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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2025-03-22 08:24:50

霍砚眼看着白菀一下笑起来, 眉飞色舞,好似一潭古井重新引入活水,盎然生机由内而发, 连颊边的酒窝都仿佛盛了一汪蜜,甜滋滋的。

他唇边的浅笑不自觉加深,蹲坐在廊椅上的雪球,受了冷落,不满的喵喵叫。

直到白菀退回去更衣洗漱, 霍砚才慢悠悠的回转头,又拿那狗尾巴草去挠雪球粉白的鼻子,雪球又高兴起来, 追着草根上蹿下跳。

霍砚弯下腰, 伸手摸了把雪球的绒头, 低笑:笨, 可真好满足。

他话音缱绻,难得的温柔,雪球挨着他手来回蹭蹭, 一边喵喵叫得甜腻。

霍砚直起身, 将草根插在石缝里,淡声道:自己玩去罢, 咱家要去和咱家的猫儿耍耍了。

说罢,他不顾雪球喵喵的挽留,团着手,步伐闲适的往白菀寝殿去。

门口没留人, 霍砚象征性叩了叩门, 随后将门推开。

殿内地龙烧得足, 扑面而来的苦玫香不再清冽, 被烘得暖乎乎的,反倒多了几分回甜。

霍砚有些不大适应这暖和的温度,他抬手解了大氅,交给迎上来的绿漾。

绿漾将大氅挂在架子上,正要告诉他白菀在妆奁前梳发,一抬头却见霍砚已经走到了云母屏风边。

她下意识挠挠头,掌印是如何知道皇后娘娘所在的?白菀在水银镜中瞧见了霍砚的身形,也不回头,隔镜朝他笑得嫣然:掌印瞧本宫戴这支钗好看吗?霍砚在屏风旁玉立,静静地看着她娇妍如绽,墨眸中寒潭幽幽,看不出什么情绪。

白菀规规矩矩的挽着普通妇人的高椎髻,髻上金丝缠花型,斜插着一支鎏金玉琉璃步摇,手上正拿着一支莲花簪。

她是上京城内独一份姝色,淡妆浓抹总相宜,披上凤冠霞帔,她是大楚最尊贵的皇后娘娘,换上襦裙,她也只是个连上京城都未出过的小姑娘。

只是去个崇州,便能高兴成这样。

在白菀没得他回应,抬起头看过来时,霍砚眼眸微抬,变戏法似的取出个红木条形匣子,缓步朝她走过去。

霍砚开了匣子给她看,一支百合嵌红宝石蝴蝶金钗,静静地躺在红绒布匣里流光溢彩:今日姑且得这一支,待从崇州回来,咱家再呈些给娘娘挑挑。

白菀伸手摸着那钗。

这是昨夜他许给她的,今日便送来了。

钗上的纹路并不算太光滑,唯有百合和蝴蝶栩栩如生,花蕊上嵌的红宝石与大颗的珍珠相差无几。

霍砚还拿着那匣子,指上戴着的红玛瑙扳指亮得灼目,白菀瞥见后突然福至心灵,这钗不会是他挪了自己做扳指的玉料,自己打的吧?一面想,一面将话问了出来。

谁知霍砚嗤笑着反驳:娘娘瞧着咱家像是会做这些的?白菀权当他死鸭子嘴硬,笑嘻嘻的也不拆穿他,只把钗塞他手里,催他替她戴上。

他杵着不动,白菀也不恼,努着嘴催他:这钗本宫甚是喜欢,还请掌印替本宫戴上吧。

霍砚垂头与她缀满星河的明眸对视,墨眸渐渐漾开笑意,等了半响,才像是勉为其难般,抬手给她戴上。

白菀对着镜左右欣赏,显然这钗很得她心意,一边照镜,一边真情实意的夸霍砚:掌印真是无所不能。

这一次霍砚没再反驳,只斜倚着屏风,面无表情的对镜中美人赞了一句:娘娘今日也甚美。

他的话音依旧是没什么情绪,听起来半真半假,没什么可信度,白菀面上却依旧高兴,连平素端持稳重的步伐也有些雀跃。

待水漾和清桐伺候白菀更衣后,绿漾的早膳也端上了桌,用罢早膳,雨雪也渐歇,白菀便扶由霍砚引着,乘步辇出宫门乘舆车。

步辇的车铃声清脆,叮当叮当传出去很远。

关雎宫阁楼的窗门大敞,寒风呼呼的往内灌,一身单薄素衣的白蕊立在窗前。

脸色青白难看,哪里还有早前的红润好气色,她双手抓着窗围,用力之大,指节都在泛白,因一夜未眠,而遍布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过她宫门后逐渐远去的步辇。

霍砚,昨夜拒她于千里之外的霍砚,对她不假辞色的霍砚,竟与白菀同乘?白蕊的眼珠红得快滴出血来,她昨晚拿着话本翻来覆去看了一夜,怎么也想不通,为何独独霍砚是这话本里不可控的变数。

白菀究竟有什么好!松荼快急死了,愉嫔娘娘听见车铃声便急急来开窗门,也不顾外头天寒地冻,生怕是皇上又召了哪个娘娘伴驾。

她着急忙慌的抱来狐裘给白蕊披上,撇着嘴要哭不哭:娘娘龙嗣要紧啊,万一受了风寒,又不能用药,受苦的还是您自己啊!怨怒使白蕊对严寒浑然无觉,她浑身直抖,却是因满腔怒火而起:她这是要去哪儿?松荼听着白蕊咬牙切齿的声音,身子不由自主的打摆子,抖着声说:皇后娘娘这是替太后娘娘前往镇国寺还愿,霍掌印一路护送而去。

白蕊闭了闭眼,猛然抬手关上窗门,窗门撞在一块儿,发出巨响:不识好歹的阉贼!步辇穿过御花园时,白菀遥遥看了一眼在雪中静谧的关雎宫,对那洞开的窗门嫣然一笑。

她知道,白蕊肯定在看。

白蕊啊白蕊,真是觊觎别人的东西惯了,若是那狗皇帝便罢了,偏她又瞧上了霍砚。

白菀望向身侧,神情慵懒,一脸百无聊赖伸手接雪的霍砚,伸手握住了那只带着赤红扳指,衬得越发修长流玉的手。

可惜要出宫去崇州,不能毁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只好等回来再处理她了,希望她能活到那个时候。

*镇国寺,位于崇州与京城交界的浮玉山,乃历经三朝的千年古刹,至今仍旧香火繁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从京城到浮玉山,紧赶慢赶也不过半日的功夫,皇后出行是大事,如今全权交给了霍砚,便由东厂番役代行銮仪卫职责,也减轻了不少繁琐。

番役的脚程更快,哪怕带着白菀,一路也只花了不超过两个时辰,刚好在正午时分,攀上浮玉山,将舆车停在镇国寺门外。

白菀挑起车帘往外看,镇国寺位于浮玉山半山腰,要比山下更冷些,皑皑白雪积在屋瓦上,迎客松上,连门前的石狮子头上,也顶着绒雪,却并不显得邋遢杂乱,反倒更添缥缈的佛韵。

恰巧一双玉白的手伸出,抹去两只石狮头上的雪。

白菀循着手看,直至那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她才抬头看那双手的主人。

是个面如冠玉,眉目舒朗的僧人,瞧着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额心一颗朱砂痣嫣红似血,过于夺目,倒夺了僧人本身的风姿。

娘娘这模样,比色中饿鬼也无甚差别了。

耳畔突然响起霍砚阴阳怪气的冷讽,白菀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他。

白菀柔声解释道:我好奇罢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瞧着让人恨不得咬一口。

霍砚忍了又忍,忍不住就伸手去掐白菀脸上的肉,扯着她脸皮揉捏,呲着牙,冷森森的看她:娘娘又在信口胡诌。

白菀出了宫,便不爱自称本宫,偏霍砚还一口一个娘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拐了皇帝的女人似的。

她忍着痛,一脸正色,一字一顿的看着霍砚被讥讽堆满的眼瞳:掌印又忘了,我出了宫,便不再是皇后,而是掌印夫人。

她的神情太过严肃,又含着包容万物的温柔,霍砚看着看着,手下的动作渐松,回转身下舆车。

他站在车下,朝她伸手,慢悠悠的说:夫人请罢。

白菀笑得眉眼弯弯,将手放入他掌中。

她才借着霍砚的力下来,门口那僧人便缓步迎上来,合十双手朝白菀弯腰行礼:阿弥陀佛,贫僧静渊见过皇后娘娘。

说罢,又朝霍砚行礼:霍施主。

白菀这回属于微服出巡,行装并不繁琐,沿途一路上山,来往香客也以为不过是哪家贵夫人来上香祈愿罢了,这和尚却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白菀不动声色的打量他,镇国寺住持便是静渊大师,可她怎么记得,静渊大师成名已有五十余年,眼前的和尚瞧着最多三十,怎么也对不上想象中白眉白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不过显然,他与霍砚是相熟的,若是霍砚告知他自己的身份,倒也不奇怪,若他真是静渊大师,就更不奇怪了。

是以,她抿嘴没做声。

霍砚牵着白菀的手,冷冷淡淡的乜静渊:这是咱家的夫人。

静渊并未反驳霍砚的话,面上祥和的浅笑丝毫未变,不卑不亢的引白菀两人进去。

他一路将两人带去居士林,沿途遇到的僧人香客,无不向他双手合十拘礼,口念佛号。

霍砚看着两间相隔的厢房,面露不满:分两间房做什么?静渊八风不动,念了句佛号:佛门清净之地,男女自是不能共寝,霍施主若是不满,山脚下有一处客栈可住。

他竟是在撵霍砚走,这天底下,敢撵霍砚的人能有几个?白菀静静地听着两人交谈,霍砚一路只与静渊说了两句话,可这短短两句话,却透着对旁人没有的熟稔。

她眨眨眼,转身对霍砚道:我下去更衣洗漱。

说罢,便领着水漾绿漾推门进去。

霍砚目不转睛的看着白菀的身形消失,半响才懒散的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静渊。

才一年未见,你这秃驴瞧着怎老了不少?三十一章镇国寺的居士林很大, 小院围成一个圆,中间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树干粗壮, 枝叶常青,树冠上顶着积雪,往前的佛堂里香火缭绕,如同云间仙境,更显佛韵悠长。

静渊转身望向菩提树, 天然上翘的嘴角看不出喜怒: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贫僧自也逃不过。

霍砚立在他身侧,眼神虚渺, 好似也在看雪, 又好似透过连天的雪幕, 在找寻着什么:生老病死?咱家十五年前见你时, 你便是这模样。

他语气中透着嘲讽,虽没说出来,但明里暗里都在暗指静渊是个妖僧。

静渊只是笑:贫僧圆寂之时定会给霍施主去信的。

一道凄厉又悲怆的鸟鸣声乍响, 一只灰扑扑的鸿雁从菩提树上跌落, 几次扑腾翅膀想回树上去,却只到半空便坠落, 掀起绒雪渺渺,最终无力的栽在雪地里,一声继一声的哀鸣。

静渊捻着佛珠,古井般无波的双眸中映着皑雪, 望着错过迁徙而离群的孤雁神情悲悯, 额心的朱砂痣越发殷红, 慈眉善目如同慈悲的佛陀。

他踱入雪地, 念了句佛号,将雪中的孤雁捧起,以体温暖之。

霍砚冷眼看着静渊做这徒劳功,冬日离群的大雁,活不到来年春天。

静渊将大雁抱回来,细心抚去它身上的细雪,用小沙弥递来的棉布将其裹起来,继而吩咐道:它与我有缘,就安置在我的禅房吧。

小沙弥抱着大雁退下。

静渊取了帕子擦手,一边说:霍施主觉得贫僧所为徒劳无功,可施主也不信神佛,却年年来点长明灯。

不过是为了提醒他们,仇还未报完,别急着投胎,霍砚面容冷淡,恰有寒风呼啸,掀起他的大氅,露出里头猩红的长袍,如一身洗不净的血色。

静渊躬身朝他作揖,口念佛号,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手上数念珠的速度更快了些。

霍砚垂下头,阖眼挡住眸中大半的神情,玉洁的长指捏着扳指转,转一圈便是一个人名。

稚子何辜,静渊叹了一句。

霍砚手下一顿,蓦然笑起来,白牙森森,昳丽无双的面上爬满阴鸷:咱家死时也不过十岁。

他称自己已经死去。

是啊,真正的姜瑾早已化作青烟,现在活着的是霍家主支的嫡长子霍砚,是地狱里爬回来索命的厉鬼,是尸身尚未腐朽的活死人。

他们犯下罪恶时,也未想过稚子无辜。

被鸩杀的霍惠妃,替他死于烈火焚烧的霍砚,叛国之罪阖家斩首的颍国公府霍家。

霍砚永远都会记得,庆和元年的腊八节,宫中大宴,君臣安乐,而午门之外,刽子手钢刀高举,鲜血迸溅,霍家人身首分离,雪和血交融,弥漫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欢声笑语中,一朵朵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盛放,他却在漫天大雪中,在血污中刨出他们闭目的头颅,求来针线将霍家人身首缝合。

五十八具尸首,他缝了一夜,还没来得及一一安葬入土,五城兵马司便寻来,任他百般阻拦哀求也无济于事,霍家人的尸首被曝在城门之上,被途经的百姓唾骂。

多可笑,一辈子忠君爱国的霍家人,满门忠烈的霍家人,最后却因为皇权更迭,落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千夫指万人骂。

他的母妃饮下毒酒,鲜血一口一口喷涌,俯在他耳边告诉他:活下去。

他被幽禁深宫,火势蔓延楼台坍塌,真正的霍砚在烈火中与他招手:活下去。

霍家获罪,被缉入诏狱,颍国公拼尽全力将他送出来,临走时摸着他的头:活下去。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得活着,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去将霍家人的尸首抢回来。

他在城墙下日日夜夜的看着,每一个大雪纷飞,寒冷刺骨的冬日,看着他们的尸身化为森森白骨,才被从城墙上卸下来,丢弃在乱葬岗。

雪夜里,乱葬岗,他徒手刨坑将他们依次埋进去,耳畔的寒风呼啸如同鬼哭。

他幼时曾很害怕话本里神鬼志怪的故事,如今才知道,吃人的可不是鬼怪,瞧瞧高堂上坐的英明帝王,明堂之下的清廉朝臣,哪个不是面若常人心似恶鬼。

如今世人称他是恶鬼,啧啧,可不足他们的千万分之一二。

咱家从不冤枉任何一人,所以他们都是罪有应得,霍砚低低笑起来,他捏着红玛瑙制成的扳指对着天光看,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血红,一如他母妃溅在他脸上的血,滚烫,灼烧。

姜家人还没有死绝。

那以血肉筑成的龙椅,以森森白骨奠基,要一把火烧个精光才好。

这姜家的江山,气数到头了。

静渊长长的闭目,双手合十,默念地藏经:五十八盏长明灯的灯油已备好,施主自可前去佛前供灯。

霍砚慢悠悠的将扳指套回指上,看了一眼白菀紧闭的院门,缓步随小沙弥往长明灯楼去。

静渊却伫在廊下并未离去,直至将一整卷地藏经念完,才缓缓回转身:皇后娘娘为何不现身。

院门咿呀一声打开,换了一身素色绣荷短袄的白菀,在门侧玉立,她动了动嘴,最后还是颔首默认:我并非有意偷听。

不管是静渊,还是霍砚,他们都知道,她方才一直站在门后。

白菀垂下头,长睫轻颤,眼底思绪翻涌,发间的步摇轻晃,蝴蝶金钗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五十八盏长明灯,五十八条人命,霍砚甚至给自己也点了一盏,他从未把自己当做活人,所以他风雨不惧,寒热无感。

一个死人,又怎会有感觉呢。

年年不断的长明灯,他不光是在提醒霍家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的身上背负着五十八条人命的血债,血债未偿,他日夜如烈火噬心。

