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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2025-03-22 08:24:50

霍砚在行宫的寝殿是一座楼阁, 离白菀的碧霄宫同样极近,近得他站在楼宇上,便能瞧见碧霄宫内她的一举一动。

他才沐浴过, 穿着一身雪色中衣,墨发披散在身后,慢悠悠地踩着楼梯往楼上走,元禄跟在他身边不远。

宝珠和碧玉查阅了太后娘娘的脉案,元禄低声道:以及愉嫔娘娘那边的每日进膳。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头:随她去吧。

这个回答正在元禄意料之中, 他毫不意外的应声退下。

元禄离开后,就剩霍砚孤身一人继续拾级而上。

他在墙边站定,将微熄的壁灯重新挑燃, 省得晚些白菀来时看不清路。

他知道, 白菀一直想拉拢太傅舒崎光, 可舒崎光是姜瓒一手提拔的亲信, 两人更有幼年伴读之谊,岂是那么好拉拢的。

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就是让舒崎光对他忠心耿耿的帝王彻底失望, 恰巧舒崎光又有个不那么聪明的妹妹,他又是个偏疼妹妹的好兄长。

如今太后受毒物侵噬, 缠绵病榻,其间牵扯白蕊和舒瑶光。

可以是舒瑶光为了扳倒白蕊,借白蕊的手向太后献上毒物。

也可以是白蕊善妒,不满太后劝诫皇上雨露均沾, 献上毒物栽赃舒瑶光。

稍稍扭转前因后果, 得到的答案就会截然不同。

端看白菀怎么向舒崎光卖这个好而已。

可惜太后必须死。

霍砚一路上到顶楼, 凭栏而立, 呼啸的寒风吹得他衣袍鼓动,墨发飞扬。

洋洋洒洒的绒雪在融融月色中飞舞,远处是接连绽放的火树银花,照得夜空恍如白昼,丝乐声被寒风送至他耳畔。

他想起那日,霍惠妃将他藏在桌下,当时连皇后都不是的太后,亲自端来鸩酒,苦口婆心的劝她去死。

让她为了霍家想想,为了他想想。

他无数次想从桌下冲出来,将这个佛口蛇心的人打出去,可霍惠妃死死摁着他,长长的桌布阻挡了他的身形。

他听见她应允,他看不见,只能想象,想着她一脸决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摁着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倒在地上,乌黑的血从口中喷涌,她舍不得闭眼,张合着嘴,无声的告诉他。

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眸,看着白菀的步辇停在碧霄宫外,她搀着婢女的手下来,身形踉跄,甚至有些跌撞。

没关系,只要利用好太后的死,同样能让舒崎光重新站队。

他相信,他的菀菀能做到。

毕竟她那么聪明,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她却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拼凑出细碎的线索,将其串联成片。

霍砚远远看着白菀霜白的脸,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步履匆匆,细小的身形缥缈。

文有舒崎光,武有镇国将军府,东厂交给陈福,司礼监留给元禄,他们都与她相熟,即便是日后他不在了,她也能凭借他们迅速稳住朝堂。

霍砚算着白菀应该会过来寻他,便回身往楼下走,边走边在想,朝中还有哪些得用人,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嗤声:啧,满朝的酒囊饭袋。

才下到半路过拐角,他迈下最后一截阶梯后站定,眼神随意略过墙角那一抹鸢色裙角,淡声道:杨昭仪不声不响藏在暗处,可不是磊落作风。

见已经被他察觉,暗处的人影也不再躲藏。

杨景初一步步走出来,周身繁复的华服未除,发间还佩着珠玉,她面色冷凝,手中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朴刀,刀尖直指霍砚。

杨昭仪是要为民除害?霍砚站在原地不动,慢悠悠地抬眼看过去。

这一眼看似轻飘,唯有杨景初才知道,那裹挟而来的,血雨腥风般的气势,几乎骇得她手脚震颤。

但她好歹曾是战场上的将军,也曾面对过千军万马,那阵令人颤栗的惧意被她强压下来,指着霍砚的朴刀分毫不动。

杨家向来明哲保身,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掌印能明白,身份有别,适可而止。

她这话说得隐晦,但她知道,霍砚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霍砚当然明白,但他的作为又岂能容旁人置喙,他噙着蔑笑,眉目间寒霜密布:既然如此,那杨昭仪长刀相向,又算什么?掌印顾左右言他,就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杨景初心下怒火翻腾,但仍旧强忍着道:请你,离阿满远一点。

她顾忌着白菀的名声,口里说着她鲜为人知的乳名。

阿满并不是孤立无援,我杨景初,镇国将军府,同样是她的后盾,杨景初索性将一切彻底摊开,话语中直将威胁摆在明面:掌印也没有那么一手遮天,至少,镇国将军府尚且还有实力与东厂抗衡。

怎么?杨昭仪的意思是,杨家要与咱家为敌了?霍砚动作随意的站着,长指捏着枚殷红如血的玉戒把玩,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

杨景初警惕地看着他,霍砚恶名在外,她心里还是惧怕的,握着刀柄的手越发紧,咬牙道:杨家与霍家从来都不是敌人,但,若霍世子执意不肯放过阿满,杨家也不惧与你为敌!她不再称他掌印,喊一声霍世子,提起了杨霍两家从前的私交,企图唤起他的一点良知。

霍砚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杨昭仪当真是义薄云天。

等他笑够了,才望着杨景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将白绢染污的滋味过于美妙,咱家又怎可能放过她呢?杨家清贵,不可能容忍白菀和他同流合污,所以,她在杨景初眼里,还得是皎白如雪,被迫委身于他这个奸贼。

霍砚这近乎无耻的语气让杨景初忍无可忍,甚至顾不得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赢他,刀锋一转,便朝他脖颈劈过去。

她发难来得突然,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来,霍砚负手而立的动作都未曾改变,只微侧头,让过那凛厉一刀。

一刀落空,杨景初几乎红了眼,折刀回转,下一刻又抡起追过去: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单单要折辱她!她话音凄厉,刀法凌乱,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景初又怎会是霍砚的对手,哪怕愤怒之下爆发的绝境之力,也无法伤他分毫,她刀刀用尽全力,却刀刀落空,周边的砖墙梯石在劈砍之下沙石飞溅,露出斑驳刀痕。

眼看着整个缓步台被打砸得不成样子,霍砚的耐心彻底耗尽,在杨景初又一刀朝他脑袋劈来时,他不再避让。

凛厉的刀风扑面而来,掀起他未束的发丝飞舞,霍砚长指一曲,将手中把玩的玉戒弹起。

玉戒撞上刀刃,发出一声脆响,荡开一抹看不见的涟漪。

离霍砚头顶不过咫尺的刀锋,被无形的力量震开,连带着杨景初也受牵连被仰面掀飞,狠狠砸在地上。

珠翠四散,佩环碎裂一地。

杨景初倒地便吐出一口血来,粘稠的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毫不犹豫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怒瞪着霍砚的双目血红,漆黑的瞳仁中跳动着仇恨的火焰。

满腔怒火驱使她再次伸手,试图抓起滚落在旁的朴刀。

霍砚抬手在虚空中抓握,刀身凭空而起,直飞落到他掌中。

杨景初猝不及防扑了个空,心中大感不妙,等她翻身欲逃,回转头,锋利的刀尖正对她额心。

霍砚手握刀柄,慢慢抬眼,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景初,声音冷若冰霜:看在她的份上,咱家不杀你……他话还未说完,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霍砚还未出口的话被咽下,看了眼面上仍旧忿忿的杨景初,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将朴刀扔回给杨景初。

等了片刻,他才觉出不对,这不像白菀来时的动静。

霍砚微眯的凤眸睁大,往楼梯口走了几步,正巧遇上急跑上来的元禄。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一瞧见霍砚,便慌张喊道:掌印,碧霄宫出事了!几乎在元禄话音落下时,霍砚转身一掌挥开近处的窗门,如同疾风骤雨般掠出去,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杨景初如遭雷击,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去捡自己的刀,一把拽住要跟着跑的元禄,急声问:究竟怎么回事!元禄哪里有闲心和她多说,一想到皇后娘娘在那么多番役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他的心跳都几乎停滞,他仿佛已经看到血流成河。

皇后娘娘不见了!他匆匆丢下这句话,也不敢歇息,他不会掌印那些腾云驾雾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又冲跑下楼。

他还得赶紧把陈福喊起来救命。

杨景初跌跌撞撞地跑进碧霄宫,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她在内殿门口看见了周身煞气萦绕的霍砚。

殿门大敞,殿内黑洞洞的,弥漫着浅淡的血腥气,犹如一头大张着嘴的野兽,白菀的身影不见,只有宝珠和碧玉分别歪躺在地上的尸首。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在她心头。

阿满从不与人结仇生怨,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戒备森严的行宫,将她无声无息地带走?霍砚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环佩,指腹抹掉上面溅上的血渍,眸底翻涌的癫狂攀升至极,被粘稠的血色笼罩。

元禄和陈福领着东厂番役匆匆赶来。

看着如凶神临世的掌印,陈福下意识屏息静气:奴才带人搜寻了辽国人暂住的宫殿,里头已经空无一人,行宫偌大,兴许他们正躲在某个地方。

详细搜寻定能找到,若他们侥幸逃出行宫,城门也早已经落钥,他们插翅难飞。

霍砚将环佩握在手心,缓缓闭目,再睁开眼时,眼底潜藏的杀意铺天盖地,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耶律骁,尔敢!*临近子时,宫宴已歇,唯有乐舞依旧。

各国使臣已经散去,剩下楚国朝臣及家眷,陪同帝后一同等待新时的到来。

姜瓒抬眼向外张望,疑惑白菀怎还没来,正要招童海来问时,他却一脸惊慌的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他脸色骤变,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皇后不见了?童海脸色难看的点头。

姜瓒面上的笑意凝固,他为耶律骁大开方便之门,不是没有提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耶律骁没有带人刺杀他,受牵连的反而是从头到尾无辜至极的白菀。

东厂已经将整个行宫围了起来,元禄亲自带着人,在各宫搜寻,陈福也带队出宫去了,似乎是要搜查整个京城,童海接着说。

姜瓒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一点疑虑渐渐浮出水面。

霍砚真的会为那样一个泯然众人的宫女,做到这个地步吗?白菀,又真的无辜吗?他似乎离真正的答案只隔一层纱,但他不敢,不敢掀开去看哪怕一眼。

已经有朝臣注意到高堂上的动静。

已近子时,皇后娘娘怎还未来?姜瓒循声看过去,问话的,是出了名顽固的老言官。

他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皇后身边的宫女才来说,皇后身子不适,朕便没让她过来。

*娘娘,娘娘……白菀猝然睁开眼,坐起身,急急喘气。

她的记忆,停留在殿门被猛然推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带人闯进来,宝珠和碧玉死在他们刀下,接着,便是连通至现在的,抹不开的黑暗。

床边坐着个朦胧的身形,看白菀醒来,忍不住喜极而泣:娘娘您终于醒了……白菀听出了清桐的声音:他们可曾伤你?她看不见,便摸索着清桐的手臂,顺着查探她上半身。

清桐哭着摇头。

白菀也没闻到血腥气,才稍放下些心来,她揉揉眼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她们,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她连她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可怎么给霍砚送消息。

随即,外头便响起一阵沉重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沙砾摩擦,白菀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应该身处一间密室之中。

石门缓缓开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将门口的人影拉得极长。

那道人影太过熟悉,让白菀有片刻怔愣。

半响后,她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辽太子,耶律骁。

她反应太快,让门外的人一时呆滞,他甚至踌躇许久,才迈步走进来。

他手里端着油灯,跳动的灯火映出他的脸。

不是耶律骁又是谁。

耶律骁望着白菀,也不说话,痴迷的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她的模样。

白菀端坐在床榻边,鬓边的发丝微乱,她静静地回望他,眸中难掩失望:请太子殿下将本宫送回去,大错未成,尚有回缓的余地。

耶律骁握着灯台的手发紧,被灯火映得发亮的瞳孔中,逐渐攀上痛苦,他凄声道:阿满,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认得我的,我是步离。

太子殿下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再者,本宫与太子殿下素未谋面,这种惹人非议的话,请不要再提,白菀面色沉肃,毫不犹豫地将耶律骁的妄想斩断。

耶律骁闻言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下淌出一行泪:阿满不肯认我,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他像是在问白菀,却又不需她回答,他端着烛台,将旁边的壁灯点燃,昏黄的烛光骤然盈满室内。

耶律骁自顾自地说道:我不会放你回去的,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你跟我回辽国吧,耶律馥已经死了,耶律斛也命不久矣,无人能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

他说着说着,便欢欣笑起来,烛火明灭,令他脸色晦暗,显得那笑容也森然怪异,让人止不住心下生寒。

清桐紧紧抱着白菀的胳膊,眼瞳瞪得极大,她记忆中的步离,是身染奇病,仍旧坚韧不屈,笑起来灿若烈阳。

而眼前的人让她感觉到无比陌生,甚至惧怕,就好像真的,她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随后她又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她确实不曾认识辽国太子,就像皇后娘娘说的,她们素未谋面。

耶律骁正要迈步往里,清桐顿时如临大敌,扑在白菀身前,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你离皇后娘娘远些!他眼中的亮色点点暗沉:我无意伤害你们,但事已成定局,楚国皇帝不会留一个有污名的皇后,没多久皇后就会病死,世间再无皇后白菀。

四周亮堂,让白菀彻底看清耶律骁满脸的偏执癫狂,他说的话太过笃定,让她的心骤然跌落万丈深渊。

她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一抹满是讥讽的冷笑,她到如今才彻底想明白,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姜瓒,耶律骁,还有……霍砚。

白菀手下攥紧,心底蔓延的钝痛几乎让她窒息,等她再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澄澈的杏眼盯着耶律骁,一字一句反问:大楚有我的父母亲朋,在这儿我是最尊贵的皇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奔为妾?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放弃手中的一切,跟你去辽国当个永远抬不起头的妾?五十一章短短一个昼夜, 富贵繁华的上京城彻底成为一座牢笼,甚至波及周边所有州城,十二州城门闭锁不再开启, 由重兵把守日夜巡逻。

热闹喧嚣的年味骤然消失,街市巷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人人不得迈出家门半步,东厂番役带着半人高的猎犬, 一遍又一遍搜查每家每户,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除夕夜参宴的所有人,上至皇帝下至朝臣, 甚至即将返程的各国使臣, 都被困在九黎行宫, 霍砚身边的元禄, 无数次拿着参宴的名录,在各宫搜查比对。

又一个日升月落。

碧霄宫中灯火通明,霍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身边的不远处, 跪着耶律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行宫的耶律驰。

他面上惊恐未消,身上血迹层叠, 显然已经盘问过不知多少回。

我真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耶律驰跪在地上呜咽。

霍砚的双眼从虚无落到他身上,令耶律驰不自觉的颤抖。

他在辽国也是天之骄子, 可霍砚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甚至不需要说话, 那一个眼神, 竟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蝼蚁。

耶律驰从那淡漠至冷的眼神中,察觉到危险,脑中顿时尖啸,他瑟缩着,一点点试图往外挪,一边语无伦次道: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可以帮……在他摸到门槛,心底升起雀跃的一瞬间,他的喉咙被一剑洞穿,直愣愣的钉在门板上。

