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肃最近的日子不大好过,无比糟心。
每日去上早课,讲堂内一小半监生都在议论食堂的朝食。
前日是油泼面,昨日是鲜肉小馄饨,今日是热乎粥品……各式各样的吃食名字,接二连三从不同同窗的口中冒出,配以真实又精妙的描述,令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待众学子回到各学讲堂,田肃好不容易挨过一整日的枯燥课业,到了下学时分,又要开始被迫听一耳朵同窗对食堂暮食的期许。
有人独爱红烧肉,有人偏爱辣子鸡,亦有人尝过酸辣土豆丝后,自此念念不忘。
起初,这些同窗不过是随口聊一聊最喜爱的吃食。
说着说着,他们就开始梗着脖子,义正辞严地争辩起哪一道吃食最好吃、哪样菜式当为国子监食堂的招牌吃食……各有各的喜好,总会友好交流到脸红脖子粗,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而田肃,因着先前太过嘴硬,大话放出去太多,所以无论暗地里是何等眼馋,明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就这也拿得出手吗的不屑模样。
没法子,当真是骑虎难下,事到如今只能硬声硬气地继续放狠话。
无人知晓,一身傲骨的田台元,其内心有多么痛苦不堪。
难啊!田监生?田台元!田肃猛地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国子学讲堂里空空荡荡的。
负责今日最后一堂课的国子博士早已离去,而国子学其余监生也都走了,唯余他和眼前另一位国子学监生还留在讲堂。
见田肃回神,那监生笑道:田监生是在想什么要紧事?怎得这般出神,竟没发觉已经下学。
我书卷已收拾妥当,尚且约了好友出去用暮食,先走一步,田监生自便。
田肃嗯了一声,闷声闷气的,一听就晓得此人心情不佳。
他慢腾腾地收拾桌案上的书卷等物什,满腹心事地往外走。
自打孟厨娘在偏门摆了摊子,这些日子是变着花样地做小食引诱人。
起初是香酥鸡,接着拿出小肉串,再然后又捣鼓起土豆。
土豆这食材,在田肃眼中一向有些平平无奇。
入菜后的风味一般,常作点缀之用,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让平民百姓填饱肚子。
然而土豆落在那位眉眼带笑的孟厨娘手里,又是脆皮土豆,又是什么薯片、薯条,都是从未听闻过的新奇吃食,偏生每一样都无比诱人。
天晓得他每回瞧见叶柏津津有味吃薯片时,多么想冲到孟厨娘跟前,再不顾脸面,悉数都要一份,然后好生吃个痛快!田肃暗暗咬牙切齿,用尽全力按捺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不可,他大话都放了出去,倘若眼下轻易妥协,岂不是打他自个儿的脸?田台元,你定要耐得住诱惑!不远处的岔路口,与田肃交好的六位太学监生正守在那儿。
一见田肃过来,他们立马打起了精神,众星捧月似的拥着田肃往偏门走。
台元兄近日越发迟了,想来是在温习课业,我等羞愧,向学之心不及台元兄啊!田兄得多顾念身子,课业偶尔也是可以放一放的嘛……话说回来,台元兄啊,今日咱们去哪儿用暮食?田肃心中不断怒喊我想去食堂,面上却要装出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漫不经心道:都行吧,祥云楼有些吃腻。
听闻东市新开了一家食肆,做的都是新菜式,不若我们去尝个鲜。
其余监生实则也很勉强,心心念念都是红烧肉、辣子鸡,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换不同话术夸田肃。