白菀复又抬起头,看向静渊。

他这人一如他的法号,静渊静渊,静谧如渊,白菀看不透他,就像曾经看不透霍砚,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心怀善意普度众生,却明知霍砚即将掀起什么样的风浪,而无动于衷。

他到底是佛陀,还是恶鬼,普度众生,度的是极乐,还是苦海。

因果循环,静渊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甚至弯唇笑了一笑:出家人不染俗尘。

那他还帮着霍砚?白菀心底生疑,不打算再与这奇怪的和尚多说,噙着笑转移话题道:本宫这回来,是替太后娘娘还愿,请问住持需得准备些什么东西。

静渊拨着念珠,狭长的目微阖,面上的慈悲相,与殿堂上的佛像如出一辙:何人许愿,自得何人来还。

他的话音不疾不徐,如同佛音袅袅,令人如沐春风。

白菀若有所思的颔首,静渊说得也不错,她不是太后,不知她许了什么愿,还也还不上。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白菀张望了一下,没找见熟悉的玄色身影,便问:不知掌印在何处点灯?可否请住持寻一沙弥替我引路?静渊抬手一指高耸的灯楼。

白菀了然,恰巧两个漾收拾好出来,三人便一同向静渊福身请辞。

她们顺着回廊朝灯楼走去,出了居士林,外头的香客越发多起来,各个佛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平民百姓,官宦夫人,有的是来许愿,跪在蒲团前满脸虔诚,有的是来还愿,红光满面难掩喜色。

长明灯楼足有九层,水漾上去问了守门的小和尚才知道,霍砚所在最高的九层。

白菀看着高耸入云的灯楼,叹了口气,认命一级一级往上爬。

每一层都供着一座金身佛像,佛像不同,供灯求愿的人也不同,越往上,人越发稀少,等到九楼,便是一人也看不见了。

长长的走道内,陈福默默地守在一处门边。

白菀扶着墙轻喘,定了定才朝那边走过去。

陈福看见白菀,什么也没说,只侧身让她进去,两个漾依次站在陈福身侧。

白菀脚下没动,她探头打量着殿内。

很显然,整个九层唯有这间佛殿,殿内并不多宽,一盏盏长明灯灯火明灭,高大无匹的金身佛像,面目慈悲的望着底下添灯油的玄衣男子。

霍砚面上的神情并不严肃,动作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灯油却一滴不撒。

白菀无声的看着他,眸中思绪层叠,心里再一次问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她真的能控制得住这一头凶兽吗。

霍砚要做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他要毁掉姜家的江山,屠尽姜家人,一如被满门抄斩的霍家。

可他如此做势必会牵起动荡,大楚常年重文抑武,外强中干,强盛不如往,辽国鲜卑虎视眈眈,一旦朝中分崩离析,这两只饿狼绝对会扑上来扯下大楚一块肉。

霍砚才不会管旁人的死活,百姓安乐与他何干,说不定城毁国破,他还要赞一声妙哉。

姜家人死不死,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大楚。

最后一盏灯油添完,霍砚恰巧起身回眸,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白菀却看清他眸中尚未平息的血海,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她能不能,以爱为囚,以自身为笼,困住他,束住他。

霍砚缓步向她走过来,冷峻的眉目越发柔和,他在她面前站定,捏了捏白菀的手,随意道:娘娘怎来了?白菀唇角缓缓勾起,主动握紧霍砚的手,埋进他没有温度的胸膛,屏息寻着他几乎沉寂的心跳,柔声道:想请一尊菩萨回去。

她想,她应该能。

雪狐绒的披风毛茸茸的,团着白菀的脸像极了雪中灵动的狐狸。

霍砚怀中一暖,馥郁的苦玫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挑眉,垂下的手蜷了蜷,半响才缓缓抬起,搭在白菀的腰上。

支起的步摇戳在他下颌,凉幽幽的,霍砚埋首在白菀肩窝里深嗅,直至女儿香将他周身填满,才满足又慵懒的说:求神拜佛不如求咱家啊娘娘。

白菀身子一僵,绯色迅速攀上她的耳尖,指尖掐着霍砚腰间的软肉使劲一拧。

霍砚嘶了一声,垂头看着白菀璀璨如曜的眼瞳,满腔怨愤荡散,她的耳垂粉粉,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看着白菀耳垂上的白玉耳铛,面露惋惜,退而求其次的摩挲着掌下的细腰,慢悠悠的说:庙会去吗?*小沙弥叩开禅房门,俯身在静渊耳畔轻声道:师父,两位施主去了山下逛庙会。

静渊正侍弄着那生命垂危的孤雁,将它捧到碳炉边,拨了拨它渐干的翅膀,见它似又活过来,黑豆眼骨碌碌直转,才笑起来。

一边吩咐小和尚研墨。

小和尚观真一脸不情愿:师父您都吐血好几回了,能不能不写了?静渊坐在案前提笔,每落下一笔,额心红痣血色更盛。

帝星旁落,大楚危矣,已扶不正帝星,总要将凤星稳住,我这是在为大楚百姓谋命。

三十二章正午时雪停了, 圆日挂在当空,柔和的光晕普照,浮玉山下的浮玉大街上, 庙会开得正热闹,熙熙攘攘的笑闹声连山上也隐隐耳闻。

庙会亦称庙市,坐商行商,流动摊贩络绎不绝,案台上奇珍异宝, 也有卖些零碎物件的,百货云集,也有杂耍、行像等等, 夜里则要更热闹些, 烟火彻夜, 搭台唱戏, 相声绕梁,盛况非常。

白菀本不爱热闹,但她也许久未置身在如此浓厚的人间烟火气中, 耳畔是喧闹的叫卖声, 杂耍叫好声,她和霍砚在人流中挤挤挨挨, 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加深。

除去霍砚上回带她出宫,离她再出门凑这般热闹算起来也有两年,那年灯会,倒没猜几个灯谜, 唯独捡了个步离。

白菀边走边挑些小玩意儿看个稀奇, 不再和上次一样, 只看不买, 反而兴致勃勃的瞧上什么便指使着霍砚给钱。

这边买些小摆件,那边买把折扇,瞧见卖糖葫芦面人的也跟着赶,脚下雀跃,不负以往端庄,与寻常未出阁的姑娘也没什么区别。

霍砚看着她沿街一路走,由一开始浅浅试探的矜持,彻底放开,积压多年的暮气荡然,眉目间活泼灵动,芙蓉似的面上娇妍如绽,杏眸粲然如星,一些孩子心性悄然显露。

若是他不说,谁能知道这是大楚最富盛名的皇后娘娘呢。

霍砚接过白菀拿不下的小物件,往虚空一递,自有番役从人群中出来,毕恭毕敬的接过。

下一瞬,一支啃了两颗的糖葫芦递到他嘴边,霍砚皱着眉不肯张嘴,嫌弃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根糖葫芦又晃了晃,白菀凑过来笑盈盈的看着他:很甜,不酸。

霍砚默不作声的看她。

她脸上红扑扑的,白里透粉,眉目间的飞扬雀跃令人动容,唇上沾着糖渍,更显盈润诱人。

白菀眼看着霍砚眸中漆色更浓,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他猛然拽住手腕,整个人被惯性带着往前栽进他胸膛里。

霍砚拉起她披风后连着的兜帽,将她满头满脸罩进去,才勾起她下巴,俯身在她唇上辗转落吻。

街上人头涌攒,人流在他二人身侧穿行,大楚民风开放,相吻的两人并不令人侧目。

霍砚只是不想,有人瞧见独属于他的另一种绝色。

他这么大胆!白菀惊得双眼圆瞪,唇齿间的亲密让她脸上迅速攀上热,无意识攥紧了霍砚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芦也落在了地上。

再被他放开时,白菀摸着被啃红的嘴又气又羞,看着不能再吃的糖葫芦,忍不住朝霍砚小腿上踢了一脚,半嗔半怒的瞪他一眼,才提着裙跑开。

霍砚掸了掸起皱的衣襟,回味了一下,确实挺甜。

他咂摸着算了算,白菀才十八岁,可不就还是个孩子吗,比他足足小了七岁。

白菀摸着发烫的脸,也不敢跑太远,瞧见不远处有一妇人摆了一摊子胭脂水粉。

姑娘家大多爱些脂啊粉的,白菀只是瞧着沉稳,内里与旁的姑娘没什么两样,高高兴兴的凑过去,在各色的胭脂前流连。

霍砚你瞧,这颜色好看吗?白菀挑了罐玫红色的胭脂,用指腹沾着抹在手腕上,扬起给他看,一面兴致盎然的问他。

霍砚离她一步之遥,不远不近,手里拿着根新买的糖葫芦,慢悠悠的跟过来,嘴里嚼着一颗,一边随意的瞥了一眼,评价道:不及夫人容色万分之一。

摊铺前本还围了些夫人姑娘,白菀独自靠过来时还不觉什么,只惊觉崇州竟还有如此姿色绝然的女子,等霍砚渐渐走近,众人震惊他面容昳丽,又平白惧怕他那高不可攀的冷绝气势,下意识纷纷往旁边退去,缩在摊铺旁来回打量着两人。

白菀脸一红,嗔怪的瞪他:我是问你胭脂好不好看。

胭脂铺子的老板是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妇人,闻言也笑起来:自是比不上夫人的国色天香,夫人肤若凝脂,用上这胭脂更是锦上添花,夫人若喜欢,郎君不妨买回去给夫人耍耍。

她眼睛毒辣,单看这一对儿夫妻出尘的气势,便知道这俩断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许是哪家王公贵族出来凑热闹的。

夫人,郎君。

霍砚嘴里回味着甜,面无表情的颔首:各择一色,包起来。

老板面上喜不自胜,连连应是,手脚麻利的挑颜色,一边笑嘻嘻的对白菀赞不绝口:夫人好眼光,择了个待你如珠如宝的好郎君。

白菀被旁边姑娘夫人艳羡的目光看得脸红难耐,低着头用手绢擦去腕上的胭脂。

随后去拉霍砚:那边有杂耍,我们也去瞧瞧吧。

霍砚由她拉着,墨眸落在她一点红的耳朵尖上,舔了舔牙。

她没有反驳那老板的称呼,霍砚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因此而高兴。

被她一双软手牵着,他甚至觉得,耳畔那些让人忍不住杀意躁动的喧闹也没那么刺耳。

白菀满眼被杂耍吸引了注意力,番役不动声色的替他们从人群中辟开一条道,两人得以挤到最前面。

她生得过于夺目,惊了不少人的眼,正要凑上来和白菀搭话,后头跟个煞神似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霍砚又跟上来,心有绮思的几人顿时做鸟兽散,而其他被挤开的百姓连多几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缩着脖子往旁边躲。

周边没了人,白菀更觉得自在,乌溜溜的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台上。

台上的杂耍艺人,正蒙着眼朝远处的靶子上扔飞镖,那靶子上没有红心,只有个四肢被绑的男子。

蒙眼艺人手中的飞镖脱手,白菀当即拿霍砚的手捂眼不敢看,待下一阵掌声响起时,才小心翼翼的放下他的手,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那标堪堪插在男子身后的靶子上,离他的脑袋只差毫厘。

看着白菀后怕地直拍胸脯,霍砚只觉得好笑,这是他们吃饭的手艺,占的也是观众猎奇的心理,自然不会奔着卖命去的,一个卖艺,一个看戏,银货两讫罢了。

瞧瞧周围那些人,哪个不是在飞镖出手前一刻起哄,却在扎空时唏嘘,他们想见的可不是人肉靶子安然无恙,而是那人头破血流,世人心中多数恶,也只有这傻皇后心软。

身畔叫好起哄声越发热烈,另有个孩子拿着铜锣敲敲打打,高声说着吉祥话。

白菀拧眉看着,那孩子晒得黢黑,如此冰冷刺骨的天气里,就穿着一身褐色短打,口唇冻得发乌,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奈何那孩子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卖账的观众却少得可怜,唯有少数几人大方,丢了几个铜板予他。

即便如此,他面上并不见沮丧,反而更加卖力的敲起锣,说吉祥话的声音也越发响亮。

白菀却注意到,蒙眼那艺人,似是挪了动作。

她眯眼往靶子上看了看,下一镖恐怕要落在那人身上。

因此,在那铜锣盘递到她面前时,白菀手一松,往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铜板的盘里,放了个十两的银锭子。

那孩子两眼放光,直跪下来磕头喊贵人。

四周嘈杂的话音渐弱,这两人容色过人,大多数人眼睛落在他们身上,便挪不开眼。

他们着那位貌似天仙的夫人再扔出个银锭子:我要下一镖落在靶子上。

众人眼睛当即便亮起来,心里又在暗自鄙夷,瞧着是个天仙,没想到却是个心如蛇蝎的。

那孩子磕头的东西一僵,黢黑的脸色看不出变化,唯有眼中渐蓄起泪,他犹豫半响,咬咬牙点头。

那一滴热泪,落在地上,融进雪里。

我是说,人身后的靶子上,白菀数了数蒙眼艺人手中的镖,接着又补了句:中一镖十两银子,两镖二十两,以此类推,直至他手里的镖用完。

那孩子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眼皮上还挂着泪。

那边蒙眼的艺人显然也听见了,连忙问道:夫,夫人此话当真?白菀听出了他话音中难掩喜意,对那孩子点点头,又道:但有个前提,若有一镖扎中人身,便只能得十两银子。

即便是十两,也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这十两,足够他们整个杂耍班子吃喝不愁一季,若是能得更多,那他们再也不用天寒地冻出来卖艺,也能让小豆子吃饱穿暖,上学堂去读书。

蒙眼艺人一口应下,他心下鼓动,手心跟着起汗,头一次遇上如此大方的主顾,他难免紧张。

他长长的呼气又吸气,自第一镖出手,剩下的便越发顺畅,最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完美的落下最后一镖。

白菀自然而然的朝霍砚伸手。

霍砚看着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用手里的糖葫芦戳她嘴,歪头乜她:夫人使得大方,也是得还的。

他口上虽这么说着,却也老老实实将钱袋子递给白菀。

他一下又一下用糖葫芦戳她的嘴,甜腻的糖渍蹭在她唇上,意味不言而喻。

白菀当着他的面把糖渍舔掉,踮起脚凑在霍砚耳边道:我的口脂有不同的滋味,下回让掌印尝尝葡萄味儿的。

她面色酡红,长睫卷翘眼尾上勾,带着点红,不自觉的魅倾泻。

霍砚揽着她腰的手猝然收紧,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中显然起了兴:夫人说话可要算话。

白菀靠着霍砚,数了五个十两的银锭子出来,递给抱着铜锣盘,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崽子。

她摸了摸小孩毛茸茸有些刺手的硬茬发顶,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埋首摸着银锭子,甚至用牙咬了一口,看着上面清晰的牙印,仰头对白菀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叫小豆子。

白菀看得好笑,更多的却是心酸,大楚建国五百年,已由繁荣走向衰败,由底下的民生便能看得清楚。

她看着小豆子瘦弱的肩,叹了声:小豆子,拿着这些银两让爹娘去做些小生意,你也得去学堂上学。

瞧着白菀对旁人温柔,霍砚不耐烦的直啧嘴,瞥眼往旁边看,便见一架华丽非常的马车由远及近,车铃声清脆悠悠,却伴着凶狠的斥骂声。

滚开,通通滚远些!三十三章在狭道上奔驰的马车很大, 马车车辕上坐着两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大汉,一人驾车, 一人手持长鞭,不断朝两侧躲避的百姓身上挥打。