霍砚眸中遗留的残狂渐消,僵硬的瞳孔缓缓从耶律驰的尸身上挪开。

很快有人上来收拾残局。

他抬抬眼,看着窗外残缺的月,他想起镇国寺山下,辽人的围追堵截,白菀一身血红扑进他怀里。

他那时明明已经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肯将她从局中摘出来,以至于他再一次,再一次让她身陷险境。

她明明早已经告诉他,她只想好好活着。

为什么。

霍砚无数次扪心自问。

但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白菀出不来,棋局以她成型,她才是这个局中的核心,她一直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明明,还有别的法子。

当第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从耶律骁流放到楚国,被白菀救下那一刻开始,齿轮已开始转动。

好像所有事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最大的纰漏,是他放任自己爱上白菀。

姜瑾啊姜瑾,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这是报应吧,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报应。

霍砚的手无意识震颤,露出压在掌下的一本地藏经,以及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摩挲着粗糙打卷的书页,他缓缓将佛珠戴在腕上,眼前浮现白菀一日又一日跪在佛龛前,无数遍重复诵读经文。

如同附骨之疽的锐痛,仿佛将他整颗心刺穿,喉口漫上腥甜,霍砚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血涌出来。

他的错,是他的错,菀菀,对不起。

*他竟然还敢传信来,让朕替他想法子离开京城!伴随一声怒喝,一个纸团砸在正要进门的桑落头上,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明显处于暴怒中的姜瓒,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来看。

这是耶律骁传来的信,信上解释说,在他们派人绑走清桐时,却不慎被皇后发觉,无可奈何才把皇后一同带走,而如今,辽国耶律斛那边已经得到消息,正亲自带兵前来接应,为了保证后续的计划顺利进行,请姜瓒派人助他离京。

姜瓒这时也看到桑落,他扭过头,面上的神情依旧难看,他缓和着语气道:你看过便罢了,这消息不能外传。

桑落乖巧地点头,将信纸投进一旁的火盆里,看着明火乍现,橙黄的火舌将信纸吞噬成灰,她柔声问:皇上可想好了对策?姜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发紧的疼,彼时也没什么耐心,挥手让她下去,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枚哨子吹响。

桑落与翻身进来的裴云渡擦肩而过,两人均目不斜视,却在姜瓒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交换了眼神。

殿门在桑落身后合拢,她抬抬眼,看向远处的晨光微熹,金红的圆日在雪幕中渐渐探出头。

桑落不知不觉走进雪中,探手接雪,雪花融在她掌心,留下点点冰凉的水渍。

身旁有宫女结伴路过,其中一人在她身后稍顿,桑落侧目撇过她鹅黄的裙角,张口轻声,一句琉璃道,在风雪中消散。

宫女们渐渐走远,桑落回身时,恰好裴云渡推门出来,两人廊前阶下遥遥相望,相顾无言后,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除夕过后,仍旧没有春日来临的迹象,暴雪肆虐,似是在趁着最后的严寒逞凶。

阴冷狭窄的巷道里,一身粗布麻衣的白菀被同样百姓装扮的耶律骁拉拽着,身后跟着十来个身穿短打的辽国武士。

在避过搜寻的东厂番役后,一行人快速钻进一间废弃的宅院。

白菀一边被耶律骁拽着走,一边左右打量着,暗暗几下沿途的路线,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转移。

白菀后来才知道,耶律骁原来就将她藏在使臣驿馆底下的密室里,那原是个极隐秘的地方,可东厂带着猎犬,扛不住掘地三尺般搜寻,没多久便被人察觉。

耶律骁派人拖延,自己则带剩下的人和她,从另一处出口转移。

在地面上,这次东厂的人来得更快,不过半日的功夫,陈福便带人杀了过来,耶律骁不得不再次带着她逃离,身边的侍卫原有四五十人,到现在只剩十来个不到。

耶律骁则无暇顾忌她在做什么,脚下匆匆,直奔后院,在一处巍峨的假山前站定,命令侍卫将假山推开。

白菀望着耶律骁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她眉目间具是冷淡,耶律骁像是被刺到,神情有些受伤,最终还是将她的手放开,哑声说了句:抱歉。

清桐连忙从侍卫手里挣扎出来,扑到白菀身边,看着她被粗布衣衫磨蹭得发红破溃的肌肤,心疼得直掉泪:我们娘娘从未吃过这种苦。

耶律骁看过去,被白菀颈边隐约的红肿灼得眼酸,听着清桐埋怨的话,他下意识解释道:只能,先委屈些,等回到辽国,天下珠宝器物绫罗绸缎,我定会悉数奉上。

白菀扶着清桐的手,从容地站在那儿,哪怕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也无法将她与生俱来的风姿减轻半分。

你若不想委屈我,大可现在放我回去,白菀摩挲着清桐的袖口,耶律骁为了防止她身上的气味被猎犬追踪,将她衣衫首饰全部换下,而清桐的却还在。

她不动声色揪下清桐腰上缀着的珠玉,面上苦口婆心地劝耶律骁:你也看到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兵马,你带着我,别说离开楚国,即便是想离开京城,也不可能。

说来也奇怪,不论是姜瓒还是耶律骁,只会一遍一遍重复许诺遥不可及的以后,而霍砚却不同,他总说,不能委屈了娘娘,将她随口一提的话记下,将他认为好的,通通给她。

耶律骁低低笑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留在门口望风的侍卫煞白着脸跑进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喊。

白菀听到他对耶律骁说,那个太监来了。

她下意识笃定,来的人是霍砚。

一定是他,耶律骁用她随身的衣衫首饰,扰乱了东厂番役搜寻的视线,但他一定会发现,她用清桐身上的珠玉,给他留的记号。

果然,耶律骁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低声咒骂:这阉贼来得这么快。

他看着渐渐敞露出来的,暗道的入口,拧紧的眉头仍旧没有松懈,催促道:快点!白菀将手心里拇指大小的碧玺珠攥紧,连日紧张难安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在耶律骁一遍遍催促声中,半人高的密道口彻底显现,他不再多言,回身就要去拉白菀。

白菀被清桐护着避过,转身便往假山林中跑,想着再拖延些时间,等霍砚来,便能雨过天晴。

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哪里跑得过耶律骁,他推开拦路的清桐,几个大跨步上前,便一把抓住白菀的手腕,把她往密道口拖。

他力大无穷,白菀又抠又打也挣扎不过,她手腕本就被磨破了皮,被他一拽一扯钻心的疼:耶律骁你放开我!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年救了你!耶律骁动作一顿,回首望着白菀神情难掩兴奋:阿满,阿满你终于肯认我了吗?白菀对耶律骁确实是失望的,她别开眼,不愿再看他,疲惫道:我从未喜欢过你,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我回去吧。

这么多年,耶律骁跌宕起伏,只凭借一股气拼死熬过来,可如今这却被白菀轻飘飘一句话捅破,让他彻底丧失理智。

那你和那个太监呢?你就心悦他吗?你被他压在榻上亵玩的时候,就是满心欢喜的吗?耶律骁神情扭曲,控制不住地说出些恶毒不堪的话:我一个健全的男人,我是辽国太子,未来的天子,还比不过那样一个低贱肮脏,杀人如麻的阉人吗!他尖利的话音几乎要刺穿白菀的耳膜,她忍无可忍,一掌掴在他脸上:耶律骁你畜生!清桐尖叫着要扑过来,却被耶律骁的侍卫死死拦着。

这一掌仍旧没将耶律骁打醒,反而让他彻底陷入癫狂,他用力一扯,将白菀拉到自己怀里,掐着她的脸道:对,我是畜生,你不必再试图激怒我来拖延时间,霍砚很快就没时间再来找你了,他杀了耶律馥,耶律斛自会找他索命,你们楚国的皇帝也巴不得他快些死。

耶律骁双目猩红,猛的将白菀推进地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踉跄险些跌倒:他必死无疑,而你,只能是我的。

白菀踉跄的那一下,在被黑暗彻底笼罩之前,将藏在手里的玉珠丢了出去。

五十二章就在剩下的辽国侍卫, 把假山推回去,将密道入口掩盖住时,整座荒废的宅院被东厂的人团团围住。

面对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役, 耶律骁留下来拖延时间的侍卫,毫无反抗的余地,几乎在顷刻间便被拿下。

霍砚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珠,碧色的珠子在他氤氲血色的掌心滚动,无可避免的沾上几缕殷红。

一身红衣沉沉, 粘稠的液体随着他衣摆滴落,周身煞气萦绕如同修罗在世,他没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随意的扬手, 那些辽国侍卫便不受控制的拔剑自刎。

利刃划开喉咙, 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得老高, 将地上的雪染红,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四周弥漫,东厂的番役个个低垂着头, 大气也不敢喘。

霍砚看了眼被假山挡住的密道入口, 试图从地面凌乱的脚印中,分辨出白菀的痕迹。

掌印, 继续追吗?陈福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还是掉头围堵琉璃密道的出口?霍砚低笑了声,掌心合拢再摊开,那颗碧玺珠子在一开一合间化作齑粉。

*暗道中一片漆黑, 只有耶律骁手里那盏油灯, 散发着微弱的光, 越走越深, 闷热中混杂着浓重的土腥气,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

耶律骁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前,身后跟着那日闯进寝宫挟持她的精壮大汉,那人像拎鸡崽似的提着清桐。

这条密道似乎并不是笔直一条,偶尔会遇到几处分叉口,彼时耶律骁会犹豫几息,似乎是在分辨应该走哪条,如此一来,白菀没有办法再给霍砚留线索。

静谧的暗道里,只有他们四人近乎凌乱的呼吸,耶律骁将所有的侍卫都留在密道外,打算以此来拖住霍砚追击的脚步。

白菀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很滑,她走得不是很稳,好几次险些跌倒,除去自己的呼吸,她隐约能听见汹涌的哗声。

是波涛拍击水岸的声音。

可京城并不在水域,不可能会有这么猛烈的浪涛。

白菀心的心扑通乱跳,虽然她很清楚,耶律骁不可能通过一条暗道,就能将她带到辽国,但那种不着地的空落感,漆黑未知的前路,让她难以抑制的生起些慌乱。

她不能只等着霍砚,她得想法子自救。

白菀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周边,当烛光照映的一小团往前走,黑暗便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根本没有看清环境的机会。

哪怕有杂乱的线路掩饰,耶律骁仍旧害怕霍砚追上来,几乎拖着她一路往前狂奔,皂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不像是踩在泥土,亦或者砖石地面,会发出的动静。

她垂下头,努力辨别,却仍旧什么也看不清。

白菀盯着耶律骁紧紧钳在自己腕上的手,咬牙一狠心,借着本就湿滑的地面,故意踩了个趔趄。

耶律骁连忙回手来捞她。

烛光明灭,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白菀,脸色煞白。

那一瞬烛火照亮,让她彻底看清。

这是一条琉璃修筑的暗道,四下全部挖空,形成一道透明的琉璃栈桥,桥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地下暗河。

湍急的水流激荡碰撞,发出阵阵哗声。

白菀避开耶律骁伸过来扶她的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你们如何避过东厂的监察,挖出这样一条地道的?耶律骁察觉到她的眼神,无声地轻笑,他英挺俊气的面容隐在晦暗中,翘起的唇角竟显得阴翳:这条密道早在十几年前便建成,东厂才设立几年?他蹲下来,与白菀平视,让她看清他眼底涌动的晦暗。

耶律骁将灯台放在地上,让微弱的灯火将地下水面照亮,水面反射的粼粼波光映在白菀脸上。

白菀面白如玉,微蹙的眉头更添一点羸弱的风情。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掐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

这条地道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琉璃隧,看到底下的暗河了吗,那是滦河的地下分支,穿过这条琉璃隧,就能抵达边城,离我们大辽只有一步之遥。

听着耶律骁的话,白菀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条密道的存在,才是话本中,杨家父子率领的镇北军被辽国大败的原因。

而且根本就不需要姜瓒提供军机布防图,辽国人依靠这条密道,可以直入镇北军后方,轻而易举将他们围杀在惶惶大漠。

而且密道入口在京城,一旦边城被破,杨家覆灭,辽国人就能率领大军,悄无声息地穿过这里,直抵京城。

而大楚早已没有武将能再战,区区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如何能抵挡得住辽人大军?届时辽国彻底吞并大楚,兼职易如反掌。

姜瓒被耶律骁骗了。

他以为,他一石三鸟的计谋天衣无缝,先收回兵权,再除掉霍砚,最后重创辽国,彻底将政权集中。

可实际上,大楚仅剩的防线在他手里层层被破,当杨家和霍砚彻底不复存在,一个拥有无边沃土,却手无寸铁的国家,不亚于持金过闹市的小儿。

周边看似安静的,陈国和鲜卑,甚至还有其余小国,它们会在顷刻间化身饿狼,撕碎伪善的假面,毫不犹豫将大楚瓜分成碎。

到最后,耶律骁才是最大的赢家。

想明白这些结点,白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耶律骁活着回到辽国。

这条密道,也不能存在!地下闷热潮湿,一路跑过来,几乎所有人的衣衫鬓发都被水汽氲湿,白菀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尘土,鬓边的发也被汗浸湿,凌乱的积在脑后,整个人狼狈至极。

他记忆中的白菀,是京中最有名的贵女,是各家夫人盛赞的典范,姝色非凡,仪态万千,从不行差踏错,高贵又圣洁。

可如今的白菀,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发髻散乱,灰头土脸。

耶律骁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白菀细嫩的脸颊,眼中有些恍惚。

高贵的枝头凤,终于被他折下来。

白菀扭头挣脱他的手,忍不住用手背用力擦拭自己的侧脸,耶律骁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恶心,甚至连他的触碰也厌恶不已。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澄澈得过分,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黑白分明,以至于眼底的嫌恶也显露无疑。

不,并没有,她穿着不堪,形容狼狈,但仍旧傲骨铮铮,哪怕她跪坐在地上被迫仰望他,可她清亮透彻的眼眸中,不屑一顾的鄙夷,仍旧轻而易举将他贬进尘埃里。

耶律骁瞬间被激怒,心底的怜惜爱意被羞恼覆盖。

她高傲的资本到底是什么?是显赫的家世吗,还是姝丽的容色?耶律骁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浮云山庙会上,他与白菀的再见,她那么柔顺温婉地依偎在霍砚身边,眼眸中缠绵的爱意,和话语中的拥护,让他心里直冒酸水。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白菀宁愿爱一个残缺的阉人,也不愿意施舍他分毫情谊。

耶律骁猛地将白菀从地上扯起来,几乎拖拽着她,粗声粗气地低吼。

你不要指望霍砚能来救你,若他追进密道,这里面错综复杂,不会辨别记号,他就会永远困在密道中,若他选择到出口堵截,可这条暗道取直线,只需七日便能抵达边城,而地面路线最快也得足足一个月,等他赶过去,届时你我早已踏入大辽境地。

他捡起地上的灯台,不再顾及白菀能不能跟得上,大跨步向前走,眼睛直直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到大辽,失去所有倚仗,他倒要看看,白菀这一身骨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硬。

