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初腾的站起身,快步向白菀跑来,想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的给她一个拥抱。
却被将军夫人一拉,刹住了脚,杨景初才想起来,如今她与白菀的身份已是天堑。
别别扭扭的朝她福身: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白菀抿着嘴笑,杏眼亮晶晶的,主动上前将杨景初抱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两年不见,连抱我一抱都不肯了?杨景初身形一滞,眼底的泪淌出来,用力回抱她,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惯爱大哭大笑,喜怒张扬,最是随性恣意,这还是白菀头一回见杨景初哭得这般委屈。
白菀揉着她微硬的发,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知道杨景初为何如此。
将军夫人也忍着泪,低声和清桐说,要去外头走一走,给白菀和杨景初留下单独说话的时间。
待将军夫人出去,杨景初便松开白菀,一撩裙摆在她面前跪下。
她撩裙摆的架势坦荡不羁,那点硬憋出来的女儿娇态荡然无存。
白菀没拦住她,杨景初给她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白菀皱着眉,试图将她拉起来。
杨景初跪在地上不肯动。
天底下最没资格进宫的就是我,我对不起你,她仰头看着白菀,眼里满是泪水:阿满,你打我骂我吧。
白菀蹲下来与她平视,正了正被杨景初磕歪的玉簪,眼里满是忧愁:我怎么会打你骂你呢,我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杨景初是什么人,三岁练刀,十岁随老将军上战场,十四岁主导长鹿河之战,率两千女子军生擒辽国主帅,随后几年更是捷报频传,战功赫赫甚至以女子之身让先帝亲封红缨将军。
姜瓒怎么配让这样的杨景初进宫为妃呢?这样如同明媚烈阳的杨景初,不应该囿于这吃人的宫墙之中。
她该做大漠边疆翱翔的雄鹰,用她心爱的朴刀驰骋疆场,一辈子自在无忧。
白菀好害怕,害怕如此鲜活的杨景初被这深宫吞噬,变成话本里,郁郁寡欢的囚鸟,最后死于乱刀之下。
但她却不曾劝杨景初只言片语。
因为杨景初是杨家唯一的姑娘,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镇国将军不会舍得把她送进宫的。
杨景初坚定却又包含痛苦的望着白菀:飞鸟尽,良弓藏,新帝登基,将军府太扎眼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泪:他需要稳固政权,必是要拿老臣开刀,皇上已经不止一次传信给我祖父,让他回京任职,又驳回了我二哥领兵的请求,阿满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姜瓒的心狠和绝情,白菀是领教过的,听宁国公说,他已经明升暗降了不少老臣,若不是阉党过于根深蒂固,恐怕连三公都要换一轮。
杨景初越说越伤心,泣不成声道:我祖父打了一辈子仗,早已经无法习惯京官那一套,他跋扈惯了,倘若回来,保不齐哪天就要掉脑袋。
白菀听得哭笑不得,哪有晚辈说长辈跋扈的。
其实皇上要兵权,给他也无碍,可是,怕就怕在……杨景初咬咬牙,剩下的几个字终究没说出来。
卸磨杀驴,白菀在心里补充道。
所以你们就想了这么个法子?白菀将她拉起来,牵着她在太师椅上坐下。
杨景初吸吸鼻子,有些哽咽:是我,说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祖父差点打断我的腿。
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倘若他当真要拿将军府开刀,你进宫也不过是徒增牺牲罢了,白菀隐晦的劝告她。
话本里,杨家的覆灭并没有因为杨景初进宫而中断,老将军战死沙场,杨景初的父亲甚至背上叛国之罪,饱受唾骂而终。
白菀想了想,老将军杨谏之是个老顽固,忠君爱国了一辈子,倘若得知他死后还要背这么个骂名,恐怕得气活过来。
杨景初垂下头,喃喃道:我尽我所能,能撑一阵是一阵吧,若是结局还是逃不开一个死字,我认命了。
听着打小就嚷嚷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杨景初,说出‘认命’这两个字,白菀如鲠在喉。
白菀还没来得及酝酿伤感,杨景初的情绪却如同一阵风,转眼便消散,抓着她的手连连追问:我可才回来,便听说了……那位,她伸手指了指甘泉宫的方向,神秘兮兮的问道:和你那三妹妹怎么回事儿?见杨景初高兴起来,白菀也不打算再说让她扫兴的话,摇铃唤清桐去将军夫人回来。
就那么回事儿呗,白菀笑得随意。
杨景初仔细辨别白菀笑里的情绪,还是一如既往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与白菀一同长大,用她的话来说,是小时候一同爬树掏鸟窝的交情。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菀被宫里的嬷嬷教着教着,越发一板一眼,连笑起来的弧度都不变。
她也越来越看不清白菀心里在想什么。
那……杨景初嗫嚅着,好歹搅和到一块儿去的是白菀的堂妹,以及才成婚没多久的夫君,她就怕白菀对皇上有几分真感情。
白菀看她一脸纠结,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她俯身在杨景初耳边道:没圆房呢。
杨景初的眼睛越瞪越大,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们,没,没……嫌脏,白菀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
杨景初大受震撼:那你这打算怎么做?继续这样下去?白菀摇了摇头,捧着茶碗喝了一口:暂时没有头绪,反正二十七个月内,我不用担心这些。
姜瓒惯爱做面子,连选秀都装模作样的再三推脱,这二十七个月内,他总不会搞出什么让自己丢脸的事情来。
杨景初听得心酸,她伸手摸荷包,取出一个红裙抱鼓的面人递给白菀:这是我二哥托我给你带来的。
世人皆知,白菀是先帝钦定的天家妇,照着中宫皇后教养的。
但作为妹妹的杨景初,对自己二哥的心思还是有些了解的,早前白菀未嫁前,她甚至对杨景程对白菀明里暗里的示好乐见其成,万一呢,做人总要有梦想。
如今白菀贵为皇后,杨景程再多的心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杨景初本不欲替他送这面人,可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到底是心软。
白菀只淡淡扫了一眼,道了声谢,却不伸手接:你回去转告小将军,不必如此多礼,那夜让清桐前去报信,我也是指着杨家军救命呢,倒也高尚不到哪儿去,这谢礼就不用了。
非要谢,还得我谢小将军救命之恩,说着便让内侍取了三棵百年老参,以及几瓶上好的跌打药酒,交给杨景初。
杨景初叹了口气,她回来得迟,要不然当日带兵去救白菀的就是她了。
恰巧将军夫人回来,杨景初便捧着赏赐与她一道离开。
清桐收拾几案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憨态可掬的面人被杨景初遗留在矮几后头。
白菀叹了口气,接过面人,转着看。
这面人显然是照着她捏的,只是白菀已经不大记得,这是什么年岁的自己。
看着看着,白菀陷入了沉思。
姜瓒盯着杨家手里那另一半虎符,对杨家下手是早晚的事,她要赶在姜瓒动手之前,换一个皇帝便好。
白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要为了一个孩子,忍受恶心与姜瓒同床共枕吗?她做不到,太恶心。
很奇异,她是皇后,日后宫里会有数不清的妃嫔,她该大度,该劝姜瓒开枝散叶。
兴许是受了宁国公夫妇和杨家家风的影响,宁国公夫妇成婚数十载,不曾有任何一个通房妾室,哪怕柳氏一直没能再孕,杨家甚至由来便不允纳妾。
白菀在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熏陶中长大,本已经强迫说服自己,接受姜瓒日后的三宫六院。
偏偏姜瓒不干人事,她甚至觉得姜瓒的触碰都无比恶心。
他开他的枝,散他的叶,东宫嫡出会有,但是不是姜瓒的,可就两说了。
白菀随手将面人插在妆奁的水银镜前,缓步向寝殿走去。
夜里,被白菀插在妆奁前的面人,落到了霍砚手里。
霍砚举着面人看,烛火跳动间,他的神情冷淡。
什么人对你都有救命之恩,对咱家以身来偿,对他又该怎么偿?十一章这次选秀时间紧迫,纯粹是为了快速充盈姜瓒的后宫,因此并未在民间大肆采选,而是直接从官宦世家,皇亲国戚中挑选适龄的姑娘礼聘入宫。
故而,落到最后殿选的名额,比往届选秀要少许多,堪堪一百人整。
皇极殿钟鼓长鸣过后,主礼的宦官双手捧着玉碟,敛眉肃目,声音尖锐又嘹亮。
从二品镇国将军嫡女杨景初,正五品东阁大学士嫡次女舒瑶光,平西郡王庶三女桑落,正四品济州知州嫡长女……礼官唱罢,点到名的秀女从殿外鱼贯而入,袅袅婷婷的跪在堂下。
白菀放下茶碗,凝眸看向站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杨景初,浅浅呼出一口气。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倔驴脾气。
只见杨景初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乖顺的垂着头,也瞧不出面上是个什么表情。
她穿着与其他秀女一模一样的素色襦裙,一身凌厉的气势被收拢得分毫不见,乍一看竟和旁边娇软柔弱的贵女无甚区别。
白菀余光扫向姜瓒,堂下的秀女比上一批跪得更久,却迟迟没等到他喊平身。
姜瓒以手抚额,双目无神,明显在神游天外。
许是又在想,今夜该如何补偿他伤心欲绝的小可怜吧。
白菀缓缓移开视线,淡声道:平身。
姜瓒才像是被这一声惊醒,回过神来时,堂下的秀女已经齐齐谢恩起身。
他掩饰一般轻咳了一声,道:抬起头来。
白菀跳过杨景初,美目淡扫,在瞧见杨景初身后的那个姑娘时,柳眉一挑。
她想了想,这应该是平西郡王的庶女,叫桑落。
这桑家女并不是这批秀女中容貌最为出挑的,只是眉清目秀,杏眼檀口,周身萦绕着一股子弱柳扶风的意味,细腰堪折。
那气质,与白蕊像了个十成十。
果然,姜瓒的眼睛像是定在那桑落身上,过了片刻才皱着眉别开头,开口留了杨景初的牌子。
其余的,皇后看着选吧。
白菀面上噙笑,乖顺从容的颔首,转头便问太后:臣妾瞧着一排右二的眉目端庄,倒也不错,太后娘娘可有中意的?太后凝目看了许久,这是姜瓒头一回选秀,她极重视。
她作为先帝的发妻,对他的心思也知晓个七七八八,是以才压着姜瓒不给他选妃纳妾,如今,只觉得这些年亏待了他,才害他栽在白蕊身上便拔不出头来。
太后有心要姜瓒多瞧瞧形形色色的女子,一气点了四个,连被他皱眉的桑落也在内。
白菀笑意如初:一排右二,及太后娘娘点到名字的,留牌子,其余的赐花。
她对太后的选择一点也不意外,她也瞧上了桑落,但总不好由她来开这个口,太后能选上桑落最好,选不上,她也有法子让桑落留下来。
姜瓒听见桑落的名字,浓眉紧皱,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太后看向龙椅之后,蓦然说了一句。
掌印觉得呢?皇极殿内陡然一静,就连白菀也没想到,龙椅之后还坐着霍砚那个煞神。
白菀侧头看过去,正巧霍砚漫不经心的抬眸,准确无误的与她的视线对视。
那双眼睛,冷寂,幽暗,如同吃人的漩涡。
她像是被火烧一般,迅速别开眼,面色白了几分。
白菀扣弄着凤位的扶手,力气之大,使得她指尖泛白。
那天早上起来,她随手插在梳妆镜上的面人,不见了。
紧接着她便收到杨景初传来的消息,那日朝会,杨景程再次上奏赴西北戍边,代替杨景初的职位,姜瓒欲拒绝,霍砚反而施施然的点头同意,但并没有让他去西北,而是去凉州。
凉州不同于西北,西北以边线守城,凉州则是以城为边线,而凉州知州陈同本就是山匪招安,一身匪气,又岂能容得旁人来插手凉州军务。
霍砚就是要杨景程去凉州送死。
那日以后,霍砚再也没来找过她。
指甲陡然崩裂,钻心的疼从指尖蔓延,白菀抬起手,看着指甲上从裂口沁出的血,闭了闭眼。
她不能害了杨景程。
霍砚在白菀回头的一瞬间,垂下眼帘,习惯性的捏着扳指转了转,不带任何情绪道:是给皇上选秀女,不是给咱家找对食,太后娘娘问咱家做什么?白菀隐约觉得霍砚生气了,甚至是从那日起气到今日。
她在心里数了数,五日了。
好大的气性。
这话难听,太后却满面泰然自若,竟顺着霍砚的话道:掌印这话倒让本宫想起来,掌印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孤身一人,何不趁机也择个贴心人?堂堂太后,竟做起拉皮条的事情来。
姜瓒本就因他选秀还要过问霍砚而有些不高兴,闻言更是眉头紧锁。
咱家一届阉人,福薄,受不起那等软玉温香。
白菀听着霍砚那微哑的声线自后传来,心如擂鼓。
她觉得,霍砚在含沙射影的警告她。
太后小心翼翼的讨好道:能伺候掌印,才是他们天大的福气。
虽然太后娘娘盛情难却,但咱家总不好强人所难,毕竟谁愿意跟着个阉人呢。
霍砚句句话意有所指,白菀咬着牙有些绷不住。
太后竟回头朝秀女们道:可有人愿意伺候掌印?此时撂了牌子的秀女已经退下,留在殿内的唯有赐了香囊的。
秀女们听着堂上的对话本就心慌意乱,只怕一句话就被赐给了凶狠残暴的霍砚。
她们进宫来是为了伺候皇上,可不是与太监当对食的。
虽说如今霍砚权势滔天,可到底是个太监,而且如今新帝登基,身强力壮年轻有为,这太监还能不能如先帝在时一般嚣张肆意还两说。
这会儿听太后如此问,自然没人愿意,但又怕霍砚恼羞成怒,一个个嗫嚅着竟没人点头也没人拒绝。
白菀甚至觉得太后疯了,这批秀女全都出自官宦世家,甚至皇亲国戚,霍砚在外又是恶名漫天,怎会有人自愿的?她正想着,却见娇娇怯怯的桑落盈盈下拜,柔声道:臣女仰慕掌印已久,望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本就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有人出头,还是她瞧上眼的桑落,不由得有些怔愣,扯着笑道:哀家同意可不行,得看掌印的意思。
白菀看着桑落,只见她眼波流转,目含春水,极期盼的望着霍砚。
好。
白菀猛然抬起头。
桑落听见霍砚的话,先是一怔,紧接着,面上爬满欣喜,虽然她强压着喜悦,但控制不住向上翘的嘴角将她的心绪暴露无疑。
白菀有一瞬发蒙。
她看见桑落脸上压抑不住的喜悦,她竟是真的高兴。
白菀想起来,话本里说,霍砚在宫宴上对白蕊一见钟情。
虽然不知是哪场宫宴,但至少目前来看,霍砚对白蕊并没有兴趣,但这不保证他对桑落没有兴趣,毕竟,桑落的气质与白蕊如出一辙。
霍砚看上桑落了吗?他为什么会同意?白菀端庄优雅的阖眸含笑,内里已经将口中的软肉咬得破裂渗血。
是了,她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她所能提出的筹码少之又少,虽然霍砚是太监,但他手里的权势足够让人垂涎,照样有数不清的宫女朝他飞蛾扑火,这不还有秀女为他而来吗,他转头看上旁人也情有可原。
是她自大了,以为能将这样一头凶兽握在鼓掌之中。
再睁开眼时,白菀眼底是一片豁出去的决绝。
见霍砚真的同意,太后还有些懊悔,那是她为姜瓒挑的替代品,为的就是彻底取代白蕊。
但霍砚已经开口,太后只能含着苦涩同意,摆手让下一批秀女上来。
而另一侧的姜瓒,也是面色沉沉。
*白菀从皇极殿回来,便让清桐去打听了霍砚的住处。
玉堂?白菀执着螺子黛,将清桐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
玉堂就在椒房殿的后面,只隔了一条横贯驰道。
清桐站在身后替她通发。
白菀咽下自嘲的苦笑,这么久了,她从未过问霍砚的住处在哪儿,没想到,竟然这么近。
霍砚不是蠢人,即便是交易,他要的也是心甘情愿。
要想骗过他,得先骗过自己。
白菀望向水银镜中,那张如同春梅绽雪的烟霞色相,鬓边的十二尾游凤金钗绽着光华。
天色渐渐暗下来,霜露也渐深,白菀裹着一件短兔绒的披风,带着清桐往玉堂走去。
玉堂果然离椒房殿很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菀便瞧见了玉堂的殿门。
她还未走近,一个执着宫灯的太监迎了上来,引着她们往里走。
穿过小花园和鱼池水榭,正要进内殿,清桐被拦了下来。
小太监一板一眼道:掌印只许皇后娘娘独自进去。
看来霍砚猜到她会来。
清桐知道白菀这回要做什么,心里酸得想哭,又不敢拦她,眼里的泪便如同开阀一般滚滚而落。
白菀拍拍她的手,转头走了进去。
玉堂不大,多的位置竟都匀出去做了小花园和水榭,往里只有一处内殿,此时只有一间亮着灯。
白菀迈步走过去,站在门外叩了叩。
霍砚并没有出声,倒是殿门咿呀一声悄然打开,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白菀静默了许久才睁开眼,她听见了霍砚的声音。
皇后娘娘如此害怕看见什么,那还屈尊来这做什么?霍砚像是已经沐浴过,穿着一身雪白亵衣,坐在矮榻上,敞出大片胸膛,一腿放倒,一腿支起,长指把玩着白玉扳指,看上去闲适又慵懒。
白菀抬手拉开披风的系带:我来增加筹码。
十二章短兔绒的披风落在地上,露出一身隐隐透出底下雪肤的水红色天菱纱襦裙。
玉堂里很冷,内殿也空荡荡的,除了临窗的桌椅,便只有霍砚所在的一张软榻,一点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深秋带着寒露的夜风穿堂而过,白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抬步朝霍砚走去,莲步轻移间,纱裙中白皙似玉的长腿若隐若现。
她能感觉到,霍砚在看着她,他的目光和他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不一样,似火,似烈阳,带着焚烧一切的狠辣。
这是白菀头一次,将女儿家的矜持踩在脚底下,做她生平最不屑,最不能启齿的事。
她一路走,松开攥紧的衣袂,肩上的短衫随之无声落下,只剩一件薄如蝉翼的束胸襦裙。
霍砚侧靠着迎枕,手肘撑在玉制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搭在腿上,白玉扳指在他指间流转,套上又取下,取下又套上。
他低笑了声:咱家是个阉人,纵使娘娘貌比天仙,对咱家也不起什么作用。
说罢,抬手一挥,一直源源不断送着冷风的窗门轰然关闭。
白菀搓搓被冻得发僵的手指,抬起头,看向灯火明灭间,霍砚同样晦暗不清的面容:掌印手握天下大权,无所不有,也不知有什么能让掌印看得入眼,本宫想来想去,唯有这一身还算看得过去的皮囊,虽然也值不上什么,本宫可以的,旁人自然也可以,只是一点诚意,望掌印笑纳。
霍砚歪头想了想。
早年确实有不少宫女嫔妃,试图以这种方式和他攀上关系,现如今,大多都化成了御花园荷池里的污泥。
等他再抬起头时,白菀已经站到他的跟前,十二尾游凤金钗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白菀抬手抽出发钗,绸缎般的青丝如瀑泄下,随之而来的是无孔不入的女儿香。
霍砚下意识辨了辨,不似花香,也不似常见的檀香丁香,带着暖意,像冰雪消融绿妍初绽,是白菀独有的味道。
白菀褪了绣鞋,赤脚踩在地上,明明不冷了,但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细微的颤:掌印,夜色渐深,可以熄灯歇息了。
霍砚的视线顺着往下,瞧见了水红色纱裙间,微微蜷缩的一点晃眼的白。
有一点凉意触上他的下巴,霍砚的眸光落在眼前那流玉般的纤指。
白菀的手生得很漂亮,十指纤细,肤若凝玉,小巧的指甲修得很齐整,没涂什么乱七八糟的蔻丹,指尖一点自然的粉,很抓人心。
霍砚顺着她手上的力道抬起头,与她的目光对视。
白菀的目光,清明,坦然,看着明明怕得不行,却努力说着意味暧昧的软语:掌印,本宫不漂亮吗?霍砚眸色愈深,蓦然伸手勾住白菀的腰,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摁在床榻间。
白菀整个人陷入玄色的锦被里,红润润的唇受惊似的微张,一身冰肌玉骨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芳华糜丽。
霍砚一手抚着她光滑莹润的肩,一手勾起一缕铺散在玉枕上的墨发,唇边翘起一点笑:金枝玉叶的皇后娘娘替咱家这阉人暖榻,可真是暴殄天物。
白菀静静看着霍砚装模作样,她默然的与他对视,来时心里那点忐忑荡然无存:本宫这条命给了掌印,剩下的一切,自然也归掌印所有。
霍砚拈着她的发,轻佻的描绘着她面部柔和的轮廓,滑过她的锁骨,顺着曲线往下,轻轻勾落了她腰间缠绕的绦带。
绦带一松,整条襦裙便恍若虚设,霍砚抓起薄纱一扬,红纱漫舞间,白菀下意识闭上双眼。
霍砚敛眉,望着白菀的目光黑沉:倒是咱家小觑了娘娘的决心。
他本以为,白菀这次来,又是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骗他。
白菀鸦睫轻颤,眸中氤氲着模糊的水汽,嘴唇被咬得泛白。
她径直抓住霍砚的手,一条腿缓缓抬起:说好了,本宫这条命,掌印不能让旁人拿去了。
触之润泽腻滑,霍砚有一瞬怔忪,他原在试探,却没想到白菀这么能豁得出去。
在隐约的疼痛袭来时,白菀见霍砚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等白菀再醒来,外头已然天色大亮,霍砚已经不在了。
她下意识抬手摸脖子,随之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霍砚要杀了她。
白菀垂下头,她身上穿着一件雪色寝衣,被霍砚扔在地上的水红色襦裙不知去向,那件落在门前的短兔绒披风静静地挂在围屏上。
隐秘的不适提醒着白菀,她昨夜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应该是成了吧?白菀拥着锦被坐起来,柳眉拧成结。
她对这些的了解仅限于宫里嬷嬷带来的秘戏图,还有成婚那夜柳氏遮遮掩掩和她说的几句。
白菀掀开锦被,在榻上找到了她备下的素锦,上面凌乱的血色昭示着一切。
她心绪不稳,甚至没有细想,霍砚替她穿好了衣裳,为何会独独留这一方锦帕在榻上。
白菀伸手将素锦抓在手心,鸦睫掩下眼底的波涛暗涌。
只要镇国将军府一日不倒,杨景初都能在这宫里横着走,因为姜瓒要仰仗老将军镇守西北。
但她不一样。
她的父亲宁国公,庸庸碌碌手无实权,甚至要靠朝廷养着,她空有皇后的头衔,学了半辈子皇后仪态,实则身无长物,在这偌大的深宫里,她甚至连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她本想做好一个贤德皇后,可姜瓒嫌她活着挡了白蕊的路。
白菀抓了抓那方染血的素锦,一向温婉柔和的面容爬上讽刺的冷笑。
她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长,皇后,太后,她都要活着坐稳这个位置。
姜瓒要她死,那就只能,先一步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外头有人轻叩门扉。
女子娇柔的嗓音传来:皇后娘娘可醒了?今日后妃觐见,不能误了时辰。
这一把如同黄鹂清鸣的嗓音,白菀记得,是昨日自请伺候霍砚的桑落。
进来,白菀将素锦收起来。
桑落一身宫女打扮,端着个搪瓷盆,迈步进来。
她看着白菀,弯唇笑起来: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晨安。
白菀觉得眼前的桑落有些许的不一样,还是那副娇娇怯怯的面容,柔若杨柳的身姿,只是眉目间笼罩的羸弱荡然无存。
清桐姐姐不能进玉堂,今日便由奴婢替娘娘梳妆罢,桑落放下搪瓷盆,一边说。
白菀这才发现,霍砚这空荡荡的寝房内,平白多出了一架黑漆雕游龙戏凤的妆奁,妆奁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钗环,以及她今日要穿的裙服。
清桐不能进,她却可以?白菀站起身,朝妆奁走去,动作自然无丝毫凝滞。
矮身在镜前坐下,桑落拿起篦梳给她梳发。
娘娘青丝如绢,肤若凝脂,奴婢昨日一见,简直惊为天人,桑落满口夸赞道。
白菀自镜中看着她的眼,辨别她的话中有几分真情或是假意。
见白菀打量自己,桑落有些羞赧的笑了一下:娘娘不必担心,奴婢也只在掌印这儿待几日,下回再见,便得朝娘行妃礼了。
昨日你自请来伺候掌印,已算是掌印的人,如何朝本宫行妃礼?白菀漫不经心的说着,抬手在匣子里挑拣珠花,都是些她常戴的样式,连描眉的黛笔,也是她惯用的螺子黛。
桑落原以为掌印已经向皇后解释清楚她的来去,却没想到皇后娘娘仍在误会她,顿时面露惶恐,蓦然往地上一跪,连声道:娘娘误会了,奴婢怎敢攀掌印清誉,昨日只是奴婢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罢了。
白菀顿时反应过来,昨日那般尴尬的境况,若不是桑落解局,恐怕会酿成更严重的后果,霍砚在暴怒之下,于朝会之上,当着先帝的面虐杀朝臣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桑落不是自请伺候霍砚,而她本就是霍砚的人,只不过意思不同罢了。
她被霍砚耍了。
白菀阖眼藏住眸中的冷意,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柔和。
掌印送你进宫来做什么?她侧身,指尖挑起桑落的下巴。
这个桑落,和白蕊的气质如出一辙,却比她更自然,眼眶红艳艳的,像极了受惊的兔子,她的眼睛里掺杂了许多,却更纯粹。
桑落顺着力道仰起头,她也不想做这幅绵软的模样,奈何她体质特殊,一紧张便会控制不住眼泪,这副小家子的做派对外也落了不少诟病。
自然是,伺候,皇上。
白菀听得出来,桑落把‘伺候’两个字咬得极重。
本宫明白了,白菀抬手替她抹去泪,将她拉起来。
桑落拉着白菀的手,楚楚可怜的望着她,眼中春水盈盈,贝齿轻咬红唇,嗫嚅道:娘娘真好,请娘娘日后不要因为奴婢人前的言语不敬,而讨厌奴婢。
白菀有些受不了桑落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颔首别开眼。
霍砚真是替姜瓒寻了个绝色尤物。
白菀站起身由桑落替她更衣,随口道:那你呢,为什么会同意进宫?桑落手上的动作轻柔,绕着她的腰身系襦裙的绦带,闻言含羞带怯的笑道:自然是为娘娘而来。
白菀看她,她又眨巴着眼睛撒娇。
见白菀真不信,桑落才说实话:奴婢确实是桑落,是奉掌印之命而来。
白菀心下难掩震动,霍砚根系之深,竟连闺阁女子也牵连其中。
待桑落将白菀送出去,才转入偏厅。
面对白菀时的娇俏姿态荡然无存,毕恭毕敬的立在霍砚身侧。
霍砚站在案台前执笔作画:她如何了?桑落瞥到那画上人是方才离开的皇后娘娘,顿时头都不敢抬:奴婢并未瞧出娘娘有何不妥,只是娘娘将锦帕带走了。
霍砚搁下笔,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手指,指上那温热腻滑的触感犹存。
抬手在已成的画作上落下一枚带血的指印。
不得不承认,这可怜的皇后让他越发无聊的复仇生涯多了点乐趣,为了让这乐趣延续得久一点,姑且让姜瓒这个皇帝多当几天吧霍砚捏了捏拇指上渗血的豁口。
至于皇后娘娘。
珍馐美味,总要留到最后才能余味绵长。
十三章白菀被桑落送出来时,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琉璃瓦下的雨珠成串,显然这雨已经下了有些时候,而她在殿内时却是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白菀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冰冷刺骨,恰有寒风吹来,她忍不住将披风裹紧。
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要到了。
桑落拿着油纸伞,柔声道:奴婢送娘娘出去。