田肃强打起精神应付两三句,督见许多监生迎面而来,心下了然,见怪不怪。
这些同窗必然是被那位孟厨娘的小食给诱惑到,于是转而回食堂用暮食的。
瞧他们手上举着一种用竹签串起的吃食,外层刷了一层酱汁,里头长条模样的吃食像是……白茧糖?①与之擦肩而过时,隐约能听见几句交谈。
唉,还是梁兄手快些,得了这最后一根小食。
我这光看又吃不着,馋得慌啊!梁监生语气略带得意:哎呀,明日我定让给贤弟,绝不与你争抢。
不过这位孟厨娘做的白茧糖,可真是独具风味。
可不是!这外皮脆硬,里头吃着却软糯可口,嚼起来略有些粘牙。
白茧糖的稻谷清甜配上这甜辣味的酱料,香得很!田肃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同时心下略安。
果然,下学后多留一会儿的计策用对了。
往日里,监生们出去寻食肆只能走偏门或后门。
往后门去,必经食堂,他田台元自认把持不住,因而只能走偏门。
如若他同往常一般头一个出去,那孟厨娘必定已经携着小食,笑吟吟地坐那儿静候。
倘若他出来迟些,想必孟厨娘已经撤了小摊回食堂。
如此一来,至少也算眼不见嘴不馋罢!田肃坦然许多,脚下步伐也恢复了往日的嚣张,嘚嘚瑟瑟往偏门走。
一踏出偏门,抬眸就瞧见孟桑正从锅中夹出三根煎过的白茧糖,抖了抖上头的油,利索地为其刷酱料、撒白芝麻。
最后,她将其中最小的一根递给叶柏。
田肃脚步顿住:……他最近的运道未免太背了!磨磨蹭蹭这么久才出来,怎么还能见着孟厨娘?哎,不对!为何她这儿还有三根白茧糖,不是说那梁监生手里的已是最后一根了嘛!阿柏,吃时小心烫口哦。
孟桑口吻温和。
一听此话,田肃忍不住了,偷偷摸摸用余光去瞄。
小摊旁,叶柏接过那根脆皮年糕,黑白分明的圆眼中藏着委屈:桑桑,缘何我的这根这般小?孟桑笑吟吟道:等会儿还要回去用暮食,你一口气吃一大根,哪儿还有地方装别的?说着,她与柱子将剩下的两根脆皮年糕分了。
叶柏无奈叹气,乖乖举着小了一大圈的脆皮年糕开吃。
年糕外皮经过了煎制,泛着淡淡黄色,两面依稀有几道颜色更深些的煎痕。
眼下,它又被刷了一层红橙色酱料,其上粘连着白生生的芝麻粒,煞是诱人。
咬上一口,脆皮年糕就露出了内里。
洁白的白茧糖与鲜亮的酱料颜色相互映衬,牢牢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两大一小,人手一根,边吃边露出餍足之色。
光是偷瞄这几眼,田肃心里头的馋意就已经要喷涌而出。
他……他也好想尝尝这小食,亲身体会一番有多美味!孟桑余光扫见田肃等人,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吃食:田监生来得不巧,小食已经领完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于田监生看来,吃食还得分个高低贵贱,身份低了就不配吃。
如此一看,这白茧糖必然着实配不上田监生的出身,入不了诸位的口。
孟桑假笑:田监生认为呢?田肃一听这话,脸色难看许多,顿时明白过来——这位孟厨娘定然因着前些日子,他出言嘲讽许平等人不配吃豚肉,而心生不满。
小摊旁,孟桑面上带笑,眼底冰冷一片。
说实话,她本不是容易生气的性子。
在这世间,能将她惹恼的事着实不多,一为血亲挚友,二为吃食。
许平等人一时行差踏错,她心中自然不满。
可是他们显然知错就改,在事情被捅出的第二日就来了食堂,态度诚恳地致歉,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下归还碗碟一事,并且认认真真地向其他监生夸赞食堂吃食。
见此,孟桑心中怒气消去大半,遇着了也会和原先一般笑脸相待。
而眼前这位田监生,心中怀有门第之见,踩低捧高、欺软怕硬。