滚开,快滚开。

挡路的贱民!大汉厉声咒骂,手上的长鞭不停,原本闲适逛看游走的百姓骤然乱起来, 不断左扑右躲。

有的百姓躲避不及,直接一鞭抽在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他们却敢怒不敢言, 因这马车华贵非常, 一看便知是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白菀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 待看清时,柳眉便拧成结:辽国人?辽国虽与楚毗邻,但服饰衣着全然不同, 车辕上的两个大汉, 左祍圆领袍,髡发露顶, 再明显不过的辽国装扮。

才腊八,辽国使臣便来了?白菀眉头紧皱,神情沉凝。

显然,这些辽国使臣才进崇州往京城去, 许是不知庙会期间大街上车马禁行, 才在此横冲直撞。

偏偏他脚踩在大楚的土地上, 还如此张扬跋扈, 连个驾车的奴才,都操着四不像的楚话称大楚百姓贱民,可见辽国是越发不把大楚放在眼里了。

霍砚听出她语气不善,凤眸微眯,若有所思的颔首,略一挥手,隐在人群中的东厂番役悄无声息地引着慌乱的百姓回避。

那马车疾驰,眼看着就要行至跟前,白菀正要拉着霍砚往后退几步,省得遭无妄之灾时。

突然,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顽石,车轮一撇,马车也跟着一晃,马匹受惊嘶鸣,随即竟朝着杂耍这一块儿空地奔来。

杂耍摊子前围着的百姓更多,眼看着马车一头撞进来,吓得又推又搡,有些惊慌之下崴了脚跌倒在地上,却也爬不起来,徒劳的任由慌乱的人们踩踏。

驾车的辽国大汉像是极兴奋,满脸轻蔑讥嘲的看着慌乱躲避的大楚百姓,甚至不拉缰绳,由着受惊的马乱窜。

霍砚反应极快,几乎在马车撞过来的同一时间,将白菀往怀中一待,随即旋身避开。

水漾从人群中闪现,瞥见那被人踩在脚底的老妇人,略犹豫了一瞬,上前借着巧劲荡开人群,把人搀起来。

待白菀再睁眼时,她已经安然的站在另一边,恰好瞧见水漾弯腰扶起一位老妇人。

白菀正要朝她笑笑,却一眼落在小豆子身上,他满脸惊恐的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抱着铜锣盘,浑身哆嗦得厉害,而他面前,是辽国大汉桀桀怪笑,是马匹嘶鸣着扬蹄,恍若一座小山的马车离他不过咫尺。

这样下去,小豆子不是被撞死,就是被马乱蹄踩死。

霍砚!白菀瞠圆了眼,眼睛还死死看着小豆子,手上却慌乱得直拽霍砚的衣襟:救他!救他!霍砚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脚下一勾,踢起脚边的竹竿,另一只手接过,轻飘飘的,扔飞镖似的朝已然癫狂的马掷去。

小豆子的父母终于发现了他,他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身形瘦弱的妇人不顾一切的朝小豆子冲过去。

白菀只觉自己鼻尖泛酸,眼前起雾,顿时不敢再看下去,下意识往霍砚怀里躲,她的肩都在颤,生怕再抬头时,小豆子便躺在血泊里。

先是一阵利刃入肉声,再是一阵闷响,随即,一切都安静下来。

白菀在霍砚身上浓烈的苦玫香中,嗅到了一丝血腥臭,而那股血腥味渐渐变得更加浓郁。

霍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眼眶鼻头还带着红印,杏眼里雾气蒙蒙。

胆真小,这点事便吓得流泪?长指轻抚她泛红的眼尾,轻拍白菀的肩,将她摁回自己怀里,低声道:别看。

白菀在黑暗中眨眼,一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而另一只手,由始至终被他握在掌中。

霍砚好像从未让血色污过她的眼。

她乖顺的靠着不动,闷声问:小豆子呢?霍砚的臂膀环过她脖颈,指尖捏她耳朵,漫不经心道:死不了。

他慢悠悠的抬眸,望着不远处的狼藉。

小豆子被他母亲抱在怀里,两匹疯马歪栽在地上,脖颈上豁着个硕大的血洞,已经没了气息,而那根并不锋利的竹竿,带着一杆粘稠滴落的鲜血,直插进对面的围墙里。

而四周劫后余生的百姓,纷纷看着霍砚,眼中没有感激,更多的是恐惧。

驾车的马骤然死亡往地上滚,马车被牵扯,跟着在围墙上狠狠一撞,将驾车的两个大汉,以及车里的主子通通甩了下来。

大汉口里说着辽话,骂骂咧咧的爬起来,侍女模样的姑娘,慌忙将再雪地里囫囵滚了一圈的红衣身影扶起来。

白菀耳尖的听见街后又传来一阵细密的马蹄声,忍不住拽拽霍砚的手:又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马蹄声便近在耳畔。

白菀踮起脚,越过霍砚的肩看出去,随后跟来的应该也是辽国使臣,为首两个男子神情肃穆,气宇轩昂,一人头戴冠,长发挑了几缕编成辫子,身上着绯色圆领花袍衫,另一人则着玄色半臂长袍,身后跟着护送的骑兵。

看清打头那人的面相时,白菀极缓的眨了眨眼,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不怕了,白菀低声对霍砚道。

她的声音向来细软,低声说话时有些咬字不清的软糯,娇声娇气的,惹人生怜,但她冷声正音时,那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便油然而起。

换个比喻来说,应当是猫儿伸爪子和收爪子的区别。

霍砚不置可否,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微松,滑下来扣在她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她腰上的青玉流苏禁步。

白菀探头看出去,绕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仍旧吓了一跳。

从马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撒了一地,插进对面墙上的竹竿凝着血,侧倒在地上的华贵马车几乎散了架。

这也太凶了。

霍砚歪头看着她白嫩光滑的侧脸,看她透亮的眼眸,自然没错过她脸上那一瞬的僵硬。

她在眨眼,在想什么呢。

侧着头看不见她眼里的情绪,霍砚突然有些烦躁,想掰过她脑袋,看看她眼里,有没有如那些不知好歹的人一般,满是恐惧。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一手掐着她脸颊两侧,将她脸扭过来,两人旁若无人的,几乎头碰着头,霍砚亲昵的蹭蹭她鼻尖,低声问:娘娘在想什么呢?白菀被迫与他眼对眼,看着他满脸不以为意,实则眼底的执拗几乎要冲破那一层掩盖的墨色了。

她有点咬牙切齿,这假太监动不动就阴阳怪气。

白菀的眼睛本就圆,凑近而放大的瞳孔更和猫似的,她一瞬不瞬的与霍砚对视,郑重的道了一声谢:谢谢你救了小豆子,救了这么多人,掌印是大英雄。

霍砚哈了一声,仰起头,唇边的弧度有些讥诮。

竟然有人称他英雄,这傻皇后恐怕不知道,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这里所有人都差点活不成。

她才是英雄,让他们得以保命的人,是她。

霍砚捏了捏白菀红彤彤的鼻尖,略显刻薄的批判道: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白菀被他捏得直皱眉,正要说话,那头的辽国人,似是问清了始末,后来的两个男子并着那位马车上的红衣女子,一同走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阻本郡主去路,还杀死了本郡主的马!白菀转头看过去,出声的是那位红衣女子,她生得一张瓜子脸,肤色白皙,柳眉挑起,一身赭红左祍窄袖袍,头戴流珠黄金冠,耳侧两边的发用彩绳绑了辫子,颈戴琥珀璎珞胸佩,浑身珠光宝气,显然极受宠。

她手上抓着一条火红的长鞭,气势汹汹的瞪着白菀,至于她为何不找霍砚麻烦,兴许是不敢,也是,他虽生得漂亮,一张脸昳丽无双,可他周身气势带煞,鲜少有人第一眼见他是不怕的。

而跟在辽国郡主身边的绯衣男子,在看清白菀的面容时,眼瞳陡然一缩,脚下微不可查的顿住。

白菀却没看他,仰头去看霍砚,他们二人方才的姿势过于亲昵,有不少人看得清楚,显然不好表露她的身份。

她这点小动作,霍砚怎会不明白,他抬抬眼,不甚在意道:若是介意,杀光他们便是。

他话音不大不小,却恰恰好传入辽国人的耳中,辽国郡主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招呼骑兵护卫。

绯衣男子却上前一步,正色朝白菀两人拱手道:我乃辽国太子耶律骁,又指着另外两人介绍:这是我的兄长耶律驰,这是东阳郡主耶律馥。

耶律骁再次拱手,却是对着霍砚,他唇线紧绷,俊朗的面容肃穆:我堂妹不知礼数,扰了两位雅兴,还望两位海涵。

霍砚显然不想搭理他,连眼皮都不肯抬。

我们并未被打扰,你不需要向我们道歉,白菀望着耶律骁,接过话,唇边笑意浅淡疏离,她指着旁边伤痕累累的百姓:你们应该向他们道歉。

霍砚一直在看她,白菀今日穿得素净,发饰也只有简单的两支钗环,可她只需站在这儿,便贵气天成,有凤来仪。

耶律骁看也不看四周的楚国百姓,脸色分毫不变,转头对满脸骄横的耶律馥丢下两个字:道歉。

耶律馥小脸尖削,眼里满是屈辱,用辽语低声骂了句什么。

白菀却恰巧听得懂几句,她面上笑意顿消,声音也冷下来:既然贵国郡主视我大楚百姓如草芥,看来贵国也无意与我大楚交好,既然如此,太子最好即刻返回辽国。

她话未说完,但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霍砚饶有趣味的看着白菀,现在的她又像什么呢。

啊,像一国之母。

耶律骁连忙说:辽国并无此意,辽国仍旧愿意长久与楚友好邦交,我代她向楚国的百姓道歉。

耶律馥急了,她从未见过耶律骁对谁如此卑微,忍不住扯着他袖子跺脚:兄长,你和这贱民有什么好说的。

耶律骁撇脸去看白菀,他知道她一定是听懂了,毕竟她的辽语是他教的。

三十四章乌云积滚, 微弱的冬日太阳被遮蔽,一阵朔风起,鹅绒似的雪又开始漫天飞舞。

耶律馥口里说着辽话, 自以为无人能听懂,眼皮向下微瞥,嫌恶和鄙夷明显。

寒风翻起霍砚玄色的大氅,里头一身绯衣如火,他极缓的抬眼, 墨眸渐次被寒霜布满,本就少见的愉悦劲自他周身消散。

耶律馥还拉着耶律骁跺脚撒娇,平白觉得一股幽寒从脚底往上爬, 一回头便瞧见霍砚那面无表情的脸, 先是惊他相貌昳丽惊艳, 继而便被他那冰冷不带温度的眼眸摄住, 心底攀上一阵没来由的恐惧。

霍砚把玩白菀腰间禁步的动作已然停下,望着耶律馥的眸中阴鸷:你有胆,就把方才的话给咱家再说一次。

耶律馥虽是辽人, 却也知道‘咱家’是宦官的自称, 她心中虽莫名生惧,却也暗自惋惜这般俊秀天成的男子竟是个太监。

本郡主和你们这些低贱的下人有什么好说的?区区一个太监, 她就更不怕了,耶律馥眉目一横,满脸娇扈,又见白菀与霍砚姿态亲昵, 自然而然的将她看成了他的对食。

因自己平白对个阉人生惧, 耶律馥有些恼羞成怒, 手中的长鞭往地上一甩, 溅起一阵雾,再抬起直朝白菀面门抽去,一边厉声叫骂:本郡主说错了?她不就是个自甘下贱的!耶律馥楚话说得流利,一连串嘲讽响亮又刺耳,她手中的鞭子凌厉,鞭尾带刺,闪烁着银铁幽冷的光芒。

一旦这一鞭落在白菀身上,只怕要被那些倒刺狠狠带下来一块皮肉。

白菀只在鞭子挥来的一瞬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耶律馥那气势汹汹的一鞭直接被霍砚轻而易举徒手抓住。

霍砚手抓住鞭身,望着耶律馥的眸中一片死寂,脸色越发阴沉,唇畔猩红微勾,他略一使劲拽,耶律馥当即不受控制的飞过来,他修长玉洁的五指成爪,纤细脆弱的脖颈落入他掌中。

耶律馥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手中的长鞭随即落在地上,她的脸色由白变红,额角青筋暴起,檀口大张,糜红的舌头直往外吐,双手拼命抠抓着禁锢在她脖颈上的铁爪。

霍砚眉峰凌厉,凤眸血色浓稠,他嗓音低哑: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咱家的夫人岂是你能胡乱攀咬的?眼看着耶律馥要被活生生掐死过去,耶律骁浓眉紧皱,他上前几步,深深朝霍砚躬身:堂妹口无遮拦冒犯了贵人,骁自知其罪无可恕,可她年纪尚轻,不知轻重,还请霍厂督饶过她一回,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骁日后定会对她多加管教!耶律馥是他带进楚国的人,若她死在这儿,不但楚国与大辽的矛盾会激化,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他都得救她。

可不论他做何保证,霍砚仿佛充耳不闻,手下丝毫不松,一副非要杀耶律馥泄愤不可的凶戾模样。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耶律驰眉心一横,他和没脑的耶律馥不同,东厂提督霍砚的凶名,不但在楚国人尽皆知,在辽也是如雷贯耳。

楚国人怕的是霍砚凶神恶煞,把持朝纲残害忠良,而辽忌惮的是他仿佛天生天得的用兵如神,几年前他率兵大败鲜卑,用神鬼莫测的兵法计谋,带区区五千人,将鲜卑数十万人耍得团团转。

他虽只主领过这一役,但足以唤起鲜卑人长年被霍家铁骑支配的恐惧,他们一退便退出大渡河对岸,与楚佯装友邦。

如今他们大辽同样还未和楚彻底撕破脸面,可不是怕楚国这垂垂老矣的病虎,而是怕不要命的杨家人,还有那令人胆寒的司礼监掌印。

霍砚此人正邪难辨,说他祸乱朝纲意在灭国,可辽国多次派人与他接触,无一不是再无音讯,若说他忠君爱国,可死在他手里的忠臣良将不计其数,楚国如此内乱,全是他的功劳。

这人捏不住定数,若是霍砚死在这儿,起码楚国两个看门狗便去除一个,剩下一个只知道打仗的杨家,大辽要让其覆灭,不过吹灰之力。

耶律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都是些胆小如鼠的楚国百姓,看来这阉贼只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出门。

他面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凶狠,略一招手,护卫的骑兵即刻围上来。

耶律驰负着手,缓步踱上前,他面上丝毫不见恭谦,更不见对耶律馥生死的在意,他在悠哉悠哉的道:霍厂督若执意要我堂妹的性命……他剩下的话还未说完,耶律骁脸色骤变,暗骂耶律驰是个蠢货,看他还嫌死得不够快,继续要出言挑衅霍砚那煞神,忍无可忍的一拳将他擂倒,扬手让下人把他嘴巴堵起来,拉到后面去。

白菀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且不知辽国其他皇子公主如何,单看耶律驰两个就窥一斑而知全貌,兴许脑子都不大好。

她扯扯霍砚的袖子,俯身在他耳边,放低了声音,极尽所能的安抚他:我知你因我而愤怒,但她不能死在这儿,更不能死在你手里,不能脏了你的手,你且饶她这一回,过几日在宫里,我定会将这句侮辱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霍砚那双被血色浸染的墨眸一点点挪到白菀身上,与她清盈透亮的杏眼对视,她太过光风霁月,让他满身污秽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她眼中那点忐忑的真诚让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耶律骁眼尖的看出,决定耶律馥生死的是白菀,他当即便转了方向,含着满口苦涩,对白菀道:我兄长有些神志不清,还望夫,夫人劝厂督莫要与他计较,只要厂督饶我堂妹这一回,夫人有何要求,骁定然竭尽全力相助。