在廊下守了一夜的清桐,见她出来,顾不上腿麻,连瘸带拐的跑过来,身后跟着身形瘦削的陈福。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陈福朝白菀行礼:这会儿还未下朝,掌印抽不开身,命奴才送娘娘回椒房殿。
清桐拉着白菀,眼巴巴的来回打量,嗫嚅着嘴,顾及周边的桑落和陈福,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一夜未见,清桐双眼通红,眼周肿得像个核桃。
陈福无声的朝桑落颔首,同时伸手接过油纸伞撑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奴才让清桐姑娘入偏殿歇息她也不肯。
白菀瞥了她一眼,清桐闷头不说话。
陈福也不再言语,一路将白菀两人送至椒房殿的后门。
早已有两个内侍守在门口,见陈福带着白菀两人回来,嘴巴禁闭什么也不问,只福身给白菀请安,随后便放她二人进去。
陈福一直撑伞站在雨中,直到白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才转身回去向霍砚复命。
白菀向着寝殿的方向越走越快,脚下生风。
她昨夜出来得急,虽然已经事先和露薇说好今晨不需她伺候,但难保她一时兴起去寝殿寻她。
若是被她发现皇后彻夜未归,那估计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清桐见白菀急匆匆的,这才连忙说道:天未亮时奴婢回来过,露薇在房里睡着,怎么也喊不醒。
白菀脚下一顿,面色凝沉,半响才继续往寝殿去。
她的脊背依旧笔挺,仪态依旧优雅,哪怕方才那般着急,发间的步摇也只在轻晃。
甚至在沿途遇到宫婢内侍向她福身请安时,依旧还能笑得端庄得体。
唯有从她略微有些沉重的步伐,和冷凝如霜的面容中,能察觉出分毫的疲惫。
白菀无比清楚的感觉到,此刻她有多么的孤立无援。
推开殿门,内里空无一人。
她在绣凳上缓缓坐下,从袖笼里取出那方素锦递给清桐:把这个处理掉。
清桐一眼便瞧见上面斑驳的血痕,抖着手接过,又怕被旁人看见,慌忙的团在手心,憋了一晚的泪喷涌而出。
哭什么?白菀温婉的笑起来,伸手替清桐抹去泪:这算个什么?清桐哭得止不住:奴婢只是为娘娘感到委屈。
本宫并不觉得委屈,白菀神态自若的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夜未进水,她有些口渴。
奇异的是,寝殿内一夜没人,茶水却依旧是温热的。
清桐由始至终都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要与一个阉人有牵扯。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
大婚那一夜,皇上并未宿在宫里,白菀端着茶碗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口向四肢奔流,她的眸色却依旧冷如寒冰。
清桐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眼下的泪珠要掉不掉。
他一直和蕊儿在一起,就在一墙之隔的厢房。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意味着什么清桐再清楚不过。
宫变那一夜,我为什么要你去杨家送信,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安然活下来。
姜瓒想要我死。
白菀最后一句话甚至不再用尊称。
那个佛珠手串……清桐后知后觉的惊呼。
白菀站起身,踱步到妆奁前取出那串一模一样复刻的小叶紫檀佛珠,一圈一圈的绕在自己手腕上:倘若我当真戴着那珠子,恐怕没多久就会病痛缠身,虚弱而死。
我只是想活着罢了,白菀晃了晃手,皓腕上的佛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至少,霍砚暂时不会想要我的命。
慢慢来,急不得,只要她不死,她就能和姜瓒,霍砚慢慢周旋。
奴婢们给娘娘备了早膳,娘娘可要用一些?门外传来两道齐整的说话声。
白菀转头看过去,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宫婢,笑吟吟,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杏眼圆脸,都梳着单髻,穿着松石绿的褙子。
你们是哪儿伺候的?我怎没见过你们?清桐敛眉疾问,头一回摆出凤仪女官的威仪。
奴婢们奉掌印之命,即日起,随侍娘娘左右,请娘娘赐名,头上簪了支彩蝶簪子的宫婢柔声答道。
白菀由上到下的打量着两人,生得真像,就连各自脸颊上的酒窝,也分毫不差。
另一个宫婢接连说:娘娘可需要露薇姑娘伺候?奴婢可以将她唤醒。
白菀略一挑眉,昏睡不醒的露薇,寝殿外遣散的宫婢内侍,茶壶里温热的茶水,以及备好的早膳,都是这两个小姑娘所为。
霍砚真是一个合格的情人。
白菀由衷的笑起来。
*用过早膳没多久,便有宫婢来说,几位新晋的嫔妃已经在西暖阁候着了。
这回选秀规格本就不大,最终落入后宫的,也不过十二人,加之这十二位秀女都出身官宦,姜瓒新帝登基,又不好明着偏颇,因此,在昨日夜里,姜瓒便照着十二位秀女父兄的官阶爵位各自给了位分。
皇后娘娘到———随着内侍高声唱合,暖阁内细碎的说话声陡然静下来。
嫔妃们齐齐起身行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如意,万福金安。
暗香浮动,眼前只有逶迤的裙摆滑过,随后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传来。
不必多礼,都坐吧。
嫔妃们依言坐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堂上那威仪天成的皇后娘娘。
这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与她们不一样。
嫔妃们的眼神中难掩艳羡。
怕白菀不认得她们,便由杨景初起头,挨个说了一遍自己的家世闺名及位分。
杨景初位分最高,九嫔之首,昭仪。
其次便是东阁大学士的嫡次女舒瑶光,封位昭容。
舒瑶光生得一张鹅蛋脸,杨柳眉,身段极好,容色秀丽可人。
是白菀唯一亲点的那位秀女。
话本里,她死以后,姜瓒为白蕊空置后宫,盛宠加身,唯有这舒瑶光,因其兄长乃姜瓒左膀右臂,故而在白蕊的严防死守下诞下一子,并且安享晚年。
而舒瑶光的哥哥,便是新晋的三公之一,太傅舒崎光。
*傍晚,白菀又去了玉堂,只是这回,随她来的是已改名叫绿漾的,双生宫婢的其中一个。
守门的内侍照常上来迎她,给白菀请过安后,朝绿漾唤了一声七姐姐。
绿漾瞪他:元禄你莫再称我小七,娘娘已给我赐名绿漾。
小太监元禄愣头愣脑的,抓抓脑袋又笑呵呵的说着绿漾的话叫她。
过后才和白菀说:掌印白日里出去了,还未回来,娘娘在殿内稍等片刻。
这回小太监未再引白菀进去,而是绿漾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面。
玉堂内伺候的人不多,多是东厂的番子在内走动,在给白菀请安后,亦会朝绿漾颔首,称她小七。
绿漾则又一板一眼的重复着她和元禄说过的话。
白菀一路冷眼看着,便知晓这对双生姐妹在西厂地位不低。
绿漾和昨日的清桐一样,过了小花园和鱼池水榭,便站在廊下不再过来。
白菀独自一人往内殿去。
这回她才有闲心打量玉堂内的景致。
玉堂,殿如其名,殿内规格不大,偏偏奢华至极,琉璃瓦,宝石山,翡翠珊瑚树。
就连鱼池里的假山,也是上好的黄石玉,池子里铺着七彩的玛瑙,回廊的廊柱,花园的拱桥,亦是汉白玉所制。
倒是符合霍砚在外贪得无厌,大奸大恶的名声。
白菀推开正中的殿门,正要进去,却在抬眼时愣住了。
原先的寝房,空荡荡的,唯长案一条,交椅一把,兼卧榻一张。
而今,除却今早搬来的一架妆奁,寝房冰冷的玉石地板上,通铺了藏青色金线绣纹的绒毯,除此之外,那张简陋的卧榻换成了红木八宝架子床,床前是配套红木嵌黄杨木鱼戏莲叶围屏,墙侧多了一方博古架,放着几个玉石摆件,以及一些卷轴纸书,博古架下多了一套墨玉桌凳,用白狐绒做了坐垫。
白菀百无聊赖的,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来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本兵书,孙子兵法。
她又挑挑拣拣的拿了几本,才发现,这架上的书虽不多,但涉猎繁杂,兵书,医书,易经,甚至连春宫秘戏图都有。
白菀拿着易经推开轩窗,便见霍砚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廊下,跟前的陈福毕恭毕敬的向他禀话。
霍砚恰巧回头,便见一美人凭栏浅笑,明眸善睐仙姿玉颜,美艳不可方物。
娘娘的生平奴才已经整理成册,放置在掌印书房,除此之外……陈福将椒房殿内,白菀和清桐的谈话一字不落的说给霍砚。
挥退陈福,霍砚抬腿向白菀走去。
掌印今日出宫去了?白菀以书遮面,露出一双明澄澄的含笑杏眼。
霍砚一把将她从轩窗内抱下来,唇边噙着浅薄的笑,问她:如此关心咱家的去处,娘娘莫不是真把自己当咱家的内人了?他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白菀的神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羞恼,或是愤恨的痕迹。
白菀却只轻轻的颔首,凝眸望着他,眸中没有他想看的羞恼,甚至美目含情,眼波盈盈,一不留神便能让人泥足深陷。
掌印下回出宫,可以带本宫一道吗?当做掌印戏耍本宫的补偿,本宫有些想念珍馐楼的鲤鱼脍。
霍砚并不觉得那是戏耍,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白菀言而无信的惩罚罢了。
他摩挲着掌下的细腰,想念那凝玉般的温润触感,语气带着戏谑:嫔妃私自出宫是死罪,娘娘要明知故犯?白菀拉起霍砚的手,将那本易经放在他手上,似是随口一说,又似一诺千金。
出了宫,我就不是皇后,而是霍夫人。
霍夫人?皇后娘娘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霍砚眸色深沉,抬手抚上白菀的脸,拇指轻揉那艳红的唇珠。
半响后,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十四章深秋的最后一场雨,依依不舍的一连下了好几日后,终于在寒风的裹挟下凝成了柳絮般的雪花。
夜色渐浓,宫灯晦暗处,一道明黄的身影踉踉跄跄的走在雪中,手里提着酒壶,满身酒气。
身后的白脸内侍举着油纸伞,亦步亦趋的跟着。
见姜瓒一头扎进了梅林里,太监徐荣顿时急得跳脚:皇上,皇上,雪下大了,咱们回去吧?龙体要紧啊!姜瓒抬头看向雾蒙蒙的月亮,月光撒在他脸上,眼底的通红清晰可见。
他抬手擦去细雪落在他脸上化成的水,对徐荣的话充耳不闻,回首将酒壶朝他脸上砸,冷声呵斥:滚。
徐荣被砸得一头血,连一声惨叫未出,便仰头昏了过去。
姜瓒满眼薄凉的看着徐荣,甚至抬腿走过去朝他脑袋狠踹了两脚。
他看着徐荣,便控制不住的想起霍砚在朝堂上对他的百般掣肘,朝臣的奏折甚至到不了他手里,除了那些无关痛痒的请安折。
姜瓒简直怒火中烧。
阉人果真是这世上最肮脏下贱,最贪得无厌的狗东西。
徐荣是,霍砚更是!面无表情的在地上碾了碾朝靴底看不见的血迹,姜瓒不再管徐荣死活,淋着雪,继续朝梅林里去。
御花园的梅林里修了一处暖阁,整日燃着地龙,为的便是方便帝王或后妃在此处赏雪赏梅。
暖阁外没人守着,姜瓒独自一人,又饮了酒,脑中混沌,想也没想便推门进去,却陡然听见一声女子惊呼。
他看见,帷幔朦胧间,一女子墨发披散,肤白胜雪,一双鹿眼含泪,正慌张的往围屏后头躲。
臣妾仪容不整,唯恐污了皇上的眼,便不能到御前请安了,请皇上恕罪。
围屏后头传来女子惊慌不安的说话声。
又娇又柔,颤中平白带着几分媚。
方才那胡乱的一眼,姜瓒看清了她的脸。
她是东阁大学士舒文敬的嫡次女舒瑶光,亦是太傅舒崎光的妹妹,他的昭容。
夜已深,你怎么还在此处?姜瓒缓缓开口,眸色暗沉的盯着围屏上,那一抹在烛火映衬下,更显窈窕有致的倩影。
自他点头选秀之后,也曾偷偷出宫寻过白蕊,可白蕊回回避不见他,只让侍女送来被泪浸湿的断绝书。
姜瓒自是不肯的,他今日出宫逼着去问,才问出,白蕊介意他充盈后宫。
围屏后头的舒瑶光,断断续续的解释着:臣妾在梅林中赏雪,天黑路滑,不慎湿了衣裙,便在此处等候婢女取干净的衣裳来。
姜瓒却听得模糊,他的耳中回荡着白蕊如泣如诉的质问。
皇上不是说,此后必再不负蕊儿?可又为何要答应选秀呢?可他要稳固朝堂,必然会有无数的女子入宫,而且他贵为天子,本就后宫三千,这回也不过才选十二个罢了。
那些女人不过是器物,他爱她还不够吗?白蕊怎不能理解,还如此无理取闹?姜瓒不懂,口口声声说只求他爱的白蕊,怎么突然开始计较起来他身边的女人。
明明她连她长姐都不介意,还曾帮他在白菀耳畔说好话。
他与白蕊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这才回宫借酒消愁。
皇上,可以……可以把案上的襦裙递给臣妾吗?舒瑶光像只雀鸟,颤巍巍的细嗓,让姜瓒平白一股无名火起。
他站起身,却没有去拿襦裙,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的圆领袍,神情却越发冷淡。
这是他的妃子,他无须忍耐,他是帝王,亦无须为任何人守身。
随后又是一声清浅的惊呼,灯火明灭间,人影交错,暧昧缱绻,亲昵的呢喃一声叠着一声。
窗外寒梅盛放。
*白菀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霍砚的脸扭曲,交杂,时而与她情话绵绵,时而嗜血冷笑拔刀架在她脖子上。
直到一阵强烈的逼视感,把她从噩梦中抽离。
霍砚还没走,长身侧卧着,以手撑头,指上缠着她的发,幽冷的眸光落在她脸上。
白菀刚想开口说话,舌尖处的刺痛,让她哑口无言。
霍砚的吻像他这个人,浅淡的试探过后,就化作最柔软的利刃,毫不犹豫的破开皮肉长驱直入。
咬得她鲜血淋漓,他却才高兴起来,连那双淡漠的眼里,都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白菀要支撑着起来,一动才发觉异样,锦被下,她不着寸缕。
而霍砚虽也算不上穿戴整齐,至少穿着亵衣,比起她来,要好上太多。
白菀忍了又忍,终究是不争气的红了脸。
今日不朝吗?白菀强压下心里的慌乱,故作镇定道。
霍砚心满意足的欣赏着她脸上的羞怯。
他总是对她偶尔细微的动作表情格外感兴趣,因为这能从面具之下窥见她真实的模样。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霍砚欣赏够了,面上带着少见的,舒缓的笑意,声音也跟着懒散。
白菀有些讶异。
有人侍寝了?这么快?她可真是高估了姜瓒对白蕊的心。
是桑落吗?白菀还没问,外头便有人轻叩门扉:掌印,再迟些便要误了娘娘们请安的时辰了。
她便听出来,说话的是桑落。
不是她,那是谁?白菀脑中隐隐有了猜测。
桑落也只敲了敲门,并未进来。
霍砚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白菀:咱家伺候娘娘更衣?白菀面上才褪去的红霞又升腾起来:倒也不必麻烦掌印。
这就不是自称咱家夫人的时候了?霍砚静悄悄的看着白菀。
白菀仰起脸,想看清他眼里的神色。
一个人不论多么巧舌如簧,他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可霍砚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双眸静如潭。
白菀揪着锦被,眼睫轻颤:那就劳烦霍郎了。
霍砚一哂。
这个狡猾的皇后娘娘,总能用甜言蜜语将他哄得恰到好处。
霍砚转身取来白菀的衣衫时,她已经撑着坐起来。
看着霍砚伸过来的手臂,白菀的指尖都在发颤,微不可查的呼出一口气后,镇定的搭上霍砚的手。
霍砚的强势,让白菀无法再将他当成一般的内侍。
他让她心悸。
借着霍砚的力起身,赤脚踩在绒毯上,殿内烧起了地龙,并不冷。
白菀张开双臂,背对着他。
与此同时也闭上了双眼,就好似掩耳盗铃,以为自己闭上眼,便不存在。
白菀看不见,感官便越发灵敏,她感觉到霍砚离她极近,甚至他的呼吸若有似无的落在她的脖颈处,激起一层白毛汗。
身上偶尔会感觉到细微的触碰,发凉,是霍砚的手指,他碰到哪处,哪处便控制不住的发僵。
紧张什么?上回咱家不也是这般伺候娘娘的?霍砚拍了拍她的腰。
上回是她昏睡着什么也不知道!白菀猝然睁开眼,霍砚正环着她的腰系裙带,垂着眼帘,长睫在他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霍砚拉着她在新置的妆奁前坐下,如缎的墨发在他手下变作精致华美的云髻。
白菀透过铜镜看他。
霍砚真的是她生平所见,姿容最上乘的,世间所有形容美色的词汇,都比拟不出他的十之一二。
掌印下次出宫是何时?白菀舔了舔嘴角,问道。
霍砚弯下腰,长指勾着白菀的下颌,与镜中的她对视,答非所问道:咱家这番伺候,可得娘娘心意?白菀看着镜中的自己,双手攀上霍砚的手腕,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她抬眸与霍砚对视,看着他眼中浓稠的墨色,勾唇笑起来:多谢掌印,本宫甚是满意。
霍砚猝然收回手,直起身:满意就好。
他换了一身绯色长袍,将臂弯里搭着的火狐裘,披在白菀身上:外头下雪了。
随后将白菀一路送出内殿,交给绿漾,看他们逐渐走远,才拿了方帕子,慢条斯理的蹭自己的手背。
皇后的小伎俩真是越发娴熟了。
只是他来回的擦拭,一点点似火似烧的感觉却越发明显。
白菀一路往外走,拐过回廊时,余光处那一点红色依旧明显,她笑得越发明媚。
出了玉堂,白菀才问绿漾。
舒瑶光昨日承宠了?绿漾颔首道:是,听说皇上特别满意,今晨下旨封了淑妃。
直接跨了一个品阶。
姜瓒登基以来的头一个妃位,也是头一个承宠的妃子,意义非凡。
既然如此,就免了今日的请安吧,白菀脚下一拐,往御花园走去。
下了一夜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沿途的内侍和宫女正忙着清扫积雪。
御花园这处还未清理好,雪里一踩一个脚印。
这么好的消息,怎能不告诉本宫最亲近的妹妹呢,白菀心情很好,连绣鞋被雪水沾湿,也不觉得冰冷刺骨。
希望她,能一如既往的胜券在握。
白菀少有的笑得如此开怀,折了一支梅拿在手里,嗅着梅花的暗香,笑靥如花。
红梅映美人,活色生香。
那就是咱们大楚的国母?高楼之上,有人居高临下的凝望着雪中那一点倩影。
贤王姜珩循着视线看过去,眉头微皱。
白菀披着一身火红的狐裘,在满地银装素裹中格外显眼刺目。
姜珩清咳了两声,话音浅淡:皇兄这话问得真奇怪,封后大典上又不是没见过。
瑞王姜玘的目光死死落在白菀身上。
你说,天生凤命,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是嫁给姜瓒才是皇后,还是姜瓒娶了她才坐稳了皇位。
姜珩默不作声的盯着姜玘,眼神一点点冰冷。
十五章户部尚书府东厂番役将整个尚书府团团围住,一个个凶神恶煞,周身煞气弥漫。
路过的百姓莫不敢伸头张望,有些胆子大的守在一旁看,也被手握钢刀的番役推搡开。
只敢隔着远远的朝这边指指点点。
那奸宦又来杀人了!赵尚书可是好人啊!这阉狗又要以权谋私,戕害忠良!陈福守在门口,百姓们自以为压低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入他的耳中。
他面无表情的斥道:户部尚书徐忠良,监守自盗,亏空国库,按罪当斩,你们给咱家看好了,整个尚书府不许任何人出入,飞出去只蚊子咱家要你们的命!这话明面上是训斥番役,实际上却是说给外头那群百姓听的。
陈福的话音刚落,远远处百姓的嗡嗡声戛然而止。
阉狗!你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户部尚书徐忠良一家老小被压在大堂。
徐忠良瞪着太师椅上,慢条斯理饮茶的霍砚眦目欲裂,朝他破口大骂:你不得好死!霍砚缓缓抬眸,碗盖阖上碰到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妇孺悲泣声在堂中回荡。
霍砚望着惊怒交加下口不择言的徐忠良,蓦的笑了一声:咱家得不得好死且另说,徐大人监守自盗亏空国库,必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你放屁!徐忠良朝他唾一口血沫:你这是污蔑,本官一身清廉坦坦荡荡,皇上明察秋毫,必不会信你的胡言乱语!他话音一落,便眼睁睁看着番役从库房里抬出一箱箱金锭子。
金元宝滚落在他膝边,露出的侧边錾刻着官钱局三个大字,赫然便是金官锭。
徐大人,这可是在你府上的库房里发现的,证据确凿,你可还要狡辩?为首的番役朝徐忠良冷笑道。
徐忠良瘫倒在地,满眼不可置信,他明明已经将这些金官锭融了,换成了大把大把的银票,这会儿还在他贴身里衣放着。
这不是,这不是真的!霍砚你栽赃陷害本官!徐忠良声嘶力竭的吼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霍砚面上表情冷淡,甩出一本奏折砸在徐忠良脸上,嗤笑道:本还未清算到你头上,只是你急不可耐要送死,咱家也只好送你一程。
奏本里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徐忠良一腔怒火顿时化作冷汗淋漓。
这是他暗地里夹在请安折里的,弹劾霍砚累累罪行的信纸。
他打听过了,只有请安折才有机会落到皇上的手里。
可为何,还是被发现了?霍砚站起身,踱步到他跟前。
徐忠良被番役摁在地上,只看得见霍砚金线绣龙纹的皂靴。
霍砚一脚踩在他脑袋上,鞋尖捻着他脸颊上的皮肉,幽暗的墨眸中爬上怨恨,声音冷绝,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姜宏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你且先去地下伺候着,咱家会将那些人挨个送下去陪你们,你们看着,看着这大楚的江山,姜家的天下,如何被咱家一点点捏碎。
徐忠良听着霍砚直呼先帝的名讳,猛然呛出一口鲜血,挣扎着,口齿不清的喃喃道:你……你杀了……先……,你……你究竟是……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来,随着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戛然而止。
徐忠良瞪大着眼,鲜红的血从他口里氲出,死不瞑目。
他的妻女陡然尖叫,哀哭绕梁。
啧。
霍砚厌恶的侧耳,挥了挥手。
一个不留。
*霍砚的轿子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外头百姓的欢声笑语让他倍感头痛。
掌印,前面就是珍馐楼,轿外的陈福突然说了一句。
轿内一片寂静,陈福心里越发忐忑,他甚至不知道,他应不应该说这句话。
就在他以为掌印不会再做反应,准备让轿夫起轿时。
车帘被猛的掀开。
霍砚冷着一张脸,从轿上下来,带着一身煞气步入珍馐楼。
陈福难掩震惊,他方才请示掌印是打算自己进去打包一份,却没想到掌印竟屈尊降贵亲自去了。
闹闹哄哄的酒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不过片刻,霍砚提着个食盒出来,酒楼掌柜的跟在后头千恩万谢。
*舒瑶光承宠不过两日,白菀便接到柳氏的拜贴,心下一片了然,当即便让柳氏进宫。
柳氏这次来也是存了看望白菀的心思,进门时还秉着君臣之仪。
在白菀嗔怪着唤了一声母亲过后,便再也忍不住,红着眼将她揽在怀里叠声唤着她小字。
我的阿满怎么这么苦啊!柳氏哭得心酸,却不知道该怨谁。
她就这一个女儿,却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批命,被迫困在这宫里,群狼环伺,偏偏她和宁国公却无法为她助力分毫。
白菀埋首在柳氏怀里,咽下两行清泪。
宁国公只有她一个女儿,后继无人,倘若他执意不肯从旁支选嗣子承爵,那他百年之后,便再无宁国公府白家。
便是为了疼她入骨的父母亲,她也要咬牙活下来,断不能让话本里的故事成为事实。
在自己姑娘面前哭成这样,柳氏也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泪,道:你婶娘让我来同你说一声,白蕊近日来很不安分,总找着借口想进宫来,今日我来还是偷偷瞒着她的。
说起白蕊,柳氏恨得几乎咬牙切齿,当初她点头同意她的阿满嫁给还是贤王的姜瓒,多有白蕊从旁吹耳风的关系。
白蕊将姜瓒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龙章凤姿无人能及,又在白菀耳边来回说好话。
她还道白蕊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感情两个人老早勾搭成奸,意图不轨,伙同起来诓骗她的阿满!白菀遮了遮眼角的泪痕,笑道:不必再拦着她,她不亲眼所见,是不会罢休的。
柳氏望着白菀脸上的笑,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有满心酸涩。
白菀看了看时辰,对柳氏道:快到午膳的时候了,母亲不如留在宫里用过午膳再走?柳氏也想与女儿多待些时候,便点头应允。
恰好双生宫婢之一的水漾,提着个黑漆木食盒进来:娘娘,这是掌印特意给您带回来的珍馐楼的鲤鱼脍。
柳氏听见这句话,脸上的笑意一僵,她看向若无其事的白菀,试探着问道:是,司礼监掌印大人吗?白菀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她本不想让父母亲知道她与霍砚的事,可总觉得瞒不住,恰好水漾这句话,便将一切都摆上了台面。
她颔首,道:是,这些时日以来,也多亏了掌印对女儿多番照应。
霍砚是什么人?人人喊打却人人害怕的凶煞。
她的阿满怎可以和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柳氏接受不了这件事,撑着几案的指尖泛白,脸色又青又紫。
白菀生怕柳氏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惹怒霍砚,连忙把水漾遣出去。
柳氏紧紧攥着白菀的手腕,迫她与自己对视:你是皇后,怎能和这样的人有牵扯?皇上知道了要如何看你!她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沙又哑。
白菀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却没表现出分毫,只望着柳氏,满眼疲惫:母亲,我本就不是他属意的皇后。
他巴不得我死,给白蕊腾位置。
这话不亚于五雷轰顶,柳氏眼瞳里惊异交加,一行泪滚落,捂着自己的脸痛哭出声。
早知道,不让你嫁便好了,柳氏摸着白菀被自己攥红的手腕,心疼得直吸气。
白菀倒是无谓的笑笑:逃不掉的,总要为自己谋条生路。
*柳氏回去没多久,第二日白蕊便迫不及待的递拜贴来,贴子里字字句句,都是对白菀的思念,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
想进宫来看看白菀。
白菀看着这拜贴淡笑不语,直接让銮仪卫去请。
这回白蕊是独自一人来的,穿了一身鹅黄袄裙,绣花的褙子上缝了一圈白绒,脸色红润,衬得她整个人娇俏又可爱。
她一见白菀,双眸便止不住的盈盈垂泪。
垂,哭得跪倒在地,匍匐在她膝上,声声泣血。
长姐,蕊儿并非有意插足你与皇上之间,是他逼迫蕊儿,若蕊儿不从,他便取消你与他的婚事,到时候长姐可怎么嫁人啊,蕊儿不得已,只能屈从于他。
白蕊哭得梨花带雨,把所有过错全都推到了姜瓒头上:长姐,蕊儿不敢奢求你的原谅,蕊儿愿意做牛做马,伺候长姐,以赎自己犯下的罪孽。
做牛做马伺候她?白菀心底里冷笑连连,白蕊这是坐不住了,生怕姜瓒的偏爱旁落,什么昏招都使出来了。
白蕊不懂,姜瓒根本没资格对这桩婚事指手画脚,而是娶了白菀的人,才能是太子。
白蕊小心翼翼的斜眼偷觑白菀,见她依旧面色沉沉,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暗道糟糕。
蕊儿,白菀突然唤她,打断了白蕊心下浮想,连忙抬起头,露出那一双可怜兮兮的鹿眼:长姐,你能不能原谅蕊儿?白菀眼瞳幽幽,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伸手摸着白蕊的发,从她发顶轻抚至她的脸颊。