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竟然连吃食都要分个三六九等,扯出个什么配不配的话来,着实令人厌烦。
在孟桑看来,美食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世间所有人带来各自的愉悦欢喜,无论高低贵贱,无论男女老少。
哪怕是吃不起烤鸭的贫寒人家,也创出京酱肉丝这一道菜式,填补一二遗憾。
待到日后,这道京酱肉丝亦会是珍重且美好的旧日回忆。
②美食,根本不应成为田肃手中用来贬低、嘲讽旁人的一柄利器。
因此,田肃当时的一句话实实在在触了孟桑的逆鳞,眼下能挤出个假笑已算作给面子。
迎面而来一大段话,使得田肃脸色越来越黑。
偏生这位孟厨娘之所言,实乃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他对此根本无法反驳,只能强装镇定地冷哼一声,领着身后狐朋狗友走人。
③孟桑敛起假笑,神色恢复如常,和柱子收了小摊后,带着叶柏回食堂。
这些天来,食堂内热闹极了,人声鼎沸。
因着来食堂的监生越来越多,又恰好因为归还碗盘之事,空出了八名杂役。
孟桑经了魏询首肯,给这些杂役重新分配了活计。
一人去后院洗碗;三人负责守着监生归还的碗碟,一旦装脏碗碟的桶满了,其中两人就会协力将之抬回后院,另换空的木桶过来;剩下四人中,一人给负责限量小食的阿兰打下手,另三人则组成第二组打菜的,分担压力。
眼下的食堂内,热闹之中又不失秩序。
打菜的桌案前排起四列长队,监生们依次领了暮食后离开。
中央灶台处,少数监生秩序井然排成两列,等待着心心念念地小食出锅。
一旁还有杂役在数着人头,若是人数足了,有不知情的监生排到末尾,杂役就会走过去,客气解释。
今日小食仅供应六十份,到您前头这位监生为止悉数领完。
实在对不住,不若您明日早些来?而中央灶台左右,无数张桌案前,监生们或是专心品尝美味佳肴,或是笑着边吃边谈论课业、琐事、朝事,每人脸上都流露着惬意。
食堂内,还有两人极为显眼。
他们右臂上都扎了一条红布,其上绣有监督二字。
这两人皆来自先前承诺补偿食堂的监生们之中。
他们按照许平的名单,每日出两人。
当日的两人来食堂后,就去找阿兰领红布条,随后开始兢兢业业地巡逻。
此二人,一人守在食堂门口,一人在食堂各处走动,但凡见到没有主动端起碗盘归还的监生,就会出言提醒,用各种法子迫使对方妥协。
若是那被提醒的监生不从,周遭数人就会向其投去极为鄙弃的目光。
直至惹得那监生脸侧发热,最终妥协于众人施加的压力之下,亲自归还碗盘。
孟桑领着柱子和叶柏步入其间,眉眼带笑,心头暖洋洋的。
真好,食堂终于有了诸多起色,也不枉她和食堂众人这般费心血、想法子!在孟桑三人去后厨的一路上,好些监生见了她,要么颔首致意,要么出声打招呼,还有好奇地询问明日吃什么。
他们一个个守着礼节,没有靠得很近,但都无比热情,叽叽喳喳个没完。
人数太多,孟桑难得有些顶不住,一边笑着回应诸人,一边不断加快脚下步伐,急匆匆躲进后厨。
呼——小门合上,孟桑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
后厨灶台前,纪厨子笑道:也就是师父了!监生们见了我们,可从不会如此的。
陈厨子等人也跟着笑。
孟桑回想起方才的场景,还有些惊恐,连忙摆手,苦笑道:日日如此,那哪儿受得了?只盼这些监生莫要再这般啦,经不住!一旁,柱子已经机灵地去取灶上温着的暮食,正在将它们一一装入托盘中。
孟桑瞥了一眼,问叶柏:阿柏,你还是同我一道在小院用暮食?其实你在监中读书,终归要和旁的监生打交道……叶柏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与桑桑一起。