他话中字句难掩干涩。

耶律骁垂眸苦笑。

真可笑,他千里迢迢重返楚国,与她好不容易再见,竟又是出口向她求助。

白菀能看得出来,霍砚兴许没想要耶律馥的命,他杀人向来干脆利落,根本不会留人求情的机会。

同为女子,她本无意与耶律馥针锋相对,但她满口污言秽语,着实让人愤怒,白菀柳眉紧皱,面上越发冷淡,铿声对耶律骁道:贵国郡主站在我大楚的土地上,开口闭口贱民贼子,我要她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不难吧?还有那些被她仆奴打伤的百姓,汤药费总也少不了的。

她一出声,耶律骁便控制不住的看向她,眸中思绪深深。

她不记得他了吗,她看他的眼神,当真没有丝毫熟稔,明明才一年不到,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还是没来得及吗?耶律骁喉结滚动,他垂下眼眸遮掩其中涌动的情愁,哑声道:骁代她向楚国百姓道歉。

我要她亲自道歉,白菀掷地有声的强调。

这次,耶律骁还未说话,耶律馥早已经被生死之间折磨得头昏脑涨,求生的本能让她强行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对,对不起。

见耶律馥肯低头,耶律骁也松了口气,身后的仆人递上来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他接过,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试图亲自交给白菀:汤药费,这些应当够了。

霍砚面无表情的将耶律馥扔在他脚边,阻住耶律骁的来路。

他任由白菀捧过他的手用绣帕细细擦拭,敛目望着她发间的红宝石蝴蝶钗,宝石间鲜红的光晕流转,与他眸中的血色交映。

耶律馥在地上翻滚,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白嫩的脖颈上一道暗红的指印,眼角泪痕凌乱,凄惨又可怜。

耶律骁却看也不看她,正要绕过她继续朝白菀走去,却见霍砚脚下一挪,高大的身形挡在白菀身前,双眸冰冷如刀的乜他:要命,还是要再靠近半步?耶律骁如遭雷击,他能感觉到,甚至能看得出,霍砚周身杀气宛若实质,与方才玩儿似的掐耶律馥脖子不同,显然他在白菀周边划了个圈,靠近则死。

他脚下凝滞,心中苦涩层叠,阿满呐阿满,你怎不再等等我,我知你在深宫举步维艰,可你竟走投无路之下,寻了只恶鬼做靠山。

与虎谋皮,不亚于玩火自焚。

耶律骁的选择显而易见,霍砚轻蔑的嗤笑,这就是白菀绞尽脑汁要保护的人?不过是稍稍威胁,便退缩了。

命有什么好要的,不及她眸中残影半分。

陈福从人群中晃出来,对耶律骁略一弯腰:这银子交给咱家便是。

耶律骁还有些怔愣,只那一瞬犹疑,手中的银票便落在了陈福手里。

霍砚厌烦再与他们多言,携着白菀转身便走。

耶律骁远远凝着那一抹纤细的身形,眼中满是缱绻深情。

掌印说,太子若再看,他就把太子的眼珠子挖出来。

耶律骁耳畔响起女子轻柔的嗓音,可那嗓音不带丝毫情绪,恶毒又渗人。

他恍然循声看过去,只见一碧衣女子恶狠狠的瞪他,继而转身,身轻如燕的在人群中游走,更有不少百姓装扮的人与她一般,无声无息的退去。

耶律骁陡然惊起一身冷汗,他才看出来,那些退走的百姓,周身气势肃杀,大多面白无须,身形瘦弱。

是东厂的番役。

他不自觉的回首看向嘴巴被堵住的蠢货耶律驰,他知道耶律驰方才想做什么,如今才满心后怕。

但凡耶律驰剩下的话一出口,悄无声息死在这儿的人,恐怕就成了他们。

*霍砚起先还耐着性子慢悠悠的走,走着走着,便满脸黑云罩顶,周身气势越发肃杀,显而易见的焦躁起来。

没走两步,便忍不住揽着白菀,闪身躲进一处幽静的巷子里。

他不想看白菀那双太过澄澈的眼,径直将她背对着他抵在墙上,被寒风裹挟得冰凉身躯贴上她的,毫不留情一口咬上她脖颈:这就是娘娘偷偷养的狼犬吗?三十五章霍砚站在白菀身后, 身形与她紧密相贴,一手抵在她额前的墙上,一手紧紧锢着她的腰, 躬身埋首在她脖颈间,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锐利的犬齿,毫不留情的啃噬着她脖颈上的皮肉,碾磨, 白菀一吃痛,整张脸皱成一团,下意识仰头呼痛。

霍砚缓缓睁眼, 逆光中, 白菀的脖颈纤细而优美, 又极度脆弱, 他只需要将手扣上去,轻轻使劲,她鲜活的生命就会随着那一声脆响而香消玉殒。

这样多好, 她至死都只属于他。

他眷恋的轻蹭她颈下热血奔流的血脉, 感受她轻快的脉搏,阖眼藏下那一点不舍。

霍砚的手垫在她额头上, 阻去石墙上的冰冷,在白菀仰起头时,他的手顺势下滑,本该落在她脖颈上的手, 转而遮住了她的眼。

黑暗笼罩, 其余的感官便越发敏感, 鼻息间是砖石特有的土腥味, 夹杂着不知是霍砚还是她自己身上的苦玫香。

霍砚一口下去咬得凶,留下一道明显的牙印,而后好似有些后悔般,辗转成细碎的吻,他一遍又一遍在那齿印上轻舐,锐利的痛感散去,只剩下麻痒。

他没再说话,白菀却知道他心下躁动的暴虐并未平息,霍砚这人独占欲极强,他显然是对耶律骁作为步离时,在宁国公府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事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就连他为何突然带她出宫,也渐渐清晰明了。

他耳目众多,必然是早已知晓,耶律骁会作为辽国使臣来楚,而她身为皇后,势必要和姜瓒一同接见使臣。

他并不愿意她与耶律骁再见。

他深知耶律骁和她的过往,但他压抑着不问,不说,不提,涓流积成汹涌的波涛,骤然偶遇耶律骁时,便泄了堤。

想到这儿,白菀皱了皱眉,耶律骁他们明明可以过贺兰府直入京城,为何还要经宁州过崇州再往京城去?平白绕十来日远路?而霍砚,他是真的不知道耶律驰他们饶了远路吗?但她并未细想,如今要紧的,是哄好霍砚那只在癫狂边缘的疯狗。

白菀探手去拉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掌,先是试探着勾一点小指,见他无甚反应,本想得寸进尺的把他整个手圈住,奈何他手比她的大太多,只好拉着他食指摇一摇。

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好生说。

她压低的细嗓又软又娇,像极了犯错的猫,收敛爪牙,软声求饶。

霍砚能感觉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不安分的在他掌心乱颤,带来的痒意顺着他掌心往他心里钻。

白菀这一句话,将他才压下去的暴虐骤然激发,他锢在她腰上的手臂越发使劲,捂着她眼睛的手终于落在她脖颈上。

娘娘是觉得这儿不够僻静,还是担心娘娘私自豢养的小狼犬突然发现,他心里冰清玉洁的神女,被个下作腌臜的阉人,压在墙上作弄?才适应了黑暗,骤然得见天光,只觉得刺眼,加上脖颈处随之而来的窒息感,让白菀下意识闭目,她的手还拉着霍砚的食指。

他们身形相贴亲密无间,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两人都无遮无挡,雪淋了满身满头,乍一看,仿佛时光已辗转百年,他们一共白首。

她放任霍砚掐她,毕竟,若他真想杀她,压根不会留她喘息的机会。

白菀用双手去拉霍砚扣在她腰上的手,一点一点顺着他的手背挤进指缝。

霍砚垂眸看下去,女子柔嫩白皙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他的手缓缓往上,一直往上,继而落在她带着些暖融的唇上。

恰好一朵雪落在她唇上,他的手掌随之覆上,湿暖中带着些微冰凉,转瞬间,那点凉就被热意融化,彻底化作一缕春水,沁印在霍砚的掌纹之中。

她在他冰凉的掌心,落下一枚炽热的吻。

*侍女七手八脚的将耶律馥扶起来,她眼角淌着泪,喉咙处火辣辣的疼,哑着嗓子问:兄长何必惧一阉人?耶律骁却迟迟没有答话。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吃力的抬起头,她仰慕的兄长在雪中长身玉立,手中握着那阉贼对食遗留下来的手帕。

耶律馥望着那手帕,陡然想起,她在被霍砚即将掐死的泪眼朦胧间,亲眼看见,耶律骁望着那阉贼对食的眼神。

眷恋,痛苦,求而不得。

他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耶律馥闭了闭眼,拂开侍女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到耶律驰跟前,拽着他的袖子,要去抢那素色的手帕,一边不受控制的厉声质问:就是她对不对,那个住在你心里的楚国女人!耶律骁把绣帕团在手中,藏在身后,这才皱着眉回转头,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厌烦。

耶律馥这才看清,他藏在冷漠面容下的厌恶,忍不住有一瞬怔愣。

她从前只是以为,他苦难受得多,变得不爱笑,不爱说,如今才知道,他有情绪,有感情,只是通通给了不属于他的女人。

耶律馥不依不饶的拽他袖子,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颤声泣问:你说话啊,是不是她!耶律骁不耐烦的扯开她的手: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是你非要跟过来,沿途还不停给我惹事生非,你知不知道那宦官是谁?那是楚国暗地里的皇帝,你如今还能站着与孤说话,不是狼神庇佑,而是应该叩谢他不杀之恩。

不久之后便进入楚国都城,你若继续如此任性妄为,孤也保不住你,你收拾收拾回大辽吧,说罢,耶律骁背过身不再看她。

他口中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想着另一回事,耶律馥见过白菀的模样,日后进宫,难免会生事端,最好是趁此机会将她送回辽国去。

他扯开她的手时,没留一点劲,耶律馥的指腹被衣料磨得发疼,她噙着泪,望着泛红的指腹,眼中浮现一抹厉色,面上的神情却柔软下来:兄长,我虽称你一声兄长,可我也是你的未婚妻,日后也会是你的太子妃,我是以大辽太子妃的身份出使楚国,你撵我回去,父亲会责怪我的。

耶律骁眼神微变,他听出了她绵软话语中潜藏的威胁之意,她的父亲是辽国摄政王,而他在被放逐出辽国以后,还能在如此短时间内重新爬上太子之位,有她父亲大半功劳。

她不顾耶律骁挣扎,紧紧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前低声下气道:我会乖乖听话,再也不惹事,兄长,我不回去。

耶律骁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都泛白,半响,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顺着耶律馥的长发,面无表情的望着虚空处:你说的,你会听话。

耶律馥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拉着他往翻倒的马车走去:可我的马车坏了。

她回首朝他不好意思的笑,形容有些狼狈,眼睫上还带着泪,却仍旧笑靥如花。

耶律骁吩咐侍卫去给她准备一辆新的马车,耶律馥却转身朝侍女招手,她双目含怨的看着他将那手帕视若珍宝的收入怀中。

去查那两人宿在何处,提那女人的头来见我。

*在我心里,掌印永远是世间独一份雪色,触之冰凉,继而化成柔水,我从不惧于世人前显露你我关系,掌印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贬低自己。

若霍家尚在,他霍砚也是上京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会和舒崎光一般,是文采斐然的白衣卿相,会和杨景程一般,是百战不殆的少年将军,可以在泱泱朝堂上执法如山,朱笔判是非,可以在万里黄沙中策马扬刀,银甲映余晖。

白菀缓缓睁开双眼,长睫上落了雪,视物有些朦胧,她却在那一点皑白中,看清了霍砚幽深如潭的墨眸。

她能感觉到,脖颈上的禁制微松,他的手重新覆上她的双眼。

黑暗如期而至,他的手却被她的体温浸润,不再那般冰寒。

白菀眨了眨眼,她什么也看不见,故意用长长的眼睫挠霍砚的掌心。

他手却不松,只轻轻侧过她的脸,一点凉意落在她唇角,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吻。

等白菀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扑倒在柔软的床榻里。

她眨了眨朦胧的眼,还未适应光亮,便迷糊的瞧见,霍砚取了一缕绸带,缚在她眼前。

这是哪儿?白菀对霍砚想做什么似有所感,在床上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方才模糊的瞧了几眼,这儿不像是客栈,也不像是镇国寺居士林的小院。

霍砚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白菀陷在玄色的被褥间,更衬她肌肤如雪。

镇国寺后山,霍砚低声应她,眸中墨色愈浓,慢悠悠的拉开大氅系带,氅衣无声落在他脚边。

白菀眼前看不见,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便猜到霍砚是在打水净手。

她想起些奇异又荒唐的画面,脸上便止不住的攀上热,她无意识的咬着唇,双手抓着身下的被褥,轻声问:那,掌印带我来这儿做什么?霍砚侧耳听了听,她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话音中的忐忑。

他缓步走过去,窗外绒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他俯在榻前,拇指轻点她嫣红的唇珠,另一手长指一勾一扯,白菀前襟的丝绦结径直脱落。

今日听多了娘娘的甜言蜜语,咱家想听听别的。

三十六章无人知晓, 镇国寺的后山,伫立着一栋吊脚小楼,楼有三层, 第一层是悬空的干栏,交叉支撑的竹枝,二楼是书房演武室,室外有一架悬梯,一路上至三楼的寝房。

霍砚的后十五年, 除去在宫里的日子,大多是在这竹楼中度过,他的一身武艺, 均来自于此, 由静渊教授。

静渊于他而言, 亦师亦友。

他的家早在十五年前, 拜先帝所赐,毁得一干二净,硬要再算的话, 这竹楼勉强算是属于他的栖所。

漫天皑白中, 一桩孤零零的小楼独立。

楼中春意盎然,有花盛放。

霍砚随手抽出白菀绾发的钗, 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将她如云的墨发散在玄色的被褥中。

白菀在黑暗中,耳畔是自己如雷如鼓的心跳声,她不知道霍砚在做什么, 慌得攥着身下的被褥, 攥紧又松开, 松开又攥紧。

霍砚却不许她游离, 手掌覆在她手背,指尖带着她的指尖,轻柔,灵动,和她一起慢悠悠的解开她衣襟的盘扣,露出一片光洁灼目的白。

屋内并不冷,白菀却并不大适应,她下意识蜷缩起身子,霍砚也不拦着,他取下指上的扳指,故意放在她小巧的肚脐上。

玉质的扳指带着寒凉,白菀被激得浑身僵硬,身子一扭,扳指落在被褥里不见了踪影,但她仍旧能感觉到凉意。

这让她想抓着些什么定心神,她先试探着伸了伸手,虚空着什么也没抓到,白菀有些慌神,抑制着想抓下挡眼的绸带,哆嗦着叫霍砚:掌…掌印。

她那把细嗓带着颤。

霍砚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又带着她的手游移:咱家的扳指,娘娘弄哪儿去了?一如既往低沉的话音,却凭空带着让人沉沦的引诱之意。

这种感觉太羞耻了,白菀只觉得自己周身发麻,霍砚甚至带着她的手往更奇异的地方探过去。

是在这儿吗?他还在慢悠悠的问。

白菀受不住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扭着身摸出那枚扳指,往霍砚手里塞:在这儿!霍砚啊着声。

白菀只听出他的不怀好意。

果然,白菀感觉到自己捏着扳指的指上传来一阵湿暖,下一瞬那扳指便被灵巧的舌卷走。

紧接着湿暖带着扳指便落在了她身上,水痕潺潺,落在雪上,落在雪山的梅上。

娘娘说,口脂的味道不错,娘娘可以给咱家尝尝吗?白菀咬着唇,耐着波涛汹涌,眼下沁出的泪濡湿了围在眼上的绸带:没……不在……你把,扳指,拿出来!她话说得断续,挠得人心痒。