他若再想寻你,那就看他能不能飞进我大辽的皇城吧!可耶律骁到底是低估了霍砚,他怎么可能会容忍白菀离开自己过久。

密道内暗无天日,白菀不知道这是他们进入密道的第几天,她只能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和耶律骁停下步伐进食的次数,来勉强计时。

她在角落里歪靠着坐,清桐缩在她身侧,端着水来喂她。

长时间的奔逃,让白菀精疲力尽,她疲惫的摇摇头,不想喝。

清桐眼里含着一包泪,有些手足无措,恰好这时耶律骁递过来一块干粮。

白菀看着干硬成块的囊饼,就能想象到那坚硬粗糙的口感,哪怕这几天顿顿都是这同样的东西,但她依旧无法适应,她胃里翻起酸,如同火烧。

下意识想作呕,但她咬牙忍下来,伸手接过,用力掰了一半给清桐,两个人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啃着。

这是他们离开那条地下河后,第六次进食,白菀勉强将这算作是进入密道的第二日,越靠近边城,密道横穿的地下暗河就越来越多,汹涌激荡的涛声越响。

囊饼很大,哪怕分了半个给清桐,剩下的也有她脸那么大,白菀废半天劲,实在是吃不下,只啃出小小个缺口。

她将剩下的饼拿在手里掂了掂,这分量,不一定能砸晕耶律骁。

白菀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角闭目假寐,将藏在袖子里的,清桐偷偷给她的发簪握紧。

她不能再等了,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密道里将耶律骁解决掉,要么只能等到出口。

耶律骁不对她设防,但后面那身壮如牛的莫也,是个难题。

走吧,耶律骁将最后一口饼咽下,喝了口水,站起身。

他微撇头,余光里,清桐将摇摇欲坠的白菀扶起来,见她顺手将吃剩的囊饼装在布袋里。

耶律骁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迈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拽着白菀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们才走出去没多久,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道轰天炸响,连带着地下的密道也开始晃动。

密道内的四人一时不差,被震动晃得满地乱滚。

等这一阵动静停歇,耶律骁脸色铁青着爬起来,低声咒骂:霍砚这疯狗!他手里竟然有火药!他话音刚落,下一道爆炸声如雷贯耳,紧随而来的,是墙石塌陷,琉璃栈桥碎裂,爆炸引动了地下河水,和汹涌的河水一同渗进来的,还有天上的亮光。

耶律骁顾不得额头上被掉落的石块砸得鲜血淋漓,回身便向白菀扑过去,口中嘶吼着:阿满,跟我走!白菀心里狂跳,霍砚来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将袖子里的发簪倒出来,跟在她身边的清桐,瞬间明白她的眼神,也将装着坚硬如石的馕饼的布袋攥紧。

在耶律骁扑过来的一瞬间,白菀一向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狠辣,并不尖锐的发簪狠扎进他的眼睛里,眼球爆裂的同时清桐甩起布袋,猛地砸在他脑袋上,直接将他砸趴在地上。

白菀正要上去再补一刀,莫也大叫一声,狂奔过来,头顶碎石如雨,一把抓住耶律骁的脚踝,将他拖走。

白菀在刺眼的白光中,一眼看见那红似血的绯色曳撒。

五十三章地道坍塌得很快, 琉璃栈桥几乎被爆炸全部震碎,牵连地下汹涌的暗河,白菀只来得及看霍砚一眼, 便被铺天盖地的冰冷河水彻底淹没。

太冷了。

被水浸透的一瞬间,呼吸骤失,刺骨的冷意将她包裹,耳朵里全是咕噜的闷响,涌动的河水裹挟着她, 向四处推挤,白菀不敢睁眼,也没法睁眼, 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试图抓些什么稳住身形。

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被挤压殆尽, 随之而来的, 是濒临死亡的窒息感,窒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白菀呛出一串气泡, 挥动的双手渐渐失力。

他看到她了吗?白菀失了所有挣扎的力, 像离根的水草,被水流随即摆布, 她忍着眼中酸涩的痛,缓缓睁开眼。

失去禁锢的暗河水彻底肆虐,推着她离那一道光亮越来越远,粼粼模糊的水波中, 一抹浓重的绯色快速向她游来。

霍砚……他在朝她伸手。

白菀下意识抬起手向他探去。

随即手腕一紧, 她被拽着逆流而上, 径直撞进霍砚的怀抱里。

冰凉的嘴唇上传来同样冰凉的触感, 霍砚及时渡来的一口气,让白菀几乎炸裂的胸腔得以缓和。

他抱着她一路往回游,在跃出水面的那一刻,白菀如获新生,长吸一口气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出了水,霍砚也没将她放下,反而越发抱得紧,险些失去白菀的恐惧笼罩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着,发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底跳动的癫狂被血色覆盖,颤着手在她后背轻抚。

清,清桐……水面和水里几乎同样的冷,湿透的衣衫黏腻在肌肤上,附骨之疽般的寒意让白菀浑身颤栗,她脸色口唇发青,几乎气若游丝,却仍旧挣扎着抓紧霍砚的手腕:去救清桐。

霍砚低下头,藏住眼底的疯狂,无限温柔地轻蹭她的额角,抵在她后心的手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让她几乎被冻僵的身子逐渐回暖。

看着她青白的脸色逐渐红润,霍砚狂跳地心才渐稳,伸手将她脸上散乱的青丝拨开,贴着她依旧有些泛凉的脸,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变轻:不必担心,陈福带着人下去救她了。

在他话音刚落,陈福便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清桐跃出坑洞,又是拍背又是挤压心口,折腾了好一阵,她才将呛进去的水咳出来。

霍砚接过元禄抱来的狐裘,将她一丝不露的裹进去。

陈福忙着照顾清桐,元禄带着东厂番役远远踌躇着,连连瞥眼去看那被火药炸开的坑洞,看看底下涌动的河水,又看看掌印和皇后娘娘,终究没敢出声打扰。

跑了就跑了吧,敢这么对皇后娘娘,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掌印总要将他逮回来挫骨扬灰的,不急这一时半刻。

眼下还得是娘娘的安危更为重要。

白菀则盯着清桐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察觉到霍砚仍还抱着自己没松,便回过头,强撑着睁眼看他。

一连几日担惊受怕,无法安寝,她已然极为疲惫,对上霍砚血红的眼,勉力扯出一抹微笑:你也利用了我一回,我们算打平了。

她一向温柔,这回遭了难,上挑的眼尾也耷拉着,以往水光盈盈的眼眸暗淡,安静柔顺地由他抱着,看着有些可怜。

白菀从狐裘里探出手,摸了摸霍砚短短几日不见,瘦削得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还没来得及张口,便昏睡过去。

霍砚接住她无力垂落的手,他内力带给她的暖意渐渐褪去,凉意从她指尖开始蔓延,他怔忡地望着她腕上的擦伤,又是泡水又是受寒,伤口难以愈合,泛着惨白。

她肌肤本就娇嫩,难以想象,这还只是瞧得见的地方,其余衣衫遮挡之处,恐怕早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霍砚颤着手摸过白菀颈侧的破溃,那一点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皱着眉瑟缩躲过。

他忍了又忍,最终一拳砸在地面。

他如珠如玉般的宝贝,耶律骁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她!*九黎行宫我让你去把皇后给朕带回来,你倒好,却让他带着人逃了?伴随着一声怒喝,一盏盛满茶水的茶碗劈头盖脸的砸向裴云渡脑袋。

裴云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茶碗径直撞上他的额头,发出一声闷响,茶叶水渍淋了他满头满脸,接着弹落在地上,彻底碎裂成块。

上首的姜瓒一脸怒容,指着裴云渡厉声斥责:你们龙鳞卫自诩精锐,却连霍砚手底下那一群太监都比不过,不是一群废物又是什么!你以为他带走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吗?姜瓒怒瞪着裴云渡,眼白里满是鲜红的血丝,显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无法安眠。

那是大楚的国母,是他的妻子,他才觉出她的好,还未与她好好说几句话。

一想到这,姜瓒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他怎么也没想通,耶律骁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敢带走白菀。

裴云渡闷着不吭声,姜瓒看着他肚子里的火气蹭蹭直冒,他转头看向几案边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深呼吸压下怒气,道:望之,朕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说此事朕究竟该怎么办?一身绯色官服的男子缓缓抬起头,赫然便是太傅舒崎光。

他先看了眼裴云渡,手里还捧着早已经冷却的茶碗,修长的食指在杯壁上轻敲,极缓地摇了摇头:皇上不该瞒着臣。

姜瓒知道舒崎光话中指的是什么。

他是他的伴读,他夺得大位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舒崎光的影子,就连娶白菀为妻,也有他的劝说。

毫无疑义,能年纪轻轻位至三公的舒崎光,是极其聪明的,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他和姜瓒年少时那点伴读之谊。

舒崎光家世不显,在姜瓒提他做太傅前,虽是状元,却任七品翰林编修,就连他的父亲舒衡也只是个五品东阁大学士,勉强有个清贵的名声。

他一跃官至一品,不是没人异议,可他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几乎所有人心悦诚服,对他交口称赞,这让姜瓒不得不忌惮。

若不是霍砚和杨家惹眼在前,姜瓒登基后第一把要藏的良弓,就是他。

舒崎光太聪明了,这也是姜瓒不敢告诉他自己与耶律骁联手的原因,若与他多说一个字,以他那聪明绝顶的脑子,姜瓒的所有筹谋都会显露无疑。

但现在,他不得不找舒崎光寻求帮助。

姜瓒青着一张脸,道: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已晚,朕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朕想个法子。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让舒崎光不该问的别问。

舒崎光早通过他和裴云渡的字句,将他做的事彻底猜透,心下难掩失望,他所择的良君,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亦或是,他本就是这样?舒崎光闭眼叹气,好看的眉头拧成结,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晦暗,他低声道:皇上怎能如此轻信他人?您如今来问臣,恐怕是要让皇上失望了。

难道你也想不出办法?姜瓒也将声音压下,但难掩焦急:碧霄宫那边正在称病,可此法只能掩藏一时,时日一久,恐怕会有不少人看出问题。

倘若这事有丝毫风声传出去,哪怕白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一个名声有瑕的女子,又如何堪配国母之职呢。

舒崎光抬眼,定定的看着姜瓒。

他眸光透亮,似乎能直直照进人心,让所有阴暗无所遁形,那种被洞悉的感觉姜瓒无暇计较他直视圣颜。

若臣是耶律骁,就不可能放她回来,舒崎光毫不留情的戳破姜瓒心里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甚至会在回到辽国之后,将此事大肆宣扬。

皇上,您已落进圈套中。

姜瓒自然知晓,倘若是他,他也会选择这样做,虽然有失君子之风,可胜在有用。

先称病瞒着吧,舒崎光想起那个能对出他下联的女子,他至今还记得,她站在花灯侧,一身华服,无双姝色以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劝姜瓒娶她为妻。

若瞒不住,亦或是东厂也没法将人带回来……舒崎光看着姜瓒越发难看的脸色,抿嘴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大楚不会留一个名声有瑕的国母。

*舒崎光回到暂居的宫殿时,父亲舒衡身边的小厮正在门口侯着,见他回来,连忙迎身上来,恭敬道:奴才见过大爷,夫人请您去松居用膳。

今年是新帝登基的头一年,除夕夜宴排场摆得大,除去内外命妇,朝臣亦可携家眷同往,舒崎光的父亲舒衡身为东阁大学士,他又贵为太傅,又尚未娶妻,母亲徐氏自然也在其列。

姜瓒做的那些蠢事,让舒崎光的心情并不太美妙,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略点点头,脚下一拐,往舒衡居处走去。

他到时,徐氏正和舒衡说着话,见他回来,忙招呼他进来,舒崎光解下外罩的鹤氅递给一旁的侍女,一面向两位长辈问安。

看他端起茶碗饮茶,望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徐氏心里有些惆怅,外头的夫人总在私底下议论她眼光高,等闲的人家瞧不上,实际上,这哪是她瞧不上,是她这顶有主意的儿子瞧不上。

她总疑心舒崎光是不是有什么暗疾,这也无怪徐氏多想,实在是她这儿子就跟出家也没甚分别,非但无心情爱,连拨给他伺候起居的通房丫头,除去头一回起过新鲜,后来也再没碰过。

见徐氏望着自己唉声叹气,舒崎光只作不知。

久久不做声的舒衡,突然道:你下去瞧瞧晚膳还要多久备好。

膳食这种东西,哪里需要徐氏这个夫人亲自过问,心里知晓是这爷俩有话要说,倒也没多少不情愿,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你今日去,皇上可有说这宫门还得闭锁多久?随着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一道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

顺着声音,舒崎光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舒衡歪靠在炕床上,半眯着眼,一手搭在炕桌上,手心里盘算着两颗银亮银亮的保定铁球,花白的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髻,面上老态尽显。

舒崎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舒衡也不过四十出头,面上却皱纹密布,细碎的老年斑分散在脸颊两侧,头发斑白如同七十老朽。

舒衡从不过问舒崎光和姜瓒之间的事,故而也只问他何时能离开行宫。

舒崎光却听出他话中的别意,谁都知道,霍砚下了死令,不光这行宫,甚至京城内外,任何一个活物踏出家门一步,格杀勿论,甚至连皇上也被困在这儿不得进出,宫门碗闭锁多久,哪能由姜瓒说了算,舒衡这么问,也不过是给那堪比傀儡的皇帝留那么几分面子罢了。

回想起自己一路回来,沿途把守的番役神情已然轻松不少,舒崎光猜测霍砚已经将皇后娘娘找到。

他淡淡道:约摸就这几日了。

他又捡着姜瓒那儿发生的事,隐去白菀被掳,简短的提了几句。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舒崎光的说话声。

等他说完,舒衡却没有回应,反而另外起头问:我让你去查赵正德的事,你可查清楚了?舒崎光心下平白生烦,抑着躁意道:霍砚出手岂会有活口?哪有那么好查。

他此话一出,舒衡明显怒火上头,盘弄铁球的动作也停下来,浑浊的眼死死瞪着他:你堂堂一个太傅,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看着自己父亲因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容,舒崎光心下烦躁褪去,一股寒意自脚底油然而生。

他望着舒衡满眼失望:父亲,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家当年的事早应该烟消云散,您背着皇上暗地里给霍砚传消息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不止您一个人,我这太傅也做到头了,整个舒家都得跟你陪葬!这话仿佛戳到舒衡的痛处,他顿时暴怒如雷,操起手中的铁球便朝舒崎光砸过去。

看着他轻而易举地避过,舒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不可遏道:什么天子朝臣,那是他们偷来的,他们都是乱臣贼子!看着父亲疯魔的模样,舒崎光的心一点点下沉,他本还想说,即便是先帝窃取了皇位,可事已成定局,甚至如今已是第二任新帝登基,他父亲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他口中的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可舒衡明显什么也听不进去,舒崎光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冷淡的丢下一句话。

霍砚手里有德宗的圣旨。

五十四章霍砚没有将白菀带回宫, 反而直奔他在京城的宅邸。

重伤未愈的水漾绿漾早已接到消息等在此处,提前备好水,将地龙烧燃。

准备好一切后, 两个人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来回张望,盼着第一眼能瞧见白菀回来。