指尖掐起白蕊脸上的嫩肉,蓦然笑起来问她:蕊儿又在骗长姐吗?十六章无人知晓,身为依附宁国公府而存的二房庶小姐,白蕊对宁国公的嫡长女,她的长姐白菀,又恨又怕,又嫉又怨。
长姐是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天之骄女,是命定的太子妃,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而她,她的生母不过是个妾,她是父亲纵情声色的产物,是嫡母的眼中钉,是死在后宅里都不会被发现的污泥。
外人眼里,她的长姐温婉善良,兰心蕙性,与天上的明月一般高洁无瑕。
可她却知道,表面上光风霁月的大姐姐,实际上伪善虚情,心狠手辣。
随她从小到大的丫鬟,白菀将她杖毙时眼都不眨,柳氏明明无子,白菀仍旧不允宁国公纳妾,装良善捡回来的奴才在她手下猪狗不如,日日被打得皮开肉绽。
这样的长姐,可真是心地善良啊。
明明是同样阴暗卑劣的人,凭什么白菀就可以在人前耀眼如星,不染尘埃,她却只能躲在人后卑微如泥,满身污秽?她要将白菀拉下来,坠进泥里,让世人都看看,看看她那肮脏不堪,卑鄙丑陋的真面目!白蕊眼睫轻颤,桃花眼里氤氲水雾,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啜泣着:蕊儿从未骗过长姐,也不敢蒙骗长姐。
白蕊在心里咀嚼着话语中那个又字,是她曾经暗地里做的什么事,让白菀发现了吗?喵——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绵长又黏腻的猫叫。
白蕊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她最厌恶猫。
白菀曾养过一只波斯猫,如珠如宝的对待,她借口喜欢,将那猫要来沉入塘中淹死了,却告诉白菀那只猫自己跳进去的。
白菀真蠢,明明连尸体都没见着,那么拙劣的谎言她也深信不疑。
一抹雪白跳上白菀的膝头,她顺势松开了白蕊被掐红的脸颊,轻柔的抚摸着雪球蓬松滚圆的身躯。
同样的白毛波斯猫,同样的蓝绿异色鸳鸯眼。
白蕊仿佛见了鬼,她惊得往后一坐,手发颤的指着雪球,张着嘴说不出话。
白菀抱起猫,亲亲热热的蹭它肚皮,转头朝白蕊笑:你说雪球掉进塘里淹死了,可如今雪球不是活蹦乱跳的?你还说你没骗我?不知怎的,白菀明明在笑,白蕊却觉得阴森可怖,她不受控制的想起,白菀满脸不忍的将那捡回来的奴才捆起来,看他口吐鲜血却又无动于衷。
她才是真正的面如观音心如蛇蝎。
白蕊忍着恐惧,扯出个笑来:蕊儿不敢欺骗长姐,当日蕊儿亲眼所见这猫落入水里,等蕊儿寻人来捞时,这猫已然不见了,兴许是它福大命大,自己爬起来也说不定。
如此牵强的解释,白蕊越说越胆颤心惊。
却在白菀若有所思的颔首时,骤然冷静下来。
白蕊闭了闭眼,藏住眼中的讥讽。
她怎么忘了呢,白菀是个空有美貌的蠢货啊。
可蕊儿明明和皇上两情相悦,如今却说,你与皇上无情,难道这不是在欺骗我吗?这话仿佛一道惊雷。
白蕊原还在沾沾自喜,此话一出,她猛然睁开眼,与白菀幽冷的眼瞳撞个正着。
白菀的眼睛清澈透亮,仿佛能照进她的心底,窥见她心中的晦暗。
白蕊下意识往后退,口中喃喃反驳道:没,没有,我……白菀柳眉紧锁,满脸受伤的看着白蕊:我平日里待你不好吗?白蕊咬紧下唇。
扪心自问,白菀待府中人都是极好的,宁国公没有旁的子嗣,二房也只有一个嫡女,庶出子女倒是许多。
白二爷是庶长子是白菀开了金口,才有机会入国子监读书,如今正准备下一场春闱,她们这些庶出的姑娘,也是白菀常常照拂,今天带她们踏青,明日带她们诗会,做衣服料子,每季的头面首饰,也是她派人送来,这才让白二爷时常记得她们,否则,嫡母不管不问,生父管生不管养,她们这些囚鸟,哪天在后院腐烂发臭都没人知道。
可这些好,落在白蕊眼里,只剩惺惺作态,虚情假意。
长姐待蕊儿极好,白蕊垂下头,声音细若蚊吟,心却如雷如鼓。
她该怎么办?白菀什么都知道了!却听白菀又道:皇上龙章凤姿,你与他生情也是情有可原,你骗我做什么呢?为了我却委屈着自己。
她这话说出来,抖若筛糠的白蕊彻底愣住了。
白菀一手抱猫,一手将她拉起来。
白蕊呆愣的看着她:长姐,你……长姐看得出来,蕊儿与皇上两情相悦,蕊儿是为了长姐,才不肯进宫的,对不对?白菀挨着她说话,轻声细语的。
白蕊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白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白蕊一阖眼,眼泪便珠连落下:蕊儿私相授受,蕊儿不是个好姑娘。
面上满是疼惜的白菀给她抹去泪,柔声道:长姐知道,蕊儿和皇上之间有误会,去和皇上解释清楚吧。
白蕊进宫来,本打算偷偷去寻姜瓒,却没想到在白菀这儿过了个明路,当即心花怒放,迫不及待的要走。
她人都到门边了,还嗫嚅着道:蕊儿若是去了,长姐会难过吗?白菀含笑朝她挥手:去吧,长姐是皇后,总要宽宏大度的,日后你进了宫,咱们姐妹俩相护照应,娥皇女英,倒也是一段佳话。
白蕊不等她说完,转身便往甘泉殿的方向跑。
她一路跑,一路心如擂鼓。
白菀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得到了能预知未来的话本,她白蕊如今卑微如尘,日后却是独得帝王恩宠的皇后,会是司礼监掌印霍砚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而白菀,她如今高高在上,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废后,成为比曾经的她还卑贱,还要让人避之不及的蛇蝎,最后孤苦无依的惨死在冷宫。
她白蕊,才是最后的赢家。
*白菀目送白蕊鹅黄色的身影越走越远,面上的笑意越发盛放,眸中却犹如寒潭漩涡,幽深而不可及。
但凡白蕊聪明点,就不会如此忘形。
啧,到底是本宫高估了她,白菀端起茶碗浅啜。
她从前是真心将白蕊当妹妹疼宠,才事事信着她依着她,可由浸淫深宫几十年的嬷嬷教养长大的白菀,又怎会真的干干净净一身白。
清桐从围屏后走出来,面色难看的盯着白蕊消失的方向。
如果皇后娘娘真有心让她与皇上和好,方才就该亲自派人陪她一块儿去,而不是放任她孤身一人在宫里乱闯。
这道理她都懂。
白菀捻了捻摸过白蕊的指尖,嫌弃的甩了甩,朝盥室走去。
备水,本宫要沐浴。
和白蕊同处一室,内里的气息都是脏的。
内侍很快抬了水进来,水漾伺候着给白菀脱衣,绿漾去拿她惯用的香膏胰子。
她没注意到,清桐被借口打发了出去。
褪去中衣,白菀整个人沉入水中,闭着眼,由绿漾给她净发。
出去吧,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
白菀猛然回首看过去。
满室雾气氤氲中,一身绛紫色长袍的霍砚在离她不远处长身玉立,正慢条斯理的摘他的玄铁睚眦护腕,露出一截结实匀称的小臂。
见白菀看他,霍砚唇角上扬朝她笑笑:咱家伺候娘娘沐浴。
是陈述,没有疑问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麻烦掌印了,白菀藏在水中的手拧成结,面上镇定道。
守在门口的水漾绿漾,闻言毫不犹豫的转身退出去。
她的发已经由绿漾洗好,像一团墨散在水里。
霍砚拿着水瓢舀水,热水落在她肩头,四溅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衣袍。
白菀看着他对矮桌上的香膏胰子挑挑拣拣,选一个嗅一嗅,似是不对味儿,又合上换别的。
直到他准确无误的挑中了白菀惯用的苦玫香。
馥郁的玫瑰和草木的清香相合,凝成了白菀的味道。
霍砚涂满香膏的手在她身上游移,轻佻放肆,偏他貌如谪仙,面上严肃认真,丝毫看不出来,手下正做着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听说,国公夫人今日进宫来了?白菀心下一沉,这宫里四处都是霍砚的眼睛,母亲说的话,他还是知道了。
湿漉漉的藕臂缠上来,白菀抱着霍砚的胳膊,颤声道:掌印大人有大量,且饶过我母亲这一回。
霍砚瞥见她眼底的慌乱,犹觉得不够:咱家从不大度,是小人,睚眦必报。
她卷翘的鸦睫上凝着水珠,白菀抬起眼,贝齿轻咬粉唇,眼中雾气蒙蒙:掌印如何才能消气?他垂下墨眸,白菀还没松手,玉雪般的肌肤紧紧贴着他,臂上的衣料已然被浸透,越发暗沉,她的体温隐隐绰绰的传来。
霍砚猛然将手浸入水中,衣袖被浸湿也不管。
他噙着笑,一把从水里将白菀勾起来。
惊慌之下,白菀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将他抱得越发紧。
动静太大,水溅了一地。
门外的水漾绿漾,闭着眼,充耳不闻。
白菀起初还抱着霍砚的手臂。
他却将她向上托高,一手托着她的臀部,一手掌着她的腰。
白菀不得不搂紧霍砚的脖颈,她虽在高处,生死却由下方的霍砚掌握,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着寸缕,霍砚的衣料摩擦着她的肌肤,让白菀控制不住的面上腾起红晕。
他的手化作尺度,一寸一寸的丈量她的腰身。
咱家最喜欢娘娘这一把细腰,不盈一握。
霍砚的声音慢悠悠的,有些漫不经心,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羞耻。
咱家曾在这儿画过一朵红梅,娘娘知道吗?他摩挲着白菀的腰侧。
白菀怎会忘记,他的血化作的花,就像个烙印,哪怕形状被抹去,却依旧刻进了她的骨肉之中。
可惜,这花儿不见了,今日咱家想在娘娘的冰肌玉骨之上再作一副画,娘娘可允?十七章窗外大雪纷飞,椒房殿内燃了地龙,温暖如春。
白菀俯趴在湘妃榻上,以头枕臂,如瀑的柔软青丝垂在脸侧,雪白的中衣大敞,露出她凝脂般的优美腰背。
狼毫笔沾了水墨,零星的落在她肩上。
水墨微凉,和着霍砚若有似无喷洒在她肌肤上的呼吸,让她止不住的颤栗。
白菀看不见霍砚的脸,但她能想象到,他现在应该是面无表情的,冷寂的双眸里聚着难得的认真,就像是在做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
笔触落在她背上,激起一阵麻痒,白菀咬着唇忍耐,阖眼试图掩耳盗铃。
霍砚垂眸看着白菀。
玉体横陈在榻上,阖眼似睡,长睫卷翘,凝脂如玉的臂膀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却显得越发柔媚。
雪白纤细的腰背上,一支粉嫩艳丽的夹竹桃,自她细腰下起,绿叶衬托,枝蔓顺着往上蜿蜒,最后在两朵蝴蝶骨的正中妖冶盛放。
令她那张纯澈清艳的脸,也多了几分截然相反的糜丽。
霍砚久久没再有动静,白菀出声问道:掌印画好了?她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霍砚蓦然移开眼:娘娘可以起身了。
说罢,他转过身,若无其事的收拾笔墨器具。
白菀从榻上支起身,青丝顺着往后背滑下去:水墨可干了?霍砚转头看她。
白菀一手撑榻,一手攥着胸前的衣襟,中衣松垮,半截雪肩在墨发间若隐若现,内里烟霞色的小衣,被她抬手遮住了。
她杏眼含雾,面色微红,更衬得肌肤莹白剔透,正迷蒙的望着他。
霍砚恍惚想到了四个字。
媚骨天成。
她只需一颦一笑,自有人匍匐到她脚边求她垂怜。
他颔首低笑:娘娘且放心,这水墨不沾衣衫。
白菀缓缓拉起衣襟,轻声道:掌印可消气了?霍砚缓步走到白菀跟前,将宫婢备好的衣衫一件件替她穿好,随后又蹲下身,执起她光裸的足,握着她的脚踝,慢条斯理的给她把鞋袜穿好。
还算满意,他这才正眼看她。
白菀仔细辨着他眼里的情绪,企图看穿他所言真假。
她赌不起。
可惜霍砚的眼眸中,一如既往的深沉如海。
咱家还有事,便不久留了,霍砚站起身,踱步到盥台前净手。
直至推门离开,由始至终未再看白菀一眼,只是临出门时,一句多谢娘娘了,被刺骨的冷风送入白菀的耳中。
被冷风一拂,白菀才惊觉外头又下起雪来,而霍砚来时,没披大氅,没带手炉,唯着一身单薄的紫袍,走时也是如此。
绿漾,取本宫最大那件白狐裘来,白菀站起身,吩咐道,一边从架子上取了自己的短兔绒披风披上。
她带着绿漾一路追出去,霍砚堪堪要出椒房殿正门,门前的陈福垂首站着,什么也没拿,雪淋了他一头。
掌印,白菀出声唤他。
霍砚在如柳絮漫天的大雪中回眸。
他冷眼看着白菀越走越近。
她拿过绿漾捧在手上的白狐裘,霍砚在雪中走了一阵,碎雪积在他肩头,有些已经化成了水。
白菀忍着冰寒,拍落他肩上的雪,又踮起脚尖,吃力的将白狐裘给他披上:才发觉下了雪,玉堂虽离得近,但淋雪回去兴许会受风寒,本宫这儿只有这白狐裘宽大些,掌印回去记得再备水沐浴。
说着她又示意水漾把油纸伞递给陈福,自己去抓霍砚的手,把拳头大小的手炉放入他的掌心。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笑得温柔:好了,雪天路上湿滑,掌印当心,本宫就不送了。
说罢便转身往里走。
霍砚凝眸看着她一步步踏雪往回走,手心的暖炉源源不断的散着热。
他不惧冷热,这狐裘手炉对他而言起不了什么作用,倒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手暖和起来,连带着冷寒多年的心也逐渐回暖。
上一个告诉他雪天路上湿滑,要当心的人,是已经化成灰的德宗霍惠妃,他的母亲。
霍砚抬手,把那他一手就能捏碎的掌心炉拿着看,看看又扯了扯并不合身的白狐裘。
陈福起初见皇后娘娘追出来时,倒还真替她捏了把汗,这么多年,想着讨好掌印的人不计其数,送个衣裳手炉又算得了什么?掌印只会嫌这些累赘。
谁知霍砚在一瞬犹疑后,拿着手炉披着狐裘,昂首挺胸坦然自若的往外走,白狐裘兜帽上的狐耳迎着凛凛寒风微颤。
陈福恍然大悟。
这位娘娘,到底是有几分不一样的。
毕竟,可从未有人能让杀过人的掌印,压下暴虐的杀意,亲自替她买一份鲤鱼脍。
*回到寝殿的白菀,将水漾绿漾遣出去,让清桐重新褪下她衣衫。
她背对着水银镜,侧头去看,余光里,盛开在她背上的花团,栩栩如生。
夹竹桃,枝叶花果均有毒。
清桐噙着泪端来清水,她不明白,她不过离开片刻,皇后娘娘的背上怎么多了这么一片东西。
绞了帕子,清桐要替她擦,白菀摇头拒绝,她伸手拿过帕子,一点一点,将那姹紫嫣红的鲜花图,抹去。
镜中映出她惊艳绝伦的脸,面上冷凝如冰,眼底寒霜密布。
*没多久,水漾便来说白蕊回来了。
白菀在暖阁见她,白蕊眼眶红红,明显是哭过了。
她声音有些喑哑,喃喃道:长姐可否留蕊儿在宫里多住几日?蕊儿对长姐十分挂念,想与长姐抵足而眠,说说体己话。
看样子,白蕊并没能把姜瓒哄回来。
白菀凝眸佯做深思,随后有些羞赧的笑笑:明日是十五,恐是不太方便的。
初一十五,是皇帝固定要在椒房殿留宿的日子。
白蕊一口咬破嘴里的嫩肉,品出些血腥味,才堪堪抑住眼底喷涌而出的嫉恨。
蕊儿回头再来也成,白菀似是不觉,仍旧笑得坦然。
话已至此,白蕊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她咽下心底弥漫的怨毒,随后便寻借口离开。
白菀站在轩窗,望着白蕊一出门便维持不住的假笑,心底那点因霍砚而起的郁郁彻底消散。
虽然明日姜瓒来不来要两说,但不妨碍她用这来恶心,激怒白蕊。
宁国公府柳氏靠在引枕上做女工,前些日子,宁国公新打了头梅花鹿,皮子完好无损,她的阿满怕冷,她打算给她做双鹿皮手套,和一双鹿皮小靴。
虽然宫里头样样不缺,可她心里总是记挂着,害怕她可怜的阿满吃不好睡不好。
柳氏的贴身嬷嬷推门进来道:夫人,三姑娘回来了。
柳氏手下一顿,针尖刺进肉里,也浑然不觉,她反问道:她在宫里待了整整一日?嬷嬷凝重的颔首:奴婢问了赶车的老李,三姑娘回来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仁德堂说是给赵姨娘抓药。
白蕊身体康健,唯有她的姨娘常年卧床,需得抓药。
可赵姨娘的汤药,每月必有郎中进府把脉后,再开足一月的药量,哪里轮得到她一个闺阁女子抛头露面。
嬷嬷恨声道:夫人,奴婢知您心善,可这丫头居心不良,今日也不知在宫里做了什么,您可不能让她的腌臜手段,害了娘娘。
柳氏这才觉得指上锐痛。
她的阿满,就因为白蕊才沦落到,要在那奸宦的手里挣扎求生。
她望着指尖上的血珠,胸腔中怒火横生:你盯着些,看她抓了什么药。
若是毒药,便换成良药,若是良药,便换成毒药,若是避子汤,就换成安胎药,若是安胎药,就换成藏红花。
嬷嬷颔首退下。
柳氏阖眼淌下一行清泪,只觉心中钝痛连连。
*次日一早,宫妃来与白菀请安。
每逢请安日,杨景初总是来得最早,再等片刻,旁的嫔妃也陆陆续续来了,而已经是淑妃的舒瑶光,却来得稍晚些。
白菀与她们已经说了好一阵话,舒瑶光才姗姗来迟。
臣妾身子不适,来得稍晚些,望皇后娘娘莫要怪罪,舒瑶光在下首盈盈一拜。
白菀静静地打量着舒瑶光,她不喜热闹,一早便吩咐嫔妃,每逢初一十五才需与她请安。
因此,这还是舒瑶光承恩之后,头一回来与她请安。
白菀原还不觉得姑娘与妇人有什么不同,如今来看,果然是承了雨露的,一颦一笑都透着风韵。
上回见时,舒瑶光美则美矣,却是颗青涩的果子,这回再见,艳光四射,已经是一颗熟透了的蜜桃,一掐能出水。
白蕊确实没能挽回姜瓒游离的心,他昨夜仍旧点了舒瑶光侍寝。
姜瓒的冷心绝情倒是一如既往,原还以为他待白蕊真有什么不同,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花团锦簇中过,哪能片叶不沾身呢。
男人的劣根性。
尝了不同的滋味,心也就花了,虽然姜瓒至今只召寝了舒瑶光一人,但离他雨露均沾,也要不了多久了。
白菀端起茶碗饮茶,不再看舒瑶光。
皇后没喊平身,舒瑶光也只能屈膝强撑着。
她也并未说假话,姜瓒昨日不知犯了什么病,折腾了一夜,这会儿她的腿脚还酸软着,走几步都无力,更何况一直屈膝行礼。
白菀晾着她,自顾自与杨景初说话。
舒瑶光摇摇欲坠,心里那点独一份的飘飘然早已经荡然无存。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白菀才似是才察觉道:呀?瑶光怎么还站着?坐吧?杨景初做姑娘时便与舒瑶光不对付,如今一同进了宫,舒瑶光承恩以后一直有些耀武扬威,就越发看她不顺眼。
这会儿看她香汗淋漓要寻椅子坐时,杨景初瞥着她,阴阳怪气的道:许是淑妃娘娘躺得久了,屈膝蹲着能舒服些。
舒瑶光转头对杨景初怒目圆瞪,她在胡说八道什么!谁知白菀笑一下,顺着杨景初的话说:既然如此,瑶光若想蹲着便蹲着吧。
舒瑶光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堂堂淑妃,蹲在堂下算什么?白菀本意自然不是折辱舒瑶光,她的哥哥舒崎光还对她有用处。
好了,说笑呢,瑶光也坐吧,皇上心尖尖上的人,本宫可得好好护着的。
她身后的露薇,望着舒瑶光目色灼灼,满是羡慕和憧憬。
她也想,成为淑妃娘娘这样的人。
十八章如今皇后娘娘身边多了两个双生宫婢,需露薇伺候的时候便越发少了。
她也乐得如此,得了空便在宫里游走打听。
昨日,她在御花园,撞见了姜瓒和白蕊。
你不愿意要的东西,自有人抢着求着要,朕是天子,普天之下什么女人朕要不得?她没有看见白蕊哭得梨花带雨也挽不回姜瓒游离的心,她只看见了帝王的龙章凤姿,伟岸身形。
露薇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如今再看舒瑶光,才恍然明白,宠妃和无宠是不一样的。
比如空有虚名的皇后娘娘,和盛宠加身的淑妃娘娘。
如果,她也能承恩沐泽,就好了。
*选秀过后,宫里的嫔妃多起来,先帝时的太后太妃,早已经迁居寿康宫,等闲不过来走动。
太后放权,白菀也逐渐将宫里的事物抓在掌中。
白菀端坐在案台前处理宫务,清桐立在她身侧研墨,时不时给她斟添茶水。
自打那日过后,清桐便跟着白菀寸步不离,就连晚间歇息,也躺在外间的碧纱橱,稍有动静便要起来看。
没多久便是冬至,宫里要筵请百官命妇,因此,有许多琐碎的事物需得白菀过目。
双生宫婢在外头采雪,说是要拿来浸了腊梅做酒。
露薇你又要去哪儿?外头突然传来绿漾的高声质问。
露薇本就心里惴惴,被绿漾这蓦然出声,吓得险些跳起来,连忙撇头去看白菀。
果然,白菀已经闻声看过来,拧着眉,似是不悦。
清桐慌忙别开眼,拍着胸脯,半真半假的笑道:绿漾你这般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绿漾眼神锐利,上下打量着她,语气也颇为不善:那你说,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要去哪儿?听着这质问,露薇只觉得一股热气往脸上蹿,又羞又恼,偏她又不敢与绿漾起争执,谁都知道,这双生子是霍砚送来的人,惹不起。
她强撑着笑道:不过是寻常打扮,我这不是瞧着无事,想去外头走动走动,在暖房里待久了,心里憋闷得慌。
水漾拿着剪子在剪枝上的梅,闻言朝她投过去一抹蔑笑:我看,是你身上也燥得慌吧?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直把露薇刺得无地自容。
露薇垂着头,把手中纱绢绞得死紧,心里恨意滔天。
迟早有一天,她要让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通通付出代价!露薇,内里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
露薇猛然抬起头,面上的怨愤来不及收敛,尽入白菀眼中。
她看着露薇脸上的神情,心里淡然,面上却带着忧虑:你在宫里走动,要当心些,一旦行差踏错,本宫也保不住你。
露薇的野心,是她有意放任滋养。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人,早年偷她首饰变卖的丫鬟,害她险些被污与人私相授受,她回府便毫不犹豫的将那丫鬟杖毙。
只是她常年以温婉示人,让有些人得意忘形,忘了她的冷血绝情。
白菀默不作声的觑着露薇,她本是艳丽的长相,却学了白蕊,梳着娇柔的堕马髻,做那弱柳扶风的打扮。
看来她将姜瓒的喜好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倒也不丑,只是今日白蕊也进了宫,这会儿恐怕正与姜瓒你侬我侬。
露薇这般煞费苦心,最后也只能落个东施效颦罢了。
露薇垂下眼帘,心里有些慌,她这几日早出晚归打探帝踪的事,让皇后娘娘知道了,不但娘娘知道了,清桐和那双生子也知道了。
她们肯定都在笑她,笑她攀龙附凤,笑她不知廉耻。
但她看着因抹了香膏而越发白嫩的手,脑中恍然浮现淑妃那珠光宝气,艳光四射的模样,彻底下定了决心。
奴婢只想出去走走,露薇抬起头看向白菀。
她还是有些怕的,望进白菀幽冷的眼瞳,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半响,她才见白菀挥了挥手。
去吧。
露薇如蒙大赦,无暇细究白菀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在心里盘算着时辰,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姜瓒每日下朝之后会在太液池旁独自待一阵,露薇要的便是这一段独处的时候。
清桐,将本宫涂手的栀子香膏找出来,通通扔了,白菀不再看露薇急不可耐的身影,重新翻开面前的账本,一边柔声吩咐道。
清桐咬着下唇,踌躇着不动,你若想去便去吧,白菀头也不抬,执笔在账簿上勾画。
奴婢与露薇虽说一直不睦,但到底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这回若是她执意不肯听劝,奴婢就权当与她不曾认识,清桐说罢便追了出去。
双生宫婢冷眼看着,意味不明的对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
清桐追上露薇时,她正在宫道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摸摸脸,整整钗裙。
见是清桐,露薇面色不善道:你来做什么?来劝我回去?清桐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条路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简单,一个不慎,就要把命搭上,你我好生在娘娘身边伺候,等到了二十五,再求娘娘放你出宫去嫁人,不成吗。
露薇冷笑连连,褪下罩在外面的短袄,露出里头的薄纱:需你来告诉我?你是承了宠还是做了妃?这条路好不好走,走了才知道。
清桐和露薇两个,露薇生得最好,瓜子脸柳叶眉,皮肤也算白净,最重要的是,她的身段玲珑有致,给她添了不少风姿。
等到二十五再嫁人,谁还能要我?我老子娘为了我那窝囊废哥哥,把我五两银子卖了,等到出宫,她们照样能把我十两银子买给鳏寡孤独,反正都得不到好,还不如搏一搏,搏赢了,我就是最金尊玉贵的人。
谁都能为妃,为何我不行?就因为我是奴婢吗?只配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露薇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发泄着心头的不满,随后不再等清桐说话,转头往太液池走去。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清桐等了几息,没等到露薇回头,随后便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她边走边抹泪,她没有再反问露薇,万一搏输了呢,皇后娘娘说得对,有人要去搏前程,她总不能拦着的。
白菀见清桐垂头丧气的独自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再让她把抹手的栀子香膏找出来扔掉。
若不用栀子香,娘娘要换成什么?绿漾和水漾倒是很高兴,手脚麻利的把所有香膏盒子翻出来。
回头让尚服局送些来挑挑,近日暂且不用了。
娘娘,等到了二十五,奴婢想出宫去开个茶水铺子,清桐蓦然开口道。
白菀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你一向没什么上进心,都是本宫跟前出去的人了,还只想着开茶水铺子。
比起露薇,双生子更喜欢清桐多些,也嘻嘻哈哈的笑道:茶水铺子算什么?天底下最大的酒楼,清桐姐姐也开得。
清桐微低下头,脸颊上晕着红霞,眼里却闪着坚毅。
每个人的志向不一样,她只想平平静静过下半辈子。
白菀一顿午膳尚未用完,姜瓒便带着白蕊,押着露薇,气势汹汹的直奔椒房殿。
彼时白菀正端着碗筷,门口的水漾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传报,殿门便被轰然推开。
衣衫褴褛的露薇被搡在地上,姜瓒面布寒霜,冷声质问道:这便是你管教的好奴才!水漾眼看着不对,趁着人不注意,飞快的往后头的玉堂跑。
白菀看水漾跑远了,心里镇定不少。
坦然与姜瓒对视,看清了他眼里的怒火滔天,这才慢慢放下玉箸,缓声道:这是怎么了?皇上可容臣妾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再行问罪?姜瓒双眼锐利如刀:你这奴才,光天化日之下,与宫中侍卫苟合,秽乱宫闱,这难道不是你管教不力之过?奴婢没有!底下的露薇嘶声反驳,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半截肩膀露在外头,皮肉上青紫一片。
白菀抬头看向躲在姜瓒身后,默不作声的白蕊,随即移开视线,与姜瓒对质:且先不论事情真假,皇上为何只押露薇一人来向本宫问罪,与她一道的侍卫呢?说罢,她便唤了一声:清桐。
清桐红着眼,褪下自己身上的褙子,裹在瑟瑟发抖的露薇身上。
还请皇上将那侍卫也交出来,本宫要一同问罪,白菀望着姜瓒,面容冷淡,说话掷地有声。
如今若她还不明白这是姜瓒给她下的套,那才真是蠢钝如猪了。
露薇一个宫女,凭什么能打探到帝王行踪。
姜瓒此人,真是太可怕了,如此费尽心思的架空她这个皇后,连一个姑娘家对他的思慕,他也能利用得如此彻底。
可怜露薇,美滋滋的以为攀上了一条登天梯,没想到,是要她命的断头台。
姜瓒没想到白菀如此不依不饶,别过头不耐烦的说:那人自知罪不容诛,已经畏罪自杀,皇后不必攀扯旁人,且论你这奴婢,该当何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露薇挣扎着爬起来:奴婢没有秽乱宫闱,奴婢不过是站在太液池旁赏梅,那人突然扑过来,口里不干不净的说着污言秽语,奴婢根本不认识他!求皇后娘娘明鉴!露薇到底是聪明了一回,白菀拧眉对姜瓒道:臣妾并非偏颇自己的丫鬟,可若是当真死无对证,臣妾也无法就此给她按个罪名。