霍砚亲了亲她酡红的脸颊,叹道:会的,不过咱家想先试试娘娘的口脂,还好让人提前将娘娘的物件送了来。

他将白菀从榻上抱起,一路来到临窗新置的妆奁铜镜前,让她坐在镜前的案上。

这般一动作,扳指便被推得越进去,白菀又怕取不出来,又被波浪拍得越发脆弱,只好柔若无骨的俯在霍砚肩上。

他身上的衣袍还未褪尽,只敞着胸膛,肩上的纹样蹭在白菀的皮肤上,带来些异样的愉悦。

霍砚挑了盒浅红的口脂,转头去看白菀,她忍得辛苦,下唇被咬得泛白。

指腹上沾了红艳的膏脂,揉开她的唇,一点一点抹在她唇畔。

雪肤红唇,墨发飞扬,眼缚绸带的白菀看不到,她就如同那雪中的精灵,纯洁灵动,却勾得人只想在那张白纸上落下凌乱的笔墨。

霍砚凑上去细尝那口脂的滋味。

有点甜,带着奇异的花香,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恰好让霍砚沉沦。

他兴致勃勃的又去试另一盒嫣红的颜色,缠得白菀唇畔晶莹。

这回他尝出来了,是玫瑰,和葡萄。

霍砚指腹上带着红,在白菀身上勾勒形状,他再追着一点点吻去,一路俯身去将玉扳指取出来。

微凉的指尖摸索着去探那玉扳指,白菀搂着霍砚的脖颈,下意识仰起长颈,墨发倾泻,柳眉起皱,脱口而出的惊呼藏在咬紧的唇畔间。

霍砚将玉扳指吃进嘴里,尝到那一丝甘美,他眯了眯眼,舌尖绕着扳指,俯身先将白菀送至浪尖。

白菀仰头抵在铜镜上,身形微绷,双腿翘起,双手揪紧了霍砚的发,如同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行驶的孤舟,风雨飘摇,只能攥紧唯一的浆和帆。

掌印,掌印……霍砚直起身,拭去唇角的晶莹,和理智已经临到尽头的白菀相比,他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冷淡模样,只是眸色比以往更添温柔。

不过白菀看不见。

他拧了拧支起的梅,如愿听到一声倒抽气,才低低声笑起来,他摘下那碍事的青玉耳铛,俯身去啃白菀的耳朵:咱家有名字。

他连呼吸都依旧平淡,白菀若不是胡乱中摸到他额角沁出的汗,几乎要以为他真的那般端得住。

白菀匍在他耳边,一声声细碎的唤他,后来,如愿听到他渐重的急喘。

霍砚,霍砚,阿……阿砚……妆桌一下又一下撞在后面的竹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桌上的铜镜摇晃,镜中模糊,映在里头的墨发雪肌中,妖冶艳丽的夹竹桃悄然盛放。

娘娘扶稳桌案。

霍砚将她翻身背对自己。

白菀脚一触地,险些站不稳,忍不住羞愤欲泣,霍砚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捞回来,用自己给她做支撑。

他望着镜中交颈的两人,白菀垂落的发已经被汗浸湿,一缕缕沾在泛红的脸上,身上,有一丝缀在她唇边,被她紧咬着唇吃进嘴里。

霍砚眸中墨色翻涌,长指探入她的口中,与舌共舞叫出来。

……霍砚解开绑在白菀眼前的绸带,看了看上面深浅不一的湿痕,低低笑一声,随即将绸带缠在自己腕上。

她累极睡了过去,面色红润娇妍,眼角还盈着泪,时不时细声啜泣。

霍砚抹了抹白菀微肿的唇,眸色愈暗,亲昵的蹭她的脸,支着身,长久的望着她的睡颜。

房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霍砚眸光半阖,动作轻缓的从床榻上起来,才掀开被,身形便滞住了。

他侧头看过去,白菀一只手正拽着他衣角不松,白嫩的手臂上红痕点点,眼睛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泪又沁出眼角,瞧着有些可怜。

你去哪儿?她嗓音有些哑,又娇,带着难以言喻的媚。

霍砚拉着她的手在她指尖轻吻:睡吧,咱家去处理些小事,很快就回来。

白菀眼睛实在是睁不开,咕哝了一句:什么咱家,明明不是太监……霍砚有些失笑,没遇上她之前,他与太监也无甚区别。

怎么回事?霍砚穿好衣裳出来,从悬梯上拾级而下,陈福远远杵在雪地里,见是他一人出来,才僵着步子走过来。

有刺客摸到了居士林,已经全数伏诛,陈福毕恭毕敬道:是死士,被活捉后便自尽了,不过奴才瞧了瞧,都是使的反手刀,应该是辽国人。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

霍砚抚去肩上的落雪,面无表情道:这些死士,从哪来回哪去,再给咱家把辽国人住的驿站烧了。

陈福有些惊讶,掌印竟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东阳郡主挑衅他?霍砚转了转红玛瑙的扳指,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一般,道:娘娘说,不能脏了咱家的手,让人把咱家和辽国人不对付的消息透给姜瓒知晓吧。

陈福恍然,他竟然从掌印这毫无情绪的话音中,听出了些得意?不能亲自动手,借刀杀人总是可以的。

瞧着些,别让她死得太快,霍砚旋身往小楼走去,他冷淡的话语散在风中。

陈福眨眨眼,冒雪离开后山。

*京城,甘泉宫从傍晚时分,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雪粒子,入夜便越发密集,落在砖瓦上沙沙作响。

殿外亮堂恍如白昼,姜瓒着一身明黄织金盘龙圆领袍,在洞开的窗门前负手而立,身侧站了一人,正躬身向他禀事。

你的意思是说,辽国使臣住的驿站平白起火,是霍砚干的?姜瓒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雪色,皱眉问道。

是,他在浮玉山的庙会上,和辽国东阳郡主起了冲突,身穿赭红飞鱼服的男子身形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只见他略一颔首,继而又道:东阳郡主险些死在他手里。

今日晚间,辽国使臣住的驿站平白起火,东阳郡主的住所最甚,直接烧了个精光,若不是侍从警觉,东阳郡主怕是要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

既然如此,那些扔进东阳郡主房内的辽国死士,也是霍砚所为?姜瓒说到这,便想起前不久,他派出去刺杀霍砚的人,当天夜里也如这般成了堆尸体倒挂在他床头。

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是,霍砚这几日留宿镇国寺,东阳郡主怀恨在心,派人前去刺杀不成,反而死士一个不剩,暗处的男子答道。

闻言,姜瓒唇边勾起一抹笑,端起一旁的热茶饮了口:盯着东阳郡主,一切等年节宫宴那日再说再说,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杀了。

反正,他们之间的恩怨可与朕无关,姜瓒眸中映着雪光,笑得意味深长。

东阳郡主是辽国摄政王的独女,届时,不管是辽国人问责,还是要说法,这屎盆子可扣在霍砚头上甩不掉了。

可真得感谢霍砚,亲手将这错处送到他手里。

姜瓒转身往长案走去,边走边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霍砚可不像是会去逛庙会的人随即又得出结论:除非,他不是一个人去的,他带了个女人?不等人回答,姜瓒像是捕捉到什么似的,疾声问道:龙鳞卫能查出那女人是何身份吗?他一离开,烛光便映在暗处人的脸上,龙鳞卫统领裴云渡缓缓抬起头,星眸黑沉,俊朗的面容冷凝如冰。

他沉声道:不能,那日霍砚身边确实跟了个女子,但霍砚将她看得紧,不管是样貌还是名讳,都不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也曾试图打探过,那日围观的百姓,都不曾见过那女子的样貌,而后续查问过那女子信息的兄弟们,无一不是平白暴毙。

裴云渡否认得太快,让姜瓒有一瞬惊讶,他略带疑虑的看过去:父皇曾说,龙鳞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裴云渡面色自然,不卑不亢的应道:龙鳞卫人数稀少,比不上东厂势大,总会受些掣肘,否则先帝也不会将龙鳞卫放在暗处,已经死了几个弟兄,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臣不建议皇上继续追查那女子的出处。

姜瓒转念一想,确实如此,霍砚势大,他这个皇帝形同傀儡,唯一可以依靠的龙鳞卫不能丢,不能因小失大,只要知道霍砚有这么个软肋便成了。

正欲再说什么,内室的烛台悄然点亮,一道风姿婀娜的倩影,映在鱼戏莲叶的围屏上。

皇上,夜深了,含柔带媚的女声响起。

姜瓒循声回眸,围屏旁探出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含羞带怯的望他,眼中明明纯澈如水,却仿佛带了把钩子,勾得他神魂荡漾。

想起这几夜让他欲罢不能的春情,姜瓒眸色渐次暗沉,他放下茶碗清咳了一声,一脸正色和裴云渡道:霍砚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带女人去逛庙会,看来确实是极重视她的,查不查得到另说,盯着吧,人无完人,总会有错漏的。

说罢,他便挥手让裴云渡退下,径直转身往内室走去。

裴云渡撇过头与那双媚眸对视了一瞬,继而越过窗门,闪身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偌大的寝殿重归寂静,唯有细碎的落雪声,伴着烛火跳动,姜瓒在玉榻上坐下,眸光沉沉,一边向那女子勾手:来。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是再令人倾心不过的少年天子。

烛影明灭间,围屏后袅娜的美人,一身素衣剩雪,莲步轻移,带一阵香风扑进姜瓒的怀里。

皇上,匐在姜瓒膝头的娇女微仰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媚色天成,莹润的檀口微张,呵气如兰。

细柳眉,瓜子脸,眉目间烟雨葱茏,自带一副娇弱需怜的柔骨,这不是选秀那日,自请去伺候霍砚的桑落又是谁。

姜瓒居高临下的垂眸看她,手掌顺着她不戴钗环的青丝,声线微沉,帝王威仪油然而生:你也听见了,霍砚宁愿在外头养外室,也不要你。

下一瞬,他便眼看着桑落本就雾蒙蒙的潋眸盈起泪花,微一眨眼,珍珠似的泪接连滑落。

桑落痴痴的望着姜瓒:您怎就是不信奴婢的话?奴婢自幼年得见天颜,一颗心便扑在皇上身上了,又怎容得下旁人?她哭得让人心怜,姜瓒心里也跟着一揪,俯身将她拉进怀里,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啄去泪珠,不断声的哄她:好好好,都是朕的错,朕知道是落落心善,担心那日霍砚被当中落面子恼羞成怒,大开杀戒,才迫不得已才自请委身于那阉贼。

他一边哄,桑落却哭得停不住,她只细细碎碎的抽泣,梨花带雨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衬得肌肤愈发白嫩如脂,瞧着可怜极了。

她埋首在姜瓒怀里,断续的纠正他的话:奴婢没有,没有委身给他,奴婢,奴婢清清白白的身子,都给了皇上。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哪敢攀皇上清誉呢,若不是前夜皇上吃醉了酒,拽着奴婢不松手,奴婢都已经打算在宫墙树角偷偷望着皇上一辈子了,桑落软声诉着衷肠,字字句句都在表达自己多年隐而不发的爱慕。

姜瓒在她额角轻吻,一边连声应是:都是朕的不是,朕早该撷取你这颗蒙尘的珍珠,害落落平白遭这般久的委屈。

桑落在他唇角印下一抹浅吻,盈盈泪眼中满是真诚:奴婢不委屈,奴婢向来知足常乐,从前觉得在角落里望着皇上便好,如今,也觉得,只要能跟着皇上便好。

她这话让姜瓒有一瞬怔愣,白蕊也曾和她一般,说过这样相似的话,可如今的白蕊,眼里不再只有他,他看得清楚,白蕊心底对权势潜藏的渴求,一日盛过一日。

母后说得没错,后宫果然能吃人。

姜瓒心绪渐沉,抚着桑落发丝得动作也停下来,他静静的望着她,晦暗的面色显得有些意味不明:落落就不想要什么名分吗,朕改日便开口向霍砚要了你来。

朕想想,给你个什么位分呢?桑落坦然的与姜瓒对视,将他眼底逐渐弥漫的冰寒尽数看入眼中,她在姜瓒几乎锐利如剑的注视下,缓缓点头:奴婢想要名分。

姜瓒唇角虚假的笑意肉眼可见的凝固,但他话音却还带着笑:落落自己说,想要什么位分?桑落垂下头,柔若无骨的小手捧着姜瓒的手,轻轻挨在自己脸上,她还是笑得那般真诚,眸中熠熠生辉。

奴婢想要正大光明站在皇上身侧,但又不想如后宫的妃子一般,在宫闱中枯败,日日等着皇上来垂怜,奴婢想守在皇上身边,只要皇上一回眸,就能看到奴婢。

桑落太过坦然,坦然的表达自己意有所图,坦然的索要她的奖励,和白蕊藏在娇怯表面下的以退为进截然不同。

姜瓒积攒的杀意陡然溃散,指节绕着桑落柔软的发,唇边的笑意更深:那就封你做朕的御前女官罢。

他揽住桑落的细腰,轻声在她耳畔低语:佳人在侧,红袖添香。

桑落勾着他的手指浅笑:奴婢为您更衣?红烛燃尽,香炉青烟袅袅。

桑落从重叠的幔帐中探出身,连裘衣也不穿,只着一身单薄的亵衣,推开殿门,任由呼啸的寒风吹去一身黏腻。

姜瓒不爱宦官伺候,夜里甘泉宫内外均不留内侍,因此此时的寝殿外竟空无一人。

她伸手接雪,落在她手中的雪粒子大小如沙石。

肩上陡然一暖,一件灰鼠裘衣落在她肩上,桑落头也不回,白嫩的指尖捻着雪,唇角带笑,柔声道:你怎还未歇息?裴云渡从暗中走出来,身上的飞鱼服金线绣着睚眦,被寒风吹得猎猎,映着亮堂的雪色,隐隐散着光。

他偏头去看桑落,突然问道:值吗?桑落把一手雪撒出去,答非所问道:我弟弟虽不聪明,但他会把唯一的糖块留给我,后来,我吃的糖都不再是甜的。

她怎么会爱姜瓒呢,堂堂三皇子,贤王爷,皇帝陛下,自然贵人多忘事,忘了那个在寒冬腊月天,被他们骗去荷塘里捉鲤鱼淹死的傻子。

桑落低下头,微敞的衣襟里掉出一把灰扑扑的银制长命锁,她的声音很轻:那傻子,为了块破糖,我也想问他值不值。

裴云渡没再说话。

三十七章耶律骁等人住的驿馆昨日夜里遭了火灾, 又因起火在深夜,五城兵马司救火来得迟,故而整个驿馆被烧了个干净。

耶律馥又受了惊吓, 耶律骁等人只得冒着雪,形容狼狈的搬进隔壁陈国使臣的驿馆暂住。

我说了我不喝!耶律馥煞白着脸,眼下一阵青,病恹恹的歪靠在引枕上。

侍女端着碗汤药来喂她,偏那汤药颜色暗红似血, 耶律馥骤然想起昨天夜里,大火烧起来前,有人闯进她寝房, 用那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淋了她满头。

她面色一青, 忍不住匍在床边干呕, 抬起头时, 一掌拍翻了那碗药,厉声斥道:我说了我不喝!药碗从侍女手中脱离,砸碎在地上, 浓稠的药汁溅了一地, 猩红如血。

侍女面露惶恐,跪倒在地。

恰巧房门应声而开, 耶律骁满面寒霜的站在门外。

耶律馥见是他,眸中一亮,掀开被褥从床上下来,扑向耶律骁, 活蹦乱跳的模样丝毫不像个病人。

她拉着耶律骁一叠声追问:怎么样, 查出来了吗, 放火的人是不是那阉贼?耶律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满脸期翼,圆眼中闪烁着怨毒。