除夕那日,她们留在宫内养伤,并未跟去九黎行宫, 骤然得知皇后娘娘和清桐被掳,宝珠和碧玉被杀,两人几乎神魂具裂。

紧接着便是封城警戒, 人心惶惶, 两个漾怎么也等不住, 不顾伤病和元禄他们一起, 带着东厂番役一遍又一遍在城中奔走搜寻。

她们等啊等,终于瞧见马车拐进巷子,来不及欣喜便连忙迎上去, 眼看着青色的帷幔被撩开, 掌印抱着皇后娘娘从马车上下来。

瞧着蜷缩在掌印怀里那小小的一团,两个人早将畏惧抛诸脑后, 正要上前时,却被亲自驾车的元禄一眼瞪回去,这才后知后觉掌印那一身阴冷骇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眼巴巴地在旁看着他们一同进了盥室。

恰好陈福又带着昏迷的清桐进来, 水漾率先反应过来, 上前一步将他们引去后罩房。

霍砚一路抱着她, 不肯假他人之手。

亲自替她沐浴过后,霍砚将白菀安置在炕床上,床上暖烘烘的,她下意识滚进去,动作牵连周身细碎的擦伤,泛起的疼让她眉头紧皱,可骨子里久久未散的寒意让她顾不得那点痛,双手将被褥抓得越发紧,眉头紧皱,口里喃喃喊着霍砚的名字。

霍砚站在床侧,无声地看着她缩成一团,听她低声唤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抱一抱她。

可他不能,她身上还有伤,此时任何的触碰与她而言,都是折磨。

她那身破烂衣裳,早在马车上就被他忍无可忍地撕碎丢弃了,他大略检查过,白菀全身几乎没一块好肉,腿心内侧和手臂两侧都是血肉模糊,更不提其他细微的擦伤。

等白菀渐渐适应了屋内的暖意,开始踢蹬被褥时,恰巧绿漾端着驱寒的汤药进来,她虽然昏迷着,倒也还乖巧,汤药喂到嘴边,便乖乖张口,等她喝完药,霍砚才回身去取伤药来替她涂抹。

昏睡的白菀并不好受,她只觉得自己从冰窟又坠入火海,周身火辣辣的疼也让她难以忍受,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时,一缕清凉缓解了疼,也让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的,胸腔中的窒痛似还有遗留,寒水没顶的恐惧犹在。

她僵硬地转着眼,愣了愣才看清俯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是霍砚。

他低垂着头,似乎没发现她已经醒来,手上拿着个碧色的瓷瓶,另一只手指腹上沾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涂抹。

白菀顺着触感传来的地方看过去,皮肤上红肿破溃的擦伤密布。

她肤色本就白,轻微一点磕碰留下的痕迹都很显眼,那些细碎的伤口落在上面,触目惊心。

白菀的视线又一点点挪回霍砚的脸上。

他抿着嘴,闭气凝神,连面上的神情也带着少见的谨慎。

膏药抹上的幽凉感,唤醒了白菀弥留在骨子里的,对寒冷的惧怕,让她忍不住轻颤。

霍砚很快便察觉到,以为是自己没轻重弄疼了她,猛地收回手,眉心皱得越发紧。

踌躇了片刻,竟微微张口,幼稚的地冲着伤处吹气。

白菀却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几分手足无措。

他身上只穿着件荼白的寝衣,衣襟也没好好系,松散着露出大半的胸膛。

白菀记忆中的霍砚,鲜少着白色,就连贴身的中衣,也是灼灼红绯。

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张口问:你后悔吗?寂静的寝房内,突然响起白菀的声音,霍砚迅速转头看过去,她正睁着圆溜溜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白菀以为自己不会委屈,毕竟她和霍砚两个人,互相利用一报还一报,她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可在看到霍砚那张脸的一瞬间,看清他眉目中夹杂的心疼,这几天的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全部化作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催得她红了眼眶,眼泪也跟着往外掉。

那一颗颗砸落的泪珠子,变作千万根尖刺,将霍砚整颗心扎得千疮百孔,他看见白菀眼泪巴巴的朝他伸手。

抱。

霍砚垂下头,快速用帕子擦净手上残留的药膏,不敢挪动她,他便只好褪了衣衫爬上炕床,自后将白菀抱进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嗅着已经微不可闻的苦玫香,在她发丝上一遍又一遍落下浅吻:对不起。

听着霍砚低哑的嗓音,白菀本就溃堤的情绪越发泛滥,轻咬着唇,抑制着喑哑的泣音,哽咽道:看在,你来得还算及时的份上,我就大度些,不计较你利用我了。

霍砚似是静默了许久,久到白菀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她感觉她脑后的发丝被轻轻蹭了蹭,他低得近乎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不必大度,你可以计较,你有权利计较,可以用尽所有的方式惩罚我,是我对不起你。

终于,他终于将他们彼此摆在了同等的位置。

白菀没有说话,她忍着痛,艰难地挪动身子,和霍砚面对面相拥。

额头抵在他胸膛,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归无定处的漂浮感渐渐消失,她就像一叶扁舟,被他牵着缆绳,牢牢系在他的船港,彻底有了归处。

白菀忍不住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亲,还不等他反应,便快速缩回头,将整个人蜷进他怀里。

霍砚漏跳一拍的心跳,让白菀不自觉翘起唇角,又轻轻的,在他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她终究是抵抗不住眼皮发沉,没多久又噙着泪睡过去。

霍砚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轻柔地抚摸着白菀的发,在这近乎安详的静谧中,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疲倦,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却不敢闭眼,生怕眼睛一睁一闭,他又回到那找不见她的绝望之中。

随着他抬手,手臂上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佛珠,霍砚晃了晃那串珠子。

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被神佛怜悯,但她值得。

窗外响起鸟雀扑棱棱的动静,灯火通明的室内温暖如春,床榻间两人亲密相拥,如同鸳鸯交颈。

等天色大亮时,白菀才彻底醒过来,奔波劳累的后遗症也开始显露,除去伤处的疼痛,四肢带来的酸软也如同排山倒海,她几乎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睁开眼,烛火已经熄灭,外头朦胧的天色透过窗门照进来,屋内有些暗,看着眼前透着热意的胸膛,她有些懵。

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她和霍砚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夜。

察觉到脑后发丝被轻柔地拨弄,白菀扭了扭身子,抬起眼,在和霍砚对视的一瞬间,粲然笑起来。

你是醒了,还是没睡?白菀话音还有些哑,带着绵软。

霍砚碰了碰她复又晶亮澄澈的眼,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睡不着。

他整夜望着她的睡颜,从夜色浓稠到晨光微熹。

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敢睡,无法阖眼,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站在空荡荡的碧霄宫,宝珠和碧玉死不瞑目,他又眼睁睁看着耶律骁将她带走,她声音凄厉地质问他,为何害她。

这几乎已成梦魇,在白菀重新回到他身边后,愈演愈烈。

这是他应受的。

白菀蹭了蹭他的心口,对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心领神会,眼睛酸涩得几乎又要掉泪,她却还是笑着,蹭掉溢出的泪光,笑吟吟地望着霍砚:没事了,我回来了。

胸前那一抹温热的濡湿,堪比滚烫的岩浆,将霍砚本就支离破碎的心,复又烫出个血淋淋的坑洞来。

谢谢你回来,霍砚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既然谢谢我,白菀挪挪终于可以轻微动作的手,指尖戳着他心口:为什么不亲亲我?她虽这么问着,却自己仰起头,在霍砚微凉的唇上,落下温柔的吻。

那我就自己亲亲你好了,这么说着,她又飞快的亲他一下。

下一瞬便被霍砚夺走了呼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索取他这些时日失去的补偿。

地龙烧地旺,两人相拥一夜,都出了不少汗,白菀嫌弃自己一身黏腻,未几便推搡着霍砚,喊着要沐浴。

霍砚让她去看自己身上未愈的伤。

白菀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她的情绪极容易被催动,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因这点小事,便撅起了嘴。

霍砚看着她耷拉的眉眼,心里的淤塞逐渐松动,他伸手拿过床边小几上的摇铃,晃了两声,外头便响起水漾的声音。

他一边将寝衣穿好,一边吩咐水漾备水。

等他穿戴整齐,回头去看白菀时,望着她明显又亮起来的眼睛,有些哑然失笑,忍不住捏捏她发红的鼻尖,说:只能擦擦身。

白菀难过去得快,高兴来得也快,身上确实黏腻,哪怕只能擦身,也让她开心开心不已。

因为担心白菀夜里会发烧,所以热水一直都备着,霍砚一吩咐下去,很快便抬了进来。

霍砚挥退试图伺候白菀的绿漾,亲自去打了水,端来床边。

白菀看他一副要亲手替她擦身的样子,哪怕她早与他同床共枕多次,可着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难免有些害羞,在霍砚试图掀开被褥时,扭着身不肯动。

羞什么?你以为昨夜是谁替你沐浴的?霍砚挑眉。

看着霍砚那不容拒绝的神情,白菀深知自己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由着他拉开身上的被褥。

等霍砚真的绞干帕子,在自己身上轻柔的擦拭时,那点不情不愿也渐渐消散,只是看着他那一脸正色,白菀还是控制不住脸上升腾起热。

在霍砚回身洗帕子时,白菀另起了话题,她想了想,问:你知道那条密道的存在。

如果他不知道,白菀很难想象,霍砚是如何寻到她踪迹的。

霍砚荡洗着帕子,温热的水在他长指间流连,不甚在意道:这天底下,甚少有我不知道的事。

甚少,约等于无。

那处废旧宅院是入口,那出口在哪儿?真像耶律骁所言,直通辽国吗?是,霍砚头也不抬,避过她身上的伤口,认认真真的擦拭着。

他曾让人下过那条琉璃隧,里面四通八达,几乎贯穿大楚所有州郡,俨然是个地下暗堡,自然不止京城那一个入口,也不止一个出口。

他甚至不需让人下去搜,耶律骁肯定没有死,也必须好好活着。

耶律骁那条狗命,得他亲自去取。

能不能,将那条暗道为我们所用呢?白菀若有所思地说。

霍砚没有接话,转身去取了什么东西回来。

白菀瞥见那一件藕荷色,绣着凤穿牡丹的小衣,脸上腾的红了一片,控制不住的舌头打结: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霍砚点着头,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来,长指一勾一扯,她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小衣摇摇欲坠,等白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替她将干净的那件穿好,正拉着她的手要给她穿中衣的袖子。

等他们穿戴好,水漾她们也备好早膳送进来。

霍砚没让白菀出去,自己去端了碗粥,并着几碟子小菜进来。

白菀伸头去看,是用嫩姜切成细丝,老姜捣水,掺肉糜煮成的姜丝肉糜粥。

估计是为了驱风散寒,特意给她做的。

霍砚自己尝了口,姜味并不冲,才一勺一勺喂给白菀,怕她光吃粥腻味,时不时还夹几筷子小菜给她清口。

等她吃得差不多,霍砚才说:琉璃隧并不只你看到的那一条,其中错综复杂,走错一步,便极容易迷失其中,再也出不来。

白菀听着有些泄气,耶律骁也曾和她如此说,没想到确实是真的,她叹了口气:可惜,我只记住如何分辨京城往辽国那条出口的记号。

霍砚见不得她露出这种颓丧的神情,曲起手指在她额心敲了敲:那就只用这一条便好。

白菀眼睛一下亮起来,喜滋滋的看着他:就得麻烦你让人将这条密道清理出来了,还可以顺便看看,有无耶律骁的踪迹。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猝不及防唇上传来一点暖意,他抬眼看过去,白菀正快速退回去,因这一下偷袭,抿着嘴笑:你真好。

她吃了些东西,渐渐恢复些力气,虽然还有些羸弱,但音色不再那般沙哑,这短短三个字,清脆如铃,仿佛珠落玉盘。

霍砚看着白菀那盛满笑意的圆眼,他的眼底温柔渐起,如同涟漪轻荡。

彻底伺候白菀消停后,霍砚才起身出去收拾自己。

白菀正听着盥室稀里哗啦的水声,却突然听见有人叩门。

外头传来元禄小心翼翼的声音。

娘娘,掌印这会儿可得空?许是有什么急事,否则元禄不会敢在这时候来打扰。

恰巧霍砚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听见元禄的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根本不搭理他,转身便朝白菀走过来。

去啊,许是有急事,不用担心,我让水漾她们来陪我,白菀催他。

谁知她此话一出,霍砚脸色便阴沉下来,想起无辜丧命的宝珠和碧玉,白菀有些难过,又自知失言,张张嘴道:你去吧,或者我陪你一块儿。

霍砚的眼睛绕着她转了一圈,她身上还有伤,强行让她起身走动,会痛。

我很快就回来,霍砚阴着脸道。

霍砚犹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白菀连忙端着笑脸,目送他出去。

关上门还能听得见他吩咐元禄的话,让他带人将正院严严实实地守着。

水漾和绿漾在元禄连连应声中推门进来,两个丫头围着白菀看,抽抽搭搭地哭。

白菀叹了口气,问了几句清桐的情况,得到好的答复后,才问起宫里是个什么情形。

绿漾声情并茂地向白菀描述了霍砚锁宫封城,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被禁足在室内,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白菀听着,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这般声势浩大,恐怕又要惹人诟病了。

*书房内,霍砚坐在上首神情冷淡,眸光阴冷地望着底下跪拜的人:你最好如你所言,有要事禀告咱家。

堂下的人低垂着头,跪得极低,几乎整个人贴在地上,等他闻言抬起头来时,那张脸赫然便是舒崎光的父亲,舒衡。

舒衡望着霍砚,眼里除去泪水,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欣喜,他颤颤巍巍地叩首:老臣舒衡,叩见太子殿下!他本就不见得姜宏窃来的皇位坐得安稳,巴不得霍砚将朝纲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又得知霍砚真正的身份,看他自然是哪哪都好。

直叹这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霍砚森冷地觑着他:舒大人莫不是神志不清了,你眼前只咱家这一个阉人,可没有你口中的太子殿下。

听见霍砚毫不犹豫地否认,舒衡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自然知道自己口说无凭。

他膝行着往前,在案边停下,哆嗦着手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玉璜,呈到霍砚眼前。

舒衡复又俯身跪下去:这是先帝的信物,先帝当初早已察觉姜宏那逆贼有反心,已经写好传位诏书,私底下正在搜寻可以托孤的大臣,可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便被姜宏害死,老臣无能,请太子殿下降罪!他口中的先帝,并不是姜瓒的父亲姜宏,而是德宗,他固执地不肯承认姜宏,视他为谋朝篡位的逆贼。

霍砚并没有去碰那枚玉璜,上面的图腾及小字,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做不了假。

更何况,他不是不知道,这个舒衡,在他寻人报仇的途中,偷偷给他递过不少消息,里头大多是罪证。

霍砚没有问舒衡,当初姜宏逼杀他母亲霍惠妃的时候,他在哪里,也没问太宸宫的火烧起来时,他在哪里,更没问霍家五十八口含冤入狱时,他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德宗当初到底找了些什么人进行所谓的托孤,但至少,至今为止,只有舒衡一人来找他,若果那些人通通叛变,舒衡孤身一人,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