孟桑无奈,实在拿他没法子。
她没忍住手痒,飞快薅了两把小萝卜头的头顶。
感受头顶被轻轻揉了两下,叶小郎君郁闷地抬手遮挡:桑桑,我阿耶说不能随意被摸头的,有损男子气概。
成吧,下回不摸了,孟桑耸耸肩,往小院走,咱们用暮食去。
叶柏皱皱鼻子,一点也不信孟桑说的话。
哼,明明桑桑前日也是这般说的,可方才还不是又没忍住?不过,被桑桑揉头顶,真的很暖、很舒服哎……两人还未绕过屋舍墙角,就隐隐听见魏询、徐叔在说话。
这二老应是太过认真投入,都不曾发觉孟桑已经回来。
徐叔叹气:现如今来的监生越来越多,碗碟不够用啊……原本食堂里还是留下足够碗盘的,谁让你平日见着磕碰损坏,只记得扔了坏的,再拿好的出来用,却不晓得买些新的补上?魏询口吻很是不满,现下好了,若是来的监生再多些,你一时半会儿到哪儿买碗盘去?徐叔噎住,显然有些示弱:这谁能想到,日后真能来了个孟师傅,将监生们都揽回来?况且我这不是已经寻熟人嘛,总能买到的,最近几日多支些杂役去洗碗,也能勉强供应上干净的嘛。
这时,孟桑已经从墙角走出,笑道:二老莫急,我正想着从明日起暂且不去摆摊了。
闻言,徐叔忙道:孟师傅,碗碟之事合该库房这儿解决,怎好累得你那儿做事不便?你且安心去偏门,徐叔我会将事情都妥当安排好的。
孟桑领着叶柏去净手,一边摇头笑道:徐叔安心,即便没有碗盘短缺之事,这小摊也该缓一缓。
现今少说也有五百名监生来食堂,恐怕文厨子他们还未适应,杂役们也难免会出错。
故而我想将揽回监生一事暂且搁置,先全力稳住当前局面,才是要紧事。
魏询颔首:桑娘此话言之有理,近日陈达、纪山一钻进后厨就不出来,忙得脚不沾地。
是这个理,左右不日便是授衣假,大家都能喘口气,也给徐叔些时日去购置碗盘。
孟桑眉眼弯弯,领着叶柏回到大方桌旁。
刚好柱子来回几趟,已经将暮食悉数送到了大方桌上。
坐下后,孟桑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徐叔,不若这回别买陶碗陶盘了,咱们去寻民窑订做。
订做?孟桑点头,照着后世常见的餐盘模样,大致比划一番,细细讲给他们听:这样一个盘子,既能装白饭,又能盛一些汤汁不多的菜,彼此之间隔开也不怕窜味,届时也便于杂役清洗。
而且粗略算算,应当也比购置数个陶碗、陶盘所费的银钱要少些。
毕竟这么一个就能抵一只碗、三只盘子,多少省些银钱。
二老以为呢?魏询与徐叔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晓得彼此的意思。
徐叔笑眯眯道:劳烦孟师傅画个图样,我亲自去寻价钱公道的民窑。
孟桑点头笑了,温声道:我今晚回去画了样子,明早给您带来。
三言两语敲定,孟桑一众人用起暮食。
用完暮食,孟桑与叶柏结伴回了食堂,却见连带着许平在内的少数监生仍留在大堂,而像其他国子学、太学的监生早就回了斋舍。
孟桑有些讶异:也不早了,你们怎么还没回斋舍?许平见她和叶柏从后厨出来,双眸一亮,清了清嗓子:有事想请教孟师傅,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寻我有事?孟桑挑眉,那你们说吧。
薛恒按捺不住,急急道:孟师傅,咱们明后天能做些便于带走的朝食吗?用油纸包装了,可以拿在手上的那种。
听见此问,孟桑笑了:自然可以,倒是不瞒二位,明日朝食就是一道可以抓着带走的吃食,应当会对你们胃口。
得了准确答复,许平等一众监生心中踏实许多,他们与孟桑见礼致谢后,爽快走出食堂。
望着许平众人离去的背影,孟桑若有所思。
阿柏,你觉着,他俩这般迫切地希望朝食能带走,是不是想多睡一会儿?毕竟已至秋日,难免困乏嘛……叶柏无言以对:按常理,应是春日易困乏吧?孟桑伸出食指晃了三四下,义正辞严地说起她的过日子经:非也非也,对我们这些俗人、懒人而言,不论春夏秋冬,应是每日都很困。