她竟然派死士去刺杀白菀。

他闭了闭眼,试图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

耶律馥毫无所觉,唇角上翘,显得极兴奋,嘴上却说着恶毒的话:一定是他,我要去见楚皇,拿下那阉贼的首级祭奠我枉死的近卫。

辽国皇帝年老,摄政王手握权柄独大,而摄政王耶律斛只耶律馥一个女儿,其在辽国地位之尊崇,比公主更甚,她养有自己的亲兵,若她是个儿子,太子之位根本轮不到耶律骁。

耶律骁一把攥住她手臂,冷眼乜她:孤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再去试图挑衅霍砚?耶律馥被旋身扯回来,险些滑倒,闻言脚下一顿,她扭头去看耶律骁,讥讽冷笑:是不让我去挑衅霍砚,还是不想我害了你那心上人的命?耶律骁听她又在攀扯白菀,心下怒气积攒更甚,但仍旧几番忍耐,试图扭转她的重点,他语重心长的对耶律馥道:孤也跟你说过,霍砚在楚国的地位,与义父一般无二,我们如今在他的鼓掌之中,你就不能稍加忍耐?忍耐?耶律馥嗤笑着反问,她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敢叫她‘忍耐’:本郡主凭什么忍她?我就该把她千刀万剐!只敢躲在阴沟里的臭虫!我一定会把她揪出来,剁碎了喂狗!耶律馥怒目圆睁着吼道。

她这幅骄横跋扈,恶毒心狠的模样,让耶律骁忍无可忍,当即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耶律馥被打得一个踉跄,堪堪扶稳几案才站住脚,她捂着脸回望耶律骁,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打我?耶律骁这一巴掌劲不小,他手掌都在发麻,他看着耶律馥脸上鲜红的手掌印,有些不自在:你答应过孤,你会安分听话,你的安分听话就是背着孤派人去刺杀霍砚?耶律馥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泪珠子接连往下掉:我没有,我只想杀了那个女人!耶律骁彻底被激怒,他一把攥紧耶律馥的手腕,面上爬满阴翳,盯着她的眸中杀意涌动,咬紧牙一字一句道:孤,不,准!耶律馥手腕被他攥得发疼,她凄声冷笑着道:兄长根本就不是因为我挑衅霍砚而恼怒,而是因为我要杀那个女人!耶律骁被她眼中的透彻刺得心发疼,甩开她的手,避开她的眼睛,低吼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是霍砚的逆鳞,触之则死,他昨夜只是把那些死士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辩解的话音带颤,耶律馥却听得清楚,她只觉得心下又苦又酸,不依不饶地拽耶律骁的袖子:兄长,你和我说啊,她到底在你心里算什么?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这已经是她在耶律骁面前,不知道第几次放低姿态的哀求他,她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在他这儿却卑微如泥。

屋外寒风瑟瑟,她穿着单薄的亵衣,整个人几乎都在抖,脆弱又可怜,耶律骁叹了口气,让她的侍女拿来裘衣,亲自替她穿上。

耶律馥看着他低眉给自己系绸带,忍不住眼一闭哭出声:算什么呢,兄长你这又是算什么呢?耶律骁抹去她的泪,道:她是孤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孤早不知死在何处了,孤总不能忘恩负义,你又何必视她为眼中钉呢,你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耶律馥哭得越发凶,可怜兮兮的往他怀里钻,抽泣着:兄长早与我说清楚,我又何必做这些。

她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就像,耶律骁也没说明白,她和白菀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耶律骁身形微僵,片刻后才重归自然的将手搭在耶律馥的肩上轻拍:这是楚国,孤只是希望你安分守己些,霍砚脾性乖戾,若与他起争端,义父远在辽国,要施援也是鞭长莫及。

耶律馥眷恋的在他怀中轻蹭,一边轻蔑道:一个太监,即便再势大,他头上还坐着楚皇,兄长何必怕他。

她会如此想也不奇怪,她的父亲耶律斛在辽国几乎一手遮天,可他头上依旧镇着皇帝,哪怕皇帝年老体弱,但皇帝依旧是皇帝。

耶律斛把她养得太过天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不懂,楚皇年纪尚轻,而霍砚得势已久,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自楚国先帝驾崩后,这几月来,楚国朝中臣子被扣上各种帽子阖家灭族的数不胜数,连孤都有所耳闻,你看楚皇可有作为?耶律驰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

若姜瓒有作为,霍砚那奸宦就不会还能如此耀武扬威了。

耶律馥缓缓摇头。

换一个形容便是,耶律驰又道:昨夜东厂的番役能悄无声息进入你的寝房,他们只是恐吓你一番,可若是要杀你呢,你觉得有人能发现吗?耶律馥才反应过来,昨晚那些人,如同鬼魅般潜入她的寝室,无声无息的看着她。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里一阵后怕,若他们真是奔她的命来,昨夜她就和她的近卫一样,身首分离了。

耶律骁见她脸色变换,便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心下微定,便说:你还觉得孤别有用心吗?耶律馥惊魂未定的连连摇头,咬着唇低声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真的会乖乖听话,我不会再去寻她麻烦了。

知错就好,耶律骁揉揉她的发顶,难得笑了一下,孤还有事,你且自己再想想孤说的话。

他噙着笑转身,耶律馥也没出声留他,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间,耶律骁面上表情骤然冷淡。

耶律骁一路走出去,行至驿馆门口时,一个不起眼的圆脸小厮拘着笑看他。

我家主子的提议,太子殿下可考虑好了?小厮见他来,面上笑意更深。

耶律骁站在石阶上,负手敛目,他脑中回想着,方才转身得一瞬间,耶律馥潜藏在眼底的毒辣。

耶律馥口蜜腹剑,她从没有打算放过白菀,而她的父亲,更是他登基路上的绊脚石,他可不想和这楚国新帝一样,做个憋屈的傀儡。

耶律骁眸色深深,对那小厮颔首浅笑:烦请转告,合作愉快。

*下雪的天气,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也罕有人迹,唯有些贫苦人家,在这冰天雪地里摆着摊铺,弱声叫卖。

长街上一片白茫,各家扫的雪堆在路边,屋檐上凝结着冰晶,四人抬着间红顶步辇由远及近,步辇上帷幔厚重,看不清内里,抬辇的后头跟着一列长队。

队中人神情肃穆,个个头戴尖圆帽,圆领褐色袍,一身东厂番役装扮。

摊贩远远见着这队人来,连摊子都不要了,连忙抱头鼠串,挤挨着墙角躲,待他们走远,才又纷纷瑟缩着跑出来,伸长了脖子看他们的去向。

这是往知州大人府上去啊?驼背老头张望着说。

另一个年轻些的,手脚麻利的收拾摊铺上的东西,嘴上说:李大爷,可快收拾东西吧,东厂那阉狗许是又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回头波及到咱们可不妙。

李老头顿觉他说得对,立马收拾东西,挑着担子连忙跑走。

步辇晃晃悠悠,一身绯色织金曳撒的霍砚正支着手撑额闭目养神,另一只手上握着个拳头大小的缠花枝银手炉。

是他临出门时,白菀从床榻里挣扎着爬起来,非要塞给他的。

走时白菀还缩在被褥里,困顿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唯露出来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墨发铺了满枕,白净的脸上还散着红。

掌印,崇州知州,赵正德府上到了。

外头传来陈福恭敬的话音。

霍砚面露厌烦,若不是赵正德这狗东西,这会儿他应还在抱着他的菀菀歇息。

陈福一抬眼,便见掌印一身煞气的掀开帷幔下来,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霍砚懒散地抬眼,看向紧闭的朱色大门。

他略一扬手,一队番役将赵府团团围住,另一队直奔朱门,他们甚至懒得叫门,就地抬着门口的石狮子往门上砸去。

轰隆的撞门声,引来了府中的下人,也惊动了里头的主子,在他们提着棍棒匆匆赶来时,沉重的大门在他们眼前轰然倒塌。

陈福拔出腰间的佩刀,扬声喊道:通通抓起来!东厂番役当即一拥而上。

霍砚掂着手炉跟在后面,闲庭信步般,慢悠悠的往里走。

他一路走,狭长的墨眸掠过赵府的景致。

影壁,假山,回廊,荷塘。

赵正德一个小小五品知州,却坐拥堪比京中王府格局的宅院,院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满堂花卉姹紫嫣红,一步一景。

这每一景,都沾着霍家人的血。

霍砚走进正堂时,赵正德一家老小连同仆役下人,通通压跪在堂下。

他迎着赵家人的怒目,神态自若的在正堂主位上坐下,陈福毕恭毕敬地给他端来茶水。

霍砚端着茶碗浅啜,嘴巴被堵上的赵正德望着他目眦欲裂,嘴里呜呜叫唤着。

看来赵大人有话要说,霍砚放下茶碗,挑着眉看赵正德,神情闲适,面上在笑,却不及眼底。

番役上前将赵正德口里的布巾扯出来,随即便是一连串破口大骂。

霍砚!你个阉贼,奸人!擅闯本官府邸,你目无王法,你该死!赵正德不歇嘴的叫骂。

陈福当即上前便是一记窝心脚,踹得赵正德口吐鲜血,冷眼乜他斥道:崇州知州赵正德,知法渎职,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多达黄金三千万两,你可知罪?赵正德朝霍砚吐出一口血沫,通红着眼痛声怒骂:你放屁,奸贼,你这是污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明察秋毫,定然不会任由你胡乱栽赃陷害!他话音一落,便见一箱箱黄金,古玩古画,玉石器物,就连外头的汉白玉影壁,都被砸下抬了进来。

看着那影壁,赵正德怒极反笑:这本就是我府上的东西,怎么就成收受的贿赂了?还说你们东厂不是栽赃陷害?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赵正德不死心的大喊大叫。

霍砚懒怠地转着手里的银手炉,算计着一路来回的时辰,不知回去能不能赶上他的娘娘起床,若还未起,他还能与她一块儿再躺会儿。

这般想着,霍砚自然不愿与赵正德多费口舌。

当年他从霍家抢来的东西,自有陈福比着单子核对,应该大差不离,有所缺漏就用他贪墨的银两中抵扣。

至于赵正德这条狗命,自然没什么用处了。

霍砚径直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一个不留。

陈福颔首。

赵正德眼睁睁看着妻子老小一个个被拖出去,气得心血倒流,口中鲜血喷涌不止,他望天怒斥: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我赵正德一生为官清正,两袖清风,临老却还要挂上收贿的污名,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老天要降此责罚!霍砚闻言脚下一顿,当即回眸乜他,面容冷淡,目色清冷如霜。

看赵正德一副饱受冤屈的模样,霍砚蓦的笑起来:这才几年,赵大人便将自己做的孽,忘得干干净净了?咱家帮你回忆回忆?他这般阴恻恻地看过来,平白让赵正德打了个冷颤。

霍砚慢条斯理地坐回太师椅上,眸光紧紧盯着赵正德,口中吐出一样样刑具的名字。

一样样念下去,赵正德本因动怒而潮红的脸色渐次惨白。

霍砚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明显:先给赵大人试试夹棍?赵正德登时疯狂地挣扎起来,斑白的发髻被撞散,面上的正气被恐惧替代:不要,我不要!你杀了我,杀了我!啧,咱家才想起来,此处不是府衙,没得这些刑具,霍砚有些惋惜的叹道。

赵正德以为劫后余生时,霍砚转而又笑起来:赵大人惯爱用私刑,府中定然是不缺这些器物的。

他虽在笑,可那笑阴森可怖,让人周身升寒。

当即就有番役去后院搜寻。

赵正德自己当然知道,霍砚说得没错,他府里确实有那些要命的东西,他面色惨白如纸,脑中刻意尘封遗忘的记忆缓缓苏醒。

惨叫声,迸溅的鲜血,哭喊声,撕裂的人体,夹断的手指,沾血的木驴……于当年的赵正德而言,这是杀戮带来的快意,于如今的赵正德而言,那些种种惨样,恐怕即将要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了。

赵正德满脸惶恐,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他开始哀求,甚至不住的磕头:求求你,掌印,我求求你,杀了我,你杀了我!看来赵大人是想起来了?霍砚目色冰寒,面上却带着张望又热烈的笑,更衬他眉目精致,面容昳丽。

赵正德涕泗横流,点头又摇头,起初那点敢质问老天的正气荡然无存。

他哭得难看,霍砚厌恶地别开眼,长指捏着茶碗盖,拂开碗中起伏舒卷的茶叶,瓷器碰撞发出脆响。

咱家本想让赵大人死得痛快点,奈何你记性不好,咱家就只好让你回忆个清楚了。

他话音一落,番役恰好带着那些刑具返回来。

夹棍,老虎凳,钉椅子,铁链,刀凳……器具繁杂,几乎堆成小山。

陈福眯着眼打量,那刀凳上还沾着干涸的斑斑血迹,显然这刑具时常有人使用,顿时啧啧称奇:外人称我们东厂手段残忍,若要他们瞧见赵大人这些惨绝人寰的刑具,恐是得吓得屁滚尿流。

以往引以为豪,甚至让他无比愉悦的杀戮器具摆在赵正德眼前,他如今却看都不敢看。

霍砚站起身,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问他:赵大人喜欢哪一样呢?赵正德撇过头不敢看,只口里念叨着让霍砚杀了他。

霍砚一脚将他踹倒,踩着他的脸逼迫他去看那些沾着陈年血迹的刑具,他笑盈盈地望着赵正德,说出来的话,却堪比恶鬼索命:赵大人应该很喜欢刀凳吧,瞧瞧上面凝固的血迹,啧啧,让人坐在刀锋之上,双脚系着铁球,借着铁球的重量,就能活生生将人劈成两半。

光这样形容,便足以让人心惊胆跳,而几次三番,甚至无数次在旁人身上施为这刑具的赵正德,他又是人还是鬼呢?给赵大人试试,霍砚挪开脚,漫不经心道。

立刻就有番役要把赵正德架起来,拿着铁球往他腿上系。

赵正德吓得屁滚尿流,声嘶力竭地哭嚎,最后竟不知怎么地挣脱桎梏,一头撞在承柱上,昏了过去。

霍砚看着他颤抖的眼皮,面上在笑,眼里却掺杂着仇怨。

白菀有一点说错了,她总说他冷淡不爱笑,实际上,手刃仇人的快感,总能让他无比愉悦。

凤眸阖拢又睁开,眼中翻涌地血色已经沉寂,他淡声道:既然赵大人如此惧怕,那就从夹棍开始吧。

番役手脚麻利,又拿布巾把赵正德嘴巴堵上,两人摁着他,将夹指和夹踝给他套上。

四人分别各拽着麻绳,奋力一扯,夹棍齐齐挤压在赵正德的手指和脚踝上,赵正德猝然瞪大眼,哪怕他堵着嘴,惨叫声仍旧溢了出来。

霍砚看着他,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还想不起来就把这些刑具挨个试一次,当年赵大人也是这么做得不是吗?咱家相信,赵大人一定能想起来。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赵正德痛得满头冷汗,一边惨叫,一边断续的说。

霍砚挥手让停,一边了然的点头:咱家知道你们当年百般拷问霍家人是在找什么,传位诏书,对吧?当年霍家人下诏狱到问斩,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所有人周身无一块好皮,就连孩子身上都有夹棍的痕迹,可见他们在那十日中遭遇了什么。

赵正德满头大汗的瘫倒在地。

霍砚居高临下的睥他:没有传位诏书,先帝惴惴不安了一辈子,他这个皇位,至死都名不正言不顺。

掌印,陈福突然道:有个小姑娘带着赵大人的幺子钻狗洞跑了。

霍砚转过身,轻描淡写道:那就抓回来。

赵正德做这么多,就是为了给他的孩子争取时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连孩子都不放过!霍砚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般,嗤笑了一声,冷眼觑他:霍家五十八口,其中有五个是不足十岁的幼童,两个刚刚降生的幼儿,你们放过他们了吗?赵正德骤然噤声,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手上脚踝剧痛无比,他转着充血的眼珠,看向霍砚的脸,细细分辨着,隔了半响,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你到底是谁?他们,他们说你是颍国公的嫡长子,可如果传位诏书在你手里,你只能是……是你,你没有死?赵正德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几乎变形:哈哈哈哈,你竟然真的没有死?你果然是个畜生,冷血无情残杀手足的畜生!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他瞠圆了眼仰天惨笑:你来找我报仇?你应该先杀了你自己!霍惠妃,霍家人,德宗,他们都是你克死的,你就是个不详的孽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有牵连的人,通通都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霍砚冷漠地回视他。

