荡，拍打着岸石，发出清脆的声响，阳光在水面播撒，生成一道道细碎摇曳的光芒，窈娘就这么和柳永执手走远了。
他就是柳永。
唐凌云道。
怎么说？唐凌云沉默，想到爸爸对柳永的看法。
那时，她刚上初中，爸爸急于培养她对古诗词的理解，开始逼她学唐诗宋词。
唐宋文人辈出，在爸爸的评价体系里，柳永整体得分并不高。
尽管爸爸承认柳永在词作上的造诣，但他认为柳永一生太过散漫，散漫得又不像李白那么彻底，五十岁还在为功名所累，此后二十年都委身于宋朝的磨勘制度，死在致仕之年。
爸爸从来不喜欢虚度光阴的人，他在世时唐凌云认为这是他身为教师的毛病，待人严苛，现在回想，他一定是过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说不上来，直觉。
唐凌云道，我回座位了。
唐凌云说着话起身，很不巧，撞到前方叶展正操作手环下船的右手臂，其实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发生轻微碰撞，只是这一次，叶展被撞得发出了一声意表疼痛的低呼。
唐凌云飞快摘开眼罩。
这是今晚叶展自现身以来，唐凌云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当然，她率先注意到他的手臂，衬衣半卷在肘关节处，裸露在外的小臂上，有一大片渗血的伤口。
你怎么——唐凌云惊道，这是我弄的？嗯。
唐凌云坐回椅子，动作小心地扒拉起他的手臂，花几秒钟观察完他的伤口，说：我弄得出这么大面积的伤口？叶展没说话，视线随唐凌云翻动他手臂的动作转移。
这伤要尽快处理。
唐凌云轻轻放开他，帮你叫个医药箱？谢谢。
网咖前台长期备有简易医药箱。
包间管理员把医药箱送来的同时，主动包揽了帮叶展处理伤口的义务，唐凌云自觉无事，退回到座位，没有多问叶展的私事。
唐凌云不关心叶展发生了什么，包间另外两个男生已经等不及想知道，要不是被叶展眼神阻止，他们早就大聊特聊起来。
还是等叶展伤口处理完毕，管理员离开，众人重新回归游戏之后，叶展单拉了三人聊天，简略交代了返校途中的追尾事故。
练九龙心思单纯，对叶展的说法不疑有他，因此没有多问。
林辉耀心知真实情况没有这么简单，碍于包间的人员状况，他也没有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