若不是缺银钱、要干活,实则恨不得躺一天不起来。
春日暖和,外头满眼绿意、清爽微风中,好好打个盹。
夏日炎热,午后就该听着没精打采的蝉鸣,打着蒲扇,舒舒服服地午后小憩,醒来用一碗冰凉饮子,忒舒坦!等到了秋冬,那就该晒着暖和的日光,身上盖个毯子,好好打个盹。
尤其是冬日,布被里头那般暖,可不得日上三竿再爬起来?叶柏冷不丁问:那你光贪眠,不做吃食了?孟桑理直气壮:做啊,睡饱了再做嘛!左右日子绕不开个吃喝拉撒睡,做完这些,一日也就过去,不算白费!看着孟桑振振有词的模样,叶柏哑然。
且不论国子监,只想想他的日子——每日卯正起来洗漱,用完朝食,尚且未到卯时二刻,须得一直读书到午正,才能小憩两刻;睡醒起身,先练一个时辰的武艺或骑射,随后回书房读书,直至用暮食;待到用完暮食,还练完字,才能有一个时辰的空暇,最终于戌时六刻睡下。
没来由的,叶柏有些艳羡,心里头泛着苦涩。
他想得正出神,就听见孟桑轻快的声音传来。
阿柏,明日咱们朝食吃肉夹馍。
虽然叶柏不晓得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地点头,以表期待。
孟桑半蹲下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明日最要紧的是暮食。
魏叔方才跟我说,圣人恩泽,明日会让庄子上送红螯虾到各处官衙,而国子监占了其中大头。
红螯虾此物,叶柏倒是隐约有了些印象。
此物是皇太后娘娘拿出来的,原本说是叫做小龙虾,但因犯了忌讳,所以改称红螯虾。
后来红螯虾被养在皇太后名下的庄子上,数目极多,每年都会往宫中和各处官衙送,已经成了惯例。
叶柏抿出笑来:嗯,桑桑一定会将它做得很好吃。
孟桑眉眼弯弯:我也这么觉得。
翌日,国子监食堂内,监生排成长队。
孟桑心无旁骛,正在剁肉。
肉夹馍里头塞的腊汁肉,其所用豚肉,在采买时得费心思挑一挑,太肥则腻,太瘦的做出来又不够丰腴,干柴塞牙!肥瘦三七分的豚肉,在加了糖色、各色香料、盐的高汤炖煮足足一个半时辰,期间不断转变火候,方才得一块豚皮红亮、肥而不腻的喷香豚肉。
孟桑将肉捞出来,先将豚肉在砧板上剁碎,又估着分量往上头浇汤汁,最后拌在一处。
剁完肉,孟桑扬声喊:阿兰,馍!话音未落,阿兰抱着装满白吉馍的矮竹筐出来,赶到桌案前。
见孟桑直接伸手拿馍,阿兰忍不住提醒:师父,当心馍烫手……只是她话未说完,就望见孟桑面不改色地拿过已经被横刀切开的馍,往里头填肉,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烫手。
阿兰:……实不相瞒,她时常觉着自家师父的手,可能是铁打的。
孟桑瞥见阿兰没了下一步动作,快声道:愣着作甚?去看着公厅炉,文二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语叫醒,阿兰连忙又往后厨去。
今日流程是定好的,监生们先从旁边灶台上领了清粥与空盘子,顺而端着木托盘来到旁边的高脚桌案处,依次领孟桑这儿的肉夹馍。
孟桑手上动作不停,做好一块,就放到最前头监生的空盘里。
同时,她余光扫了一眼抱着肉夹馍、吃得正香的叶柏,不由唇角弯起。
有监生问:孟师傅,你这手边备了油纸,莫非肉夹馍还可以带走再吃?孟桑扫了一眼对方腰间木牌,笑道:对,就是为了便于你们带走吃,邓监生可是要装走?邓监生摇头:不不不,只是好奇罢了。
既然来了食堂,肯定是配着清粥更可口些。
况且门口又备了清水与木瓢,用完吃食还能净手,比带走再用便利多了。
孟桑微笑点头,心中不免升腾出一个困惑。