赵正德像是知道自己彻底无法逃出生天,破罐子破摔,对着霍砚怪笑:想知道为什么吗?你下地狱去问那些被你克死的人啊!一旁的陈福听得胆战心惊,看着掌印面无表情的脸,下意识想冲上去撕烂赵正德的嘴。

霍砚却无所谓地掸了掸衣袍上看不见的灰,眼尾从赵正德身上略过,淡声吩咐道:这些人你看着处理吧。

陈福连连应声,一路将霍砚送出去,才折回来,一脚踹在赵正德身上,掏出匕首又将他拉起来,白净的脸上满是阴狠:赵大人这张嘴可真不会说话啊。

他毫不犹豫地将匕首伸进赵正德嘴里,割断了他的舌头。

霍砚孤身一人从赵府出来,漫天白雪中唯有他一点红。

手里的手炉已经不再散发热意,霍砚却仍旧握在手中,他团着手,慢悠悠地走,绒雪落了满肩。

出来时已近正午,街上渐渐热闹起来,霍砚面无表情地听着吵嚷的热闹,将手炉握得越发紧。

他径直往崇州城最大的脂粉阁去。

这颜色是什么味?霍砚面无表情的指着一盒丹橘色口脂问。

世人皆知奸宦霍砚的恶名,但见过他的人却少,他冷不丁走进脂粉阁,周边多是姑娘夫人,乍见他生得俊秀秾丽,一个个大着胆子挪不开眼的盯他。

怪霍砚周身气势骇人,脂粉阁的老板娘也只敢远远看着,等听他问,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却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霍砚为数不多的耐心通通都给了白菀,当即就此作罢:算了,都挑些常用的颜色各一种,包起来。

难得遇见这么大方的客人,老板娘自是喜不自胜。

霍砚回到竹楼时,瞧见三楼的窗门微敞,正打算直接上去时,脚下一顿,继而往二楼的盥室去。

等他再上到三楼时,白菀恰好在梳妆。

她难得着了身藕荷色潜云竖领大襟衫,这颜色鲜嫩,更衬得她娇妍如绽,面若芙蓉。

白菀从镜中瞧见霍砚,也不回头,只对着镜中的他浅笑:你回来啦?怎么换了身衣裳?白菀想起霍砚出门时着的绯衣,这会儿却换成了绛紫色的圆领袍,忍不住疑惑问。

沾了些脏东西,霍砚缓步走进来,接过绿漾手里白玉梳篦,神情自若的替她梳发。

白菀却鼻尖微皱,她嗅到了一些不同的味道。

她指腹沾着红艳的口脂,沿着本就粉嫩的唇抹,透过铜镜,好整以暇的看着霍砚:掌印是去了什么烟花柳巷罢。

霍砚一挑眉,俯身凑到白菀近前,细嗅她身上的暖香:娘娘这也能嗅出来?才几个时辰不见,他竟有些想她。

察觉到霍砚的意图,白菀别过头,指尖精准点在他唇上,眉目间难得带了些骄横:嗯?霍砚顺势将她指尖含进口里,卷走指腹上那一点甜,眸中漾开笑意,如星光闪耀三十八章栀子, 霍砚尝了尝味,低声道。

你去脂粉阁做什么?白菀由着他用帕子给她擦手,一边问。

霍砚往她妆奁盒子瞧了一眼:娘娘的口脂没了, 便去买了些,虽出门在外,但也不能委屈了娘娘不是?他说得冠冕堂皇,白菀又岂会不知他一肚子坏水,她那几盒子口脂怎么没的, 可不就得问问他?白菀觑着他,眼尾微挑,颊上带绯, 染着艳色唇脂的唇勾着点笑意:掌印是不肯委屈自己吧?霍砚坦然地回视, 指腹蹭了蹭她面上雪肌如玉。

她本就生得美, 早前却像个木头人, 美则美矣,没半分活气,而近半年来, 她仿佛重新焕生, 由一朵未开的菡萏绽放为天姿国色的牡丹,花露欲滴, 娇妍如绽。

不是嚷嚷着累得很,怎不多躺会儿,霍砚慢悠悠地替白菀梳发,长指在她墨发间流连, 幻做灵巧柔美的云髻。

白菀正挑着簪花, 闻言忍不住隔着镜瞪他, 再躺会儿?再躺会儿恐怕今日又起不来床。

她怎么都没想到, 霍砚这厮瞧着冷淡,实际上是个十足的色中饿鬼,也全拜他这饿鬼所赐,一连三日,她没出过这房门半步,方才下榻时,才惊觉双腿酸软得不似自己的。

想起被他痴缠着不放的情形,白菀下意识打了个冷颤,解释道:想出去走动走动。

霍砚替她挑了支碧玉簪,白菀却看了一眼他戴的扳指,青玉的石料在他指上氤氲光彩,与她的碧玉簪正好相衬。

又用螺子黛描了眉,白菀才撑着桌案要起来,谁知脚一落地,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往地上歪。

所幸霍砚将她扶了一把,才得以站稳。

看他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白菀越想越气不过,忍不住挥手去拍他,谁知一掌拍在他玄铁的护腕上,反倒自己吃了痛。

霍砚捉着她的手看,细嫩的指腹上泛着红,看白菀皱着眉,有些委屈的模样,他低声笑了笑:娘娘下次要泄愤,先与咱家说一声。

白菀指上麻痛,闻言又似怒非怒的瞪了他一眼:你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软,打哪儿都得疼。

他敛目望她,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打这儿。

霍砚脸上泛着凉,她手指有些发热的肿胀感,摸上去他凉如玉的皮肤驱散了那点热,她有些眷恋不舍离。

白菀怔怔的望着他,按在他脸上的手微蜷。

谁敢朝霍砚甩巴掌呢。

她望着他的眼睛,想从里头找出些情绪来,可他眸中沉寂,唯有墨色深沉处暗潮涌动,似有什么要挣扎着破出来。

怎,怎么了?白菀心下突然一坠,不详的预感渐起,她眨眨眼,藏下眼中的不自在,和慌乱。

霍砚将她这几息间的情绪转换看在眼里,垂下头,意味不明的又笑了一下,再抬眼时,眼底挣扎欲出的凶戾骤散。

他这个样子太奇怪了,白菀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揪紧,下意识要收回手。

霍砚却仍旧抓着不放,甚至拿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拍:咱家的意思是,下次娘娘若是对咱家有何不满,打这儿,伤了自己不好。

他的话音一如既往的淡然,慢悠悠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可他越是如此,白菀越觉得不对劲。

正想问他上午做什么去了,霍砚却一把将她捞在膝上坐,支起她一条腿,让她踩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边伸手去掀她裙子。

白菀一慌,那点愁绪顿时飞去了九霄云外,慌慌张张的抱着他双手不松:不行,我要出去走走!她颊上绯色艳丽,眸中盛着羞赧的水雾。

霍砚瞥了一眼被她揽在胸前的手臂,软绵绵的触感,却隔着衣裳,顿时眼露惋惜。

咱家不过是想瞧瞧娘娘的伤处,他脸上一本正经,眼中却漾着笑。

白菀被他笑得热气直冲颅脑,上回也是这样,他装得正经,倒显得她满脑子荒唐不堪。

她红着脸去捂霍砚那双含笑的墨眸,没好气道:没事了,没事了!霍砚不容拒绝地拉下她的手,将她两只腕交叠钳在他手里,无视白菀圆瞪的杏眼,另一只手泰然自若地往她裙下探去。

白菀挣扎不过,脸上热气直冒,羞愤地低头埋进他颈窝,得亏几个宫婢见他在时,都不大在房里伺候。

霍砚褪了她亵裤,见她认命似的瘫在他身上,才松开她的手,去抬她的腿。

他沉着眼看那一朵糜丽的艳色,可怜兮兮的,泛着红。

霍砚没了动静,白菀便知他在看哪里,忍无可忍的一口咬在他颈上,同时她自己脖颈上浅淡的粉色也开始向衣襟内蔓延。

她确实没有逞强,这几日霍砚虽闹得疯,但间歇并没忘记给她上药,只是上药的方式有些难以启齿罢了,故而今日起来也只是腿脚酸软,并不似头一回那般磨得生疼,连路都走不得。

还有些红,还得再上一回药。

霍砚声音低哑,白菀听着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贝齿咬着他脖子上的软肉厮磨:真的不行,一连几日未出门了,我真的想出去走走。

上回难得去逛一次庙会,却让耶律骁几人坏了兴致,好容易出次京,她可不想白白荒废在床榻上。

霍砚凤眸微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拍了拍白菀的腰:咱家去净手。

听到这句话,白菀显然放松了些。

霍砚要将她放下来,一边问:能不能站稳?白菀连连点头,极快地从他腿上溜下来,提着裙子乖乖站在旁边。

霍砚站起身时,一眼瞥到她因提着裙子,而露出半截的,白皙匀称的小腿,腿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他面无表情地走去铜盆架边,低下头时,唇角翘起一抹温柔。

铜盆里,水波凛凛,日光投在水面上,溃散的光影中,人影缠乱,花影重叠,她双腿交叠微晃,一声叠着一声断续的低泣,直撞进他心里。

白菀一直远远望着他,看他微躬着身洗手,水声潺潺,她甚至能想象出此时的霍砚面上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爱笑,面上鲜有表情,偶尔笑起来也不达眼底,他总是冷漠又满含嘲讽地睥睨着一切,游离于凡俗之外,他唯一外泄的情绪,是床笫之间,一遍又一遍落在她身上的吻,是一声又一声破碎的‘菀菀’。

霍砚今天很不对劲,若以往的他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只算半个活人,那今日的他,已经彻底躺进去,就差个棺材盖。

白菀垂下头,望向自己提着的裙子,亵裤被霍砚放在扶手上,腿上光溜溜的,让她有些不自在,等她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洗罢手,不知何时回转身站在她面前。

手上水未擦,水痕沿着长指滴落在绒毯,氤氲不见。

霍砚拿过她腰间别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去榻上坐着。

白菀攥着裙子的手紧了紧,继而抬头弯着眼朝他笑:外头雪好像下大了,我又不大想出去了。

霍砚正拿着药膏往自己手指上抹,闻言瞥了她一眼:娘娘想咱家了便直说,何必为白日宣淫找借口。

白菀脸一红,气愤的甩了下裙子:谁说的!我们就不能坐一块儿下棋看书,品茗赏雪吗?藏蓝色的纱裙间,白皙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

他慢悠悠地将膏药盒子盖上,举着沾着膏脂的手一步步向她白菀逼近:可咱家与娘娘坐一块儿,就只想将娘娘的衣衫撕碎,做不来那些风雅事。

霍砚面上向来没什么表情,那双墨瞳如古井无波,他肤色偏冷白,裹在身上的绛紫色长袍,更衬他妖异邪肆。

白菀望着步步逼近的霍砚,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跟着往后退,他进她退,最后一个不慎,仰面倒在后头的床榻上。

她还没来得及支起身,霍砚已经逼近。

白菀望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心跳狂乱,身下的被褥被她揪攥得凌乱,慌里慌张地用脚去踢他。

却正好送羊入虎口,被霍砚一手抓住她小腿啃了一口:娘娘别乱动,回头戳得疼了,可别哭。

他话音一落,随之而来凉幽幽带点腻滑的触感让白菀身形一僵,颤抖着抓了一旁的被褥咬进嘴里,藏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暧声。

膏药受热化水,霍砚将手抽出来时,指尖上晶亮一片。

他捻了捻指上的晶莹,犹豫再三,终究是拿帕子一点点擦去。

霍砚帮白菀穿好亵裤,抬眼便见她眸中潋滟,忍不住凑上去索了个栀子味的吻。

待他离开,白菀还有些没回神,他低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红艳艳的耳朵尖:玩去吧,咱家夜里再来伺候娘娘。

说罢便站起身,朝她伸手。

他站在床榻边,长身玉立,一脸坦然自若,白菀犹犹豫豫地将手放在他掌心,被他略一使力,从榻上拉起来。

直至霍砚垂下头,慢条斯理地替她理正弄乱的裙摆衣襟,白菀才咬咬牙,小心的低声问道:你真的不要我陪着你?世人满口谎言,唯有那双眼睛骗不得人。

霍砚的人生至今不过短短二十五载,跌宕起伏,从金尊玉贵沦落卑微低贱,从天上云跌落成地上泥,又背着血债一步步从地狱里爬回来。

他从不屑于去辨旁人眼中的真假,只要他手中权柄仍在,假亦真,真亦假,是非曲直唯他定论。

直至遇上个白菀,这满口甜言蜜语,哄得人团团转的皇后娘娘。

霍砚有时便会下意识去看她的眼睛,偶尔能瞧见一闪而逝的狡黠,或许能看清迷雾中的清明,更多的时候,他只想从她眼中瞧见自己分毫身影。

他又忍不住去看她。

白菀生了双杏眼,乌黑溜圆,长睫眨动间灵动非常,平白看着时,只觉得温润无害。

霍砚如愿在她眼里瞧见自己模糊的轮廓,才慢慢悠悠地替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既然娘娘不想出去,那就脱了衣衫还咱家一副鲜花美人图。

白菀这才想起,自己还欠他一副画,想起作画的场景,她脸上才消下去的红又蹭蹭蹭往上漫。

霍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她脸颊红红,杏眼中雾气未散,无辜得惹人生怜,便俯身在她脸蛋上又啃了口。

白菀摸着自己泛疼的脸瞪他,蠢蠢欲动想去镜中看看脸上有没有留印子,有些后悔自己不爱敷粉,就该让霍砚吃了一嘴脂粉龇牙咧嘴才对。

可她心里惦记着他似有些不高兴,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不痛快。

白菀心下叹了口气,认命地抬手解衣领上的盘扣,能怎么办呢,这家伙阴晴不定,不高兴了便要旁人和他一样不痛快。

看她接受得这么坦然,霍砚有一瞬怔愣,皱了皱眉,缓声问她:娘娘当真不出去了?白菀手下的动作微顿,抬眼看见他微皱的眉,忍不住伸手去将眉结揉散。

她什么也没说,霍砚却恍然反应过来,是他的情绪影响了白菀。

他没忘记,当初落在她后背的夹竹桃,是多么令她难堪,甚至屈辱。

她是高门贵女,又是一国之后。

可如今,她又强压下心里的屈辱,做一副轻松坦然的模样面对这件事,只是因为她察觉到他的不高兴,试图用他喜欢的方式,让他重新高兴起来。

霍砚看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眸,有什么坚硬的桎梏,悄然碎裂成块。

笨,霍砚曲指在白菀额上敲了一下,拉紧她衣襟,帮她把盘扣扣上:去玩吧,咱家还有事儿,就在这儿等娘娘。

他声音难得温柔,白菀听着却有些惴惴,忍不住问:你真在这儿等我?霍砚没答她的话,转身走向里侧的长案,铺了笔墨纸砚。

贴身伺候他的元禄这回没跟来,水漾绿漾又不在屋内,他也不大愿她们跟进来伺候,是以,这种小事便得霍砚亲力亲为。

白菀跟过去,见霍砚慢悠悠地添水研墨,执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个菀字。

这是她头一回见霍砚写字,陡然惊觉,他的字矫若惊龙,一撇一捺极具风骨,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师指点。