朕亲眼所见,皇后是认为朕撒谎不成?姜瓒冷哼了一声。
彼时,三妹妹应该与皇上在一处,三妹妹也亲眼所见吗?白菀双眸直直望向躲在姜瓒身后的白蕊。
白蕊避过白菀的视线,缓缓点头。
她岂止亲眼所见,就连这法子,也是她与姜瓒说的。
既能架空白菀,使她无人可用,又能除掉觊觎姜瓒的露薇,简直是一举两得。
姜瓒怕白菀针对她,像护鸡崽似的将白蕊揽到身后,道:况且外头天寒地冻,她穿成这个模样赏梅?白菀见此,心里便有了计较。
又去看露薇。
她记得露薇走时还穿了件夹袄,这会儿便只剩薄薄一层绫纱,也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听着姜瓒的字字句句,露薇只觉得心如死灰,确实是她居心不良。
是报应。
着什么衣衫,是她的自由,只要不违制僭越,即便是冬日着夏襦,夏日着夹袄,又有什么所谓呢,白菀淡声道:这并不能成为她受到伤害的理由。
比起皇上所言的秽乱宫闱,臣妾更愿意相信,露薇是被迫的。
白菀的声音不轻不重,听在姜瓒耳里,却重逾千斤。
他看向案前那一抹纤细的身影,眼神越发凝重,亦有震动交织,由始至终,她依旧不卑不亢,杏眼澄澄的与他对视。
殿内静了半响,露薇悔恨交加,忍不住呜咽出声。
姜瓒陡然被那一声哀哭惊醒,白菀那双明澈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他的心底,让他平白添了几分心虚。
他别开眼,声音依旧冷硬:皇后也说死无对证,况且这是朕亲眼所见,朕的话,比她一个奴才还不足以取信吗?白菀心下一沉,姜瓒这是冒着独断专横的风险,也非要拿露薇开刀不可。
来人,将这目无宫规,秽乱后宫的奴才仗责一百,撵出宫去,永世不得踏入皇城半步!秽乱宫闱,只罚一人怎么行,要罚自然是要一起罚。
与姜瓒的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霍砚那凉幽幽的散漫声线。
看见着一身朱丹色长袍的霍砚,带着陈福缓步晃进殿门,白菀的唇角不自觉的轻翘。
霍砚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他站在门口,煞有介事的请安,那脊背却挺直,不曾有分毫弯折,面上更不见恭敬。
见是霍砚来,姜瓒的脸色越发难看:掌印倒是清闲。
听说有宫女侍卫无视宫规,秽乱宫闱,便来瞧瞧,霍砚面无表情,不见有多么恭敬,那双漂亮的凤眼却若有似无的朝白菀勾去。
薄唇轻启:只是在来的路上,遇着了个形迹可疑的侍卫,皇上瞧瞧,这是不是那秽乱宫闱‘畏罪自杀’的?十九章一个同样衣衫凌乱的侍卫被陈福推出来。
露薇一见他,登时惊恐爬了满脸,惊声尖叫着要往一旁躲:是他!皇后娘娘就是他!奴婢没有秽乱宫闱,是他突然扑过来……剩下的话她没能继续说下去,便哭得止不住。
姜瓒看清那侍卫,眼瞳一缩,这人明明应该是个死人了!他猛然转头,果然看见杜岚着急忙慌的朝这边跑。
杜岚跑进门,正要开口说话时,瞧见霍砚阴恻恻的瞪着他,顿时闭紧嘴巴,不敢出声。
姜瓒还有什么不明白,只能是这该死的霍砚横插了一脚。
满腔怒火无处泄,姜瓒的脸色越发阴沉。
霍砚揣着手,昂首踱步往里走,一副恍然的神情:看来另有隐情?他拿起案上的青玉瓷杯斟茶。
白菀凝视着那茶碗,那是她方才用过的。
那侍卫匍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那身子抖若筛糠,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
不肯开口吗?霍砚放下茶碗,碗盖与白玉扳指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就与你妻子老小,一同下去说?这话音泠泠,其中蕴含的杀意却不减。
侍卫吓得手脚发软,连跪也跪不住了。
脖子处还泛着疼,那是方才杜岚要杀他,留的刀口,他一咬牙,道:奴才与露薇日久生情,今日约好在太液池旁相见,情不自禁才……露薇眦目欲裂,挣开清桐,扑过去朝那侍卫又抓又挠:谁和你日久生情?你污我清白,还满口胡言乱语,我露薇再眼瞎,也瞧不上你!白菀也皱着眉与姜瓒说:露薇今日是奉臣妾之命在御花园等三妹妹,断不可能与这贼子相约。
霍砚手里团着玉杯,棱角分明的下颌朝他一点:不肯说实话,这舌头便拔了吧。
陈福上前一脚将侍卫踹倒,掐着他脖子冷笑:咱家奉掌印之命救你,不是让你来这儿信口胡诌的。
那侍卫到底是怕死,也不敢将杜岚供出来,被掐得直翻白眼,才改口道:是……奴才鬼迷心窍……见色起意,奴才罪,该万死……露薇呜咽着哭起来。
白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冷声道:这贼子惯信口雌黄,没一句真话,蒙蔽圣听,处死吧。
姜瓒来时装得一脸面如寒霜,如今倒是真的冷凝如冰。
他还未开口,却听白菀转身又朝霍砚道:今日多谢掌印了。
霍砚放下青玉茶碗,缓步走到白菀身前,错身而过时,开口道:那就麻烦娘娘,再赠咱家一副鲜花美人图罢?想起是何谓鲜花美人图,白菀心里漏跳一拍,连呼吸也乱了一瞬,她强撑起笑道:那就请掌印过些时日来取吧。
霍砚离得她近了,白菀才觉出有些不同。
她没能一如既往的在霍砚身上嗅到甘松的气息,倒是闻见了她惯用的苦玫香的味道。
这人真的是,肆意妄为惯了。
两人交谈平平,姜瓒却听得心中异样,霍砚与旁人说话时,语气淡然,鲜少能觉出什么情绪,偏他与白菀说话时,总透着古怪。
但他并未细究其间的怪异,咬牙咽下这闷亏,连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当即带着白蕊拂袖而去。
倒是白蕊,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像是在看什么。
露薇死里逃生,歪倒在清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白菀叹了口气,将她拉起来:你没错,人往高处走又有什么错。
你要做的,是对那些害了你的人,一个个报复回去,而不是在这儿顾影自怜哀声痛哭。
露薇只是有高攀的心,却到底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否则,今日即便姜瓒当真要把她打死,白菀也不会有分毫动容。
露薇眼底浮现愤色,憋着泪,咬牙切齿的点头:奴婢明白了。
带她下去洗漱一下吧,白菀对清桐说。
霍砚冷眼看着,半响说了句:像这样心思浮动的奴才,在咱家手里活不过半日。
白菀在案边坐下,随口道:她也没犯什么大错,况且,本宫的人,总不能由着他们算计。
娘娘更衣罢,霍砚蓦然开口道。
白菀以为他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有些乏力道:本宫尚未用完午膳,暂且不歇晌。
咱家带娘娘去吃现做的鲤鱼脍。
白菀猛的抬起头,霍砚正偏头看她,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从他眼里,瞧出了少见的笑意。
她也高兴起来,难掩雀跃的问了一遍:掌印要带我出宫去?需要咱家伺候娘娘更衣吗?霍砚反问。
不用,白菀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站起身满带欢欣的往里间走。
霍砚挑了挑眉,捡了个茶果子吃,满嘴甜腻让他面容有一瞬扭曲。
原她真心笑起来,是这个模样。
如繁花绽放,如万物复苏。
掌印,皇上那处有动静了,陈福快步走回来,低声道。
霍砚不做声,他手里仍旧把玩着那一只青玉茶碗。
他还道姜瓒多能忍,徐忠良都死了这么久,他还成日装作不知道,只压着罪状不发,原以为还得多杀几个忠臣良将,没想到今日这三两句话,倒让姜瓒憋不住了。
那……还要带娘娘出行那?陈福试探着问道。
答应了她的,霍砚随口答道,说着,似又所感的转过头。
水漾将珍珠垂帘挑起,白菀着一身藕荷色襦裙,缓步走出来。
她唇边噙着舒缓的笑,青丝高高绾起,露出一截优美白皙的颈,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晃悠悠,引得点点光彩落在她脸上。
白菀拿过水漾递来的狐裘,走近霍砚:掌印可以替我系下裘带吗?霍砚垂头望着白菀,她肌肤胜雪,眉眼间青涩依旧,与旁的闺阁女子没什么两样,偏她将发绾起,做了妇人打扮。
他伸手抓过狐裘抖开,披在她肩上。
裘带上缀着两朵毛茸茸的白团,他揪着裘带,慢条斯理的盘绕,绒毛划过白菀的下巴,有些痒痒的。
系好裘带后,霍砚又瞥了一眼她的发髻。
白菀抬手摸了摸,她特意吩咐水漾盘的髻,仰起脸笑道:从此刻起,我是霍夫人。
陈福和双生子三个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明目张胆自称掌印夫人的,皇后娘娘是头一个,可她偏偏,还是皇后娘娘。
这么想着,陈福的脸有些扭曲。
霍砚没说话,却也没否认,只将小臂伸在白菀面前。
白菀却拉下他的手,将自己的与他的交握在一起。
女子的手,柔若无骨,霍砚有一瞬怔愣。
走吧,白菀攥着他的指尖晃了晃。
*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停了雪,日头悬在天上散发着薄弱的光,街上游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
白菀一路拉着霍砚,在人潮中走走停停,一时竟和陈福水漾走散了。
他们就像最普通的夫妻,手挽着手并肩而行。
霍砚最厌热闹,吵闹的人声最易激发他暴虐的杀意,可他身侧站着一抹如水的温柔,平白抚平了他的躁动。
许是遇上了集市,道上熙熙攘攘挤着人,买什么的都有。
白菀对什么都极有兴趣的模样,却只拉着霍砚看,也不买。
霍砚冷眼看了半天,随手将钱袋子递给她:瞧上什么只管买,光看着做什么?白菀只是摇头,倒是不客气的将钱袋子笑纳了。
在白菀又一次盯着面人看时,霍砚驻足而立,斜眼睨她:娘娘可是在怀念小杨将军赠的那个面人?他气势深沉,白菀甚至怀疑,但凡她点这个头,霍砚就能当场掀了那面人摊子,把杨景程从西北揪回来暴打一顿。
这人还记着仇,还真像他自己说的,小心眼,睚眦必报。
我只是想去捏一个掌印,白菀抬起头,笑靥如花。
说着便松开霍砚的手,脚步轻快的往面人摊子去。
霍砚伫在原地,面色冷淡的看着忽然空了的掌心,他虚虚拢了拢,嘈杂的人声突然清晰起来。
他有点烦了。
霍砚不远不近的跟在白菀后头,听着她描述她眼中的他。
一身红衣,不爱笑,是丹凤眼,还有个扳指,手上拿什么?就捧个兔子吧。
没过多久,白菀拿着面人快步走回来。
像倦鸟归林,投入霍砚怀中,自然而然的与他十指紧扣,一面举着面人给他看:像不像?霍砚垂头看着交握的手,心里翻涌的杀意逐渐平息。
抬起头看着面人,嗤之以鼻,头大身小,哪里像了。
最后他也没说出口,只淡淡道:走吧,前面就是珍馐楼。
天道好起来,出来吃喝的人也渐多,珍馐楼本就是热闹地儿,今日更是人满为患。
那是陈福吗?白菀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指着珍珠楼门口东张西望的人说。
霍砚随意的瞥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却也颔首应了声。
等他们走近,陈福立刻迎上来道:预留了楼上雅间,爷和夫人随奴才一道上来吧。
一进门,霍砚半眯的凤眸微睁,反手把白菀往怀里一摁,单手抄起一旁的椅子挡住刺来的白刃。
挥刀之人赫然是那陈福,一旁装作客人的刺客纷纷拔刀而起。
刀光剑影中,数十条黑影群起而攻之,霍砚一手护着白菀独自应战也游刃有余。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箭雨从窗外射进来。
霍砚踹倒一张桌子遮挡,随之而来的便是箭仞入木声。
娘娘要随咱家死在这儿了,耳畔传来霍砚低哑的声音。
白菀抬头看她,霍砚眸中跳跃着嗜血的兴奋,面上的笑意张狂而无畏。
算了,霍砚将她放下,拍了拍她的腰:这些人冲咱家来的,娘娘走吧,逃命去。
说着竟然当真一个人跃了出去,他如同一个浴血杀神,徒手扭断一人的脖子,夺过他的刀,顿时血花四溅。
跑不跑。
白菀心如擂鼓,不跑很有可能被霍砚连累,跑了,万一霍砚活着回来和她算账怎么办?可他让她走的。
霍砚那个疯子,谁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霍砚应付着随处刺来的利刃,竟一心两用,分出心神盯着那一处僻静。
那里静悄悄的,就好似无人存在。
她走了吗?霍砚眼中杀意更盛,衣袍无风自起,他弃了钢刀,双手成爪,将人一个个撕碎。
四下寂静,唯独霍砚独自一人站在残肢断臂间,垂落的双手被染红,血珠滴滴答答,粘稠的血液从他袍下滑落,滴在地上。
他给她僻的那处安全所在,依旧一片寂静。
半响,霍砚迈步往桌子后走过去。
随后便撞进一双惊恐湿润的杏眼。
白菀像是受了惊吓,慌不择路,爬起来就往他身上扎。
霍砚往后退了一步,哑声道:我脏。
二十章白菀哆嗦着手从袖笼里取出帕子,一点点拭净霍砚脸上溅着的血点。
她不敢看霍砚身后,他的身形高大,挡住了大半惨烈的情形。
擦干净他的脸,白菀又去捉他的手。
雪白的帕子被鲜血一点点染红,霍砚骨节分明,修长玉致的手初见颜色。
更多的,印在他指纹里,抹不掉。
白菀抓着他的手缓缓遮住自己眼睛,柔声吐出两个字:不脏。
霍砚一路以手遮白菀的眼,送她出去,临出门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走?冬日的余晖照在她惨白的脸上,白菀强扯起一抹笑:谁知道外头有没有留守的刺客,横竖都是死,留在掌印身边,掌印总会护着我的。
霍砚有些疲惫,闻言颔首笑道:娘娘倒也诚实。
跨出珍馐楼大门,外头的情形甚至不比里面好多少,陈福和水漾领着东厂番役,站在成堆的尸山间,翻找着什么。
白菀本就白的脸上血色尽褪,如果当时她扔下霍砚独自跑出来,她必然是这堆尸山中的一员。
霍砚饶有趣味的看着白菀脸上后怕的神情他故意的,让她走。
倘若当时白菀当真扔下他试图偷跑,守在外头的刺客能毫不犹豫的将她乱刀砍死。
可惜,皇后娘娘很聪明,也幸好,她没有赌那万分之一。
令白菀意外的是,水漾满脸肃穆,手里也握着沾血的长刀。
血腥味被寒风送来,白菀掩唇欲呕,霍砚拍了拍她的背道:不用防着她们,带着她们,有时能救你的命。
白菀回过头,目光瞠然的看着霍砚。
他是送了两柄凶器给她吗?*自那回去后,白菀一脸做了三日噩梦,后来便听说,霍砚拖着那堆尸山,倒进了姜瓒的寝宫。
直到冬至宴前,白菀才稍微好些。
冬月廿九,是夜,奉天殿内灯火通明,男女分席而坐,帝王大宴百官命妇。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白菀坐在高台之上,有些萎靡疲惫,她这连日以来,都没怎么睡好。
转头一瞧,旁边姜瓒的脸色蜡黄,眼下青黑,便知道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更为严重。
鲜血淋漓的残肢断臂,兜头淋下。
白菀想想都打了个寒颤。
想来霍砚带给姜瓒的阴影是极大的,以至于他有好些日子都未曾召后妃侍寝。
白菀算了算,至今为止,宫里还未侍寝的,唯她和杨景初。
于她,姜瓒是厌恶,于杨景初呢?白菀正盘算着,转头一看,一旁的姜瓒不知去了何处。
她下意识往台下看,随白老太君进宫的白蕊,也没了踪迹。
本宫有些疲乏,想着去御花园走走,你们也自便,不必拘束,白菀朝命妇们笑得雍容大方。
杨景初上来搀着她,道:臣妾与皇后娘娘一块儿。
几个嫔妃也跟着起身。
命妇们自然也坐不住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去。
还未走近,便能听见御花园内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
我这对子,若谁能对得上来,我那台澄泥砚便赠与谁。
杨景初抬头张望,一边说:像是舒太傅领着新科状元他们在行酒令,对对子。
这彩头好,咱们也去瞧瞧,什么对子这么玄妙?杨景初惯爱凑热闹,闻言便兴致勃勃的要去。
大楚男女大防并不严苛。
舒太傅,你作的是什么对子啊?有夫人探头笑问。
亭中的男子长身玉立,闻声回首浅笑着躬身,朝白菀请安:臣舒崎光见过皇后娘娘,也给各位娘娘请安。
这便是舒崎光?白菀有些惊讶。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瞧着竟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难怪柳氏偶尔提起他时扼腕叹息,听说至今还未曾娶妻,说亲的媒人几乎要把舒大学士府的门槛踏破了。
哥哥,后头的舒瑶光走近来,朝舒崎光唤了一声,她昂着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的嫡亲哥哥是当朝太傅,而她是颇得盛宠的淑妃,朝中新贵,谁能比得上他们舒家。
舒崎光唤了一声:淑妃娘娘,才转头与白菀说:不是什么厉害的对子,作着玩罢了,皇后娘娘见笑了。
白菀浅笑道:咱们杨昭仪要凑这个热闹,舒太傅且将那对子说来,让她听听吧。
烟锁池塘柳,后头的绯衣郎君笑着道:这可是绝对,太傅这方澄泥砚,又送不出去了。
杨景初多看兵书,若问她行兵打仗如何,她定能滔滔不绝,可论上咬文嚼字,便让她哑口无言了。
后头的夫人们交头接耳,也在窃窃私语。
这对子,短短五个字便将烟雾葱茏的池塘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
白菀犹疑片刻,眸光流转,瞧见岸边的梅树倒映在太液池中的影子,颔首浅笑道:镜涵火树堤。
亭中乍然静下来。
方才说话的举子,将这对联来回念了几遍,抚掌大笑,面露惊喜。
只是他还未出声,便听舒崎光沉吟过后,也笑起来:好一个镜涵火树堤,皇后娘娘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博学多识,让崎光心生敬佩。
如此多文人举子无法对出的绝对,皇后娘娘竟能随口解出,倒令臣妾等人自惭形秽了,舒瑶光高声笑起来,嘴里说着奉承的话,只是她那眼中,却没得多少敬佩。
不过随口一言,自然比不上诸位大家,白菀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皇后娘娘又何必如此谦虚,您这句‘镜涵火树堤’,既能暗合上联的包罗万象之意,又能五行错位平仄相对,是再合适不过的下联,舒崎光噙着温润的笑,望着白菀,舒瑶光没想到他会帮着白菀说话,脸色登时又青又白。
这番夸赞实在太过直白,白菀颇觉不好意思,一抬眼,却对上舒崎光有些过于灼热的目光,怔了一瞬后,浅笑嫣然:太傅谬赞了。
太液池旁有一处琼楼,登高可将整个禁宫收入眼底。
节日的热闹向来与霍砚没有关系,他站在琼楼上,长指抵在鼻尖轻嗅,他凤眸微眯,看着底下风雨亭中,两两相望的二人,只觉得刺眼。
鼻息间充盈着苦玫香,霍砚望着底下两人的眸子越发冷寂,泠声幽幽。
啧,一错眼便引来些狂蜂浪蝶,寻根绳子系起来算了。
一旁的陈福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舒太傅。
舒崎光寻声看去。
便见霍砚独自站在琼楼上,长身鹤立,团手看着他,他逆光而站,神色晦暗不明。
白菀听出了霍砚的声音,正惊讶他怎么在这儿。
舒崎光便向她告辞,往琼楼上去见霍砚。
白菀能感觉到霍砚幽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看了看拾级而上的舒崎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掌印寻下官有何要事?舒崎光立在门前,对霍砚道。
他是姜瓒一党,与霍砚可以说是争锋相对。
他才站定,便见霍砚朝他招手。
舒崎光犹豫片刻后,终于迈步走近去,外头众目睽睽,霍砚应当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才刚刚走近,正要与霍砚作揖。
余光里却见霍砚猛然抬起腿,随后便是腰腹剧痛,他如同折翅的雀鸟,没有任何反应的时机,直直的落入底下的太液池里。
一声巨响过后,太液池薄薄的冰面被砸穿,池水飞溅。
一旁的命妇宫妃惊叫连连。
舒瑶光惊恐万状的喊了声:哥哥!白菀双眼瞠圆,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霍砚当着众人的面把舒崎光叫上琼楼,又毫不犹豫的将他踹了下去。
霍砚居高临下的望着水里扑腾的舒崎光,面无表情。
呀,太傅莫不是吃醉了酒,连站都站不稳。
内侍七手八脚的将舒崎光从太液池里捞出来。
舒瑶光心下焦急万分,急匆匆的追过去:哥哥,你怎么样?白菀脚下一顿,迟疑的望了望琼楼上没有动静的霍砚。
他站在更暗处,连他的身形轮廓也看不清了。
最后白菀咬咬牙,跟了上去,看着一身狼狈浑身颤栗的舒崎光,有片刻哑然。
她好像明白,舒崎光怎么惹到那煞神不痛快了。
太傅这是怎么了?白菀有些心虚。
天寒地冻,结冰的太液池水寒冷刺骨,舒崎光哆嗦着,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琼楼的方向,霍砚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在心里咽下这闷亏,苦笑着道:贪杯多饮了几口酒,脚下踉跄罢了。
可明明是霍砚将他踹下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是亲眼目睹。
舒瑶光心里愤恨,不依不饶:哥哥!明明是……舒崎光瞥了她一眼,她才堪堪住嘴。
附近有闲置的宫殿,太傅不如寻一处更衣沐浴,也省得受了风寒,白菀适时开口道。
舒瑶光连连点头。
请随奴婢来。
白菀却蓦然听见了本该卧床修养的,露薇的声音。
露薇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宫婢装束,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引着他们往一旁的空殿走。
白菀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什么,脚下一挪,跟着走过去。
路过御花园嶙峋的假山时,白菀突然被一双手扯进了山洞里。
双生宫婢面色不变,一左一右的远远站开。
眼前一黑,白菀被抵在山石上,她下意识要惊叫,却因嗅到了熟悉的苦玫香,而住嘴。
也不知道霍砚是何时拿走了她的香膏。
掌印这是做什么?她感觉到,霍砚自背后钳制着她的双手,柔软的丝带被一圈一圈绕上她的手腕。
娘娘惯爱招蜂引蝶,不如咱家将娘娘捆起来,困在玉堂,哪儿也不许去可好?二十一章霍砚将她双手反剪, 把她整个人抵在山石上,高大身形严丝合缝的与她相贴。
白菀感觉到腕上的绸带一点点束紧,霍砚冰凉的长指攀上来, 在她脆弱的脖颈处流连。
他好似从雪中来,带着一身冰凉,白菀只觉得被他贴着的后背,丝丝冒冷气。
长指一碰一触间,白菀也随着一颤一晃。
这太折磨人了, 白菀阖眼沁出清泪,连嗓音都在发颤:本宫,没有, 招, 招蜂引蝶。
霍砚轻舐着她带着珍珠耳铛的耳垂, 在她耳畔低声轻笑:狡辩。
他的声线不似别的宦官尖细锐利, 反而低沉稳重,带着独有的磁性,特别是笑起来时, 又有些风流的轻佻。
两相结合, 听入白菀耳中只觉得酥酥麻麻,让她整个身子连带着也软成一汪春水。
他抬手拨了拨白菀耳上的珍珠耳铛, 有些惋惜,转而在她耳尖上凶狠的咬了一口。
白菀脱口而出的痛呼,被他欺上来的唇舌淹没。
御花园内灯影绰绰,静谧中, 一两声压抑的低喘被风吹散, 被远远处的人声掩盖。
忽而, 小道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绿漾和水漾警惕的看过去,却见露薇从拐角处绕出来。
露薇狐疑的瞥了她俩一眼,随后张望着远远处的热闹,张嘴,拼尽全力的发出一声尖叫。
来人啊!有刺客!假山洞中,白菀猝然从意乱情迷中惊醒,扭过身推搡着粘在她身上的霍砚,急道:出事了!霍砚缓缓从她肩窝里抬起头,淡漠的眉目间,带着迷魅的餮足,声线喑哑:怕什么,总归不是娘娘与咱家的奸情暴露了。
渐渐的,外头嘈杂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白菀将绑紧的双手递到霍砚眼前:烦请掌印解开,外头生了事儿,本宫总要出去瞧瞧的。
霍砚慢条斯理的替她理好被他弄乱的衣襟,拇指抹过她锁骨处那几朵嫣红,心满意足。
他长指一拉一扯,缠绕的丝带便松脱开,白菀举起手来看,他系得那般紧,腕上竟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等白菀和霍砚一前一后从假山洞中出来。
闻声而来的命妇,以杨景初为首,已经带着侍卫浩浩荡荡的闯入了秋宁殿。
甫一推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所谓的刺客,而是床榻间,衣衫不整的皇上以及皇后娘娘的庶妹,白蕊。
还有面色同样不好看的舒家两兄妹。
杨景初原还真以为有刺客,这会儿瞧见白蕊和姜瓒□□的相依相偎,直让她目瞪口呆。
还不快滚出去!姜瓒面色如同乌云盖顶,黑沉一片,他用被褥将白蕊罩着,忍无可忍的拂落榻边几案上的烛台。
烛台落地熄灭,杨景初当即惊醒,随即带着命妇们如潮水般退出来。
这是怎么了?白菀带着双生宫婢,自后一步步走进来,裙摆逶迤间带起一阵香风。
经过那场宫变,又亲眼目睹了方才情形的命妇们,投在白菀身上的目光都带着怜爱。
舒瑶光铁青着脸,没好气的道:谁知道怎么回事。
命妇们也只说,她们听见有人喊刺客,才着急忙慌的带人过来。
谁成想,刺客没见着,一对玩出花儿的野鸳鸯倒是瞧见了。
只是这话她们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一个个落在心里嘀咕。
杨景初向来是个无法无天的,这会儿她的脸色也白得难看,等了半晌,撇嘴吐出一句:真让人恶心。
此话一出,原来还窃窃私语,说着话的命妇们,陡然安静下来。
听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话,白菀结合方才恍眼瞧见的露薇,心里便对前因后果有了计较。
露薇怕是自那日起,便恨上了白蕊。
她常在宫里走动,当初为了打听帝踪,明里暗里与不少宫婢内侍交好,摸清姜瓒和白蕊时常幽会的位置,轻而易举。
露薇今日,便是算准了这对相思成疾的鸳鸯会情难自抑,即便没有舒崎光被霍砚踹落水,她也会从旁的事情下手,将姜瓒和白蕊那点遮羞布彻底扯下来。
只是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法子,调走了寸步不离跟着姜瓒的杜岚。
露薇是记住了白菀那日与她说的话。
眼泪没有用,受了委屈,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报复回来。
这便是她的报复。
白菀垂下头,面上笼着忧虑。
杨景初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当初,皇上龙潜之时,与白家三姑娘情投意合之事人尽皆知,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正大光明进宫的机会不要,偏要做出些私相授受,落人口舌的事来。
她话音刚落,白二夫人从人群中跌出来,摇摇晃晃的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是臣妇教养不力,与旁人无关,望皇后娘娘明鉴。
白蕊做出这种事情,摆明了是将白家姑娘的名声往泥里踩,她是攀上了皇家的高枝,可白家嫡枝旁系,已嫁,待嫁的姑娘,都要因她而蒙羞。
白菀面上痛心疾首,接二连三的叹气。
她还未说话,身后的殿门被人用力拉开。
穿戴整齐的姜瓒,携一身煞气,气势汹汹的从内里走出来。
他眸光阴冷的环视在场的后妃命妇,最后将目光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面上陡然戾气翻涌。
姜瓒在殿内,将外头众人的议论之声一字不差的听入耳。
野鸳鸯,私相授受,败坏门楣。
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蕊躲在他怀里,细肩直颤,无声的落泪,姜瓒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如刀绞。
传朕旨意,白家三女白蕊,温婉贤淑,简在帝心,特聘入宫,册封贤妃。
再多的污言秽语那又如何,并不能让他对白蕊的爱意减少半分。
如今只是贤妃,日后,她会是贵妃,皇贵妃!她虽然当不得皇后,却会是这世间最得他宠爱的女子。
姜瓒目光森冷的凝视着白菀。
朕知道你们心中颇有不满,但你有何不满且冲着朕来。