舒衡年轻时声名极盛,在德宗时便是东阁大学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傅,他却在德宗薨逝后,长达两年称病不朝,在姜宏几次三番请他出任太傅教导皇子时,屡次以身体不适而拒绝,此后更是无心朝政,不再寸进。

若他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如此倒也不那么奇怪了。

霍砚冷笑地看着舒衡:你现在来寻咱家做什么呢?指望咱家光复你口中先帝的朝纲吗?他又不耐烦地嗤了声:可惜咱家没学过什么帝王之道,只想将这堆积着累累尸骨的皇位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

所以,舒大人来寻咱家没有任何意义。

舒衡听着霍砚的话,匍匐着身子,在暗处老泪纵横:老臣不敢强求,只想稍微弥补,弥补当年一念之差的懦弱,筑成的大错。

老臣是个蠢笨的,知太子殿下就在眼前,却迟迟不敢确认,害殿下枉遭磨难,老臣已无颜面对先帝,求殿下给老臣一个机会。

霍砚冷眼看着底下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缩成一团的老人。

舒衡是舒崎光的父亲,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处,可兴许对白菀有用。

你当真想弥补?霍砚慢悠悠地问,长指曲起,在扶手上轻叩。

舒衡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抬起头,满目期待地望着霍砚。

霍砚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明黄,随意地扔给舒衡。

舒衡看着卷上腾飞的龙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起来,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害怕,他哆嗦着,却将圣旨捧得很稳:这,这是……传位诏书,霍砚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难得正色道:皇位咱家没兴趣,但你得守好皇后。

舒衡瞠然地望着霍砚。

等霍砚回来时,白菀正在给杨景初写信。

看样子,霍砚短时间是不可能放她进宫了,便只能让杨景初想法子,出宫来见她一面。

看见霍砚进来,白菀朝他笑了一下,又垂下头写信,谁知元禄也跟在他后头进来,面色难看道:太后娘娘殁了,牵连了淑妃娘娘,皇上悲痛交加,震怒不已,不顾舒太傅求情,执意将淑妃娘娘打入冷宫。

五十五章永福宫你们说, 那事儿当真是舒氏所为?杨景初恹恹地歪靠在引枕上,炕床边紧凑着不少妃嫔在她身边围坐。

听着话音,杨景初眼神冷淡地乜过去, 说话的妃嫔她并不怎么熟悉,只依稀记得姓徐,是个美人的位分。

只见徐美人眉心紧皱,脸上画着精致夺目的妆容,却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杨景初略过她, 徐徐环视过簇拥在她身旁的的妃嫔,不止这个徐美人,几乎所有人的面上, 或多或少, 或真或假地堆砌着焦虑, 惊慌, 踌躇难安。

也不怪她们如此,这几日阖宫上下,几乎无人能安眠。

初八那日, 她正因焦虑寝食难安时, 行宫的禁令被悄然解除,她便知道, 定是白菀已经安然,还不等她想法子去见白菀,姜瓒却急不可耐的宣布起驾回宫。

久病痊愈的太后亲自出来迎接,却当着所有人的面, 骤然吐血身亡, 姜瓒先是不可置信, 随即惊怒交加, 下令彻查太后死因,紧接着淑妃舒瑶光便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替她说话的几个妃嫔都被牵连,禁足的禁足,杖责的杖责。

整个禁宫如同黑云罩顶。

如今淑妃舒瑶光被贬,皇后因病闭门谢客,白蕊那个愉嫔又来路不正,整个后宫中,便仅剩杨景初这个昭仪能顶事。

一时间,一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妃嫔便往她这来扎堆。

有人连忙嘘声,示意徐美人慎言,众人当即神情紧张的四处打量,徐美人也后怕得直拍胸脯,殿内有一瞬诡异地静谧,随即又有人干笑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一边问杨景初:昭仪娘娘与皇后娘娘自来亲近,想来应该知晓皇后娘娘凤体安好否?哪怕回了宫,出这么大的事,椒房殿那边仍旧闭门称病,白菀显然是还没回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霍砚不肯让她回来。

想起霍砚那个疯子,杨景初的脸色愈发难看,十有八九就是他扣着白菀不肯让她回来。

问话的妃嫔见她如此,自知失言,心中更是惴惴,撇撇嘴抿唇不再说话。

倒是另有妃嫔说:皇后娘娘久病不愈,太后娘娘的丧仪就得另寻旁人了。

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暗地里起了心思,太后丧仪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插手的,至少位分不能低,不管是谁能得这差事,可不就等于凭空得的好吗?要知道,这位分高一等,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后妃打着算盘,而姜瓒则是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他的母亲殁了,在他眼前口吐鲜血,在他怀里一点点咽气。

姜瓒怎么都没想到,他以为会长命百岁的母亲,竟然是这个结局。

哪怕他曾经无比怨怼她对他管束过多,可在她不舍地摸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最后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姜瓒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不会有人再回应他的呼唤。

他的母亲一向身体康健,是有人害她。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如今正在堂下,一声声哀求他,求他重新彻查此事。

姜瓒眸光阴冷地看着底下磕头的舒崎光:证据确凿,岂会有假?他原来也不信,太后和舒瑶光无冤无仇。

可那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还有他刻意压下不提的,那一次又一次试图暗害白蕊的小动作,无一不表明,舒瑶光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她竟然因为太后劝他雨露均沾,而怀恨在心,故意呈上毒物害她!思及此,姜瓒几乎心如刀绞,他控制不住怒气,从龙椅上奔下来,一脚将舒崎光踹倒,怒瞪着他,嘶哑着嗓音,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就凭舒瑶光的所作所为,朕可以将你们舒家抄家灭族,挫骨扬灰!她害死了朕的母后!你不要再仗着与朕的交情肆无忌惮,朕是看在她身怀皇嗣,而你对朕还有些情谊的份上,才只是将她打入冷宫,若你再不知好歹,试图为她求情,你们全家就等着给太后陪葬吧!姜瓒几乎嘶吼着说完话。

舒崎光从地上爬起来,被姜瓒踹中的肩胛骨疼痛非常,他青白着脸沉默了许久。

姜瓒看到他这张与舒瑶光相似的脸便心厌,正要喊他滚时。

舒崎光突然道:可以求皇上开恩,让臣再见她一眼吗?他声音沙哑,比姜瓒好不了多少。

姜瓒发泄了一通,心中的郁气消散不少,他垂望着舒崎光佝偻的身形,恨声:最后一次,看完就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舒崎光闻言,垂首闭目,朝他深深磕头:谢皇上恩典。

他缓缓走出殿门,寒风灌进衣袍的一瞬间,舒崎光挺直的脊背微弯。

京城的春天,怕是来不了了。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太傅请随奴才来。

舒崎光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迈步跟上去。

内侍低垂着头,领着他往后宫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宫道。

奴才说得没错吧,皇上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

内侍尖细的嗓音随风送到舒崎光的耳边。

狡兔死,走狗烹,从前是无辜的朝臣,如今是满门忠烈的杨家,以后便会是您啊。

您要救淑妃娘娘,要救舒家,最好的办法与我们娘娘联手。

舒崎光没有说话,那内侍也不急,直带着他走到冷宫前,在他进去前,怜悯地瞅着他:太傅进去瞧瞧吧。

舒崎光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他看到的舒瑶光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凄惨。

这几日没怎么下雪,天虽然有些阴,但也还算晴朗,舒瑶光坐在廊下,一旁摆着针线篓子,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却没有动作,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身上没再穿绫罗绸缎,但瞧着也还算舒适,只是瘦了不少,圆润的脸颊有些凹陷。

芙蕖。

哥哥?舒瑶光听见兄长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看清远远的人影时,才停不久的眼泪又涌出来,她喃喃地唤着他,提着裙子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过去。

她一头撞进舒崎光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委屈。

哥哥,不是我做的!这里好可怕,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哥哥求求你,求你救救芙蕖!舒瑶光诉说着她的委屈。

等舒崎光再出来时,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取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交给带他来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朝他笑了笑,又带着他原路返回。

*在太后大殓那日,大病未愈的白菀,带着满脸病容出现在丧仪现场,有条不紊地带着后妃及命妇哭灵守灵。

杨景初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在一片缟素的映衬下,愈发惨白地脸色,才放下的心又揪起来,看见站在一旁的霍砚,忍不住又恶狠狠地瞪他。

与白菀并排跪着的,还有执意替太后守灵的姜瓒,他脸色煞白,看上去比白菀这个病人差不了多少,连白菀的出现,也只是让他短暂的高兴了片刻。

悲切地哀哭在禁宫的上空回荡,上京城的最后一场雪,打着旋从天上落下,渐渐地,庙宇的琉璃瓦上,也蓄起与丹墀上一样的皑白。

三声钟响,早间的哭灵结束。

姜瓒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侧过来扶白菀。

她下意识避开,却让身形晃动,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养地上栽。

姜瓒大惊,正要伸手去拉,像个冰柱子般杵在旁边的霍砚却迅速闪身上前,先他一步托住白菀的腰,甚至直接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搭在她脉搏上,面色黑沉如水:找太医!水漾当即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的动作太过流畅自然,让姜瓒都有一瞬怔愣,愣过之后,他抿着嘴没说话,倒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意。

在场的命妇宫妃不少,眼尖的倒也看出些端倪,,但姜瓒都没说什么,她们也只好咽下去,七嘴八舌地开始出言关心。

霍砚旁若无人地将白菀拦腰抱起,送进一旁用作休息的偏殿,将她安置在卧榻上,他看着白菀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长指控制不住地又向她脉上探。

偏偏姜瓒带着一大群命妇后妃,跟了进来,霍砚像是触及炮烙,迅速收回手,负手在卧榻之侧站立。

在无人看见的暗角,霍砚背在身后的手,竟在无意识地颤抖。

没过多久,一个须发斑白的太医,被水漾连拖带拉的请了来。

在太医准备替白菀探脉前,霍砚突然出声道:咱家方才探娘娘的脉,许是月余的喜脉,还请太医再确定。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姜瓒也如遭雷击来不及反应。

太医应着声,在认真探过白菀的脉后,咧嘴笑起来,躬身朝姜瓒行礼: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确实已怀有身孕约有月余。

他在嘴上对姜瓒恭喜,眼睛却微不可查地瞥向霍砚。

月余,姜瓒在心里算了算,许是腊月二十几那回怀上的,今日立春,恰好近两个月。

白菀有孕,冲淡许多太后薨殁带给姜瓒的痛苦,甚至对她被耶律骁掳走那些时日的介怀,也隐有消失。

他笑着,得意地乜过霍砚那张平静的脸。

笑霍砚自作多情,笑霍砚喜欢也没用,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

姜瓒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挤开霍砚,等白菀醒来与她一同分享这件喜事,谁知霍砚寸步不让,浑身又散发着冷意,像块没知觉的冰雕。

霍掌印,你可以退下了,姜瓒在他面前站定,想起他方才抢先夺走白菀,心里的不悦又渐次升起来。

偏偏霍砚身量高,淡淡地撇过来时,竟给姜瓒有几分居高临下被蔑视的错觉。

霍砚纹丝不动地挡在卧榻前:钟快响了,皇上不去与太后守灵了吗?姜瓒顿时如鲠在喉,霍砚真的是最知道捅他哪里最痛。

果然没多久,下一场哀悼的钟声又响起来,他恨恨地瞪着霍砚,恶声恶气地,不知在对谁说:皇后醒来记得派人来告诉朕。

这是他与白菀的喜事,霍砚怎可能留姜瓒和她分享,在偏殿静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抱着白菀毫不犹豫地闪回椒房殿。

等白菀醒来时,眼前是霍砚放大的俊脸。

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白菀眨巴着沉重的眼皮,下意识朝霍砚露出一抹甜滋滋的笑。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霍砚的手正隔着衣衫放在她肚子上。

谢谢,但我月事并不是今日来,白菀认认真真地说:方才可能是跪得久了些,起来有一阵眩晕。

霍砚不说话,望着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半响才极缓地摇头:你的月事,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

他说得含糊,白菀才醒来,有那么点懵,一脸无措地望着霍砚,呆呆地啊?了声。

霍砚坐直身,捂在白菀肚子上的手仍旧未离去,俊挺的浓眉拧成结,像是在思考极困难的问题:它怎么没动静?应该会动了才对。

白菀渐渐瞪大眼睛:我怀孕了?三个月了?霍砚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仍旧什么动静也没有,白菀小腹平坦一如从前,真不敢相信,里面已经揣着个三个月的孩子:它应该不喜欢我。

对不起,他弯唇笑了下,眉目间带着难得的温柔,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白菀原是又惊又喜,听见霍砚的话,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这三个月,真的太坎坷。

按时间算,应该是在镇国寺那荒唐的几日里怀上的。

这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被耶律馥追杀,回宫后长时间的跪地诵经,被耶律骁掳走,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后来又被水淹,救回来后大病一场。

它竟然如此顽强,她这个母亲,做得当真是不称职,它已经来了这么久,却是到现在才发觉。

白菀看着霍砚那盛满温柔的苦笑,心口发涩,她拉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肚子上:它和我一样,喜欢你。

贴着她温热的肌肤,霍砚望着白菀含泪的眼睛,他似乎感觉到,掌下有什么东西,微微咕动。

五十六章白菀确定自己怀孕之后, 为了避免冲撞,便不打算再过问太后的丧仪,可这事总得有人协理。

西北如今是个什么景况?白菀背靠着引枕, 裤腿高高撩起,两条匀称的腿露出来,膝盖上印着两块淤青。

霍砚侧坐在旁边,手掌按在淤青上,或轻或重地揉按着, 他没说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浑身上下却透着如水的温柔。

耶律骁必然是逃走了, 耶律馥死在霍砚手里, 耶律斛晚年丧女, 又有耶律骁在旁添油加醋, 必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耶律斛又岂是个蠢笨的,他定然会先向耶律馥的近卫求证,偏偏耶律馥的心腹早已经死绝, 他只能姑且相信耶律骁所言, 并传信与姜瓒索要霍砚给耶律馥偿命。

不过姜瓒那边还未有动静,耶律斛是否与他接轨还两说, 但姜瓒本就早早与耶律骁联手,要置杨家和霍砚于死地,即便是得了消息,也极有可能隐瞒不发。

届时耶律斛久久得不到回应, 误以为姜瓒要保霍砚, 那仅剩的怀疑自然消散, 他定会毫不犹豫挥兵向楚, 第一个遭难的,肯定是杨家镇守的西北边城。

白菀想得正入神,膝上突然传来一阵钝痛,让她忍不住直皱眉:轻点。

霍砚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眼白菀:这会儿让我轻点,也不见自己下跪的时候轻点?白菀当即捂着嘴不说话了,只睁着那双圆溜溜,乌黑透亮的眼看着他。

霍砚嗤了声,手下的动作倒是轻了不少,他垂下头,慢条斯理地回到她上一个问题:昨日,耶律斛亲自率领辽国十万大军压境,延北军措手不及,营地被破退守边城,不久后京中就会收到杨谏之的求援。