见他真在写字,白菀犹豫了片刻,又问了句:我真的走了?霍砚侧眼乜她:娘娘再不走,咱家可就反悔了。

白菀下一瞬便笑起来,眉眼弯弯,柔若春水。

她去将火红色的狐裘取来,扬手往身上披。

偏狐裘宽大,有些沉,白菀一直拗不过手来。

霍砚抬起头时,便见白菀抓着系带,整张脸皱成一团,正和狐裘斗智斗勇。

他搁下笔,走过去替她将狐裘披好,拉起垂在后面的兜帽罩在她脑袋上,低声道:该使唤人时却偏想着自食其力。

白菀仰起脸看他,他指尖正绕在系带上,将坠着两团雪白毛绒球的系带,系成一个漂亮的结。

鬼使神差的,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浅吻,不等霍砚拉她,迅速转身推门出去,兜帽上的狐耳轻颤,裙摆飞扬,划过一道艳丽的弧度,留给他一抹如花笑靥。

霍砚一直看着她走出去,才另取了张信纸,执笔写信。

白菀一推门出来,便被灌了满脸寒风,方才她信口一说,竟没想到外头雪当真越下越大,朵朵鸭绒似的雪漫天飞舞,被寒风裹挟着朝她扑面吹来。

水漾迅速撑开油纸伞,将大半风雪挡在外,白菀一边走一边好奇的打量着竹楼,这还是她三日以来,头一次踏出房门,才有空瞧一瞧居所的环境。

她沿着回廊走了一圈,整个三楼都被打通,做了寝房及盥室,没什么可看的,便顺着旋转的竹梯向下,往二楼去。

相比三楼,二楼要更宽敞些,辟出了三间房,近楼梯的第一间是书房,白菀翻着看了看,里头的杂书典籍一本没有,全是手抄的佛经,瞧纸上虽有些稚嫩,但仍初显风骨的字迹,应当是霍砚抄的。

他这样的人,信佛?白菀皱了皱眉,静渊住持才说过,霍砚不信神佛。

可那又为何,这里会有如此之多的手抄经文,上面字迹工整无一错漏,连书页都保存得极好,可见抄书人之用心。

他也曾心怀期待是吗,只是无人救他,无人能救他,只能任由自己坠落深渊,再带着一身血仇爬回来。

她悄然关上书房门,继而推开另一间,这是一间演武室,里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有。

白菀摸着正中漆绿的圆柱上,已经斑驳,但仍旧清晰可见的各式痕迹,不止圆柱,周遭的墙上也是刀痕深刻。

她甚至能想象到,十岁的霍砚,已经初见风姿,家破人亡也没能折断他的脊梁,他仍满怀希望,伏案一字一句,无比虔诚的抄写经文,后来他发现,不管他多么虔诚,怜悯众生的菩萨永远不会对他施舍悲悯。

他不再抄写经文,执起刀剑,比照着武籍,一招一式,一刀一枪,踩着累累血骨,重新攀上顶端。

白菀没有再推开另间房,转身往外走。

娘娘,我们去哪儿?两个漾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白菀走出竹楼,站在雪地里仰望着三楼紧闭的门扉,她守了许久,等到手脚冰凉,也没等到那门再开。

她垂下酸痛的脖颈,对水漾道:晓得怎么去镇国寺吗,带我去瞧瞧吧。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一直紧闭的房门,无声敞开。

一身绛紫色衣衫霍砚,居高临下的望着雪中那一抹红。

她就像一团火,让他这潭死水再度沸腾。

三十九章白菀由水漾两个领着, 从后山门进入寺中,穿过一条栽满青竹的小道,道上积雪落了一层又一层, 踩上去咯吱作响。

她今日特意穿了柳氏新制的鹿皮小靴,靴上缀着银链相接的铃铛,行进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越往寺中走,香火气越发浓郁,人声渐响。

镇国寺不愧是大楚香火最鼎盛的佛寺, 哪怕这大雪连天,前来求神拜佛的香客仍旧络绎不绝。

穿过鳞次栉比的佛殿,白菀远远便瞧见高耸伫立的灯楼, 灯楼侧, 是一棵枝繁叶茂, 树干粗壮的榕树, 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正迎风招展。

白菀亦不信神佛,于她而言, 求神拜佛不如拜自己, 但她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将话本交到她的手上, 于她而言,这是莫大的恩惠。

她就近在一处佛堂上了香,继而往灯楼去。

越靠近灯楼,便能瞧见榕树下围着不少人, 有的手上拿着红绸带, 有的试图将红绸扔上树顶, 有的正垫着脚将绸带系在树枝上。

白菀走得近, 身侧恰好有人要系红绸,一枝树桠被拉拽得垂落在她头顶,支掉了她头上的兜帽,落了她一头雪。

绿漾连忙上来帮她拍雪,白菀反倒不急,伸手将枝上的红绸带拿起来看。

这条绸带颜色鲜艳,墨迹清晰,瞧着应该系上去没多久,只是绳结已经松散,几乎摇摇欲坠。

愿弟弟早日归家红绸上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姑娘之手,只是结尾的落款,吸引了她的注意。

落。

桑落?白菀捻了捻粗糙的红绸布,暗揣应当不会这么巧。

施主可要许个愿?白菀循声看过去,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正双手合十默念佛号,他的身侧是支起的小摊子,摊上摆着一条条红绸及笔墨纸砚,正有人俯在案上执笔写愿。

她浅笑着朝小和尚摇头:我所求的,菩萨给不了我。

小和尚并未强求,又念了句佛号,道:施主周身祥瑞,必能心想事成。

白菀并没再搭话,将红绸松了的绳结系紧,才逆过熙攘许愿的人群,往灯楼去。

她本想去顶楼,再瞧瞧霍砚给霍家人供的灯,可一跨入灯楼,便见正中的大堂内摆着法坛,静渊在蒲团上盘腿正坐,双目紧闭,额心红痣殷红似血,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敲木鱼,口中念着经文。

法坛两侧有许多香客肃立,他们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随静渊一道口念地藏经,而正对着他们的金身佛陀,高大而威严,自高处渺望众生,满脸慈悲怜悯。

水漾见白菀驻足,便朝绿漾使了个眼色,随即绿漾便心领神会,转身朝守门的沙弥走去。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恰有几位夫人也从门口进来,白菀侧身给她们让路。

两位夫人一边走,一边唏嘘。

这是为赵大人做的超度法事吧?静渊大师真是菩萨心肠啊。

唉,这赵大人也不知碍了那阉狗何事,竟落得这般下场。

听说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可怜呐。

那阉狗如此作恶多端怎还不下地狱!白菀静静地听着,微翘的唇角渐渐抿直,藏在袖中的手悄然紧握,连水漾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几位夫人渐行渐远,绿漾才回转过来,低声对白菀耳语道:夫人,那小和尚说,静渊大师偶尔会为什么人做超度法事,近年来已经成了习惯,周边的香客是自发前来的。

她说完,才发觉水漾在给自己使眼色,再看她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她差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白菀复又抬起头,望向静渊,她面色沉凝声音细弱:霍砚今晨去哪儿了?水漾两个对望一眼,只能对白菀实话实说:听陈福说,掌印今日去了崇州知州,赵大人府上。

白菀听着水漾的话,眼睑缓阖,卷翘的长睫轻颤。

所以,他今日不但替她买了口脂,还顺带杀了人,所以他才会在回来时沐浴更衣。

这是她头一回直面这样的霍砚,她求生的本能在告诉她,这样的霍砚很不对劲。

像什么呢?像是在预告,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极有可能会让她怒火中烧。

白菀拼命在脑中仔细回想,回想霍砚在放魂灯时,念过的名字。

过了片刻后,颓然的垂下肩,她并不清楚霍砚的仇人都有谁。

霍家叛国案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白菀的父亲宁国公在金銮殿外跪求彻查,被先帝一纸罪书打回去,彼时白菀不过五岁。

白菀无意识用指甲扣动手炉上的纹样,那天夜里,明渠内载满魂灯,灯影闪烁,如同九天银河,一盏灯,一个人,而魂灯多如繁星,这么多年过去,谋划过霍家叛国案的朝臣官员,还剩几个?夫人,掌印不管做什么,总有他的缘由,见白菀面色惶惶,绿漾小心翼翼的替霍砚辩解,实际上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白菀脸色惨白如纸,唯有唇色鲜红,水光潋滟的眼眸中,充斥着看不清的愁绪。

白施主。

白菀缓缓抬起头,看清人时,眸中还带着茫然。

是恰好结束法事走出来的静渊。

静渊双手合十作揖:施主若无别事,可否随贫僧一道走走?白菀看着静渊,她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大师有话要说?静渊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唇角天然上翘,又常年受佛法浸淫,周身萦绕着仙风道骨的缥缈之感。

静渊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走出门外,他脚步轻缓,行进间,身上红底金线的袈裟在日光映衬下熠熠生辉,恍如佛光普照。

白菀并没有犹豫多久,转身看了眼顶天立地的佛像金身,细细看着它的悲悯相,随后才转身跟上静渊。

外头雪花飞舞,静渊在榕树下伫立,无声仰望着满树红绸,从他身边经过的香客,无一不向他躬身做合十礼,静渊却也不厌其烦的一一颔首回礼。

静渊伸手拉下一枝树桠,随意选了一条红绸细细看,耳畔响起银铃脆音,他微侧头,缓声道:竹楼长久未住人,稍有些简陋,不知施主可住得习惯?白菀在他身边站定,掌心的银手炉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驱散她由心底漫上来的寒,她柔柔笑了一下,道:竹楼雅韵别致,处处一尘不染,可见时常有人打扫,谈何简陋。

她看着静渊泰然自若的将那条红绸拆下来,守着小摊子的和尚上前接过红绸,脚步匆匆往灯楼走去。

静渊拍了拍手上的雪:霍施主从不愿旁人踏进竹楼半步,也只能贫僧偶尔去扫洒,时间长久,并不如以往。

白菀脑中纷乱,并没有听清静渊的话。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霍砚抓着她的手拍他的脸,他说下次若有何不满,打这儿。

她在回忆中才看清,他眼底的真挚和笃定。

想起她临出门时,霍砚垂首替她系带的认真模样。

又想起今晨,霍砚掀被起身时将她惊醒,他揉揉她的发,告诉她自己去去就回。

白菀只觉得心尖渐渐窒紧,她一直都知道,霍砚行事随意张扬,脾性乖戾难测,但他由来只在一条路上坚定的走,那就是替霍家满门报仇雪恨。

霍家满门灭于栽赃通敌叛国,他便耐着性子,给每一个谋害过霍家的朝臣王亲头上安栽罪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他们和霍家一样,包含冤屈,体会满门抄斩的滋味。

可他的仇人,除却朝中大臣,还有皇室。

先帝虽死,但他子女犹在。

可他报完仇之后呢?他周身骂名,能何去何从?白菀陡然惊觉,她好像从未问过霍砚,他到底想要什么,是天下大乱伏尸百万后,登顶帝位掌权天下?还是只想报仇之后,留下千疮百孔的飘零大楚,孤身消散于人世间。

她想起霍砚抓着她的手往他脸上拍,他极有可能,选择的是后者。

以自身为焚火,将尸骨累累堆积的王座烧得一干二净。

她为何会对他不满?在他眼里,她将他视作利用对象,有朝一日他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她自然会对他不满。

她为他的权柄而委身,倘若他死去,他带来的便易自然不再。

所以,他认为她会愤怒,会不满。

思及此,白菀只觉得胸腔被一股酸涩充斥,惹得她眼睛跟着发酸。

她将这扑涌上来的愁绪,归类为对自己日后生活的担忧,她揉揉眼,掩饰一般随口道:我在二楼的书房里,瞧见不少手抄佛经。

在她陷入思绪中时,静渊一直无声地望着她,自然没错过她眼角沁出的清泪,随即垂眼避过,答道:昭顺皇贵妃生前长斋礼佛,后山竹楼便是为其所建,霍施主幼时曾在竹楼住过一段时日,佛经均为他所誊抄,这许是受生母的影响,他也曾是虔诚的信徒吧。

白菀眼瞳猝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瞪望着静渊。

静渊仿佛并不觉得她那惊愕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仍旧神态自若地望着她,眸中古井无波。

昭顺,是德宗霍惠妃的谥号。

霍砚,不是霍砚。

白菀眼睫微颤,眼下盈着泪,本就白净的脸色几乎惨白,于地上的雪同色,迎风落在她脸上的雪,受热化成水,顺着她脸颊滑进衣襟,寒凉激得她冷颤。

来镇国寺前一天夜里,他说。

他说,真可惜,与娘娘青梅竹马的不是咱家,娘娘想起的,也不是咱家。

他说,不过没关系,娘娘生来便和咱家绑在一起,虽然中间险些错位。

白菀眼中的泪终究是溃堤,珠连滑落。

是了,他从来没在她面前掩藏过他的身份,他明明和真正的霍砚表现得那么不一样,只需她稍稍对他在意一点,就能看出不对。

他不是霍砚,他是十皇子姜瑾,那个早该死在大火里的姜瑾。

他是不曾与她青梅竹马,可自她降生起,便与他定了娃娃亲,所以,他说,她生来就和他是一体。

她怎么就没听明白呢。

心里的那一股酸涩彻底化苦,苦得白菀眉头紧皱,眼泪不止,她微曲食指抵在齿间,发了狠的咬紧,试图抑止住声声泣音。

因为他是姜瑾,所以他没办法原谅的,不止那些应该千刀万剐的恶人,还有他自己。

霍惠妃为他甘饮鸩酒,真正的霍砚为他投身焚火,霍家满门为他而灭。

所以,他肆意妄为,毫不介意恶名满身,在他眼里,自己亦是罪不可赦,他在肆意虐杀仇敌的同时,利刃也一刀一刀剜向自己。

他一身绯衣,何尝不是一身鲜血淋漓。

白菀茫然的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小腹,如果,如果他要屠尽姜家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放过,那……万一她有孕,这孩子,身上也淌着他一半的血啊。

即便他不会要这孩子的命,可若他死了,她和孩子孤儿寡母,只怕会被在旁虎视之人撕个粉碎。

霍砚不能死!我应该怎么做?白菀几乎神魂游离,一时间六神无主,哽咽着问静渊,又似在问自己。

她能为霍砚,为她未来的孩子,做些什么?静渊可以替他超度亡魂,减轻他满身罪孽,她呢,她又能替他做些什么?静渊却摇了摇头:世间情爱,是累赘是枷锁,也可以是救命良药,单看施主心意如何,不必勉强。

心意?白菀有些茫然,继而她看见自己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自觉明白过来,急急道:我想请一尊菩萨回去,不知得如何做?静渊依旧含笑摇头:施主虽佩佛珠,心中却无神佛。

白菀取下腕上的手串,头一次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她急道:佛家讲究心诚则灵,我若心诚,心中自会有神佛。

看她着急,静渊竟突然笑起来:施主关心则乱,然则,善恶有果,神佛又如何比得上事在人为呢?白菀望着静渊如炬的慧眼,被他额心灼目的红痣晃得怔然。

良久,她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两滴泪无声落入雪地中:是,是我慌乱了,大师说得对。

既然如此,他作恶,她便行善,以己功德消其罪业。

白菀捻了捻细小的佛珠,抬脸仰望着雾蒙蒙的天穹。

毕竟,他们由来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吗?白菀抬手抹去泪痕,将手串套回腕上,道:我仍想请一尊菩萨回去,继而自嘲地笑笑:若走投无路时,说不定临时抱一抱佛脚也会有些用处。

她说得坦然,这回静渊未再拒绝,只说会和他们一道回宫,届时看过椒房殿适合供佛的位置,再定。

施主可还要在寺中走走?静渊问。

白菀缓缓摇头:抱歉,我实在有些乏累。

她不想再见任何人,她得回去抱一抱霍砚。

她提着裙子便往外走,动作之快让自发站远的水漾两个差点反应不过来。

施主可要再许个愿?静渊望着她慌乱的背影,温声问道。

白菀脚下一顿,仰脸看着满树招展的红绸,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