白菀面目坦然的与姜瓒对视,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启禀圣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舒崎光突然开口道:此女名声有瑕,不堪妃位,望圣上三思。
舒崎光面色冷凝,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彻底消失。
姜瓒回首,怒不可遏的瞪着他:连你也要违抗朕的旨意吗?舒崎光掀袍下跪:倘若这圣旨一旦颁下,有异议的定然不止臣一人,届时群臣进谏,对白三姑娘并无益处,请皇上三思。
不但朝臣,众命妇恐怕心中亦会有怨愤,请皇上三思。
他说一句便磕一个头,三句话,磕足了三个响头。
姜瓒满心怒火中烧,在朝堂上霍砚给他寻不痛快,朝廷重臣被他编造冠冕堂皇的理由肆意斩杀,如今他要纳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妃,也要被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舒崎光掣肘。
眼见着姜瓒脸色越发不对,舒崎光退而求其次道:众口悠悠,皇上不如先册白三姑娘为嫔,待她日后诞下皇嗣,再册为妃也不迟。
他话音一落,四周的命妇纷纷下跪,三呼皇上三思。
姜瓒陡然觉得从心底攀起一阵无力,这些人都在逼他。
他这个皇帝做的当真是窝囊!姜瓒无力阖眼挥手:那就封愉嫔吧。
他的妥协和让步,白菀全然看在眼里。
只觉得嗤之以鼻,他口口声声爱白蕊,却回回置她于风口浪尖,从不为她争辩,不为她争取。
这爱得可真廉价。
白菀面上对姜瓒并无异议,正要带众人退下,殿内突然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个宫婢,她面上惊恐,大声喊道:不好了,三姑娘身下见血了!姜瓒脸色大变,拔腿冲进殿里,一边喊:去找太医!外头的嫔妃命妇们面面相觑。
除了月事,还有什么情况能身下见血?白菀猛然攥紧了手,面色微变。
显然,白蕊八成是有孕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命妇也不便再留,在等太医来的间或,陆陆续续向白菀请辞。
只剩白家众人,与白菀一道在外殿暖阁候着,姜瓒守在内殿没出来,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杨景初也没走,在白菀身旁坐下,面上悻悻:她倒是好运,才封了嫔,这会儿又有了皇嗣,也不知,最后会落个什么封号。
白菀摇头不语,但她知道,白蕊最终也只能得个嫔位。
又等了片刻,须发斑白的太医背着药箱,颤巍巍的走出来。
白二爷急忙迎上去,追着问:老太医,愉嫔娘娘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太医错开白二爷,朝白菀拱手,一边道:启禀皇后娘娘,愉嫔娘娘腹中龙嗣已有两月余,目前尚无大碍,只是见了红,需得卧床静养,否则恐怕龙嗣不保。
白菀面上有一瞬怔然,随后朝太医柔声道:劳烦太医,给愉嫔开几副上好的安胎药。
太医颔首退下。
暖阁内又重归安静,唯有内殿隐隐传来姜瓒的朗声大笑。
柳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白菀的神情,心里恨得呕血,白蕊这胎坐得是真稳,她下了那么多藏红花,却还只是见了红。
在场所有人,唯有白二爷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白蕊成了皇妃,他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声国丈,虽然上位的方式不大光彩。
白菀站起身,朝内殿走去,只是她还未进门,便听里头姜瓒与白蕊低声私语。
蕊儿,你只管好生养胎,待你诞下皇嗣,若他是男儿,朕便即刻下旨册他为太子,若她是公主,便是这世间至尊至贵的姑娘,是朕的掌上明珠。
太傅说的没错,要堵外面的悠悠众口,只能暂且先委屈你一阵,朕日后再册你为贵妃,皇贵妃,朕定然会好好补偿你。
你腹中之子,必为太子。
白菀缓缓放下推门的手,微阖的杏眼晦暗,长睫在她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再抬起头时,她面上巧笑倩兮,却目色冷然。
白蕊的种要当太子?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玉堂霍砚正在案前执笔写字。
陈福脚步匆匆的走进来,低声道:掌印,白三姑娘有孕了,太医说,瞧那脉象,是位公主。
霍砚颔首算是知道了,陈福正要退走,他突然开口问了句: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陈福揣摩着他话中的含义,试探着道:娘娘让太医开几副上好的安胎药。
霍砚不再言语,手下依旧不停,一撇一捺笔锋凛厉。
陈福晃眼看过去,满纸的菀字,力透纸背,墨渍氤氲。
*次日,姜瓒往寿康宫向太后报喜。
他本以为,如此天大的喜事,太后应该与他一般欢欣喜悦才是。
可谁知,姜瓒先说后妃有喜时,太后确实面露喜色,可在得知那人是白蕊后,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为何有孕的不是皇后?太后冷声质问:她一个未嫁的闺阁女子,何时成了你的后妃?寿康宫远离主宫,消息传得慢,昨日宫宴后发生的事情,她分毫不知。
听姜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太后的面色越发难看,到最后几乎勃然大怒。
哀家给皇上挑了那么多女人,哪个不比她好?太后恨铁不成钢的连声哀叹:你竟然还与她,在国丧期间,闹出这种丑闻!你尚未登基时,哀家与你说的话,你如今成了皇帝便忘记了?太后不歇嘴的痛声斥道。
姜瓒其实心知肚明,他不该犯这种错。
可他爱白蕊,他控制不住。
他闷声受着太后的痛骂,直到听她蓦然问道:皇上是不是还未与皇后圆房?姜瓒一声不吭。
太后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一闭眼,气得直拍桌:你怎么能做的出这种事?朕不喜白菀,姜瓒昂头反驳。
太后冷笑连连:哀家且问皇上,你临幸旁的宫妃时,可会考虑你喜不喜她?不会,阖宫都是他的女人,他采撷随意。
皇上只是被白蕊蒙了眼,皇后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皇后容貌品行样样出挑,到底哪里不对皇上的眼了?太后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发疼,她拍着桌子给姜瓒下最后通牒。
三月之内,哀家要听到东宫的喜讯,否则,哪怕所有人都同意白蕊封妃,哀家也不同意,皇上要册白蕊为妃,便先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姜瓒做久了天子,已鲜少有人敢这么与他说话,当即冷硬着脸,拂袖便要走。
太后心慌,立即软声挽留他:哀家总不会害你,你且出去看看,打听打听,外命妇哪个对白蕊不是满腹怨言?她不得人心啊!姜瓒充耳不闻,大跨步离开寿康宫。
途经御花园时,却见白菀与荣德太妃膝下的平阳长公主姜婵,在湖心暖阁煮茶赏梅。
她笑意盈盈的和姜婵说着什么话,面上如桃妍初绽,一颦一笑行云流水,美得令人惊心。
满天白雪一点红,一身火狐裘的白菀,像雪中精灵,比冰天雪地里尽态极妍的红梅更灼目。
姜瓒突然发觉,摒弃她那蛇蝎心肠,白菀的姿容当真是比他后宫任何一位宫妃,都要出挑。
蛇蝎心,仙人面。
姜瓒自嘲的笑了一声,转而对大太监童海道:今夜朕留宿椒房殿。
他的话很快传到了霍砚的耳里,他噙着笑,折断了手中的狼毫。
*白菀接到内侍的传报时,失手打碎了她最爱的那套青玉茶具。
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这是她的机会,只需这一次,日后便能一劳永逸。
冬日最后一丝余晖落下,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随着寒风飞涌。
龙撵在椒房殿外缓缓停下,童海撑着油纸伞等了好一会儿,姜瓒才迈步下来。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正要高声唱到,却被姜瓒扬手制止。
童海提着晃悠悠的灯笼,引着姜瓒走过抄手游廊,过了桥,便到椒房殿的内殿。
四周灯火通明,正中的寝殿却只有烛台的微光跳动。
姜瓒只在门前停了一瞬,随后抬手推开殿门。
烛影摇曳,帷幔漂浮。
烛火明昧间,妆奁前梳发的倩影缓缓回首。
灯下的美人,一身素衣凛凛,如瀑的青丝垂在脸侧,一笑起来含羞带怯,面若芙蓉艳若桃李。
白菀起身朝姜瓒行礼,声音柔若春水:臣妾给皇上请安。
姜瓒眼中跳动着烛火,其中掩映着白菀袅娜的身姿。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不必多礼。
姜瓒在床榻边坐下,抬手解衣襟的盘扣:安置吧。
白菀动作一滞,转而又笑起来:臣妾给皇上斟杯茶?不必,姜瓒拧眉拒绝:过来伺候朕更衣。
白菀咬紧牙关,强撑起笑。
这个姜瓒,当真是一句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她的目光往袅袅升烟的四脚香炉看去,心下微定。
好在她留了后手,将那药放了一部分在香炉里,只是比起兑水入口,起效要慢些,等他入了梦魇便好。
她得再拖一拖,一想到要与姜瓒同床共枕,白菀便作呕,只期望这药粉能起作用。
白菀缓步朝姜瓒走过去,信口道:皇上可要沐浴?姜瓒面露不耐,正要说什么,禁闭的殿门轰然打开。
唯一光亮的油灯断然熄灭,四周彻底幽暗下来,一道颀长的身影被月光照在绒毯上。
白菀难掩惊恐的转回头。
霍砚逆光而站,幽冷的月光从他头顶泄下,映得他面上的神情晦暗难辨。
方才还直直站着的姜瓒,在殿门大开的一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娘娘这是嫌咱家残缺,伺候得不快活,想来试试齐全人的滋味?霍砚从门外一步步踱进来。
白菀最喜欢的那把嗓音,如同缀着寒冰,吐出来的字字冰冷刺骨。
她只觉得眼前的霍砚很不对劲,脑中疯狂叫嚣的快逃,白菀便下意识往后退:什么?却还没退两步,就被霍砚攥着手抓回来。
他一身冰寒,被禁锢在他怀里的白菀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当即打了个寒颤。
啧,真是个娇贵人,这点冷便受不得,霍砚嘴上说着,却不松分毫,自顾自的解了自己身上的长袍。
绯色长袍无声的落在地上。
白菀不敢挣扎,因为她一动,霍砚锢得越狠,她几乎要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掌印,这是,在,说什么,胡,胡话!霍砚眼中滑过一丝冰寒,隔着衣衫,一口咬在白菀的细肩上,含糊不清的说:那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娘娘的金口玉言,都是假的不成?白菀痛得头皮发麻,听他的话又是一头雾水,只当霍砚是在无理取闹,忍着痛道:掌印莫要胡闹,只过了今日便好,姜瓒要立白蕊之子为太子,本宫也得有个东宫嫡出。
霍砚气得笑起来,过了今日?他片刻也忍不得。
他在玉堂等了整整一日,只要她肯来,他自能让姜瓒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可他没等到她,只等到一句‘皇后娘娘正在沐浴更衣,静候圣驾’。
如今她更是亲口告诉他,她为了个孩子,要与姜瓒同房?霍砚噙着冷笑,他留了这么久的珍馐美味,怎能让旁的狗东西染指。
长指摩挲着白菀纤细的脖颈,他只需稍稍用力,这满口谎话骗他的皇后娘娘,当即就能香消玉殒。
他的东西,至死也得是他的。
霍砚眼中淬出红光,扯下自己腰间的系带,捏着白菀的双手,如昨日一般,一圈圈缠绕上去,却比昨日更紧,更紧。
长指逶迤辗转,霍砚在她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绳结,低头俯在白菀耳边轻笑:果然是该将娘娘捆起来才能安分些。
下一瞬,霍砚拦腰将她抱起,一脚踩在姜瓒身上,大跨步往里间走去。
他将她抛进床榻。
娘娘想要孩子,咱家也可以给娘娘。
二十二章寒风贯彻, 喜庆的红帐漫天飞舞。
大红色金线绣石榴鸳鸯的床褥间,如藻般的青丝铺了满枕,更衬得被褥上的美人冰肌玉骨, 肤白胜雪。
白菀被霍砚那句堪比惊雷的话砸得晕晕乎乎,怔愣片刻后,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
发疯的霍砚实在让她心惊,甚至让她隐隐后悔,为何要去招惹这样一头凶兽。
白菀支起身, 用牙齿咬开绳结,又怕霍砚出手阻止,不停的转眼觑他, 扯开缎带后, 她的手都在抖, 连带着腿脚也在发软, 咬牙从床榻上爬起来,赤着脚跳下地,不顾一切的往外跑。
霍砚站在原地, 缄默着看她疯狂要逃离他, 唇边的笑意越深,眸中的血色越发浓稠。
白菀甚至不敢回头看霍砚有没有追来, 只用尽全力要往外跑。
在她距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殿门在她眼前轰然紧闭。
白菀面露惊恐,又刹不住脚。
眼看着要撞上去,一只手腕突然被攥住, 一股巨力自后传来, 猛的把她往后拖。
白菀被那股力带着, 一头撞进霍砚冰冷坚实的胸膛。
耳畔是霍砚砰砰的心跳, 头顶响起他听不出情绪的声线:出宫那日,咱家就让娘娘逃命去,娘娘不听,这会儿想跑,您看还跑得掉吗?方才那场逃跑,废尽白菀大半力气,这会儿只得柔软无力的垂在霍砚怀里,急急喘着气,心里却想骂他。
出宫遇刺那日,他让她跑,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这会儿来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如今,眼看着他要颠,她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不跑。
她再次被钳着双手,被霍砚摁进大红喜庆的床褥间,垂下来的纱幔被他绕在指尖,缓缓缠上她的腕。
白菀浑身震颤,双手受制,便一下一下的用脚踢他:你放开我!霍砚!直到将她双手分缚在床幔上,霍砚才缓缓站起来,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如同蝼蚁一般垂死挣扎,黑黢黢的眼瞳里跳动着兴奋及怒火。
瞧瞧,皇后娘娘像极了怒急红眼的兔子,都敢直呼咱家名讳了。
他在别人眼里,是恶名昭著的煞神,是杀人如麻的恶鬼,他的周遭充斥着,恐惧,厌恶,痛恨,害怕,咒骂。
他们合该怕他。
十五年前,那些人与姜宏那狗皇帝联手,逼杀他的生母霍惠妃殉葬,甚至为了斩草除根,污蔑颍国公霍祁私通外邦,将霍家主支五十八人压下诏狱,满门抄斩。
姜宏要杀他时,是霍家人用真正的霍砚替他去死,他顶替霍砚而活,霍家满门抄斩时,是霍家人拼尽全力将他送出来。
倘若他死在那个冰冷刺骨的冬日便罢了,可那么多人豁出命要他活下来。
他苟延残喘,真正的‘姜瑾’早已经随着那场扑天大火灰飞烟灭,他与乞丐争食,与野狗抢饭。
可那个冬天太冷了。
多可笑,宫闱倾轧他没死,霍家满门抄斩他没死,却要在那屈辱至极的寒天腊月里冻死。
偏偏濒死之际,是白菀给了他一碗饭,让他足以从地狱里爬回来,做个恶鬼,向那些比恶鬼还要十恶不赦的渣滓索命。
霍砚俯下身,缱绻万分在她肩窝处轻蹭,微凉的指尖勾勒着她面部柔和的轮廓,凤眸中的癫狂愈演愈烈。
咱家给过娘娘机会的,是娘娘自己没有把握住,娘娘现在想走,咱家不同意。
他的声线喑哑,白森森的齿咬着白菀的耳垂研磨,她这回没戴耳铛,正合了他的意,长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蓦然掐住她的脖子。
继而说出来的话更是森冷又可怖。
娘娘说,你这条命是咱家的,如今,咱家来收报酬了。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嗯,皇后娘娘也惯会顺杆爬,他不过是向她释了点好,她便像个亡命的赌徒,豁出一切与他对赌。
明明她根本什么都不需做,凭她那一饭之恩,他也会保她安然无恙,一生顺遂。
可她偏偏要欺上来,一次次欲擒故纵,惹得他食髓知味,开始恶劣的引诱她,一步一步跌下深渊,落进他这鬼物的掌中。
如今他为她织就樊网,欲铸金笼,她却想跑?霍砚目色迷离的望着白菀眼中鲜活的光彩,他掌下缓缓收紧。
白菀只觉得呼吸一窒,眼睛睁得极大,下意识要喊人,却被霍砚铺天盖地的吻淹没。
她开始不要命的挣扎,甚至用力去撕咬霍砚的唇舌,被缚的双手也在奋力拉扯。
她咬破了霍砚的舌尖,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她感觉到肺腑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
霍砚真的想杀她!这么久以来,她算得上游刃有余的与霍砚游走周旋,知他喜怒无常,她也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霍砚不错眼的盯着白菀看,他头一回在别人恐惧的眼神中,感觉不到愉悦。
她怎么能怕他呢?悬挂的床幔被她拽落,红绸自上而落,将他二人罩在底下,他掌下的力也慢慢撤离。
白菀只觉得劫后余生,迫不及待的大口喘气,浓郁的苦玫香在四周氤氲盘旋,闯进她的鼻息间。
顿觉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猛的把霍砚掀翻,自己跨坐在他腰腹上,柔嫩的手也往他脖子上掐。
你今日在发什么疯?白菀气还未喘匀,冷着声问他。
她另一只手还吊在床幔上,只有一手能使劲,却又气势汹汹的要掐人脖子,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连那句欲擒故纵的‘掌印’,也不叫了,可见是生气了。
这点力道于霍砚而言堪比猫挠,只管躺着任她作弄,反而疑惑的盯着白菀因怒气而带着薄红的俏脸看,明明该生气的是他才对。
娘娘要把咱家的东西给旁人,咱家自然可以要了娘娘的命。
什么叫‘把你的东西给旁人’白菀拂开罩住两人的红绸,皱着眉反问。
霍砚隔着围屏,遥遥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姜瓒。
白菀突然就明白霍砚为何而癫,顿时又气又笑:水漾绿漾没告诉你吗,今日药倒了他,本宫日后只管假作有孕,便可万事大吉,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偏你闯进来坏事!她解释得清清楚楚,霍砚听在耳里的话却是歪的,他猛的坐起身,声音也冷下来:那娘娘日后是打算找谁借种?是杨景程?还是太傅舒崎光?白菀更懵了,又怕霍砚再掐她一回,张嘴要解释,却见霍砚伸手抚着她的脸,指腹在她唇珠上流连。
细碎的吻落在她腮边,缓缓往下,霍砚的声线迷魅,低哑:娘娘金口玉言,许诺给咱家的东西,不能给旁人,娘娘要孩子,咱家也可以给你。
他的长指微曲,缓缓拉开她腰侧的系带,系带一松,衣襟便滑落露出半截莹润的肩来。
他抚上她的肩,点点灼热跟着落下。
白菀的意识开始迷蒙,半梦半醒间,觉得是那药开始起效了,只是那一阵隐秘的刺痛起时,她才明白霍砚那句话的意思。
她恶狠狠的在他脊背上留下道道爪印,恨得咬牙切齿。
霍砚根本就是个假太监!后来,霍砚捉回她的手,根根舐吻,大手执着她的腕,她被他带着,抛上云间,又跌落谷底,起起落落潮涨潮汐。
她看不到,那朵被她毫不犹豫抹去的,妖冶绮丽的夹竹桃,复又在她背上显露颜色,因情热而灼灼生艳。
*直到,卯时的梆子敲响,红帐内的动静才缓缓停歇。
过了片刻,从艳红的帷幔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轻巧巧一挥,灭了半夜的红烛‘噗’的燃起。
烛光一亮,本疲惫得昏睡过去的白菀,柳眉起皱,长睫也跟着轻颤,却不想动弹,伸出只手挡眼。
随后那手又被霍砚捉了去,细细密密的吻顺着她手背往上,最后在她背心处辗转不肯离。
霍砚好像极喜欢她的背,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啃吻摩挲。
白菀软着手推他:不行了,疼。
话一出口,白菀才惊觉,此时她的声音又哑又媚,像极了餮足的猫儿,和平日里截然不同。
推了半天推不动,白菀才睁开那双被泪浸得雾蒙蒙的眼,她一眼便瞧见她的手臂上,密密的散落着刺目的嫣红。
霍砚直起身歪靠在引枕上,墨眸凝在她身上不动,大掌还握着她的腕,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腕上跳动的脉搏。
里头血脉奔涌,跳动着鲜活和朝气。
他凤眼微阖,缓缓将她的腕攥紧。
还是活着的皇后娘娘有意思。
白菀望着手臂上的印记,愣了半响,她这是被霍砚啃了一圈吧?转头去看霍砚时,才惊觉,他也没好多少。
疼了也抓他,被推到浪尖上,受不住时也咬他,白菀瞧着霍砚身上斑驳的痕迹,只觉得惨烈。
为什么,你,你没有……白菀磨磨蹭蹭的开口,咬着牙剩下的话也没能出口,光这半句已经废足了力,她的脸红得滴血。
霍砚静静的乜她,说出来的话也阴阳怪气:咱家还是个齐全人,让娘娘很失望吗?还是说,因为没能尝到旁人的滋味而失望?这才多久,娘娘就厌倦了?她才说几个字,这霍砚就跟珠连炮似的堵她的嘴,白菀气得想爬起来摇一摇他的脑子里是不是只装了满缸子醋。
霍砚见白菀不做声,就越发笃定,冷笑着呵了一声:失望的话,咱家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装……回阉人。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来。
白菀从被褥里爬起来,捧着他的脸对着他总说些刻薄话的唇,落下一个软绵绵的吻。
*皇上,皇上醒醒。
一道温柔似水的嗓音,拉着姜瓒脱离梦魇,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都在疼,特别是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
他睁开酸涩的眼,眼前人的重影缓缓融合,着一身单薄亵衣的白菀守在床边,满脸忧愁的望着他。
姜瓒皱紧了眉,勉力支起身,用力甩了甩发疼的脑袋,哑声问道:朕这是怎么了?白菀软声答道:皇上似是被魇住了,臣妾接连唤了好几声也不醒,都过了卯时,该起身早朝了。
说着,她下意识的绾了绾耳边的发。
白菀的肌肤本就白,脖颈和腕上的嫣红更是显眼,姜瓒呼吸一窒,下意识张了张嘴,这是他弄的?这么想着,便问出了声。
白菀红着脸,娇羞欲滴的轻轻颔首。
姜瓒更疑惑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但他也只疑惑了一瞬,便抛诸脑后,权当完成了任务。
他掀被从榻上要起来,一动才觉得竟浑身难受得直不起腰来,这是他以往从未有过的,转瞬又想到白菀身上那凶狠的痕迹,转瞬又释然了,兴许是他闹得过了。
姜瓒张开双手等着白菀伺候他穿朝服,顺便环视打量着四周,依稀记得殿内的摆设原不是这样的,又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他等了半响,白菀还杵在原地没动,姜瓒不由得想起,昨夜她也得自己三催四请,才过来给他更衣。
这点小事都不会,连那几个嫔妃都比不得,姜瓒心下难掩厌烦。
他正要开口催,殿外却有人轻叩殿门。
大太监童海的声音响起:皇上可起了?奴才带人来伺候您更衣。
因霍砚的关系,姜瓒极度厌恶宦官,徐荣被他打了一回,后来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便成了童海。
见白菀立在原地,木楞楞的久久不动,姜瓒心下烦躁不耐,眼看着要误了早朝的时辰,便冷着声让童海进来。
殿门被悄然推开,童海带着内侍鱼贯而入。
姜瓒再一细看,门口竟还站着个颀长的人影,绯色长袍外罩玄色金线暗纹鹤氅,竟是霍砚。
他怎么来了?皇上万安,霍砚团着手,语气平淡,冷眼看着内侍手忙脚乱的伺候姜瓒穿衣。
等了片刻,他的目光挪到白菀身上:咱家伺候娘娘盥洗?他的语气依旧浅淡。
姜瓒又皱眉。
霍砚任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从先帝起便只有旁人伺候他的份儿了。
却见白菀坦坦荡荡的伸手,嗓音脆甜:那就多谢掌印了。
霍砚不应声,目不斜视的越过姜瓒,往围屏后头走去。
围屏上映着两人的身影,穿衣系带,动作再正常不过。
围屏之后,霍砚拉着白菀的手,在她的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浅吻。
*过了冬至,又恰逢初一,是妃嫔要来与白菀请安的日子。
白菀慢吞吞走进暖阁时,竟然在其中发现了白蕊的身影。
她脸上毫无血色,又身形纤瘦,瞧着风一吹便能倒。
总不能是见这孩子怀相不好,专腾来讹她吧?白菀揣着疑虑,一步一步往里头挪。
霍砚发起癫来闹得凶,行事也没了轻重,早晨看着还好,只有些红肿,这会儿起来走动便觉得格外不爽利。
众嫔妃见她来,忙起身行礼。
白菀挪到主位上坐下,才慢腾腾让平身。
白蕊坐下后,又额外起身再禀了声安。
白菀看她摇摇晃晃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满脸憔悴连厚重的脂粉都掩不住,想来是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伸手接过水漾递来的茶碗,一边让她坐,柔道:你身子虚弱,想来皇上已经免了你请安,怎的今日还是来了?白蕊才坐下,听白菀问,晃晃悠悠的,又扶着几案起来:皇上确实免了臣妾的请安事宜,也不必行跪礼,只是后来臣妾想着,这才初入宫,总得与各宫姐妹打个照面,也得来与娘娘请个安的。
她笑得柔媚,眼珠子却死死盯着地上绒毯的花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那绒毯盯出个洞来。
她今早才得知,昨夜姜瓒与白菀圆房了。
她抱着最后一点奢望,冒着滑胎的风险,咬牙从榻上爬起来,她仍旧不敢相信,前脚信誓旦旦许诺她的姜瓒,后脚便与白菀被翻红浪。
直到白菀进门,白蕊彻底信了。
她与姜瓒初尝云雨后,她是何模样,白菀便是何模样,甚至比那更甚。
如今的白菀,像是一朵被滋润了的荷,娇妍动人,荷露欲滴。
白蕊控制不住的去想,昨夜椒房殿内是个什么情形,越想,她越觉得心下绞痛,甚至眼角也沁出泪来,面上却得强撑起笑来。
瞧她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几乎风吹就要倒,看着柔柔弱弱,话中隐含的炫耀,几乎将满宫嫔妃得罪了个遍。
第一个闻声变色的便是淑妃舒瑶光,她摆弄着茶碗盖,唇边噙着的浅笑满是讥讽:愉嫔妹妹倒也不必急着让我们认脸,毕竟阖宫姐妹,满朝命妇夫人,对愉嫔妹妹可都熟悉得狠。
她的兄长舒崎光,年纪轻轻便位居三公,皇恩正盛,她又颇为得宠,阖宫也只有她有资本出声暗讽白蕊。
舒瑶光一出声,自有依附她而存的宫宫妃出言帮衬。
是呀,虽说那日灯火阑珊,愉嫔妹妹的脸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一位粉衣宫妃,娇笑着附和。
白菀觑眼打量,她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什么小官之女,想来她便是舒瑶光的附庸之一。
白蕊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露了脸,面上顿时血色尽褪,似是站不住一般,摇摇晃晃的要往地上栽。
舒瑶光面色冷淡的乜她:愉嫔妹妹可要站住了,后头伺候的奴才死了吗?还不将你主子搀着,倘若腹中龙嗣有损,届时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掉。
她这话一出,白蕊死死撑着几案,藏在袖子的手紧握成拳,尖削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她掌中。
这是她拼命保住的孩子,是她豁出一切求来的,她要稳住,几句刺耳的话罢了,日后,这些一切一切,她们统统都得还回来!白菀看了半响,终于皱着眉道:愉嫔身子弱,淑妃你关心她也不晓得好好说。