白菀骤然瞪大眼,连眼睫都跟着发颤:这么快?霍砚找到她时,是正月初五,今日立春,相隔不过九日,便是算耶律骁初五当日就逃回辽国,剩下短短八日,是无论如何也不够耶律斛确定真相,及点兵出讨楚的。

耶律斛不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只能是耶律骁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约摸还能撑一阵子吧,云平王已经有所察觉,出兵增援了,霍砚一脸随意,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今日有雪一样平常,替白菀按腿的手甚至都不曾有半分停顿。

云平王是齐王姜珩,在发生瑞王伙同瑞王妃,利用平阳长公主姜婵暗害白菀一事后,便自请带着宣德太妃和姜婵一同离京就藩。

他的封地便是云平,离边城较近,不过半日车马的功夫,边城一旦被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云平,难怪姜珩会毫不犹豫出兵增援。

白菀看着若无其事的霍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中夹杂着酸楚。

他早已经收到消息,她没问,他便也不跟她说。

可她也无法质问霍砚为什么不告诉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霍砚避开白菀的视线,垂下头盯着被他揉散后,扩大蔓延的淤青,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她不配你跪。

白菀脑中有些纷乱,听着霍砚的话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人,指的是太后。

太后的死,她是有预料的。

白菀曾想过出手阻拦,她却在白蕊和舒瑶光的背后,看到了霍砚的影子,在得知霍惠妃的死是太后一手所为后,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霍砚今日没戴玉冠,反而戴了顶乌纱翼善冠,冠面用金线绣着双龙戏珠,祥云滚边。

身上仍旧是一身绯色织金曳撒,张牙舞爪的蟒纹乍一看,竟与游龙无甚区别。

就连天子也要着素的太后丧仪上,他一身赤红,却无人敢指摘他半句。

白菀却想起了那个,一身雪色锦袍,眉眼含笑着和她说话的姜瑾。

如果,如果德宗尚在,霍惠妃安然,霍家仍旧顶立着大楚的半边天。

在那样充满期盼,爱惜的环境下,姜瑾会在德宗的悉心教导下,长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仁厚礼贤,爱恤民命。

可德宗猝死,霍惠妃被迫殉葬,霍家满门被灭,爱惜他的家人一个个无辜枉死。

白菀想,换做是她,也会不惜一切,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可犯错的是先帝,皇家争权,百姓何辜。

白菀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当着霍砚的面,吩咐水漾去请杨景初来。

霍砚显然知道她的打算,却不置可否,在杨景初过来前,起身离去。

白菀看着他孑然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没有出声阻拦。

他走后没多久,水漾便领着杨景初进来。

她推开门,看见白菀安然无恙的对着她笑,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放下,忍不住露出一抹焦急中夹杂着欣喜的笑来。

阿满你差点吓死我,杨景初一瘸一拐地被宫女搀扶着,在床边的绣凳上坐下,摸着白菀温热的手,唇边噙着笑,眼泪却忍不住直往下掉。

我又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若不是东厂的人看得紧,我差点就要翻墙出宫找你去了,杨景初带着哭腔道。

见她哭,白菀心里也泛起酸,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哭成团。

直到霍砚提着食盒走回来。

一见白菀眼泪花花的,霍砚眉心直皱,他乜眼去看杨景初:再哭就别怪咱家把你丢出去。

杨景初哭声一顿,忿忿不平地瞪了眼霍砚,也知道孕期的女子最忌讳嗔怒,有些懊恼自己竟害得白菀和自己一起哭。

正要拿手帕给白菀抹泪时,后襟却一紧,竟是霍砚嫌她挡路,直接把她提溜了起来。

霍砚无视杨景初的怒眼,绞来帕子,捧着白菀的脸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

将帕子丢回搪瓷盆里,霍砚则回身打开带来的食盒,取出一个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汤盅:元禄做了甜汤,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随后才喂到白菀嘴边,煞有介事地,一副要亲自伺候她用膳的模样。

这么一来,倒是让白菀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伸头将那一勺吃进嘴里,赶在霍砚将下一勺喂过来前,开口道:我和成君还有些话要说。

霍砚手下一顿,忍不住抬眼乜她。

有事就掌印长掌印短,什么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白菀冲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霍砚这才慢悠悠地收回手,端着甜粥在一旁的圆桌边坐下。

大有你说你的,愿意当我没听到也成,反正他是不可能出去的架势白菀看霍砚拨动着调羹,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叹了口气,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便任由他掩耳盗铃般坐在那儿。

杨景初又坐回床榻边的绣凳,问:阿满,你要和我说什么?白菀看着杨景初充满关切的脸,喉咙有些发涩。

她忍着那股涩意,哑着嗓子道:昨天,辽国摄政王亲自带兵伐楚,已经与延北军战了好几场。

什么?杨景初蹭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凳。

她满脸不可置信,连声音都变得尖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我们与辽国并不是那么和平,但,也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白菀没再犹豫,将事件的起因,从她在庙会上与耶律骁再遇开始,以及他和姜瓒的谋划,原原本本的说给杨景初。

出于私心,她隐去了霍砚在其中的身影,杨景初和霍砚对她而言都很重要,她并不希望两人有隔阂。

……简单来说,杨家被放弃了。

听着白菀的话,杨景初脸上的血色点点退去,她望着白菀的脸,却双目空洞。

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杨景初张着嘴喃喃问道:被,放弃了?她身形控制不住的摇晃,让白菀有些心疼。

多讽刺啊,杨家人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茫茫黄沙埋没了多少杨家人的血肉,可这片国家的主人,他们为之效忠的皇帝,为了那所谓的皇权集中,不惜通敌叛国,将整个楚国置于险境。

不可能的,杨景初空茫的眼里又蓄满了泪,她拼命摇着头,不知是在否认白菀的话,还是在否认自己的猜想。

我,我要写信去问我父亲,皇上不可能这么做,这么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杨景初胡乱抹去泪,飞快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身往外走。

她嘴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心底正在疯狂地尖啸着。

白菀所言确实是真的。

有什么好处?无声坐了许久的霍砚冷哼一声,他捏着茶碗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吐出来的话冰冷刺骨。

只是死个把人而已,皇权在握,延北军也尽归他手,卧榻之侧再没有高悬的刀剑,这难道不是好处吗?杨景初整个人如坠冰窟。

霍砚毫不犹豫地将血淋淋的真相撕给她看,他可不像白菀,没那么多耐心。

成君,白菀去拉杨景初的手。

杨景初木愣愣地回转头,眼中空洞得吓人。

白菀心疼不已,却只能试探着安抚她。

成君,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纠结此事真假与否,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给老将军去信,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及谨防军中潜藏的叛徒。

她也想过,先行派人去西北,可是她不是杨景初,杨家人虽然喜欢她,但事关重大,她的话不一定会被取信,所以只能由杨景初开这个口。

杨景初浑浑噩噩的回到永福宫,口里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可她却没有任何犹豫的,提笔开始写信。

等她放飞手中的灰色信鸽,望着它越飞越远,杨景初突然歪靠在窗门上,哭得声嘶力竭。

周边的宫女面面相觑,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伤心难过。

等杨景初自己哭够了,才哑着声音让人将已经束之高阁的银色甲胄翻出来。

她摸着上面斑驳的刀痕,穿上银甲手持朴刀,一头扎进雪中。

永福宫宽阔的前院里,洋洋洒洒的大雪中,一道银色的身影挥舞着寒光凛凛的朴刀,身形凛厉矫若惊龙。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初精疲力尽地躺倒在雪地里,冰冷的绒雪落在她脸上融化成刺骨的雪水,她闭着眼,脑海中起伏着父兄的音容笑貌。

等她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杨景初没等到放飞的信鸽回来。

正月十七,风尘仆仆的传令兵栽倒在城门外。

几乎所有早起的百姓,都听到了那句。

辽国犯楚,边城求援!没多久,辽国大军压境,杨家人率领延北军战败,镇国将军父子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杨景焕及一个姓周的参将下落不明的消息,如同烈火烹油般炸开。

而身为一国之君的姜瓒,非但没有理会杨家求援,反而下令延北军放弃边城,退守云平。

这圣旨一下,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杨景初仅剩的那点希翼彻底烟消云散,白菀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永福宫时,她正在收拾东西。

杨景初原还有些丰盈的小脸越发尖削,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穿着件窄袖短打,旁边包袱里银白的甲胄叠放整齐,靠在墙边的朴刀铮铮发亮。

阿满,你来啦,杨景初回头看见白菀,想对她笑一笑,却只能扯动嘴角,不用想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

她抹了把脸,索性也不强迫自己。

我要去西北了,我的父兄在等我,杨景初低下头,她没哭,这短短三天,她的眼泪早在昼夜难安中流干净了。

她不打算禀告姜瓒,她对那铁血冷情的帝王早已经寒了心。

只是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杨景初将包袱系紧,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这话说得坦然,白菀的眼泪却瞬间涌上来,她哽咽,拼命想忍住泪,却越控制不住,哭得眼前都模糊了。

杨景初看向白菀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渐渐看向她的脸,唇角微翘了下:你不要劝我啦,我是一定要去的。

白菀哭得几乎不能自已,她飞快的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有办法,能让你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西北。

杨景初以为她是说汗血宝马之类的,正要拒绝,却听白菀说。

我被耶律骁掳走时,他带我走过一条密道,我们仅仅花费五日不到,就从京城直达西北,你脚程会更快些,应该不需三日。

杨景初的眼睛猝然瞪大。

她虽然已经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去西北支援父兄,可从京城到西北,即便她们再快,日夜不休,也得大半个月。

她甚至没办法保证,她的家人能不能撑到半个月后。

阿满,你是我们杨家的恩人,杨景初忍不住探手将白菀抱紧,心底几乎死去的希望,渐渐燃起来。

白菀在此时无与伦比的庆幸,庆幸当初没有任由那条暗道掩埋地底。

等天色暗下,白菀领着杨景初交给元禄,让他带着杨景初跟杨家的家将汇合,然后再带他们去那处废宅。

随后又将画出的记号交给杨景初:那条暗道错综复杂,在拐角或几个路口时,你一定要选择有这个图案的。

杨景初接过白菀递过来的锦囊,却没急着走,她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石榴纹样,抿着嘴,终于露出连日以来第一抹笑。

无人知晓,声名在外的京城第一贵女,其实并不精通女工,她唯一会绣的,只有石榴纹。

这图案,一看就知道,这是白菀亲手绣的。

杨景初将锦囊揣进袖子里,故作轻松地问:你没给霍砚绣过吧?白菀噙着泪摇头:只你有。

一旁支着耳朵听的元禄,默默将头埋得更低。

那就好,杨景初盯着白菀的小腹,握着朴刀的手紧了紧:我走了,他如果敢对你不好,我拼了命也要回来砍死他。

她最后看了白菀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跟上元禄,带着不过千人的杨家家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去赴她的生死。

五十七章白菀有孕, 姜瓒显然是极为高兴的,即便是在太后孝期,赏赐也如同流水般送进椒房殿。

本来宫里隐隐还有白菀不得宠的流言, 如今却被姜瓒一番举措彻底打破,妃嫔们面上不敢说,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其中最坐立难安的,便是怀孕近五个月的白蕊。

旁人不知,太后的死其实与她有牵连, 舒瑶光暗地里害她的毒物,是白蕊绕了个圈子,悄悄又借舒瑶光的手, 送到了寿康宫。

当初借佛珠暗害白菀的事, 可是她一手操办的, 舒瑶光那点小动作, 怎么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只是白蕊也没想到,她做得那么隐秘,姜瓒竟然会知道。

白蕊缩在床榻上, 回想起那日仿佛厉鬼附身般的姜瓒, 忍不住浑身颤抖。

那是朕的母后,你竟然害她, 你竟然敢害她!姜瓒几乎暴跳如雷,将关雎宫的东西打砸了个遍,他双目赤红地质问白蕊:是你做的吧,送去太后宫里的东西!白蕊自然矢口否认, 却在姜瓒冷笑着说出那串淬毒的佛珠时, 整个人如坠冰窟。

朕怎么就没看透呢, 你明明那么言行不一, 手段狠毒,朕怎么就将你视若珍宝,对真正的白玉弃如敝屣呢!姜瓒没有责罚她,哪怕她有害死太后的嫌疑。

但白蕊知道,她比打入冷宫的舒瑶光好不了多少,她被姜瓒彻底厌弃了。

外间的宫婢讨论着今日椒房殿受赏的排场。

白蕊不想听,便用被蒙着头,可她越不想听,那叽叽喳喳的,兴奋中夹杂着不知名希翼的声音,如同渴血的蚂蟥直往她耳朵里钻。

一旁的松荼看着蜷缩在床榻上的一团,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去。

听见外头传来松荼斥责宫女的声音,白蕊慢慢从被褥里探出头,闷气将她的脸憋得通红,汗湿的发贴在她脸颊上。

望着外头逐渐明媚的春光,白蕊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一股活力。

她不能坐以待毙。

白蕊怜爱地抚摸着自己已经隆起的腰腹,既然姜瓒言而无信,那她也不必死守着他,她要为她的孩子,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白蕊的眸光渐渐坚定,她要再去找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赌一把。

*杨景初走后,白菀就陷入了难以言喻地焦虑中,既害怕有消息来,又害怕没有消息来。

杨谏之抗旨不肯退守云平,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三万延北军,一次次抵抗过数十万辽军的碾压,一封封血淋淋的战报让白菀无法安眠。

她又无法与霍砚说,自己在心里憋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几个婢女看在眼里,急得直上火,变着法子给白菀折腾饮食,只求她能多吃两口,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着孩子想想。

娘娘,今日难得出太阳,不如出去走走吧?说话的是已经大病痊愈的清桐,她望着一脸恹恹歪靠在湘妃榻上的白菀,心想,出去走两步,兴许娘娘便能心情好些,胃口也好些。

白菀扭头看向窗外,悠扬的鸟鸣声传进来,稀薄的日光顽强地与冬日里弥留的寒气争斗,许多春花已经借着那一点暖,探出了碧绿的枝丫。

替我更衣吧,白菀从榻上支起来。

见白菀愿意出去,几个丫头也高兴起来,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地替她收拾行头。

走到御花园,看到已经破冰的明渠,白菀才真正感觉到,记忆中肆虐很久的寒冬,已经要悄然退去。

随之而来的,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白菀抚去枝头绿芽上弥留的冰霜,暗自期许,希望能有好消息和春天一样,如期而至。

清桐和绿漾一左一右搀扶着白菀,一行人沿着明渠边慢慢走着,沉寂一冬的湖中锦鲤,从冰冷的水中跃出来,鱼尾甩起七彩斑斓的水花。

前面有座风雨亭,咱们去那儿歇会儿吧,绿漾道。

白菀并没有什么异议,便又跟着往前走,谁知才走几步,绿漾身形一顿,突然又说:怎么觉着还有些冷呢?不如娘娘还是回去吧?白菀还来不及问怎么了,绿漾便抢先一步要带她往回走。