许监生他们来得早,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完再走,缘何今日一个个都想带走用朝食?莫非是课业太紧凑、博士太严厉,所以他们赶着去讲堂温习?算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忙完朝食,等着红螯虾运过来罢!讲堂所在小院外,许平、薛恒等监生,人手一个油纸包。
凉风拂面,薛恒按捺不住地开口:子津,你这法子当真管用?自然,许平神色淡淡,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气势,田台元不是瞧不起吗?那咱们就当面吃给他看。
那么多国子学、太学的同窗,都对孟师傅做的吃食赞不绝口、意犹未尽,我就不信他田台元当真不馋。
周遭其余监生听了,不住点头,出声附和。
忽然,有人眼尖瞧见了田肃等人的身影,忙不迭压低声音,急声提醒:哎!他们来了!赶紧的,咱们开吃!顿时,这一群监生齐刷刷打开手中油纸包,动作一致地开啃。
白吉馍里头添了豚油,揉得也足够劲道。
经过烤制之后,一面有着一圈圈褐色纹路,正中央的烤痕形似菊花,很是好看。
馍里夹着满满的碎肉,少许肉汁不仅浸润着碎肉,甚至已经渐渐渗入白吉馍内里。
咬上一口,馍的外层是略干的,旋即在咀嚼之中,与携着肉汁的碎肉相互融合,渐渐变软。
内里的豚肉炖得火候正好,汤汁浓郁,吃着丰腴又软烂。
在此刻,馍的淡淡面香,因着豚肉浓香相衬而越发明显,两者相得益彰,不腻不干。
其实田肃远远就瞧见了此处一众监生在捧着手中吃食,一个个吃得极为投入、无比尽兴,合上嘴咀嚼之时,还忍不住嗯个没完,仿佛以为周遭人瞧不出这吃食很香似的。
田肃回想了一番须臾前用的羊汤馎饦,香味浓郁,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面上坦然自若,心中怒骂不休。
好你个许子津,别以为他不晓得,这种损招只有你这只狐狸才想的出来!此时,许平等监生开始边吃边说话。
嗯——这豚肉也忒香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天下少有的美味啊!哎呀,你们快尝尝这馍,面香动人,浸透肉汁后,每咬一口都是绝妙享受!唉,我也不想吃这么多,但谁让咱们食堂的孟厨娘太会做吃食了,忍不住啊……他们你一眼我一语,聊得极为火热,仿佛根本没瞧见快要来到跟前的田肃等人。
而田肃鼻尖竟是浓郁香味,馋得心颤。
其身后的跟班们,更是悄悄在咽着津液。
与这饼子相比,方才碗面飘了一层油的羊汤馎饦香过了头,反而显得后劲油腻啊……许平瞅准时机,故作讶异地看向来人,歉声道:这不是田兄吗?不知田兄今日用了什么朝食?唉,我们只想着早些过来,用完朝食就能去温书,也好应对博士们所问。
是不是给田兄你造成困扰了?真是对不住啊,我们也不是有心的……田肃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平一点也不真情实意的愧疚之色,内心已经在破口大骂。
田兄?什么田兄!你许子津就是有心为之,就是故意的!奸诈狡猾,口蜜腹剑,居心险恶……无耻之徒!田肃强装淡定,哼道:堂堂国子监监生,竟然在讲堂外啃饼,有失仪态!真是羞于与你等为伍!不,他也好想啃饼!哪怕在讲堂外也无妨啊!至于朝食?也没什么太金贵的,不过是一碗二十文钱的羊汤馎饦吧,那里头羊肉多得跟不要银钱似的,肉香浓郁、汤底醇厚。
只不过素日吃得太多,着实没什么兴致。
老天爷,那羊汤肥肉腻、瘦肉柴,难吃极了!田肃不可一世地翻了个白眼,心在滴血,竭力稳住声线,招呼身后几人往讲堂内走。
同时,他还得咬着牙,云淡风轻地大声道:东市那家新开的食肆很是不错,前些日子咱们就尝过一回,昨日也是在他们家用的暮食,不若今日再去一趟好了。