她转而又安抚白蕊,道:淑妃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说着又拧眉质问道:伺候愉嫔的奴才呢?怎不在跟前?后头的松荼这才从人墙中挤进来,牢牢搀着白蕊,她咬着嘴,委屈得直想哭。
明明是外头的内侍拦着不给进,这会儿倒成了她的过错。
舒瑶光被白菀一句话恶心得直作呕。
谁关心她!她厌恶的瞥了一眼白蕊,只觉得她满身小家子气,压根上不得台面,也不知用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住了皇上。
害得皇上也跟着她失了体面。
白蕊也被说得脸色青白交加,舒瑶光是好意是恶意,她又岂能听不出来。
白菀这么一说,倒像是她心胸狭窄,胡乱揣测舒瑶光。
但她又能如何呢,白菀贵为皇后,舒瑶光堂堂淑妃,个个都比她妃阶高,她们的字字句句,即便再不入耳,她也得咬牙受着。
白蕊心中,新仇旧恨一层叠着一层,几乎将她那本就不大的心房堆叠得满满当当。
她默默的轻抚腰腹,心下默念。
孩子,你可要争气,母妃不介意你是男是女,你是你父皇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尊荣无人能比!白蕊忍下这口气,舒瑶光也没有抓着不放,这道插曲便算过去了。
宫妃们又东拉西扯的开了旁的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坐了大半个时辰。
外头便来禀,说霍砚到了。
霍砚凶名在外,方才还散漫着的宫妃顿时拘谨起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逐渐缄默,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白菀看着霍砚挑开幔帐走进来,他一直不爱撑伞,总带着一身冰雪来去,他应该在雪中走了有一会儿,肩上发上也落了细雪。
给皇后娘娘请安,各位娘娘安,霍砚面无表情的说话。
舒瑶光浑身发僵,她能感觉到,霍砚那冰冷如蛇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她做了什么被这煞神记恨上了?皇上体恤皇后娘娘操劳疲累,特赏金丝红宝石头面一套,海棠点翠金钗一对,红珊瑚臂钏四对……赏赐的器物一个个从霍砚嘴里蹦出来。
皇后娘娘瞧着也累了,各位娘娘也早些回去吧。
宫妃们只觉得留在这儿跟煎熬内甚区别,听霍砚如此说,如蒙特赦,忙不迭站起身向白菀告辞。
舒瑶光也站起来要走。
霍砚慢条斯理的理了理广袖上的褶皱,声音平淡:天冷地滑,淑妃娘娘也少出来走动吧。
舒瑶光浑身一僵,霍砚没有看她,但他那语气,像是在叮嘱死人。
哑着嗓应了一声,才颤着腿往外走,过门槛时甚至险些被绊倒。
宫妃散去,四下寂静。
白菀坐在高堂上与堂下霍砚对视:赏赐也送到了,掌印怎还不走?霍砚乜她。
啧,翅膀这就硬了?二十三章高堂上座, 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着一身端肃宫装,凤仪天成。
霍砚脑中闪回她一身雪肌陷在红被里, 青丝缠乱,面比芙蓉,红艳艳的唇微张,时而低低饮泣,时而急声轻喘。
与她此时的端庄典雅相比, 销魂又勾人。
白菀瞧见霍砚眸中的墨色愈浓,她下意识动动腿想逃。
又想起逃跑带来的后果,隐秘处的不适, 让白菀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她忍着难耐端坐不动, 强撑着体面与霍砚眼神博弈。
绿漾端着盆水进来, 小心翼翼的搁在盆架上。
霍砚慢条斯理的踱过去,取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认认真真用盆里的水净手:下去。
水漾绿漾对视一眼, 看清了彼此眼中的犹疑, 她们如今的主子是皇后娘娘。
但她俩本就是从自司礼监出来的,对霍砚有着天然的服从及惧怕, 也只犹豫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的福身退下。
水漾两个离去,这下殿内彻底只剩她与霍砚两人。
白菀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
她一直都知道,这双生子并不真正归顺于她, 她们心里的主子是霍砚。
白菀越想越憋不住那股气, 冷冷淡淡的嗤了声:怪道是掌印送来的人, 也只对掌印唯命是从。
霍砚洗过手, 也不擦,任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的落,听了白菀的话,他似是觉得有趣,垂着头低低笑了一声:治下手段,恩威并施,娘娘应该明白的,她们这是背主,该罚。
她们的主子并非本宫,何谈背主,白菀腾的站起身,木这一张脸,从堂上走下来,路过霍砚时仍旧目不斜视。
霍砚看着她一路走来,步步生莲摇曳生姿,看不出半点不适。
是了,她惯能忍,逼至极处也只张口咬他,后来连咬他也没力了,才从唇齿间泄出几道破碎的惊喘。
白菀与他擦肩而过,眼尾瞥他:掌印若无事,便请回吧,本宫有些乏累,便不奉陪了。
霍砚身量比她高太多,并肩而立时,白菀堪堪及他肩,他常穿绯色圆领袍,张扬又热烈,偏他这个人又阴郁冷淡,和在一起,总有些矛盾的吸引。
她话音一落,霍砚长臂伸出,径直将她拦腰抱起。
白菀被吓了一跳,双臂反射性紧紧抱着他的肩。
霍砚抱着她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一手抬她的腿,另一手径直去撩她的裙摆。
白菀脸一红,顾不上气恼,慌忙的用手去挡,咬着牙道:青天白日,掌印这是要做什么?霍砚拨开她的手,凤眼一挑,墨色的眼瞳中笑意荡漾,低沉着声道:娘娘想什么呢?咱家是来瞧瞧,娘娘可有伤着。
他这话一出,倒成白菀满脑子荒唐了。
白菀只觉得一股热气往上涌,脸颊一阵阵发烫,听出他话音里也带着笑,羞愤往脑子里冲,一时连挣扎也忘了。
霍砚凝视着她的脸,最近她惯爱皱眉。
长指落在她眉心,抚平那一点褶皱:让咱家瞧瞧?听他这么问,白菀心下羞恼更甚,面上便控制不住的发红,腿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就用手去推:不行。
钳制一个白菀,对霍砚来说轻而易举,三两下拨开她推拒的手,另一只手朝她裙底探:羞什么,该看的看过了,该尝的也尝过了。
掀开衣摆,瞧见那红肿糜艳的伤,他眼神骤暗。
霍砚抬眼看她:娘娘不让咱家看,是打算让谁看?他眼瞳幽幽,隐有血色涌动,白菀看得心里生惧,又不敢真的躲,只怕霍砚又发癫。
轻咬着唇别开眼,脸颊红得滴血,声音细若蚊吟:总会好的。
霍砚松开她的手,也不管她慌忙的捞裙摆遮着,变戏法似的取出个圆盒子,指腹沾了药膏又去抓她的腿。
知是躲不掉,白菀也不躲了,逃避似的以双手遮面。
那药膏带着凉意,抹上火辣辣的伤处顿觉一阵舒爽,但那伤处毕竟脆弱,白菀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挨不住了便用额头抵着霍砚的肩,手也不捂脸了,改为紧紧攥着他的衣袍。
一次药上罢,白菀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香汗淋漓,歪在霍砚怀里红着脸轻喘。
他的肩上氤氲着两团水渍,那是她憋不住时沁出来的泪。
霍砚用帕子抹去指上的药汁,捻了捻她没戴耳铛的耳垂:娘娘方才在气什么?白菀只当他明知故问,别开脸躲开他的手。
早知道他是个假太监,她也不至于绕那么大个圈子。
霍砚垂头啃上她的耳尖,音色缱绻慵懒:咱家也是头一回,娘娘也没吃亏。
他知她抵抗不了他这一把嗓,一如她明明有耳洞,却突然不爱戴耳铛。
*还有个把月便是新岁,阖宫上下也开始忙起来,大楚新帝登基,四周邻国会派使臣来朝贺。
清桐将白菀查阅校对过的账簿分门别类的叠好,以便于稍后六尚局来取。
也不知步离怎么样了?她呆呆的望着窗外,鹅毛似的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打转,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如今这天寒地冻,不知有没有去处。
听清桐提起这个人,白菀执笔的手微顿,敛眉半响,说了句:他的病好了,有手有脚,年纪轻轻,总不会饿死的。
一年多前的上元节,白菀领着宁国公府几个孩子一同出门逛灯会。
恰遇一群手拿刀棍,满脸横肉的打手,沿街追撵着一个浑身鲜血淋漓,蓬头垢面的男子,白菀避之不及,那人一头栽倒在她脚边,扯着她的裙摆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因冲撞了府中娇客,宁国公府的下人出面与追撵过来的打手交涉,随后才得知,这人是南风馆的小倌,宁死不肯接客,今日又打伤客人逃出来,他们便是奉命将他抓回去的。
白菀见他可怜,满身旧伤叠着新伤,看来也确实是个宁死不屈的,让他们带回南风馆兴许也只得一个死字。
思来想去,便让小厮出面,以五百两的价格将他买了下来。
抬回去洗刷干净,白菀才知道难怪买他时,南风馆要价五百两,这人生得一双罕见的蓝瞳,浓眉大眼,面容竣气硬朗,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可还不等白菀让他自行离去,那人突然面色潮红,涕泗横流,倒地浑身抽搐,双手在身上疯狂抓挠,俊朗的面容也变得狰狞可怖。
柳氏吓了一跳,宁国公险些直接将他丢出门去,白菀只得又请来郎中,那郎中摇头叹气,只说此人深中乌香之毒。
乌香,也叫阿芙蓉,花开色泽艳丽,用药成瘾难戒,无药可治。
白菀问郎中可有法子,郎中摇头叹息道:熬吧,熬过去,忍过去,就好了。
说话间,那人已经醒了,铁钳似的手抓着白菀,幽蓝色的眼瞳死死望着她,这回吐出来四个字:求你,救我。
那双如蔚蓝色天穹般通透的漂亮眼眸里,情绪交杂,屈辱,仇恨,以及生的渴望。
白菀在东院专门僻了处院子,每当药瘾发作时,就禀造郎中的法子,用铁链将他牢牢锁住,任他哭嚎哀求。
难耐至极时,白菀曾亲眼看他以头抢地,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甚至试图咬舌自尽,只为摆脱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折磨。
白菀曾问他名字,他也只说不记得。
他的臂膀之上有一大片白狼刺青,而狼,是辽国的图腾,结合他那双几乎昭示着他身份的眼瞳,白菀便给他取名叫步离。
辽语中,步离是狼的发音。
后来,先帝降下圣旨,册白菀为太子妃,步离再留在宁国公府便不合适了。
白菀寻了阳光明媚的一天,给了步离路引和足够的盘缠,将他送上了前往西北的车队。
西北边城之外的辽国,是他的家乡。
浓稠的墨凝聚在笔尖,最后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白菀也抬头看了眼外头的连天雪,有些呆愣。
恰在这时,外头有人轻叩殿门,水漾开门看去,进来个圆头圆脸的宫婢,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水漾先是皱眉,随后才示意她稍等,进来与白菀道:平阳长公主请娘娘去梅林的朝露阁烹梅煮茶。
白菀下意识眉心微蹙。
在她还是太子妃时,随口一句提醒,许是救了姜珩的命,以至于平阳长公主姜婵很喜欢她,常常来寻她说话,有时在椒房殿一待便是一整日。
今日虽然大雪,依姜婵贪玩的性子,定然是坐不住的,邀她烹梅煮茶也不奇怪,怪就怪在,姜婵一般喜欢自己来寻她,和她说会儿话,才委婉的表示想和她去做些什么。
这还是头一回她没来,而换个小丫头来请。
白菀抬头看过去,那绿衣宫婢垂首在门前,规规矩矩的站着,隐约看得见面相。
瞧着有些印象,应该确实是姜婵宫里的。
长公主呢?白菀出声问道。
绿衣宫婢微微躬身,恭敬道:长公主在朝露阁等娘娘。
白菀哦的应了一声,一边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站起身。
清桐上前整理她的裙摆,白菀像是随意般问起:本宫这儿多了一套九连环,许是平阳的,可需本宫替她一同带去?那宫婢歪头像是疑惑了一阵,道:娘娘许是记错了,长公主并不爱玩九连环,想必那并不是长公主的。
姜婵确实不喜九连环。
白菀压下心头的疑虑,只说自己记错了,又吩咐水漾去准备步辇。
稍稍绾了绾发,清桐又取来鹤氅给她系上。
临出门时,白菀瞧见守在门口的双生宫婢,脚下渐缓。
脑中蓦的响起霍砚的话。
不用防着她们,带着她们,有时能救你的命。
她转身对披了蓑衣跟出来的清桐说:本宫带水漾两个去,你去后面和露薇说说话,瞧她整个人阴沉沉的,别让她做傻事。
清桐也没觉不妥,当即颔首应是。
白菀到朝露阁时,姜婵正支着脑袋朝外头张望。
一见她便乐得招手,笑弯了眼:娘娘,这儿呢!见确实是姜婵没错,白菀心下稍定,由水漾将她搀下来。
待她下来,姜婵已经蹦蹦跳跳跑来门口接她,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二皇嫂来寻我玩儿,我也不好扔下她一个人,便只能让云芝去请娘娘啦。
二皇嫂?白菀脚下一顿,瑞王妃?与此同时,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迎出来,笑容满面的和白菀请安: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白菀静静的望着满头珠翠的瑞王妃,唇边的笑意渐深,眸中的亮色却暗下去。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话本里,添了砒.霜的糕点,便是这位瑞王妃送给姜婵的。
二十四章不必多礼, 白菀解了肩上的鹤氅交给水漾,转头看向瑞王妃,面上的笑意明艳大方:进了宫怎也不来寻本宫说话?白菀嫁给姜瓒没多久就成了皇后, 她与几个王妃妯娌走动得少,也算不上亲近。
瑞王妃听她如此问,心下有些惴惴,小心打量着白菀的神情,辨出她笑里那一丝冷淡后, 自己面上的笑便挂不住了:这,娘娘日理万机,妾身万不敢前去打扰, 还是今日进宫与太后娘娘请安时遇上平阳, 才与她多说了几句话。
这样啊?白菀一挑眉, 缓声反问, 她立在原地,目色幽凉的觑着瑞王妃。
是啊是啊,二皇嫂的婢子煮得一手好茶, 姜婵连连点头, 眼睛却直勾勾望着炕桌上呼噜冒泡的铜炉子,拉着白菀就往炕床上去:二皇嫂听说娘娘喜欢喝茶, 便说要请娘娘来尝尝。
你慢些,白菀被她一拉,弯眸笑起来,眉眼舒展, 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纵容, 周身那点摄人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姜婵这一打岔, 倒让瑞王妃从胆颤心惊中缓过来。
她按着乱跳的心, 大松一口气。
做了皇后到底是不同,这白菀好似也才过十八的生辰,短短几月过去,如今光用眼神便能杀人。
瑞王妃转身要跟进去,一挪脚才发觉,她的腿甚至都在发软。
她咽下口唾沫定定心神,面上又挂起殷切的笑,一面挑开帘子往里走:平阳你可不爱喝茶,你是惦记翠竹那一手捏茶果子的手艺吧?一个穿着天青色夹袄的婢女守在铜茶炉边,手里捏着黑檀木茶夹,将手边一小碟开得正艳的腊梅,往茶炉里拨。
闻言回首一笑:知道殿下喜欢,奴婢今日多准备了些,尽着殿下吃。
姜婵纯善,被几番逗笑也不恼,鼓鼓脸道:皇后娘娘最喜欢碧螺春,娘娘喝茶,我吃茶果,有什么不好?白菀笑着去摸她发顶,与她吃了几回茶,倒是被她记住了喜好。
瑞王妃也跟着笑,只是她心里揣着事,心不在焉,面上的笑便显得假,皮笑肉不笑,怪渗人。
借着那婢子煮茶的空挡,白菀眯眸略扫了一眼整个朝露阁,不大不小,一眼就能看遍,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
她的视线又落在瑞王妃身上。
瑞王妃祖籍江南,生得小家碧玉,待人接物都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绵软和顺从,娘家没什么实权,虽是王妃,却在瑞王面前说不上话。
这并不出奇,先帝唯恐几个成年皇子觊觎他的皇位,除去病弱未曾娶妻的齐王姜珩,包括前些时候意图谋反被镇压的端王在内,他们的嫡妻无不是出身微末,亦或是空有名头的伯爵之家。
若不是瑞王授意,借瑞王妃十个胆子,她也不一定敢将那添了砒.霜的茶果子端给姜婵,否则,她也不会在逃脱罪名之后,良心难安,最终选择上吊自尽。
在白菀思虑的间隙,翠竹用煮梅的水冲茶,又逐一添至茶碗里,茶水倾泻,烟雾袅袅,一时间整个朝露阁内茶香四溢,白菀不错眼的盯着翠竹的动作,一盏茶碗被小心翼翼的置于她面前。
话本里,瑞王之所以敢那么猖狂直,接下手毒死姜婵,最大缘由是姜珩因紫荆花粉诱发哮喘,窒息而亡。
如今姜珩尚且活蹦乱跳,姜婵又与他无冤无仇,瑞王应当不会如此想不开,对她下手。
如此想着,白菀心下稍定,在瑞王妃率先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后,才揭开碗盖,拨开茶水里卷舒的茶叶,端起浅啜。
白菀眼前一亮,瑞王妃倒没有信口胡诌:这烹梅水煮茶,茶香中蕴着梅香,带着凛冽冰寒的味道,确实奇特。
瑞王妃腼腆的笑了笑,招手让婢子将茶果子呈上来:翠竹做茶果的手艺也很不错的,娘娘试试这枣泥酥,与碧螺春最是合衬。
白菀笑着颔首,接过去也等瑞王妃自己先尝一口,才缓缓送到自己嘴边。
姜婵已经捡着另一头的玫瑰香饼,吃得眉眼含笑。
这茶果子,今日翠竹备得多了些,用不完怪浪费的,不如分下去让这几个小姑娘也尝尝吧,瑞王妃看着白菀就着茶水,斯斯文文的啃了一小口枣泥酥,面上笑得越发真诚,只额角总有层层虚汗沁出。
闻言,白菀微微阖眼,睁眼时朝远远守在门边的水漾嫣然浅笑,柔柔的应了一声:好啊。
翠竹当即便端着食盒将茶果分下去,特别是水漾绿漾,一连得了好几样点心。
几个宫婢得了赏,纷纷笑嘻嘻的朝瑞王妃道谢。
看着她们将茶果子一点点吃下,瑞王妃心下却越发紧张,下意识拿帕子擦额角的汗。
是地龙烧得过热吗?怎么瑞王妃尽在流汗。
耳畔响起一道森冷的女声,瑞王妃本就心虚,整个人险些跳起来,慌里慌张的转过头循声看去。
白菀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茶果,正朝她笑得温柔。
瑞王妃却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正转着眼要找借口,便见姜婵摁着额头喊头晕,只呢喃了两声,便倒头昏了过去。
紧接着便是一道瓷器落地碎裂声响起你,你做了什么!瑞王妃心下慌乱,转头就见白菀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另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皮不断开合着,整个人摇摇欲坠。
来人,来人……眼看着白菀要强撑着站起来,四周的宫婢也纷纷倒地。
白菀趴在炕桌上,将满桌茶碗点心拂倒,双眼迷蒙,却还颤着手指瑞王妃,断续着质问她:你,你给我们,吃,吃了什么……瑞王妃呆呆的看着白菀,眼角一行泪滑落,她踉跄着站起身,死死咬着下唇摇头:对不起,皇后娘娘,为了,为了我的父兄,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方才还一脸镇定给她们端茶倒水的翠竹,一脸慌张的跑进来,拉起瑞王妃要走:王妃,咱们快走吧,王爷已经到外头了。
瑞王妃越发哭得凶,一遍又一遍向白菀道歉,眼睛却不敢看她,脚步慌乱的往外走,走一半又折回来:将平阳一同带走吧,也不知她何时会醒,等下的场景,总,总不好让她瞧见的。
一边说着,瑞王妃和翠竹一起,将昏迷不醒的姜婵搀起来,三个人连伞也不撑,冒着风雪往外走。
*这头霍砚乘着步辇往东厂去,路过御花园时,突闻外头的陈福咕哝了一句:那不是瑞王妃和平阳长公主吗,这着急忙慌的要去哪儿?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原在闭目养神的霍砚陡然睁眼:皇后在何处?他语气森冷,陈福恍然打了个寒颤:听绿漾说,娘娘和平阳长公主在朝露阁喝茶。
霍砚眯着眼看着雪地里踉踉跄跄,逃命似的三人,沉声道:将她们逮过来。
自己却从步辇一跃而下,疾风骤雨般往梅林刮过去。
*四下一片寂静,地上横七竖八的躺倒着宫婢,寒风从洞开的大门呼啸而入,卷着雪花将朝露阁内的暖意驱散。
片刻过后,皂靴踩在雪上,嘎吱嘎吱作响,声音由远及近,咿呀一声,来人将房门悄然关上,接着便是脚步沉沉落在木质地板的动静。
一步一步,朝似是昏睡过去的白菀走来。
一只手轻佻的勾起垂落的青丝,置于鼻尖轻嗅,唇边挂着淫邪的笑:皇上可真是暴殄天物,将这么个如玉美人置于后宫不管不顾。
那人一身紫衣羽冠,袍上金线滚边,四爪金龙清晰可见。
再看他脸,赫然便是翠竹口中的瑞王。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介意先替皇上尝一尝皇后娘娘的滋味,瑞王伸着猩红的舌头舔嘴角,眼底的垂涎几乎要溢出来,急不可耐的朝那孱弱的细肩伸手。
趴在炕桌上的美人,浑身震颤着支起身,猛然扬起手,照着瑞王的脸甩了一巴掌:放肆!瑞王被这一巴掌打得发蒙,不可置信的转头看过去:你没昏迷?便见突然发难的白菀,柔若无骨的歪栽在引枕上,那双明眸中阴翳沉沉,神情迷蒙,显然还在神志不清。
她摸索着抽下头上的发簪,抵在喉咙处:你若再靠近半步,你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她说着凶狠威胁的话,声音却软绵绵的,瑞王听着平添兴奋,火辣辣的脸也不觉痛了。
瑞王根本不把白菀那点威胁放在眼里,一边兀自咧嘴笑起来:原来是药效不够,半睡半醒倒也妙哉,本王对不会动弹的尸体可没兴趣。
他甚至顾不上要脱衣,撩起下摆便要褪底下的裤子,另一只手耐不住寂寞的朝白菀脸上摸去:娘娘可不要怪本王,要怪,就只能怪你那天生凤命的命格,本王倒想瞧瞧,与皇后娘娘一夜风流,能得这皇位几成。
白菀半阖的杏眼猛然睁开,趁瑞王反应不过来时,攥着他的手摁在炕桌上,毫不犹豫的扬起手上的发簪,朝他手掌扎去。
这支发簪被打磨得极尖,直接将瑞王的手掌刺了个对穿,甚至深至入木。
随着瑞王刺耳的惨叫声响起,佯装昏迷,躺在地上的水漾绿漾也跟着爬起来,双双将白菀护在中间。
若不是早前皇后娘娘给她们使眼色,这贼子压根没有进门的机会。
你根本没中药!你是装的!瑞王抱着被钉在炕桌上的手痛叫,面色胀红。
疼痛使他面容扭曲,只能歪靠在炕床上动弹不得。
白菀慢条斯理的从袖中取了方雪白的面巾擦手,她仔仔细细的每根手指擦干净,微睁着杏眼瞥他:本宫是皇后,岂能容你这贼子放肆。
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被一脚踹开,一身猩红绯衣的霍砚,与霜刀般的寒风一同刮进来,提着瑞王的脑袋往墙壁上砸。
二十五章头颅比之坚石, 孰硬?霍砚提着瑞王的脑袋,面色森冷,毫不犹豫的往墙上砸。
鲜红的血花在汉白玉石壁上爆开, 血腥味在室内弥漫,血水溅在霍砚玄铁睚眦的护腕上,蜿蜒滴落。
霍砚扯起他的头看,见他还未死,面露嫌恶, 松开手任由他软绵绵的滑跪在地,同时抬腿,一脚将他踹出外面的雪地里。
那股巨力连带着把炕桌也拽落下来, 来回甩动中, 瑞王的手掌从牢牢钉在炕桌上的发簪中穿脱, 簪头的祥云纹样被鲜血和碎肉包裹, 粘稠的血滴滑落在地,融入绒毯之中。
瑞王的身体直直飞向外头的梅树,和树干狠狠一撞后, 与被他撞落的漫天腊梅一同跌入雪中。
霍砚抬腿跟出去, 把白菀的欲言又止抛在身后。
他负手走在雪地里,墨发玉冠, 一身红衣随风猎猎,比枝头开得正盛的红梅还要灼目。
霍砚走近瑞王,用鞋尖勾起他的脑袋,面容森冷可怖: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皇后是你能觊觎的?鲜血糊了瑞王满脸, 全然看不出模样, 只是那双逐渐晦暗的眼里, 盛满了恐惧,他试图挪动,却浑身骨头尽碎,随后咳出一口浓血。
唇齿无声的开合,也不知要说什么。
霍砚瞥见他掌心的血洞,径直抬脚踩断了他的肩胛骨,惨叫声骤起。
踢断的肋骨刺穿了瑞王的肺腑,从他身下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雪,逐渐向四周氤氲。
陈福循着惨叫声追进来,被入目的漫地血色骇得心惊。
上一个在掌印手里死得如此凄惨的还是先帝。
他转眼看向朝露阁门前的白菀,心里暗揣,这是掌印第二次为了皇后娘娘杀人。
陈福恭恭敬敬的递来手帕,霍砚却没接。
他解开染血的护腕丢给陈福,就着干净的绒雪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抹净:扔出去挂在城门上,日夜曝尸。
哎,陈福应声退下。
直到陈福领着人去拖瑞王的尸首,白菀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霍砚的凶狠暴戾声名在外,但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白菀跟前显现出残虐的一面,就连上次的端王,他也是干脆直接的一击毙命。
不知是冷还是怕,白菀整个人都在抖。
看霍砚起身要走,白菀顾不得手脚发软,提着裙摆追出来:掌印。
水漾绿漾拿着她的狐裘跟在后面:娘娘!霍砚脚下微顿。
鼻息间的血腥味被裹挟着寒风的苦玫香取代。
白菀在他跟前站定,伸手去拉他袖子:掌印,平阳……被带走了。
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她看见霍砚侧身一避,躲开了她的手,继而没有丝毫停顿,转身便走。
只侧脸对双生子说了一句:自己去刑堂领罚。
由始至终,没看过白菀哪怕一眼。
白菀呆愣的看着霍砚不带犹豫的走出梅林,除了那一串脚印,没留下任何他来过的痕迹。
娘娘,咱们先回椒房殿吧,水漾将狐裘披在白菀肩头,轻声说。
白菀一动腿,整个人便往旁边歪,绿漾两个慌忙的接住她。
她撑着两人的手站稳,拖着发麻僵硬的腿脚往外走。
*不过半日的功夫,霍砚虐杀瑞王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不光杀了人,还大摇大摆的将尸首挂在东进城门上,鲜血淌了一地。
大楚安逸了百来年,京城百姓又普遍富庶,哪里见过这阵仗,个个惊恐万状,以为是遭了恶贼。
瑞王的尸身在城门上挂了半日,天擦黑,五城兵马司才慢腾腾派人来要将尸身取下,却被东厂的番役阻拦着不让。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只得进宫请示姜瓒,只是他才进宫门,便见颐和殿内齐齐跪了一排朝臣。
弹劾霍砚的奏折落不到皇帝手上,这些朝臣无法,由都察院左都御史牵头,进宫跪求姜瓒降罪于霍砚。
他们不是为瑞王抱屈,而是人人自危。
前有一家老小被灭门的户部尚书徐忠良,今有虐杀而死的当朝王爷。
从朝臣到皇亲。
霍砚太猖狂了,难保哪一日屠刀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臣等参司礼监掌印霍砚,以权谋私祸乱朝纲,目无王法毫无人性,无故虐杀瑞亲王至死,证据确凿其罪当诛啊!求皇上下令,即刻将奸宦霍砚压下诏狱,候审问罪。
参奏声朗朗,响彻天听。
东厂的番役抬着轿子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丹墀下。
一身绛紫色襕衫的霍砚,面无表情的缓步从轿上下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环视跪地的一排乌纱帽。
方才还义愤填膺,细数他累累罪行的朝臣此时鸦雀无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墨眸中划过一丝讥讽,霍砚在堂下站定,也不朝姜瓒行礼,淡然反问:不知皇上临夜召咱家来,有何要事?他杀了人,还是当朝王爷,皇亲国戚,他竟一派泰然自若,还能问得出这句话?姜瓒脸上青白交加,虽说霍砚杀了瑞王暗合了他的心意,但他身为帝王,总要给朝臣一个交代,能趁机从霍砚身上刮一块肉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端起威仪,指着堂下的朝臣,冷声质问道:有人参你无故杀害当朝王爷,掌印可有话要说?霍砚捏着扳指转,阴冷的视线看向地上的朝臣。
他略一招手,陈福带着瑞王妃走进来。
姜瓒狐疑的打量着跪在底下的瑞王妃,只见她脸色惨白,衣衫倒也还算规整,看不出被逼迫的痕迹。
遂又问道:掌印召瑞王妃来作何?霍砚眼睛看着虚空,淡声道:瑞王妃大义灭亲,暗报东厂,瑞王与逆王生前暗中有书信往来,逆王伏诛后,瑞王与几次三番接触判党,再图谋逆造反,证据确凿之下当场诛杀,曝尸城门以儆效尤,皇上可有疑问?他话音一落,陈福又捧着大叠书信呈给姜瓒,道:这便是瑞王与判党来往的信件密文,请皇上过目。