白菀逆来顺受了十几年,偏偏被这该死的命运和霍砚激起一身反骨,什么越不让她去做的事,她偏要去看两眼。

她毫不犹豫地站定脚,抬头往前看过去。

风雨亭半延至明渠里,霍砚翘着腿坐在横椅上,手里拿着根钓鱼竿,亭外的廊柱下袅袅娜娜的站着一抹倩影,仰着头,似乎正望着他。

那人腰腹微隆,侧颜柔美,赫然便是白菀差点遗忘到脑后的白蕊。

远远看着那一高一下的两人,白菀瞥了眼绿漾,意味不明地笑出声:绿漾啊,你这反应倒像是霍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绿漾抿着嘴,不敢接这话。

白菀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响,霍砚拿着根钓鱼竿一动不动,倒是白蕊仿佛有些站不住了,身形摇摇欲坠。

掌印若能出手相助,蕊儿什么都能给您的,白蕊泪眼缱绻地望着,那个一身灼灼绯衣的玉面仙人,微风拂起他的衣袂,一股惑人的香气被风送到她鼻息间。

泛苦的玫香让白蕊有那么一瞬的熟悉,随后她便把那点熟悉抛之脑后,说动霍砚才是最要紧的事。

自打她来,他都不曾与她说一个字,也不曾回头看她一眼,但也不曾如以往般厉声让她离去,这让白蕊多了几分信心。

这万里江山,天下美人掌印就不想要吗?白蕊嗓音细软,说着天底下最能蛊惑人心的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掌印愿意帮帮蕊儿,日后都是掌印您的。

她许诺千百般,那生着仙人貌的邪魔,却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白蕊并不气馁,要想说动霍砚这种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的。

她咬咬牙,抖着手勾松了肩上的披风,试探着迈步向霍砚走过去。

失去支撑的披风从白蕊肩上滑落,可她想象中的刺骨寒冷并没有来。

滑落的披风,被一双素白的手接住。

愉嫔妹妹当心些,万一受了风寒可就遭罪了。

耳畔如同泠泠春水般的嗓音,让白蕊浑身发僵,她直挺挺站着,白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自后显现,被春风吹散的苦玫香气,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张牙舞爪地占满了鼻腔。

白蕊脑中一白,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她愣然地看着白菀。

白菀仍旧笑得温柔,脸颊边有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纤指绕着白蕊披风上的系带,慢悠悠地打了个结。

她拍拍她的肩,脸上笑意愈深:衣裳要穿好。

不等白蕊扯出笑来,她又眼睁睁看着由始至终不曾搭理她的霍砚,突然回转头。

白蕊看得清清楚楚,霍砚那凛厉如寒霜的眉眼在触及她身侧人的一瞬间化柔。

她听见他问。

来了?等我呢?短短两个句话,自若中带着无法言喻的亲昵。

白蕊再蠢也不会以为,霍砚,或者白菀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双目飞速在白菀和霍砚之间来回转动,眸中显然满是不可置信。

霍砚提起一尾金灿灿的龙纹鲤:不知道娘娘还想不想吃珍馐楼的鲤鱼脍?白菀自然而然地在霍砚身侧坐下,未再看白蕊一眼。

她好奇地打量着活蹦乱跳的鲤鱼:和甜汤一样,让元禄做吗?听出白菀加在元禄两个字上的重音,霍砚面上的神情分毫不变,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来,丢进一旁的小桶里:做不好就宰了他。

那你去吧,记得告诉元禄,多放些醋,白菀从腰侧取出手帕,替霍砚将他的手擦干净。

霍砚弯腰提起小桶,在路过白蕊时,终于纡尊降贵看了她一眼,继而又立刻转开:咱家将她扔进明渠里做鱼,鲤鱼脍里就不用多放醋了吧?宛若实质的杀意,让白蕊脚下发软,双眼惊恐地瞪大,扶着廊柱往地上滑。

白菀淡淡地瞥过吓得腿软的白蕊,缓慢摇头道:这倒不用,只是最近有些嗜酸而已。

霍砚没再说话,提着小桶慢悠悠地走出去。

白蕊脸色惨白,她早该想到的,白菀能在这宫里这么如鱼得水,原来是早早就攀上了霍砚。

她控制不住开始想,她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蕊儿是要去告诉皇上,本宫和霍砚的关系吗?白菀那温柔如水的声线让白蕊直抖,她想也不想的摇头:蕊儿不知道,蕊儿什么都不知道,长姐行行好,放过蕊儿吧!白蕊本就自带柔弱惹人怜的气质,哭起来凄凄惨惨的,极容易让人心软。

我本已经忘了你,白菀拿起霍砚遗留下来的鱼竿,将鱼线又丢回水里,望着水波粼粼的湖面,低声道:可你总爱得寸进尺。

绿漾啊,将愉嫔娘娘送回关雎宫,非本宫同意,关雎宫所有人,都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霍砚踏着最后一丝夕阳走进椒房殿,翻飞的幔帐中氤氲着让他为之着迷的苦玫香。

白菀穿着宽松的亵衣坐在床榻边,由水漾拿着帕子给她绞发,见霍砚进来,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又转开。

霍砚慢条斯理地将食盒里的鲤鱼脍端出来,连着几样清淡的小菜一同摆上桌:娘娘不来尝尝吗?依着娘娘所言,多放了些醋的。

水漾躬身出去,端了盆热水进来,便告退。

白菀的头发还没干彻底,她便站起身,往火盆子走去,对霍砚的话充耳不闻,对他视若无睹。

火盆子在霍砚身旁,白菀路过他时,被一把捞过去抵在承柱上,微凉的唇舌欺着亲。

等她回过神来,整个人歪在霍砚怀里,他的手掌抵在她脑后,未干的青丝被他轻缓地拨弄着,水汽在他指尖蒸腾。

不高兴?霍砚拉白菀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低着声问。

白菀耳朵枕在霍砚胸膛上,他的嗓音透过胸腔传来,合着平稳的心跳声一起,让她纷乱无依的心渐渐归港。

不高兴,她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高兴什么?她靠近你你没拒绝。

我没理她。

你让她靠近了。

我没有,钓鱼呢,鱼吓跑了怎么办。

霍砚这句话让白菀突然笑起来,她揪着他的衣襟,将自己的脸埋进他心口,笑得肩膀直打抽。

你是我的,白菀仰脸在霍砚下巴亲了一下,不出气,便又咬了一口:留个印子。

她咬得并不重,连个牙印都没。

这算什么印子?霍砚将白菀抱起来,往一旁的书案走过去。

他拂开书案上杂乱的物件,将白菀放在上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份笔墨,亲手用笔沾了墨交给她。

这笔极其眼熟,让白菀想起自己还欠霍砚一副画。

做什么?白菀愣愣地看着霍砚。

霍砚解开衣襟,指了指露出的胸膛:画在这儿吧。

白菀没有那些奇怪的趣味,正要拒绝,却想起霍砚早前那些满怀恶意的逗弄,心里有些忿忿。

当即提笔在他左心写了个大大的菀字。

霍砚低头,饶有趣味地欣赏着:多谢娘娘。

他这郑重的语气,驱散了白菀那点不高兴,她随手取来帕子,将霍砚皮肤上的墨渍抹去。

霍砚看着字迹渐渐消失,倒也没阻拦,转而闲适地问:娘娘现在有胃口用膳了吗?白菀擦拭的动作微顿,随即将帕子丢去旁边,手臂缠上霍砚的脖颈,在他被擦得泛红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有三个月了,可以了。

她缠着他,一遍又一遍亲吻。

坠落的幔帐掩藏着春色满园,白菀晃眼发觉,霍砚左心上,被她亲手擦去的菀字明晃晃地显着颜色。

白菀没问为什么,只一口咬上那块肉,用犬齿碾磨。

霍砚吃痛闷哼了声。

见她终于察觉,霍砚索性将她抱起来,向一旁的妆奁走过去。

娘娘莫不是以为这笔墨擦掉就没了?白菀整个人几乎支离破碎,四肢紧紧攀着他,她勉强扭头去看身后的水银镜,镜中摇晃的墨发间,她腰背上的夹竹桃和霍砚左心的菀字,一同显露颜色。

*霍砚侧躺在床榻上半阖着眼,白菀蜷在他怀里,眼皮沉沉的耷拉着,由他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发。

还有呢,还有什么不高兴。

他知道,白菀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郁气从杨景初离开便如影随形,到一场场败仗,杨家人轮番负伤的消息传回来,她更是彻夜难眠。

她可能不知道,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每每望着他的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疼。

听霍砚这么问,白菀抬了抬眼,不知是疲倦过头还是什么,张着嘴,也还是没说出口。

她无比迫切地想要霍砚帮帮杨家,但她无法开这个口,他愿意放杨景初出京,愿意让她替杨家奔走,已经是极大的宽容。

长指绕着她的发,如愿又没听到她的请求:娘娘凭什么要求咱家替姜家守江山呢?霍砚眸色深深,他并没有要听白菀回答的意思,他又问。

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能不能答应我?霍砚捏了捏白菀腰上的嫩肉:从现在开始,咱家会让人盯着,若娘娘少一两肉,咱家立即折返绝不拖延。

白菀猛地支起身,眼露惊喜:你真的愿意?霍砚极浅的勾唇笑笑:咱家去取耶律骁狗命。

既然你想要这天下依旧繁荣,那我就勉为其难,让它依旧灿烂。

五十八章霍砚什么人都没带, 他甚至连白菀都没告诉,悄无声息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除去白菀之外,最先察觉到霍砚消失的, 是姜瓒,以及和霍砚一同消失的,还有朝堂上对他的掣肘,他眼中的阉党,仿佛在一夕之间齐齐噤若寒蝉。

这让姜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但他只短暂的高兴了一阵, 没过多久,龙鳞卫带回了霍砚的踪迹,还有这么久以来, 西北的第一场捷报。

在京中凭空消失的霍砚, 无端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城。

他率领三千兵马首战告捷, 坑杀辽国两万人, 一身诡谲的功夫在战场上如鱼得水,连斩辽国两位主将。

此举大振延北军士气,由杨景初率兵, 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终于暂时将辽国人退击回辽国境内。

消息传回京城,一扫连月来的苦闷, 百姓心中的惶惶也淡退,奸宦霍砚一扫骂名,声望倒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一郁气沉沉的, 只有姜瓒。

得到消息那一日, 他在御书房大发雷霆, 瓷器桌椅摔了一地, 一遍又一遍咒骂霍砚坏他的事。

在当日早朝上,舒崎光照例请求姜瓒派兵支援西北。

如今士气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请皇上下旨,派兵支援。

龙椅上的姜瓒脸色铁青,这已经不是舒崎光第一次和他唱反调了,早前因为舒瑶光的关系,他将舒崎光禁足,如今又不得不把他放出来稳固朝堂。

偏偏这舒崎光是个不识好歹的,屡次当众斥驳他不说,还带领朝臣试图反抗他,两人几乎彻底撕破脸。

朕早前便下旨延北军退守云平,他们抗旨不尊,才致使如此惨烈死伤,如今还有何颜面求朕支援?朕不允!舒崎光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细数地面绒毯上的花纹。

姜瓒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真是毫无意外的拒绝。

当即又有朝臣出来,砰砰跪地磕头,痛心疾首对姜瓒道:皇上,不能退守云平啊,西北一旦被破,我们要面临可就不止一个辽国,还有本就虎视眈眈的鲜卑,倘若两国联手,云平必然失守,届时他们便能翻过桑之山,直入中原,皇城危矣啊!姜瓒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只是想逼死杨家和霍砚,他到如今,也仍旧觉得,只要他的人能接手延北军,云平不可能失守。

他当众怒斥镇国将军杨谏之抗旨不尊,昭仪杨景初私自出宫,暗指杨家居心不良,并且不顾朝臣死谏,拒绝向西北施援。

前朝的消息瞒不住后宫,在两位朝臣当场撞死在金銮殿上后,后宫的嫔妃不约而同地往椒房殿聚集。

白菀坐在上首,大略扫视过底下为数不多的嫔妃。

她们无一不皱着眉,满脸忧愁,甚至顾不得什么后妃不得干政,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担忧。

姜瓒登基至今只行过一次选秀,后宫这些嫔妃,若不是出身官家,便是皇亲国戚,鲜少有愚笨驽钝的。

如今大楚是个什么情形,只要脑子不算太笨的,都看得出来。

以命死谏的朝臣,让她们,让她们身后的母家感到唇亡齿寒。

走吧,白菀站起身,望向外头阴沉的天色:愿意的,便随本宫一道去见皇上。

几乎没人犹豫,一行人跟在白菀身后,连绵的素色穿过万物复苏的御花园,她们面色沉凝,脚步匆匆,有一股别样的决绝之美。

皇后娘娘?童海眼尖瞧见白菀,又瞧见她身后浩浩荡荡的嫔妃们,不难猜测她们是为何而来,又想起现今还由太傅领着的,跪在金銮殿的百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急步迎上白菀,躬身行大礼,又觍着脸赔笑: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诸位主儿万安,不过主子们倒是来得不巧,皇上还不得空呢。

白菀看也不看他,伸手将他拨开,一撩裙角,毫不犹豫地跪落在地,随即俯身向着御书房的正门磕头,身后的嫔妃不言不语,却也依次跟着下跪、磕头。

童海急得跳脚,浑身的肥肉直颤,一骨碌滚进御书房。

不知他进去说了什么,里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御书房殿门轰然大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姜瓒,大跨步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阴沉着脸望着底下齐齐跪着的身影,最后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本就发红的双眸越发狰狞。

你也来逼朕是吗?姜瓒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听见姜瓒的声音,白菀头也不抬,双手撑着地,青石地砖上的凉意透过掌心往她心里钻。

这个人,他到底想要什么呢?姜瓒不蠢,他不会不明白这么做带来的后果,他却仍旧愿意拿整个天下去做这一场豪赌。

白菀转念又一想,当初姜瓒借逆王的手,屠戮对他有异议的朝臣,便能看清他本就不是个良善人。

她缓缓抬起头,直视姜瓒的眼睛:杨家人,延北军,替大楚守边多年,赤胆忠心铮铮铁骨,为大楚抛头撒血,皇上难道要让延北军寒心,让天下人寒心吗?白菀的眼睛太过透亮,姜瓒从前便最不喜她这双眼睛,过于澄澈,让他的污秽龌龊无处可藏。

姜瓒对白菀的质问矢口否认:朕让他们退守云平,是他们抗旨不尊,还有那个杨景初,私自出宫,本就犯了死罪!即便是臣妾一个女子都能明白,何为边境,皇上当真是不懂边城有多么重要吗!白菀听着姜瓒满口的诡辩,心里压制不住地涌起一阵怒气。

她怒瞪着姜瓒,眼中的怨恨几乎藏不住。

延北军可以退,可边城的百姓呢?他们能退吗?若辽军又追至云平呢?难道要步步退,直到京城沦陷,大楚彻底湮灭吗?你住口!随着这一声怒喝一同响起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白菀偏着脸,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半张通红的巴掌印,后边的嫔妃吓得直抽气。

姜瓒不知何时从台阶上奔下来,神色扭曲的站在她身前,掌掴她的手垂在身侧,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白菀的陈福,眼睁睁看着姜瓒被激怒,手起掌落。