跟在他身后的监生们,面面相觑,仗着田肃不曾回头,脸上露出苦涩,口中还要附和:台元兄所言极是,我也觉着那食肆不错!昨日吃的鱼脍很是鲜嫩啊……等他们走远,许平等人互视一眼,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别以为他们瞧不出来,这田台元腮帮子都咬紧了,说话口吻比之先前也不够自然,一看就是说得违心话。
田台元啊田台元,你也有今天!薛恒兴致勃勃,提议道:要不咱们今日也去那家食肆?我先前在食堂见过,有监生着急回去温书,于是自备食盒,装了暮食回斋舍,咱们也能这么干啊!有监生迟疑:咱们拢一拢,点上一桌最朴素的席面自然不在话下。
可要是我们外带吃食进去,不会被那店家赶出来吗?薛恒一挥手,很是豪气:不用诸位同窗出银钱,今日我请你们吃宴席。
笑话,又不只有他田台元兜里有钱,我薛安远这钱袋可不比他轻。
诸位不必心中有何负担,你们若是觉得不自在,那届时就多卖力刺激一番这田台元,便当做份子!至于店家让不让?薛恒嘴角高高咧起,无比自信。
尽管放心,这世间大多难事,我还没见过用银钱解决不了的。
食堂内,孟桑正带着五名徒弟和其余帮工杂役们处理红螯虾。
实不相瞒,这回送来的红螯虾数目,着实超出了孟桑的预期。
足足十二个大推车!这些红螯虾都能堆成个小山!其实那位皇太后前辈没有轻易拿出红螯虾让各地养殖,是非常合理的。
这种克氏原螯虾的繁殖能力太强,破坏力亦不容小觑。
倘若传到民间,让百姓们放到农田里养,不但会毁坏农作物,还会破坏沟渠,酿成大祸。
想来是考虑到这层,前辈才择了名下庄子来专门养殖,既能一饱口福,又不扰乱百姓耕种。
送红螯虾来的人,是皇太后名下庄子上的管事之一。
此人言辞间带了些傲气,但做事很细致。
虽说按着常理,往年都提点过要如何处理,但他还是细致说了一遍,甚至留下一张写了怎么烹制麻辣风味红螯虾的粗略食方子。
虽说孟桑上辈子没少自己做,但由于眼下的身份明显不可能接触过红螯虾,所以起初只能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待到这位管事一走,孟桑立马活络起来。
她伸手一招呼,领着众人开始处理红螯虾,顺便盘算起做几种口味。
麻辣口味,肯定不能少;十三香也得来一份,香料和中草药已经请徐叔安排人去购置,等会儿就送回国子监;清蒸了蘸酱汁,风味也不差;若是缺了蒜香,那她自己肯定头一个不答应……十七年了啊!自打她来到大雍,足足十七年不曾尝过红螯虾,这委屈谁能感同身受?孟桑咽了咽津液,难得馋到心痒,手下处理红螯虾的力道更大,动作更迅速了。
红螯虾拿到手,清洗和处理是很重要的。
得先用刷子仔细刷过每一只,浸泡清洗多次,再扯掉虾线,去虾头、虾囊,拉出虾腮,最后在虾背上剪开一道口子,才算处理完一只虾。
徐叔觑着孟桑越来越利落的动作,以及用剪刀时的狠劲,难得对食材生出怜悯之心:桑娘啊……徐叔你喊我有何事?孟桑抬头。
只见徐叔正盯着她手上的红螯虾,脸上写满了心有余悸。
孟桑了然,又是咔嚓一下剪了虾头,掏出虾囊,笑眯眯地开口。
哎呀,徐叔,我也很不忍心的,所以之后一定会多给它们添些辣椒,保管香辣入味!小院之中,众人戚戚然,专心低头处理红螯虾。
运来的红螯虾太多,顾及到各学博士会告知监生们此事,或许来食堂的人会多些,因此孟桑好生估摸一番,留足数目,而剩下的放到明日做红螯虾盖饭。
等到众人处理好红螯虾,日头已经渐渐西移。
孟桑斗志昂扬地起身:走,咱们做红螯虾去!下学时分,钱博士离开讲堂后,里边的一众学生躁动起来。
听见钱博士说的了吗?圣人赐下红螯虾,让食堂做给咱们吃呢!哦,我晓得,每年都会有这一遭的。
不过先前食堂做的红螯虾,要么腥气难吃,要么肉老,着实风味一般。
也不知孟师傅会不会做红螯虾,万一……瞎说什么呢,没有万一,孟师傅就没出过错!区区红螯虾,定然能做出绝妙风味!薛恒与许平收拾好东西,对视一眼,默契地兵分两道。