姜瓒捡着几样翻看,遂皱着眉问:王妃赵氏,你可有话要说?瑞王妃木然的点头,跟个游魂似的:掌印所言句句属实。
姜瓒按下心里的惋惜,本以为这回霍砚不死也要脱层皮,却没想到瑞王妃将瑞王卖了个彻底。
他让童海将信件派给跪地的朝臣传阅:诸位爱卿怎么看?为首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世忠,捧着信纸的手都在打颤,霍砚在朝中积威甚深,只是站在那,便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他强撑着反驳道:死无对证,怎可辨这证据真假?他话音一落,便听霍砚嗤笑着乜他:咱家得到密报,刘大人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也不知是真是假?大楚重嫡庶,宠妾灭妻虽不是死罪,但他这官儿也做到头了。
刘世忠顿时冷汗直流:本官爱重妻儿,家中和睦,何来这般谣言。
刘大人红口白牙,怎可辨此话真假?霍砚毫不客气的用方才那句话驳斥他。
刘世忠心下乱跳,生怕霍砚拿这事儿做筏子压他,抹了把汗,毫不犹豫的改口道:依这来往书信看,瑞王心怀谋逆属实,掌印大人雷厉风行制服判党,实在是令下官佩服。
连刘世忠都改口,剩下由他领头的朝臣自然不敢再多说。
姜瓒暗恨霍砚滴水不漏,只寄期望于下次另找他错漏。
既然无事,咱家便告退了,说罢,霍砚也不等姜瓒开口,转身便往外走。
瑞王妃也摇摇晃晃的起身告辞。
她出来时,霍砚正要上轿。
瑞王妃强自压下心里的恐惧,行至轿前,低声道:烦掌印向娘娘带一声,对不起,妾身,妾身并非有意为之。
霍砚转过身,阴着脸觑她:闭嘴,你也该死。
那阴鸷的眼神太过吓人,瑞王妃吓得面无血色,直往后几步踉跄,最终跌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她叠声喃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霍砚却不再听,转身上轿。
*白菀在椒房殿坐立难安,她知道,霍砚许是生气了。
不对,应是比生气还可怕。
他在气什么?气她让瑞王近身了?应当是了,她昨夜才领教过他的独占欲。
绿漾?喊了一声,结果是清桐探头进来,白菀才恍然想起,那两丫头去什么刑堂领罚去了。
白菀心下越发惴惴,她站起身让清桐更衣,洗去面上的脂粉,想了想又摘了耳铛。
披上裘衣时白菀还在想。
他气性大,若她不去哄,指不定要气到何时,回头又想着法子折腾她。
这是白菀第三次主动来玉堂,却是第一次被拦在外头。
掌印说,今日不想见娘娘,小太监元禄赔着笑说。
白菀直接气笑了:你敢拦本宫吗?元禄老老实实的摇头:不敢。
绿漾她们呢?白菀又问。
元禄迟疑着:做错了事,得受罚。
白菀手下攥紧,抿着嘴径直走进去,元禄果然没再拦着。
等她进去,有小太监支个头出来张望,一脸疑惑的问元禄:掌印不是说不见娘娘吗?师傅你怎又放娘娘进去了?元禄看着白菀推开内殿的门,咧着嘴朝小太监笑笑:掌印不想见的人,岂会只让我拦着?那根本没机会靠近玉堂半步。
*霍砚回来的时候,一进门便瞧见了白菀。
她斜靠在湘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一头青丝松散,未戴钗环,着一身灿如烟霞的水红色襦裙,未着袜履,赤着双脚凌空垂着轻晃。
见他回来,转过头扬唇一笑,笑靥明媚。
霍砚垂下眼,长睫在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单手解着护腕,目不斜视的往里走。
玉堂留不下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娘娘请回吧。
二十六章如今的玉堂, 与白菀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
玉堂玉堂,殿如其名,白菀没来时, 除了殿外的花团锦簇,殿内处处透着如寒玉般的冰冷孤寂。
如今的玉堂,小花园里移来了开得正盛的红梅,内殿的布置焕然一新,临门的架子上挂着白菀的裘衣, 十字海棠纹的衣橱里挂着白菀的各色各式衣衫襦裙,玉案侧多了一副圆桌绣凳,临窗的妆奁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钗环, 架子床上并排摆着双人玉枕, 从进门到床榻, 每一步, 都因白菀的存在而改变。
霍砚环视殿内的摆设,心里凭空起厌。
他这是在做什么?招来这些东西碍他的眼,也招来这么个没心肝的皇后碍他的事。
见白菀还坐在湘妃榻上没动, 霍砚将护腕扔在一旁的圆桌上, 沉重的玄铁砸下来,发出一声巨响。
他看见白菀的肩也跟着一颤, 垂落的长发轻晃。
极缓的眨了眨眼,霍砚又抬手解前襟的盘扣,声线沉中带冷:咱家要歇息了,娘娘留在这儿不大合适吧?他这幅冷淡的模样, 让白菀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书卷, 上翘的嘴角微抿。
她缓缓抹平起皱的书页, 声音极尽平稳:掌印是要言而无信吗?话音一落, 白菀便听见霍砚极轻的嗤了声:娘娘一而再再而三毁诺,如何又是咱家言而无信?他在圆桌旁坐下,慢条斯理地拿着茶壶斟茶,室内一片寂静,只余茶水落入茶杯的咕咕声。
白菀将书卷放在榻上,赤着脚下地,向霍砚走过去。
霍砚凤眸微阖,掌上托着白玉茶碗缓缓转动,他目光所及的绒毯上,水红的襦裙晃悠,若现一双细嫩白如雪的足。
他手中的茶碗被一双柔荑抢走,里头的冷茶被泼进盂盆,又是一阵斟水声,继而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重新放入他掌中。
耳畔响起她冷静中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本宫今日已经有所提防,并非肆意妄行,水漾她们不过是听令行事,还请掌印莫要责罚她们。
霍砚瞥了茶碗一眼,是清水,又嫌那温度灼手,复将茶碗搁置:明知山有虎,娘娘还要拿这一身玉肌去诱虎,咱家也是才知道,原来娘娘如此好赌。
他句句话带刺,白菀的脸色泛白,她咬紧唇,在他收手时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先是试探的勾着他的小指,见他未挣脱,继而大着胆子去够无名指,直至与他整手相握。
霍砚懒散的抬眼,终于肯看她,她垂着眼,卷翘的长睫掩住了澄澈双眸,面上脂粉未施,嫣红的唇被咬得泛白。
他静静的睨视着,想看看这张惯会说甜言蜜语哄人的巧嘴,能再说些什么来哄他。
白菀什么也没说,只是挪了挪身,抬腿坐上他的膝,一手挽着他脖颈,另一只手去捧他的脸,侧头在他唇角又绵又软的轻碰。
霍砚未阖眼,他凝眸看着,白菀紧闭着双眼长睫轻颤。
他的唇角微凉,却又软,不像他说出来的话那般坚硬得戳人。
白菀打算一触即离,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却在抬头时被大掌压下,整个人被他揽进怀里。
她的唇复又被噙住,随之而来的,是算不上温柔的掠夺,他的舌尖轻启贝齿,循着她的起舞,带来更炽热的交缠。
燃尽的红烛噗一声熄灭,黑暗笼罩整个内室,外面的融融月色映在雪地里,反进来的光雾蒙蒙的,暧昧横生。
白菀将头埋进霍砚的肩窝,蹭了蹭眼角沁出来的泪。
霍砚在黑暗中亦能视物,轻而易举的瞥见白菀脸颊上透着粉,外头的雪光映在他眼里,却照不清眼底一片幽暗。
轻缓的顺着白菀的发,另一只手落在她脸上,迷恋她脸颊上的温热,长长流连着不肯离,继而开口问她:娘娘总是这样,自己许出去的话,自己却抛诸脑后,反来质问旁人是不是言而无信?白菀哑口无言,来时她想了那么多,最终归结于霍砚的独占欲作祟,却没想到,他只是恼她以身犯险。
半响,又听霍砚冷森森的笑了一声:也是咱家的错,东厂司监督缉拿,却不知那狗东西打这下作主意。
他话音未落,又有双手摸索着去捧他的脸,先是一枚浅吻落在他脸颊上,继而星星点点的顺着往下,最终才与他的唇交叠重合。
霍砚感觉到,白菀颤着手在摸他的衣襟,哆嗦着解他的盘扣。
他的衣襟本就松散,又已经被他解了几颗扣,故而,哪怕白菀再不熟练,也误打误撞的扯开了他的腰带。
霍砚摁住她慌乱的手,问:娘娘伤好了?白菀手下一僵,脸越发红,躲在他肩窝没出声,霍砚白日里给她用的药很有效,一早没什么感觉了。
没等到白菀的回答,霍砚也不追着问,只又说:今日也不该娘娘侍寝,总不好出错的。
白菀越听越羞,一言不发的撑着他的肩要起来。
霍砚顺手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绣凳上,自己起身往一旁的盥室走去。
白菀看不清他在做什么,鬼使神差的起身跟过去。
适应了黑暗,外头也有光透窗照进来,白菀眼前也能看得清些,她看见霍砚盛了水净口,又仔仔细细的洗手。
像是知道她跟过来,霍砚回转身看她,外头的雪光在他眼里映跃,水波粼粼,更显他眸色深沉:娘娘,快乐的方式总不止一种。
他就像雪夜里蛊惑旅人迷失在风雪里的精怪,危险,却又满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白菀看着霍砚缓步向自己走过来,那双沉寂的墨眸中,满是引诱,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
娘娘可以替咱家擦净手吗?长指横在她眼前,蜿蜒的水痕顺着滴落,指尖的水珠映着外头的雪光,亮晶晶的。
白菀不知霍砚的话是何意,心里却跳得很快,她下意识抿嘴润唇,抖着手用干净的帕子将霍砚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搽干净。
霍砚抱起她,也不去架子床,就近将她安置在湘妃榻上。
长指一拉一扯,勾落了她前襟的绦带,接着细密的吻落在她唇上,肩上,顺着柔软的曲线一路往下。
晦暗中白菀看不清霍砚的神情,只听得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那一阵暖湿触感传来时,白菀浑身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心尖上都在颤,下意识伸手揪紧了霍砚垂落的发:霍,霍砚……霍砚没空应她。
白菀蜷缩着脚趾,强忍着浑身的颤栗,那一瞬冲上云端的感觉,陌生又新奇,她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沉在欲河里,急喘,啜泣,叠声哀求的人,真的是她吗?噙着泪昏睡过去前,白菀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
原来,这样也可以。
霍砚重新洗手净口回来,榻上的白菀已经侧卧着,揪紧衣衫昏昏欲睡,敞露在外头的雪肩上点点嫣红灼目。
似是发觉他回来,白菀勉力睁眼,细若蚊吟的呢喃道:不要怪水漾她们……他没应,她却撑不住昏睡过去。
霍砚垂下头,幽深如潭的墨眸,一寸又一寸逡巡过她的睡颜,伸手沾起她眼角的一滴泪,伸进口里,尝了尝。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压根没必要为一人驻足。
兴许,就像静渊那秃驴说的,她是个劫。
*次日一早,白菀再醒来时霍砚已经上朝去了。
她揪着锦被坐起来,掀起亵衣的衣袖来看,臂上果不其然密布层层叠叠的红痕,便是她极力忍耐,脸上也控制不住的腾起红晕。
哪怕后半夜她昏睡过去,却仍旧能感觉到,霍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深深浅浅的吻过她的身。
娘娘可醒了?外头叩了叩门,响起了绿漾的声音。
白菀藏好腕上的红痕,让她们进来。
霍砚还算有分寸,这些暧昧的痕迹从未出现在外露示人的位置。
殿门被推开,水漾和绿漾端着铜盆,一前一后一瘸一拐的进来。
水漾笑了笑:桑落姐姐去了别处,掌印便吩咐奴婢们伺候娘娘更衣。
白菀打量着她们,除了脸色有些难看,走路有些不大利索之外,看不出受了什么刑法,只好问道:你们怎么样?两丫头对视一眼,纷纷摇头:皮肉伤,算不得什么,多谢娘娘替奴婢们求情。
水漾两个很清楚,若不是皇后娘娘对她们还算满意,她们根本没有活着走出刑堂的机会。
白菀叹了口气,拧着眉,面色沉重道:是本宫思虑不周,害你们无故受罚,本宫想了想,晚些会找机会和掌印说,调你们回原来的位置做事,今日你们也不必跟着回椒房殿了。
两个漾闻言,面上一慌,扑通一声跪落地:娘娘,是不是奴婢们有什么做得不好,让您厌弃了?白菀缓缓摇头,眼瞳幽深:本宫做事,总有自己的计较,你们也不过是掌印借调来椒房殿的,总不好让你们动不动挨罚,你们回了原来的位置,应当也自在些。
听白菀执意要撵她们走,水漾忙抬起头,慌张的解释道:奴婢们虽是从东厂出来的,但从娘娘赐名的那一刻起,东厂的阿六和阿七就已经死了,奴婢们只是,也只能是椒房殿的‘水漾和绿漾’,求娘娘不要撵我们走。
其实,早在瑞王那事发生之前,水漾自问,她们二人对皇后娘娘除了恭敬以外,并没有像面对掌印时那般敬中带惧。
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罢了。
因此,她们在皇后娘娘面前行事,远不如面对掌印那般谨慎,甚至过于随意,这一随意就忘了形,竟将皇后娘娘独自置于那般险境。
她们看着面容冷酷的皇后娘娘,毫不犹豫的金簪刺入瑞王掌中,事后慢条斯理,面无表情的用帕子擦手。
那一瞬间,她们甚至在皇后娘娘身上看到了掌印的影子。
掌印说,皇后娘娘为她们求情,便饶她们这一回,若有再犯,即便是娘娘要她们活,她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皇后娘娘不要她们,她们也回不去东厂了。
是吗?白菀浅声反问。
她站起身,趿拉着软底鞋在妆奁前坐下,镜中娇妍如绽的美人,面上笑意如盈盈春水:本宫还以为,你们一直都是‘阿六阿七’。
本宫身边不留异心人,明明笑得那般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冷淡又绝情。
绿漾两个心下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原来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们心思浮动,知道她们明里暗里的比较。
绿漾连忙说:娘娘说得是,奴婢们最大的错便是身心不一,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奴婢们已然知错,定不会再犯,求娘娘再给奴婢们一次机会。
水漾补充道:奴婢不求娘娘万分信重,至少奴婢们能替娘娘做一把好刀,宫里人如狼似虎,奴婢们身手都不差,绿漾还颇通医理,求娘娘留下奴婢们,日久天长,奴婢们定能自证丹心。
白菀放下手中的螺子黛,转过头饶有兴趣的看她们:说说看,你们都会些什么?绿漾道:奴婢曾在太医署做医女,医毒都有涉猎,水漾会写字,能模仿任何人的字迹。
白菀笑盈盈的望着她们,缀着凉意的眼眸里,终于多了几分真诚。
伺候本宫更衣吧。
*今日不需宫妃请安,白菀心情尚好,换了上回宫宴柳氏送进来的鹿皮小靴,抱着手炉,沿路绕去御花园,顺道去看看杨景初。
这是连天雪后,难得的一个好天道,一早雪便停了,暖融融的太阳斜挂在天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宫道上正有内侍在铲雪。
杨景初尚未承宠,奈何背靠煊赫的镇国将军府,因此得以独占一宫。
御花园往西拐便是杨景初的永福宫,而与永福宫并排的则是白蕊所居的关雎宫。
白蕊的位分还当不得一宫之主,但她身怀龙嗣,又独得帝宠,姜瓒自然不会委屈她。
路过两宫之间的宫道时,白菀脚下一滑,险些跌倒,所幸两个丫头反应及时,将白菀扶得很稳。
白菀站定后,盯着那处看了半响。
水漾蹲下去摸了摸:是冰。
这几日虽然连下大雪,但日夜有内侍铲雪,以防路滑,这是两位宫妃出行的必经之路,怎可能会有冰雪凝集。
转念一想便能明白过来,杨景初还未承宠,只能是针对白蕊的。
这宫里,有人见不得白蕊先一步诞下皇嗣。
着人来把这儿铲了,白菀吩咐道。
有人看白蕊不顺眼那与她无关,甚至乐得她们斗个你死我活,可如今这事儿先被她察觉,若她不作为,届时事发,恐会有人借此朝她扣屎盆子,或是冤枉到杨景初头上,那才不值当。
内侍通报白菀来时,杨景初正坐在院堂里,望着她那幅随身带进宫的甲胄发呆。
这幅银甲是她祖父杨谏之赠给她的十六岁及笄礼,她穿着它在西北策马扬刀,短短两年不到,甲身已有不少细密的凹痕。
听见是白菀,杨景初连忙站起身迎,皱在一起的眉眼舒展开,眼带欣喜:阿满!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杨景初拉着白菀往暖阁走。
白菀嗔她:还说呢,我不来你也不去寻我。
杨景初吩咐玉清去备茶点,又在白菀身侧坐下:我回回去椒房殿,你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哪敢总去叨扰,我昨夜去寻你,清桐说你歇下了,这会儿正要去呢,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白菀借着喝茶掩饰那点尴尬,昨夜杨景初去椒房殿时,她应该已经去了玉堂。
她清咳了两声:天冷我也睡得早,那么晚了,你来寻我做什么?说起这个,杨景初面上的神色逐渐肃穆:霍砚杀瑞王时,你也在梅林?白菀没想到此事竟会被杨景初知晓,昨日瑞王为了成事,将梅林伺候的内侍宫婢早早调走,事后霍砚应当也有下令封口,故而知道她昨日去了梅林的,也只有椒房殿内殿伺候的宫女,以及姜婵那边的人。
转念一想,杨景初在宫里有专门的眼线也不奇怪,杨家总不可能放她一人在宫里沉浮的。
见白菀有些犹疑,杨景初又道:放心,现在这件事只有我和平阳,及瑞王妃知道。
白菀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并道:我看见了。
杨景初惊道:他竟然没对你做什么?平阳昨日回去大病一场,瑞王妃也没好多少,说是阖眼便有鬼魅入梦,彻夜不敢眠。
白菀心里讥讽,姜婵应当是受寒所致,而瑞王妃,纯粹是做贼心虚。
她面上滴水不漏,只道:我不碍他事,他能对我做什么。
杨景初听着白菀的话,下意识皱了皱眉,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极浅的亲近。
白菀为何会对霍砚抱有亲近之意?她如此想,却谨慎的没问,只心里却有了计较,下意识换了个话题。
你真的和他圆房了?杨景初指了指甘泉殿的方向。
白菀心想,这事儿总不好瞒着杨景初的,遂摇了摇头:没有。
杨景初大惊:你这是如何蒙混过关的?白菀捉狭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光璀璨:药晕他了事,在喜帕上做手脚就成。
杨景初啊了一声,迟疑道:这怎么瞒得过敬事房?白菀听出了她话中的跃跃欲试,正色道:我知道你本就是不愿的,但你如今进了宫,此事无可避免,你得早做准备。
杨景初垂下头,咬着唇抠指甲: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了,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挨过去就好了,可是那天撞见他和白蕊,实在是……她犹豫了半天,泄气一般道:太恶心了。
白菀心疼的拍拍她的肩,她在一向意气风发的杨景初脸上看到了颓丧。
很快就到我了,阿满,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看他一眼就觉得恶心,杨景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在军中时,能抢了士兵的春宫图脸不红心不跳的看,怎么这进了宫,却变得娇气了?她在西北是保家卫国,而今在宫里,怎么算不上另一种保家呢。
白菀摸摸她的脸,在杨景初抬头看过来时,笑靥如花:不愿意就不愿意,我会帮你,敬事房那边,你不用担心。
杨景初望着她面上的盈盈笑颜,眼底流露出些钦羡,怕白菀看出端倪,她很快又别开眼,满含怀念地看着不远处静静摆放的甲胄。
过了许久,她缓缓摇头:不了,杨家需要一个流着杨家血的皇嗣。
二十七章一望无际的西北大漠, 朔风掀起黄沙漫天,一轮金红圆日西下,灿金色的余晖间, 身披甲胄手持长刀的将士于荒漠之上策马狂奔,马蹄溅起黄沙漫漫。
边城驻军大营守在门口的士兵,远远瞧见策马奔来的人,顿时喜出望外的一边拉开营地大门,一边连声喊着朝里跑:少将军回来了!杨景程策马一路飞驰, 临进门才悬悬勒马。
骏马扬蹄嘶鸣,马背上的银甲郎君俊逸挺拔,英姿勃发。
杨景程翻身下马, 将手里的刀递给副将, 取下兜鍪甩掉一身黄沙, 正要抬腿往里走, 却见闻声而来的白发元帅甩着红缨枪扫向他腿弯处。
他连忙起跳,避开那一下,却没避过另一招朝他背心处的横劈。
那一下力有千均, 长柄击中杨景程后背, 被打得往前一扑,他一个踉跄, 单膝下跪才稳住身形,惊慌的朝继续挥着红缨枪要打下来的白发将军喊道:祖父!直逼杨景程太阳穴的长柄陡然一停,白发将军铁青着脸怒斥:这里没有你的祖父,只有你违抗军令, 要对你军法处置的元帅!说, 我让你携兵回防, 你为何不退!非但不退, 还胆大包天单枪匹马追穷寇,无视军令,目无法纪,你难道不该打?此处乃西北边城,是边城之外的驻军大营,镇国将军杨谏之带兵镇守在此处,与辽国仅仅一步之遥。
大楚建国近五百年,世代与辽国毗邻,太.祖皇帝能征善战,曾将辽打退数百里,辽国皇帝割地求和,彼时的辽国,还算得上是友邦。
如今时过境迁,五百年来辽国养精蓄锐,国力越发强盛,而大楚,因太.祖积威犹在,周遭各国敬之畏之,这么多年来,上至帝王下至百姓,耽于享乐无意刀兵。
历代国君更是唯恐武将势大夺权,大行重文抑武之道,经年打压之下,楚国善战之将少之又少,唯杨霍两家世代武将苦苦维继,一守西北防大辽,二镇东南抵鲜卑,得以隔绝两方的眈眈虎视。
可惜后来,霍家在皇权更迭倾轧之下灰飞烟灭,霍家守的东南彻底沦陷,鲜卑疯狂越边掠夺烧掐,守将屡屡战死,边线一退再退。
如此混乱长达十余年,直至霍砚横空出世,从一个洗马奴,一跃而至司礼监掌印,先皇对其信任有加,在鲜卑又一次犯边后,竟派霍砚出兵。
兴许因为他姓霍的关系,霍家旧部对他唯命是从,士气大振,以势如破竹之态大败鲜卑,将他们撵回大渡河对岸,同时为凉州招安了山匪陈同,许其凉州知州之职,率领霍家旧部镇守东南。
而他们杨家,世代守着这西北大漠,在辽国一次又一次看似嬉闹的进犯中填人命。
霍家湮灭之后,大楚动荡不安,先帝许是后悔过,提武官,开武举,征兵马,却通通无济于事。
大楚安逸得太久,悬在头上的刀已经近在咫尺。
他做的唯二两件对事,一是送霍砚去凉州稳住了东南,二是将另一半虎符交给了杨家。
可惜他死得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告诉太子,莫要走他的老路。
今日杨谏之之所以如此怒不可遏,皆因三日前,在军中抓到了几个不安分的眼睛,继而辽国士兵又假做流寇越过边线袭击周边村庄。
杨景程和其长兄杨景焕带兵前去围剿,辽国残兵败逃,杨景焕与辽国人多番交手,深知他们这一击脱离的打法。
见他们退走,杨景焕便不欲再追,谁知杨景程并不听命,单枪匹马追了出去,彼时还要护送受伤的百姓,杨景焕不得已只好带兵退回,请示过杨谏之后,正要再出去寻时,便遇上杨景程自己回来了。
你知不知错!杨谏之怒声斥问。
杨景程抿嘴不吭声,却默默将抬起的腿放下,挺直了腰背跪在地上。
好好好,杨谏之看他这幅冥顽不灵的模样,气得怒发冲冠,枪尖指着他:你才来多久,打了几场胜仗,尾巴就翘上天了是吧?你愿意跪就好生跪着,来人,给老子打他三百军棍,何时明白‘军令如山’何时才准起来!杨谏之把红缨枪甩向一旁的箭靶,枪尖穿透红心直直插进后方的沙土里。
军帐里两个同样身穿甲胄的将军对外探头探脑,蓄着络腮胡的对身旁的年轻郎君道:明玉啊,你去劝劝你祖父,子玉年纪小,哪经得起三百军棍。
杨景焕回头瞥他,不满道:父亲叫儿子景焕便好,还有,父亲为何不自己去?恰好杨谏之远远看过来一眼,那一眼满带凶煞和警告,杨淮生缩缩脖子,面色悻悻,却见杨景焕看着自己,假意清咳了一声:子玉违抗军令,该打。
杨景焕默默挪开眼,看向坝上闷声挨军棍的杨景程:父亲且放心,祖父心里有数,而且子玉心里压着事儿,今日这番发泄出来,总是好的。
杨景程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三百棍,结束时还能勉强站起来走回营帐,结果一进帐便仰头倒下去。
杨景焕进来的时候,杨景程正光着上身趴在床上,军医正在给他上药,整个后背红肿淤青,有些地方还在渗血。
你出去忙吧,这里我来,杨景焕接过军医手中的药瓶,坐在床边。
痛,半瓶药粉撒下去,一声不吭的杨景程突然闷哼。
原以为你铜皮铁骨,不知道痛,杨景焕四平八稳的刺他,手下的动作却轻了不少。
都说穷寇莫追,那些残兵跑了就跑了,你追着不放起什么作用?杨景焕问道。
杨景程就好像重归白日里的状态,一句话也不说,双目放空,像是在发呆。
杨景焕心下叹气,打算说些他想听的:成君来信了。
他这次来西北,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整日里沉默寡言不说,无事时便浸在演武场练刀枪,遇到辽兵越境,他就跟不要命似的拼杀。
杨景程直起头,转过来看杨景焕,哑声问: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后宫的琐事,杨景焕明知他想听谁的消息,却故意绕着只字不提。
杨景程的眸光渐渐暗淡:就没有别的吗?你还想着她?眼前的杨景程萎靡不振,让杨景焕气不打一处来,剑眉紧皱着呵出声。
杨景程见他生怒,只得苦笑:军中人多眼杂,请大哥谨言慎行,莫要给她添麻烦。
杨景焕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怒其不争,压低了声音道:她本就是钦定的天家妇,就是不嫁当今,也得嫁德宗的十皇子,由来便和你没什么关系,也不是你能惦记的。
杨景程闭目,掩下眼底的痛色,缓缓点头:大哥说的我怎会明白,只是她独自在宫中沉浮,宁国公府早已被先帝架空,对她起不到助力,我身无长物,唯有挣点军功,好护一护她。
你总得娶妻生子,杨景焕隐隐猜到了他打的什么念头,心里沉沉。
杨景程将头埋在枕头里:打小我就想娶她,现在也想,但如今想也没有用,心里揣着人,总不能耽误旁的姑娘,况且也不知哪天就马革裹尸还,就不娶了罢。
杨景焕踢了一脚床腿,冷着声道:当初她及笄,宁国公夫人焦头烂额的寻人相看,却无人敢娶时,你为何无动于衷?杨景程用枕头抵住眼,企图压下那一阵催他流泪的酸涩,等他再抬起头时,帐中已空无一人。
他望向窗外半圆的月,黝黑的双目越发空洞。
他怎会无动于衷呢,连祖父都能察觉到他的心思,可娶她的代价太大了,大到要付出整个杨家,为了他,祖父已经低声下气去求先帝,甚至明示可以交出虎符,可先帝却拿她那凤命说事,明里暗里质疑杨家的忠心。
是他,是他太懦弱无能,不能救她出囹圄,也无法全自己的愿。
杨景焕带着一身怒气往自己营帐走去,寒月凛凛,四下寂静,唯有架盆里火堆烧得正旺。
他正走着,抬眼却见一人在他帐前来回踱步。
周怀让?借着月色看清人,杨景焕阖目再睁时,愠怒荡然,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儒将:夜已渐深,周参将怎不回帐歇息?被他称作周怀让的年轻小将,眉目清隽,身形高挑,瞧着也才刚刚及冠,却已是正三品的参将。
周怀让迟疑了片刻,垂下的手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成拳:听说,有成君的信来,不知可有末将的?杨景焕觉得,他今夜可能是撞了为情所困者的老窝。
又想起这两档事都和他唯二的弟弟妹妹脱不开干系,顿时心梗得不行。
杨景焕看着周怀让,毫不犹豫的摇头。
哪怕他眼底流露出伤神,杨景焕还是斩钉截铁道:想必成君回去前已经和你说得一清二楚,既然你当初没反对她的决定,如今她已是宫妃,便与你再无瓜葛,不光这次不会有信件,日后也不会有,周参将请回吧。
说罢,便径直撩开帐帘,跨步进去。
周怀让闭了闭眼,面上满是隐忍,最终忍无可忍一般,一拳锤在身旁的榕树上,震得枯黄的落叶飘飘。
*这天也只晴了那一日,接连着便是时大时小的雪,一连下好几日不停。
偌大的禁宫一片银装素裹,朱丹色的宫墙,银白的瓦,偶见的宫女内侍无不脚下匆匆,更显深宫孤寂空幽。
明日便是腊八,朝中休沐,照惯例,今日晚膳各宫嫔妃要与帝后共宴。
衣香鬓影,语笑阑珊。
姜瓒的后宫人数并不算多,又各个出生名门贵胄,即便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明面上也得装个姐妹情深。