他脸色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替皇后娘娘将那一巴掌甩回那狗皇帝的脸上,却又想起她不能轻举妄动的叮嘱,恨得咬紧牙关一拳砸在一旁的落英树上。

姜瓒怒火直冲头,他蹲下身,掐住白菀的脸,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是当真是为了杨家,为了西北的百姓吗?还是为了那个阉贼?你也被他蒙蔽了是不是?你也喜欢他?他指着她的肚子,恨声道:你怀着朕的孩子!朕不会施援西北的,他不是会打仗吗?朕倒要看看,没有一颗粮一粒米,他到底还能怎么个百战百胜法!姜瓒的声音压得极低,这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却透着阴森彻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白菀一把拂开他的手,用袖子狠狠擦拭着姜瓒触碰过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击。

她盯着姜瓒的眼睛,与他一般,一字一顿道:你不配当皇帝。

姜瓒彻底被白菀激怒,脑中那一股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面上的狰狞褪去,被冷酷占满。

来人,他一把将她推倒,声音冷凝如冰:将皇后娘娘送回椒房殿,自今日起,不准踏出殿门半步!童海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将白菀扶起,他也不敢强迫她,只能假笑着:娘娘,请吧。

白菀没再犹豫,当着姜瓒的面转身就走,挺直的脊背一如来时。

率领百官跪在金銮殿的舒崎光,在听说白菀被姜瓒掌掴禁足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他也不再跪,率先从地上爬起来,微顿了几息,才抬步往外走。

久跪让舒崎光的身形有些摇晃,但仍旧不减清傲的风姿。

他走后不久,跪在殿中的朝臣稀稀拉拉的站起身,摇着头往外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金銮殿恢宏的龙椅旁,由始至终站着位面无表情的碧衣女官,直到最后一位朝臣离开,她才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朝臣跪拜的殿堂,跨出殿门。

路遇的宫女内侍无一不向她屈膝行礼。

请桑落姑姑安。

桑落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变,绕过请安的内侍,坚定地往她要去的方向走。

直到被一支鹅黄的迎春拦住去路。

桑落接过花朵,空洞的眼中染上笑意,吹了吹上面嫩黄的花蕊,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来人:替我交给皇后娘娘吧。

裴云渡捏着那封信,眼睛却不离开细嗅着花香的桑落,问:怎么不亲自去?桑落小心翼翼地将花枝别在发髻上,歪头含笑问他:好看吗?潋滟的桃花眼让裴云渡一时有些失神。

得了满意的答复,桑落唇边的笑意更深,轻巧地越过裴云渡,袅袅婷婷的往前走:掌印将最后一次落子的机会,交给了皇后娘娘,裴都统不知道吗?裴云渡伸手在虚空抓了一把,抓住最后一丝即将消散的馨香,又看了几眼桑落的背影,才复又闪身入黑暗中。

到了夜里,那封信便出现在白菀的书案上。

她并未拆那封信,拿起看了两眼,转而递给水漾。

照着他的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五十九章铺天盖地的黄沙中, 飓风呼啸,掀起沙石漫天。

孤零零的残垣断壁间,刀兵碰撞声, 喊杀声,和着呼啸的大漠狂风,消散在茫茫天地间。

延北军和辽兵混战成团,杨景初一身银甲染血,几乎杀红了眼, 她横刀挡住迎头而来的长刀,反手一刀将那人脑袋劈下,喷涌的鲜血淋了她一头。

一把抹去糊眼的血红, 看着越来越多倒下的延北军, 她没给自己丝毫喘息的时间, 双眸迸溅出决绝的狠光, 执刀又冲进人群中。

银亮的刀光划破天际,热血氤入黄沙。

渐渐地,围守在她身侧的延北军越来越少, 杨景初恍若未觉, 甚至越战越勇,死在她手里的辽兵不计其数, 她并不算高大的身形往那一站,却带着以一当十的煞气。

一个楚国将士,捂着腰部的伤口,跌跌撞撞的冲到杨景初面前, 口里不住喷涌着鲜血, 一边大喊:将军, 我们挡不住了, 你快退,退回城里!杨景初不敢回头,延北军本就在以少对多,她不知道她的防线已经后退了多少,但她身后就是边城,她不能退,退一步,死的就不只是她,也不只是延北军。

她一把将那士兵拉到身后,替他躲开背刺来的利刃,扬刀将偷袭的辽兵劈死。

不退!没有援军又怎么样?我守的,不是姜家的天下,是我杨家为之守护百年的大楚,是大楚的数万万百姓!女子嘹亮的嗓音响彻沙场,她奋勇杀敌的身影越发激起楚国将士的血性,和她一般,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只为了挡住辽兵前进的脚步。

但无人注意到,那个被杨景初拉到身后的士兵,正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眼珠里散着阴狠。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随着身边的士兵一同往前冲,刀尖所指却是杨景初的后心。

成君,当心身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等杨景初听到声音,有所察觉回首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士兵放大的狰狞面容,离她不过咫尺。

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喊杀声,刀剑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切似乎都被定格。

滴滴答答的血落入黄沙中。

杨景初的脸被血污占满,看不出脸色,偷袭的士兵僵直着站在她身前,一支长矛自他后心穿过,刺破护心镜,将他整个人串个对穿。

鲜血便是从他的伤处涌出来,随着他手里的刀滑落,那士兵再也撑不住,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仰面倒下去。

向杨景初狂奔而来的杨景程,看着方才那一幕几乎眦目欲裂,他离她很远,他嘶声大喊却无能为力,就在他以为杨景初就要如此丧命时,一柄长矛从他耳后呼啸而过,正中靶心。

他脚下一软,滑跪下地,他身后一袭红衣猎猎的霍砚,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支长矛不是他飞射出去的一般。

杨景程喉口干涩,他动动嘴,咬牙没说话,带着他的残兵,头也不回地冲进沙场。

霍砚攥着缰绳,百无聊赖地看着两国人马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疲惫般,前赴后继。

随手抓过一把遗落的长刀,当成回旋镖耍着玩,飞出去荡回来,一来一回成片的收割辽兵头颅。

有霍砚加入,彻底让杨景初他们有了几分喘息的余地,最终拼着一口气,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下,依靠为数不多的延北军,又一次拼死抵过辽国的千军万马。

杨景初歪靠在断壁上,剧烈地喘息,眯着眼贪婪的盯着黄沙尽头,那一轮金红的圆日,一边给自己灌水,因长时间持握,她的手都在发抖。

一道阴影罩在杨景初身前,她仰脸看过去,霍砚骑着的马朝她打了个鼻息。

马背上,霍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几个废物,咱家已经找到了,现在,你应该允诺退守城中。

说实话,杨景初没想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兵来支援西北的,竟然是霍砚。

她很清楚,霍砚没那么浓厚的爱国情怀,他甚至恨不得将这姜家的天下彻底毁灭,他来,只是为了白菀。

想起远在京中的白菀,杨景初眼角有些湿润,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霍砚的要求,继而又哑着声问:你呢,你要去哪里?霍砚得了她的答复,也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一甩马鞭,驱策着骏马迎着落日,向辽兵后退的方向追过去。

他才不在意杨家人的生死,只有白菀在意罢了,否则他才不会管杨景程那废物的死活。

他去哪里?他要去辽国皇庭,把耶律骁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二月十五,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惨白雷鞭照亮漆黑的夜空,连绵的雨幕上,是滚滚下压的黑云,衬得底下的偌大禁宫,越发阴森恐怖。

轰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雷声,惊蛰的春雪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响声中,似乎夹杂着冤魂的哭嚎。

臣等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边城,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御书房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密密麻麻的跪俯着无数朝臣。

原来雷雨声中,不只有冤魂的哭嚎,还有无辜百姓平白送死的惨叫。

椒房殿白菀坐在案前,将最后一勺甜汤吃掉,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绝于耳,让人无故心烦的落雨声。

皇上让延北军献出掌印,以消耶律斛怒火的圣旨一下,除去忿忿不平的朝臣,连带宫外好些百姓也愤怒异常,正聚集在宫门外,让皇上给个说法,绿漾俯身在她耳侧,低声道。

让御前侍卫都注意些,不要伤着那些百姓,白菀接过水漾递来的帕子擦嘴。

绿漾颔首道:已经吩咐下去了,未免皇上心生怀疑,故而或多或少都得做些面上功夫,阻拦一二。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清桐推门进来,带进一丝湿漉漉的雨气。

白菀在妆奁前坐下,透过昏黄的烛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弯唇勾起一抹浅笑,取了一枚浆色的口脂,细细抹在唇上,最后将一朵霜花钗,交给绿漾,让她替自己簪上。

是啊,他寡情薄幸,人心尽失,如今彻底孤立无援,最后一颗子,可以落了。

绿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娘娘,她没再穿那繁复的皇后宫装,反而如同未出阁的姑娘,着了身姜黄色襦裙,半绾着髻,泼墨的发丝垂散在肩头,唇边盈盈浅笑,柔美无瑕得侧脸,看上去是比水还温柔的一个人。

走吧,白菀站起身,往外走去。

绿漾回身去取油纸伞,水漾拿着件嫣红色绣缠枝牡丹的披风跟上,清桐则留在椒房殿。

白菀乘上凤舆,原本应该死守禁足她的禁卫军,默默上前抬起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外姜瓒闭门不见朝臣,对他们的苦口婆心充耳不闻。

看见白菀来,守在门口的童海没有通传,以往常常挂着谄媚的胖脸上面无表情,他朝白菀躬身行礼。

白菀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眼眸一开一合间挥手。

早已经守在此处多时的陈福,带着沉寂许久的东厂番役,阴气森森地冲出来,一脚将御书房门踹开。

巨大的动静惊吓到房内的人,从书案上滚下个□□的美人,惊叫一声后抓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往角落里躲去。

姜瓒衣襟大敞,胸膛上暧昧的红痕斑驳,一看就知道,他闭门不见百官的这段时间里,正在做什么好事。

皇后是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姜瓒阴着脸看向端坐在舆车上的白菀,被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白菀冷笑一声,圆澄澄的杏眼中满是蔑意:本宫何须将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放在眼里?此话一出,因白菀到来而骚动的百官,越发跪不住了,一个个仰起脸,往御书房和凤舆处张望。

姜瓒听着她的话,慢慢坐直身,心里有些沉,却又不信他的所作所为白菀早已经知晓。

他面上铁青:朕是天子,怎可能背叛自己的国民,朕还没责罚你与阉人勾结秽乱后宫,你倒是敢先倒打一耙污蔑朕!污蔑?白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脸上的笑意越发粲然,眼眸中却冷凝如冰。

既然你死不悔改,本宫便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她话音一落,御前女官桑落从暗处走出来,厌恶地看过姜瓒,径直走到白菀身前跪下:下官要告姜瓒,于辽国太子联手,残害忠良,视百姓性命为草芥,愧对先帝期望,不堪当一国之君!她将厚厚一沓书信呈上来:这便是罪证。

桑落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连喧闹的雨声也遮掩不住。

姜瓒没想到,第一个背叛他的竟然是口口声声爱他的桑落,顿时怒火上头,一脚踢倒身前的书案,破口怒骂:满口胡言乱语,胡言乱语!白菀也不接那些信件,只眼神略一扫过垂头跪在地上的舒崎光:是不是胡言乱语,不如请太傅大人看一看。

舒崎光在雨中站起身,遥遥与姜瓒对视了一眼,他看见了他陡然惨白的脸色。

继而他走进屋檐下,擦净手上的雨水,拆开一封封信件,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了很久,白菀也未催促他,又让东厂的人将剩下的信件一同分发下去:若还有哪位大人想看的,自可以上前去取。

有舒崎光起头,不少朝臣爬起来,拿了信件来看。

他们字字句句看过去,脸上神情变幻,从惊讶,到愤怒,甚至是怨恨。

你们这是污蔑,这些信件都是伪造的!姜瓒发狂一般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嘶吼,他将所有瓷器物件拂落在地,踩着一地碎片斥骂着。

白菀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这些东西是真是假,相信诸位大人,已有分辨。

朝臣都没有说话,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表露一切。

舒崎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姜瓒:当初皇上要借逆王之手,铲除异己时,臣就劝诫过,没想到,皇上不但仍旧做了这件事,甚至还做出如此残害忠良,让天下人寒心的事来。

他的话,成了压倒姜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见当初经过宫变的朝臣,那怨恨的眼神,心里终于升起些害怕,踉跄着倒退,口里还在徒劳的辩驳:没有,不是,朕什么都没做!你们说的都是假的,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你敢说你没有暗地里派人在战场上刺杀杨景初!白菀忍无可忍,操起手边的东西朝姜瓒砸过去。

她扔出去的是团成团的手绢,轻飘飘地飞出去,被雨水打湿击落,随即落入一只饱经风霜的手里。

成君?白菀看着来人,忍不住惊呼,满眼的不可置信。

杨景初咧开嘴朝白菀笑了下,原本白皙的脸蛋变得蜡黄,人却精神抖擞,眼睛乌黑发亮,她将四五个捆在一起的人推出来,甚至忍不住还多踹了几脚。

她恨声道:就是他们,偷偷向辽国人传递情报,甚至给我父亲下毒。

辛亏我父兄安然无恙,否则我定是要将这几个畜生乱棍打死。

人证物证具在,姜瓒彻底百口莫辩,他仓皇的摸出哨子,试图召唤龙鳞卫护他。

却在接二连三的哨声中,看见跟在白菀身侧,呈守护姿态的裴云渡,他看着被无数人簇拥的白菀,和孤立无援的他如此鲜明的对比,凄惨又惶然的笑出声。

陈福带着番役一拥而上,抢先一步将姜瓒压住,接二连三几巴掌甩在他脸上,将他直打得吐血才停下来。

他踢了踢状似昏死过去的姜瓒,冷笑了声:咱家早就想打你了,竟敢对皇后娘娘动手,你且等着吧,等掌印回来,好生招待招待您,皇帝陛下。

绿漾远远看着白菀,心里有些惴惴,偏偏是这样一个温柔如水的人,先借替杨家求情激怒皇上,将自己关在椒房殿避开风波,暗地里联合太傅舒崎光,筹集粮草向西北运送,再联手御前女官桑落,收集皇上通敌叛国的罪证,最后和龙鳞卫统领裴云渡制造杨家人战败死亡的假消息,一步一步,将一个天下之主,亲手送上绝路。

她看皇后娘娘虽然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她在找谁。

所有人都回来了,唯独没见掌印。

他呢?白菀拽着杨景初偷偷问。

杨景初瞬间反应过来白菀在问谁,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回来是吧?逍遥天地间是吧?白菀点点头,转身就朝舒崎光招手,对他笑得温柔:多谢太傅大人相助,今夜本宫在椒房殿设宴,请太傅赏个脸。

舒崎光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以为白菀还有旁的事与他商议,便点了点头,夜里,白菀吩咐小厨房,精心备了一桌好菜,甚至沐浴更衣打扮得光彩夺目。

霍砚直接提着剑闯进来,将白菀压在榻上,明显粗糙许多的长指在她脸颊流连。

咱家把娘娘养得这般好,可不是为了便宜旁人的。

白菀贪恋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眼眶一红,话音不自觉的哽咽。

那你就应该守着本宫,不要给旁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