前者去守着田肃等人,跟在他们后头,势要订下他们隔壁桌,另一人则带着大家伙回斋舍取食盒,去食堂装了暮食,随后再去东市汇合。
他们对田肃的性子拿捏极准,脑子不好使又嘴硬,既然放过要去食肆的大话,便不会出尔反尔。
故而,哪怕田肃现下知晓食堂会做红螯虾,也依旧会咬牙去东市。
许平等人去斋舍拿食盒时,正巧途径食堂,不免闻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各色气味,香到人魂都快飘过去了!他们强行按捺下心中渴望,闷头回斋舍取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随后才急不可耐地直奔食堂。
东市,田肃正与跟班们有气无力地朝着新开食肆走去,周遭还有旁的国子学、太学监生。
今日下学时,博士们纷纷宣布了圣人赐红螯虾一事。
在国子学和太学的讲堂里,除了少数被小食摊拉回食堂的监生有些激动之外,其余人很是无动无衷,如往常一般出去寻食肆酒楼。
再好的食材到了食堂那儿,都是糟蹋。
所言极是!往年也不是没尝过,可那做出来的吃食,简直难以下咽,当真是暴殄天物。
食堂最近在偏门摆了个小食摊,我瞧着,有许多同窗因而转变心意,改而去食堂用暮食。
哗众取宠而已,你没看见今日那小摊没来?可见只有几道勉强拿得出手的吃食,已是黔驴技穷。
今日程敬才赞不绝口的什么……‘肉夹馍’,听着不过是饼里头塞点豚肉,这能有多可口?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
……田肃听着前后左右传来的各种对谈,心头在滴血。
你们清醒些,食堂如今的吃食,那可是比丰泰楼还要好吃!哪怕是红螯虾,到了那孟厨娘手里,必然能呈现绝顶美妙的滋味啊……田肃心里头装着事,神不附体地领着跟班走进东市新开的同春食肆,全然没发觉一直远远缀在后头的薛恒。
店中茶博士认人本领好,机灵地迎着田肃七人往角落大桌走:几位郎君又来了,不知今日要吃些什么?④田肃心不在焉地掏出十两银子,扔到茶博士怀中:随意做一桌席面。
看着田肃这模样,茶博士一时拿不准对方是否喜爱自家吃食。
要说对方喜爱吧,也不见面露期许;可硬要说不喜爱,又何必两日连着来光顾,更是豪气地掏出十两银子!茶博士堆起得体笑容:好嘞,这就为几位郎君安排席面去。
这食肆店面大小虽比不过东市其他酒楼,但在装潢、布局上也算用心。
店中除了数张寻常大小的食案外,另设有两张大长桌。
这两张大长桌中间以一张六扇大屏风隔开,彼此之间只能听见动静。
田肃走神儿地盯着屏风上的画瞧,一颗心早就奔向了食堂。
他依稀听见隔壁大桌来了一位食客,似是来占位等人的。
不多久,能听见的动静又多了些,应是其他人都到了。
此时,茶博士们已经在给田肃这张桌案上吃食,一盘盘、一碟碟瞧上去尚算精致,闻着也很香。
田肃收回神,执起筷子,暗叹一声。
罢了,就算去不了食堂,这也还有十两银子的宴席,也是很香的。
等等!田肃鼻子微动,只觉着自己嗅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香味,脖子顺势转动。
麻辣、鲜香……田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大屏风,更为准确地说,他那眼睛直勾勾地,想透过屏风,去看一看隔壁桌食客在吃些什么。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接连传来。
啧啧,子津啊,食堂这个麻辣红螯虾,可真是不错。
肉紧弹牙,虾黄鲜极了,当真辣得过瘾!安远兄,这个蒜香也十分美味。
尝来咸甜,蒜香浓郁,与这红螯虾极配!田肃:……这十两银子的宴席,它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