皇后娘娘,这是臣妾亲手熬制的腊八粥,您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滋味?正座上,白菀与姜瓒并排而坐,面上挂着温婉不失优雅的浅笑,时而与太后细语,时而回应宫妃的附和,还要抽空对姜瓒以示贤惠的布菜,游刃有余,从容大方。
正要示意绿漾给她盛碗汤,便见一碗腊八粥被摆到她面前。
白菀循声看过去,白蕊小脸素白,颊上透着粉,瞧着容光焕发,这几日姜瓒为了哄她,日日留宿在关雎宫,看起来滋润得不错。
白菀一挑眉,看着有些惊讶,微愠着嗔她:从前是本宫替你们准备腊八粥,这回竟换成你了,你也是的,身怀六甲还做这些。
白蕊下一串自谦的话被堵在嘴里,她方才那话说得模棱两可,要的就是让姜瓒认为她在家中过得不好,照她预想,白菀应该问她怎想着做腊八粥才对。
谁知,白菀竟不按常理出牌,害得她下一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所幸姜瓒满脸心疼的问出这一句:宫里本就会准备腊八粥赏下去,何需你做这些?白蕊也只好改口换了个说法,她微微颔首,笑得有些羞涩:臣妾在家中时,每逢佳节一家人也会如此坐在一块儿用膳,臣妾见皇后娘娘这几日心事重重,估摸许是想家了,便想着做这给娘娘尝尝。
难为你有心了,白菀笑得真诚:既然如此,就分下去让大家都尝尝吧。
虽说绿漾暗示这粥里没什么东西,白菀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白蕊总爱出些阴招,便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念头,决定把阖宫妃嫔连带姜瓒都拖下水。
白蕊自然不会如此光明正大的害白菀,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笑笑将腊八粥分了下去。
白菀环视桌上,几乎没人敢喝,唯有姜瓒尝了两口。
见舒瑶光也动调羹时,白菀还有些惊讶,下一瞬却见她掩唇欲呕,瞬间明白了。
一旁因不喜白蕊,而默不作声的太后瞧见了,眼露喜色,笑问道:淑妃这是怎么了?舒瑶光灌了口茶,压下心底翻涌的恶心,俏脸惨白: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这粥味道有些恶心,说罢还特意看向白蕊,一脸歉意:本宫没有说这粥不妥的意思,愉嫔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白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是怀着孕的,看舒瑶光这幅做派,指定是腹中有种了。
果然,太后一脸喜气:快去请太医。
舒瑶光还推脱着自己并无大碍,太医来一摸脉,便道:恭喜皇上,淑妃娘娘已孕有月余。
姜瓒又惊又喜,太后却是实打实的高兴,连连说赏,连白菀也意思意思的赏出去一盆,寓意多子多福的红玛瑙石榴盆景。
白蕊面上抽搐,强撑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强忍之下,直接将手中的玉箸掰成两节。
她不能再等了,姜瓒靠不住,那点浅薄的爱也不知能维持多久,她得另谋出路。
她想起自己藏在暗格里的话本,暗自下了决定。
*结束宫宴,白菀又命椒房殿的小厨房额外备了一份晚膳,往玉堂去。
才走近,元禄便跑来说:娘娘,掌印今夜不在玉堂。
这还是白菀头一次扑空,元禄这话的意思是,霍砚今晚一夜都不会回来。
白菀下意识问道:他去哪儿了?元禄说:掌印每年今日,都要去放魂灯,娘娘去太液池,或者后宫的明渠瞧瞧吧。
魂灯?白菀突然想起来,十五年前的今天,是霍家满门上刑场的日子。
他是在给霍家人点魂灯。
白菀只犹豫了片刻,便带着水漾往明渠去。
她没猜错,远远便能看见霍砚站在明渠边上,不远处跟着陈福。
霍砚今日少见的着了身玄色长袍,周身没半点艳色,离得远看不清神情,但白菀想,他生得本就好看,沉稳的玄色着他身上,应会更显清隽风流,恍若仙人。
只美中不足的是,离他不远处,站着尚且未显怀,腰身依旧婀娜的白蕊。
二十八章临夜时停了雪, 夜深更添寒凉,皎月被滚滚黑云遮盖,似是在酝酿下一场暴雪。
明渠衔接宫中的暖泉, 故而湖面不曾封冻,细看之下还有袅袅白雾在湖面上升腾,一盏盏重瓣荷花状的魂灯里支着根细小的蜡烛,烛火跳动,萤萤星火照亮了整个湖面。
一双骨节分明, 修长白皙的手,将一盏点燃的魂灯,轻轻放在湖面上, 魂灯在水波中摇摇晃晃, 打着旋儿随着其他放走的魂灯去, 好似在为什么人引路。
白蕊凝眸望着明渠边, 一身玄衣,长身玉立的霍砚。
单看他风姿绰约,面容俊雅非凡, 比京中那些所谓的贵公子更加芝兰玉树, 谁又能想到他会是个太监呢。
白蕊无意识的搅动手里的帕子,她远远望着霍砚的身形, 心里惶恐难安,迟迟不敢迈出步子向他靠近。
她特意换了身月白的纱裙,更衬她身形玲珑有致,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踌躇着, 霍砚凶名在外, 要靠近他是得需要极大的勇气。
但只要能靠近他, 必然就能被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无人敢侵无人敢扰。
他可是,权倾天下的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啊。
白蕊压着鼓动的心跳,想起那日霍砚为了她斥责舒瑶光,心里那点惴惴有了底。
他待她,应该是有些不同的。
如此一想,白蕊心下越发雀跃,迟迟不敢动的脚步也轻快起来,迈出一步后就更为顺畅,婀娜多姿的朝霍砚走过去。
只要能把他牢牢握在手心,何须惧怕舒瑶光,何必唯恐色衰爱弛,又何必绞尽脑汁把白菀拉进泥里?那后位岂不是她唾手可得?白蕊那双眼里贪婪的精光实在太亮,隔得老远的白菀都看得一清二楚,瞧着她脸上强做的温柔小意,只觉得扭曲又可怖。
冷眼看着的水漾撇了撇嘴,毫不客气的评价道:东施效颦,丑陋不堪。
她效了谁的颦?白菀蓦然出声反问。
水漾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晦暗中皇后娘娘的眼神更显幽深,她下意识缩缩脖子:她跟娘娘您比,差远了白菀弯唇浅笑,倒不是她自负,只凭她和霍砚这些时日接触以来,深知他看似浪荡随意,实则锱铢必较,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即便是有可能对什么人见色起意,也不会是白蕊。
她与霍砚接触越深,就对那透着诡异的话本越怀疑,这话本是谁送到她手上的,究竟意欲如何?眼看着白蕊离霍砚越来越近,仅仅差一步之遥。
陈福突然从暗处走出来,直挺挺的挡在白蕊面前:此处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娘娘若想赏景,且明日再来。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喜怒,白蕊也愣了一瞬,眼睛落在背对她放魂灯的霍砚身上,寒风吹过来一阵细碎又清爽的香气。
白蕊转而朝陈福笑得娇俏:本宫今日亲手熬了些腊八粥,给阖宫的主子都分了些,送去玉堂时内侍说掌印不在,听说掌印每逢今日都会在明渠放魂灯,便来瞧瞧。
陈福耐着性子与白蕊拉扯。
这么多年来,抱着别样心思接近掌印的宫女后妃不知凡几,填进太液池的尸首数不胜数,最终成事儿的也只当今皇后一个。
白蕊眼底潜藏的贪欲半点没逃过陈福的眼,他心底鄙夷。
这么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山鸡,也妄图学凤凰引百鸟。
娘娘请回吧,陈福做出请的手势,隐晦的警告她:掌印今日都不见人要她这么灰溜溜的离开,白蕊自然是不愿的,她连霍砚的面都没见着。
见这阉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白蕊怒气横生,又不敢当真发火,心下怨怼这霍砚怎还不回头看看她。
又恐霍砚不知是她,便扬起了声调:本宫是关雎宫的愉嫔……她话还未说完,便见霍砚转身看过来。
白蕊心下狂喜,自以为霍砚认出她才回身,又要开口时,却见霍砚面无表情的扬手,陈福迅速做出反应,周身平和的气势也变得肃杀:娘娘再靠近一步,恐有性命之忧。
白蕊慌张的盯着霍砚看,他的眼神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分毫。
话本里明明写得清清楚楚,今夜的霍砚最伤神失意,她该与他秉烛夜谈,两人关系更为亲近才是啊?白蕊想不明白,满脸不可置信,恰巧霍砚瞥过来一眼,那眼中血色浓稠,仿佛有无数冤魂尖啸着朝她扑过来。
她吓得往后连连倒退。
为什么?为什么话本里事事都对,可偏偏遇上白菀和霍砚就屡次出错?那话本到底有几分真假?还是何事在她不知道时已然悄然改变?霍砚懒懒的抬眼,双眸在正面小径的假山上落定,他拨弄着白玉扳指,轻描淡写道:不肯走就沉塘吧。
陈福当即伸手朝白蕊抓过去。
白蕊没想到霍砚眼里当真没她,不但没她,还要杀她。
来不及思索话本到底出了什么错,白蕊甚至顾不得腹中的孩子,提裙转身就跑,踉踉跄跄的,跨下台阶时甚至险些滑倒。
陈福没再追过去,悄无声息的立回暗处。
他看见掌印还盯着小径旁的假山,正要问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时。
霍砚挑挑眉,沉声道:娘娘要在那儿窥视到何时?原是皇后娘娘,陈福哑然,怎跟捉奸似的?白菀自霍砚突然转眼看过来时便知道,他发现她了。
她望了望白蕊逃走的方向,从善如流的从假山后出来,落落大方的朝霍砚走去。
一走出假山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洋洋洒洒的飘雪,霍砚不撑伞立在明渠边,银白的雪落在他发顶,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白菀从水漾手里接过油纸伞撑开,垫着脚举过霍砚头顶,另一只手拂落他肩上的雪,朝他盈盈浅笑:下雪了掌印。
湖面上的盈盈灯火映在她眼里,仿佛银河倒映,恰到好处的浅笑令人着迷。
霍砚盯着她看了片刻,伸手捡开沾在她发丝上的绒雪,雪一落在他手中,便融成水,化作点点水渍。
他瞥见水漾手里的食盒,转开眼,漫不经心的说:娘娘也是来送腊八粥的话,便请回吧。
不远处便是观湖亭,亭子四周的柱子上挂着厚厚的帷幔,只有一侧挑起,远远能瞧见里头燃着的火盆。
霍砚不惧冷热,这大费周章的挂幔帐,燃火盆是为谁而做不言而喻。
白菀打量着霍砚冷峻的眉眼,他生得漂亮,容色妖冶绮丽,几乎雌雄莫辨,倘若霍家尚在,他也是上京城里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少年郎。
他知道她今夜会来吗?不一定。
今夜之行,不过是她陡然起意,主要是在宫宴上没怎么吃好,若她吃好了,今夜便不会去玉堂寻霍砚,那他这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他不过是在赌那一半一半的可能性。
白菀弯腰捡起地上未放完的魂灯,就着霍砚手里的火折子,点燃里头的蜡烛,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灯推入湖里。
她静静看着那灯摇摇晃晃的归入灯流中。
霍砚明面上的身份,是当初降等袭爵的霍家旁支的子嗣,但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好好掩饰过自己的身世。
他对如今的颍川侯霍家几乎冷眼相待,光明正大的顶着颍国公霍家嫡长子的名讳,光明正大的为霍家那五十六口冤魂报仇。
本是在宴上没怎么吃好,想着寻掌印一块儿再吃些,不巧遇上有人给掌印献殷勤,唯恐扰了掌印雅兴,谁知掌印却将那美人撵走,召本宫来,白菀缓声道。
她拿过水漾手里的食盒,揭开盖子给霍砚看:不是腊八粥,不过是些清粥小菜,掌印吃吗?腊八节对旁人而言,是吉祥平安阖家欢乐,可对霍砚而言,是流血砍头家破人亡。
霍砚却盯着白菀送出去那盏魂灯:这灯只有霍家人能放。
他转眼看着白菀,他近来心情不大好,想听听她的甜言蜜语。
白菀挑眉看他,故意道:呀,本宫以为,掌印召本宫来,是想让霍家的祖宗们都瞧瞧本宫呢。
她眼里噙着笑,眼尾上挑,俏皮中却不乏风情万种。
霍砚啧了一声,皇后娘娘这张嘴,真是能言善辩,什么甜言蜜语一筐一筐的往外倒,骗死人不偿命。
娘娘好厚的脸皮,霍砚捏着她的脸,看她吃痛柳眉拧成结,忽而轻笑了一声。
暗处的陈福见霍砚露出连日以来第一抹纯粹的笑,不带暗讽不带杀意,是发自内心由衷的愉悦。
每年腊八前后,掌印除了放魂灯,还会送不少人下去护送魂灯归黄泉,照着掌印那暴虐的气势,他差点以为今年就轮到他了。
见这架势,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陈福摸摸自己脖子,谢天谢地,谢皇后娘娘,他这条命又能熬到下一个腊八了。
霍砚下手没轻没重,白菀只觉得自己脸皮都要被揭下来了,一吃痛,便忍不住眼前蓄起雾。
她拨开他的手,语调轻缓:这不叫脸皮厚,这是掌印给的底气。
白菀几乎敏锐的察觉到,今日的霍砚很不对劲,哪怕他在笑,周身萦绕的杀气却不见浅淡,而杀气之下是无法言喻的哀痛。
所以她不太敢与霍砚饶舌,尽量说着好话哄他。
白菀用油纸伞交换了霍砚手里的火折子,她提着裙摆蹲下,将剩余的魂灯依次点燃,再一盏一盏推入湖中。
霍砚垂眸,视线随她而动,隐约的光映在她光洁柔和的侧脸,神情极认真。
他捻了捻指尖,那凝玉般的触感犹在。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就好似整个深宫唯他们二人。
咱家的魂灯,不是娘娘这般点的,霍砚蓦然出声道。
他看着白菀仰头看他,晶亮的杏眼中满是好奇。
那双眼过于澄澈,让他的肮脏污秽无处可逃。
霍砚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白菀的眼。
在雪中站得久了,他的手心冰凉,激得白菀身颤。
她抬手要去抓霍砚的手掌,却抓了个空。
眼前重归光亮,霍砚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他也不蹲下,指尖轻轻一拂,一盏莲花魂灯便似是被风送进湖中。
送一盏灯,他便念一个人名,白菀细细听了听,这些人名并不姓霍,大多是官宦贵族,朝中大臣。
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已在近几年间陆陆续续因各种罪名问罪处死。
白菀望着湖中密密麻麻的魂灯,心下控制不住的生惧,如果一盏灯代表一个人,那,霍砚究竟杀了多少人?她正思索着,耳畔却传来一道低沉的话声。
娘娘是在惧怕咱家?二十九章霍砚语气平平, 听不出什么喜怒,甚至隐隐带着点笑意。
下雪的夜里向来安静,天寒地冻, 守夜的内侍宫女也鲜少出来走动,巡防守卫交班的摇铃声远远传来。
白菀听见自己的心跳狂乱,周身的热度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 霍砚的灼灼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她害怕,一旦她抬起头, 藏在眼底的惊惧将无所遁逃。
白菀动了动发僵的手指, 将最后一盏莲花魂灯点燃, 望着跳动的烛火, 极力压下那种濒死的恐惧。
霍砚垂眸看着,白菀半张脸陷在暗处,烛火幽幽, 让她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她在想什么呢?是实话实说, 还是绞尽脑汁来骗他?白菀把魂灯推进湖中,借着那股劲仰起头, 柔声问他:掌印,这最后一盏魂灯,是属于谁的?待看清霍砚时,白菀有一瞬怔忪。
霍砚面对着她背光而立, 湖面上烛火的光晕只照出他半边轮廓, 挺拔的鼻梁, 微抿的薄唇, 连被微风吹动的墨发,也泛着柔和的光。
他乖乖撑着那把花哨的油纸伞,大半个伞面倾在她头顶,将她遮得严实,自己却敞在雪雨中,细雪落在他发上,肩上,玄衣白雪,更衬他气势冷峻,高不可攀。
霍砚盯着白菀的眼,半响,启唇吐出四个字:明帝,姜宏。
明帝是庆和帝姜宏的谥号。
霍砚如愿以偿的看清了白菀眼里的震动,她先是一挑眉,继而慌张的接连眨眼,连那张泛着莹润光泽的檀口,也惊得微张。
他俯下身,凑近白菀。
离得太近了,近得两人的呼吸交融,只需再靠近一点,她或者他,都可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霍砚在盯着她看,偏偏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逼视让白菀脑中绷着的那根弦,越来越紧,弦丝崩断那一刻,她可能会控制不住推开霍砚拔腿就跑。
可那样只会惹怒霍砚,后果她承受不起。
白菀强迫自己与霍砚对视:为何是先帝?她还是修炼得不到家,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她话音中蕴含的颤栗,更何况是霍砚。
有什么东西从他肩上滑落,落在她脸上,传来一丝冰凉,原来是雪,绒雪化成水,从脸颊上滑落,有些痒,白菀下意识眨眨眼。
她看见霍砚那双寒眸中漾开一抹笑意。
紧接着,霍砚突然抬起手,白菀才放下的心一慌,却避无可避。
他直接伸手,自下颌掐上她脸颊两侧,迫她仰起头。
霍砚亲昵的蹭蹭白菀的脸,在她耳边沉声低笑:娘娘又在装模作样。
他在雪中站得久了,浑身冰凉,连脸上也没什么温度,白菀被他蹭得汗毛直立。
水漾从亭中出来,一眼便瞧见两人脸贴着脸,下意识捂住眼,和陈福一块儿隐进黑暗中。
霍砚一口咬上白菀的耳朵尖,含糊不清的问她:咱家杀了姜宏,是谁告诉娘娘的?嗯?他虽掐着她的脸,带来极大的压迫力,可他手下并未施力,说是掐,还不如说是轻佻的爱抚。
霍砚这一口咬得狠,白菀只觉得锐痛从耳尖往头皮炸开,才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的漫上来。
是本宫自己猜的,白菀咬牙忍痛,话音不自觉带着颤:掌印那日浑身是血闯进东宫,继而丧钟便鸣,这并不难猜。
霍砚得了他想要的答案,才满意的饶过白菀那可怜的耳朵尖,在鲜红的齿印上轻舐而过后,才松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
白菀站起身才发觉,蹲得久了腿脚都在发麻,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栽进霍砚怀里。
霍砚被她一撞,纹丝不动,扶稳她的同时,替她整理好弄乱的狐裘,瞅着她陷在毛绒领里,白里透红的脸,挑眉道:呀,娘娘连站都站不稳了?白菀听他主动说起旁的,心里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面上腾起红晕,推开霍砚一瘸一拐的往亭里走。
霍砚看她在雪中踉跄,抬手扔了伞,迈步追上去,轻而易举将她拦腰抱起:以往使唤咱家时不是很顺畅吗?他语气中透着嫌弃,白菀却觉得无比安心,好歹这人勉强算得上正常了。
亭中燃了火盆,温暖如春,霍砚一进去,肩上的细雪便化成了水,沁入衣衫之中。
白菀被他护得极好,不沾丝毫风雪。
霍砚替她取下狐裘挂在一旁的架子上,转头见白菀坐在案前发呆,便踱过去揪了揪她耳朵。
在白菀一脸困惑的抬头看他时,阴阳怪气的乜她:娘娘可需得咱家伺候着用膳?白菀正愣着,脑袋转了半响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正要开口拒绝,霍砚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端起盛着碧粳粥的瓷碗,慢悠悠的拿着调羹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嘴上还在说:行吧,娘娘是个金贵人,咱家总不能委屈了娘娘。
白菀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盎然的兴致,墨眸中的跃跃欲试都快溢出来了,嘴上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可霍砚难得对什么事起了兴,她拒绝不了,也无法拒绝。
白菀缓缓从与他的对视中抽离,低下头,乖巧柔顺的张口将那一勺粥咽进口里,她一口还没下去,霍砚紧接着又喂上来第二口,甚至还抽空给她夹了几样小菜。
霍砚不错眼的盯着白菀看,她这般乖顺的模样,像极了他赠给她的那只白毛波斯猫,不对,陈福和他说,那只猫本就是白菀的,没被白蕊淹死逃了出来,才到了他的手里,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身边。
也不知是猫随了主人,还是主人随了猫,都看着乖顺,瞧着温润无害,实际上,但凡对她露点恶意,还不等你把她惹毛,一转身就给你亮爪子。
霍砚瞥了一眼白菀蜷着的,水葱似的指节,这爪子也是,瞧着绵绵软软,挠一把就鲜血淋漓。
白菀就着霍砚的手,用了大半碗粥,逐渐有饱腹感时,才拿帕子掩着唇,一面摆手。
娘娘这就吃好了?霍砚正要舀下一勺的手一顿,眉尾上挑,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白菀甚至能听得出他话音中的惋惜,但她确实吃不下了,擦了擦嘴,颔首:饱了。
见白菀确实饱了,霍砚给她斟了杯茶漱口,又就着她的碗,亲自去盛了碗粥,坐在一侧的绣凳上,慢悠悠的吃菜。
白菀捧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喝着,像是随意的环视亭中,实际上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霍砚。
这是霍砚头一回在她面前用膳,长指随意的端着碗,偶尔夹些菜,玉箸与碗盘响碰,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生得昳丽,再普通的动作落在他身上,也平添贵气。
白菀生了疑惑,颍国公是在马背上发家,先祖是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前朝末路,遂与□□一道揭竿起义,从而成就了百年霍家。
霍家尚未湮灭时,她的父亲宁国公与霍家走动颇深,她幼时曾见过霍砚,虽已经记不大清,但小时候的霍砚,远没有如今这般贵气天成,矜贵优雅。
想起从前那个揪着她辫子,要把她推进水里的小霍砚,再看眼前这个把清粥小菜吃成珍馐佳肴的掌印霍砚,白菀有一瞬的割裂感。
娘娘隔着咱家在瞧谁呢?耳畔传来一阵低笑,白菀涣散的眸光凝聚,眼前的霍砚已经放下碗筷,好整以暇的看她。
想起了幼时的掌印,白菀老老实实的说。
谁知她说的实话霍砚不爱听,他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冷淡,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讥讽:真可惜,与娘娘青梅竹马的不是咱家,娘娘想起的,也不是咱家。
他这莫名其妙的怒气,让白菀一头雾水,什么叫青梅竹马的不是他,他不是霍砚又能是谁?等等?他不是霍砚?霍砚看着她面上的表情由困惑到震惊,只觉得趣味非常。
他将白菀抬起来坐到自己膝上,泛凉的指尖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忍不住挨着她轻蹭,鼻尖蹭着她的鼻尖,语气缱绻又温柔:不过没关系,娘娘生来便和咱家绑在一起,虽然中间险些错位,但娘娘自己又跑来招惹咱家,如今也只能与咱家生同衾死同穴。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轻而易举看清他眼底潜藏的偏执阴翳。
霍砚鼻尖凉幽幽的,他带着的扳指也寒凉,白菀看着他的手,这回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换成了青玉的,她眼中的迷茫和游离在一瞬间恍然。
他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只要他还是手握天下大权的司礼监掌印,那他就是他。
霍砚揉着她艳红的唇珠,看清她在短短几息之间,眼中混乱到清明。
所有人都希望他早点死,最好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唯有她,她期望他活着,因为她羽翼未丰,还得仪仗着他活命。
霍砚拍着白菀的细肩,敛眉沉思。
要不要折了她的翅膀,让她只做他的笼中雀。
可她还未在天上无拘无束的翱翔过,困在笼中虽不会就这么死去,但她的活气会一点一点暗淡,再不复鲜活。
算了,拿根绳系着吧。
外头的陈福望着幔帐上如同鸳鸯交颈的两人,硬着头皮凑上去,也不敢进去,只站在幔帐外道:掌印,已备好车马,明日一早便能出行。
白菀强行让自己摒弃掉那点对霍砚身世的猜疑,仰头问他:掌印要出宫吗?嗯,霍砚随手抽掉她绾发的金钗,一手顺着松散滑落的青丝,一手拿着那金钗看。
这是他随意赠给她的十二尾游凤金钗,他母亲的遗物。
他又瞥了一眼她的发,发髻上未佩钗环,仅靠这金钗挽着。
霍砚将那钗扔在桌上:这东西不吉利,咱家回头给娘娘打一支上好的。
金钗砸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白菀一慌,连忙伸手去捞,捞回来宝贝似的翻来覆去的看。
到底是十几二十年的物件了,凤眼上的红宝石已经摇摇欲坠。
本宫很喜欢这钗,掌印下次不要随意替本宫做决定,白菀拿着钗,一脸正色。
白菀在霍砚面前一向逆来顺受,还是头一回表现出自己的意愿。
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怎么像是被亏待了似的,霍砚不满的皱眉:那另一支钗娘娘还要不要?白菀翻了翻袖笼,摸出个荷包来,低头将金钗妥帖的放进去:这是掌印头一回赠给本宫的东西,意义不一样。
待她抬起头时,霍砚正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看。
白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另一支本宫也要。
霍砚手臂搭在白菀肩上,长指闲适的揉捏着她的耳垂:咱家要出崇州,娘娘可有什么想吃的。
白菀这才想起来,上一回霍砚出宫后回来,特意给她带了随口一提的鲤鱼脍。
比起想吃的,本宫更想出宫去,白菀眼睛都亮起来:崇州啊?这是得出京去了?本宫还未出过京城呢。
随后,那一抹光又猝然暗淡:可惜,马上近年关,各国使臣即将入京,本宫走不开。
霍砚乜她:咱家是去杀人放火,娘娘也要跟着?那本宫帮掌印放风好了,白菀还像当真沉思着,坐在他腿上而下垂的双腿,不自觉的轻晃,带着轻薄的鲛纱也随之而动。
霍砚掂量着她的胳膊腿,更嫌弃了:要杀咱家的人,可不会因娘娘是个弱女子而手下留情。
白菀垂下头,拉着他一缕落下来的墨发在指上绕:本宫对掌印要做的事起不上什么作用,所以掌印得快些回来,全须全尾的回来。
顿了顿,又说:毕竟,马上就要十五了。
她说完等了许久,也没察觉到霍砚的动静,等她抬头看过去时,恰巧撞进他眼里。
那双眼中沉淀了血海深仇,经年累月变得越发深不可测,这般定定盯着人看时,只会让人毛骨悚然平白生憷。
偏此刻霍砚眼中漾开一抹笑意,荡开满眼冰寒,如冬过春晓,万物复苏时,山花烂漫。
霍砚俯身啃上白菀的唇,牙齿辗转碾磨,半响才贴着她的唇,一字一顿道:娘娘放心,咱家定在十五前赶回来,好生伺候娘娘。
想起他是怎么个伺候法,白菀的脸上便止不住发烫,从他膝上跳下来,取下架子上的狐裘,散着这头如瀑如缎的青丝,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跑走前还不忘叫走水漾。
她跑过时落下一方丝绢,随着挑起的幔帐翩翩,飘飘荡荡的落在霍砚手上。
浅淡的紫色,没绣什么花样,只有盈盈的苦玫香,昭示着它属于谁。
霍砚将帕子拢了拢,收在衣襟里。
*次日一早,白菀睡得朦胧时,被清桐喊起来。
太后娘娘跟前的浅草姑姑来说,太后娘娘往年在镇国寺求了愿,如今夙愿得偿,该去镇国寺还愿,可正值天寒地冻,太后娘娘折腾不起,就想请娘娘代为前去,由掌印带东厂番役一路护送。
镇国寺位于崇州。
她可以出京去了?白菀猛然掀被坐起来,趿着软底鞋,将围屏上的披风罩在自己身上,便急不可耐的打开殿门。
外头雪色连天,霍砚着一身玄色金线绣蟒纹的大氅站在廊下,玉洁修长的指上拈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狗尾巴草,正逗着过个冬变得越发肥硕的波斯猫雪球玩。
听见动静,霍砚偏头看过来,见是白菀,便颔首低笑。
娘娘还不快些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