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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西北风

2025-03-22 08:25:35

孟桑醒来时,人还有些晕乎,只能感受到后脖持续不断传来的痛感、略有些颠簸的车板,还有被捆住的双手双脚和眼睛、嘴巴……念及此处,她浑浑噩噩的脑子突然清醒,心中陡然生出警觉,浑身僵住。

不对,她是被人绑了!今日本是冬至,她得以休息一日,本打算到国子监处理腌下的腊肉,再去昭宁长公主府中给前辈和姨母做吃食。

然而昨日下午,东市成衣铺子忽然派婢子来传信,说是前两日铺子遭人闹事,好些布料和纸单子都被毁了,连带着多数客人留下的尺寸也被弄丢,所以想请孟桑与阿兰再去一趟。

当时,杜昉与另几位从昭宁长公主府出来的护卫都在,其中一人去查实了此事,确认婢子所言非虚。

加之孟桑自己眼力好,隐约还记得这婢子的模样,于是不疑有他,应下冬至日上午会再带着阿兰去东市成衣铺子一趟。

今日去时,依稀还能瞧见铺子被打砸过的狼狈模样。

孟桑见了之后,安慰面带愁容的店家几句,便随着对方去了楼上量尺寸。

因着调动突然,昭宁长公主府中的女护卫有的在外地办事,有的去了大漠寻人,暂且调不出多余人手,杜昉先领着其余男护卫来守着孟桑和孟宅周遭。

杜昉与其他护卫皆为男子,本欲跟着一道上楼,却被店家歉意拦下。

盖因冬衣厚实,要脱下才量得准确,加之楼上还有其余女客,若他们跟着上去,难免惊扰客人。

店家说得有条有理、真情实意,加之这一整桩事都没显露任何异样,孟桑就没多想什么,只让杜昉等人守着唯一的楼梯口便是。

她与阿兰去到二楼,瞧见正在挑选布料的女客之后,心中存着的疑虑便更少了,由店家引去小隔间脱衣、量尺寸。

哪成想,刚一进去,她没来得及出声提醒楼下的杜昉等人,就被藏于门后的贼人给劈晕。

待到她再度醒来,已经是眼下这个境地。

孟桑心里头自然是惊慌的,但她更清楚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放缓呼吸,装作还未醒来的模样,以免惊动贼人。

因着双眼上的布条绑得太严实,连眼皮子都掀不开,她就用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分析自己的处境。

毫无疑问,那店家必然与歹徒有所勾结。

不过她现下不知其中内情,便也只能将这个疑惑按捺下来,先顾着当下。

现下她应当在一辆驴车、牛车或者马车里头,内里地方狭窄,她是侧躺在车中,身边似乎还躺着一人。

听着近在耳边的细微呼吸声,孟桑隐隐了然。

只怕阿兰也被掳过来了。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确认车内再无其他人,方才放松片刻,开始试着挣脱手脚上的束缚。

除此以外,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木轮轧过黄土地面的声音,车辆前进时发出的吱嘎声,以及车外隐隐传来的行人说笑声。

能费这么一番工夫,特意设局绕开杜昉等人,绑了她和阿兰的人,究竟是谁?没一会儿工夫,许是车辆前行时被什么东西轧了一下,阿兰与孟桑不由自主地随着车厢晃动而撞到车壁,前者陡然醒了过来,意识到处境之后,慌张地发出零碎的呜嗯声。

顿时,外头传来贼人压低声音的几句怒骂,有人掀开帘子,恶狠狠道:闭嘴!否则现在就宰了你们!孟桑晓得此时再也装不下去,竭力挪动上半身,去够阿兰的后背。

阿兰一开始感受到有人靠过来,心中无比惊慌,但在闻见熟悉的头油味道之后,下意识安心许多,强逼着自己冷静。

她见孟桑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又结合方才歹人的话,隐约猜出孟桑的意思,于是颤抖着身子,慢慢安分下来。

至此,孟桑听见贼人恶声恶气的一句倒是识相,外加撂下帘子的轻微声响,然后才呼出一口气,继续用额头去安抚阿兰,并频繁在心里重复——不能急,不能惹怒对方。

对方不直接杀了她们,而是费尽周折人绑走,必定是她们还有什么用处。

如果她没能力带着阿兰平安离开,那就要竭尽全力拖延时间,等着谢青章和其他人来救。

她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的。

师徒二人靠在一处,虽然口不能言、眼不能见,但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慰彼此,告诉对方自己的存在。

过不多久,车辆在经过七绕八拐之后,终于停下。

察觉有人掀开车帘后,孟桑被人粗暴地拽起,拖到车下,半摔在地面上。

还未稳住身子,就听见一道粗哑的男声传来。

把她们脚上的麻绳解了,带到正屋。

喏。

孟桑在感受到脚上束缚解去之后,又被人从地上拽起,被迫随着对方踉跄往前走。

在她与阿兰被带进一间屋子后,又双双被绑到方柱子上。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唯余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半晌,从正前方传来一声嗤笑。

这就是厨艺绝顶的孟厨娘?别是外头吹嘘的吧?要我说,费这么大劲把人绑来干嘛,直接杀了不行?再不然,卖去平康坊,或者卖给随意一个讨不着媳妇的无赖,将人绑上一辈子,再也碍不着咱们的财路!又有一人接话,不赞成道:这名声是国子监那帮子监生传出来的,哪里会有假!你莫要冲动,免得误了咱们的大事。

那人不说话了。

孟桑直直站着,听着财路国子监二字,心中了然。

只怕这些人是与捉钱有关了。

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确实于他们有用,方才没有直接动手。

她暗暗呼出一口气,口中呜呜两声,示意自己要说话。

屋中静了一瞬,几息之后,有人过来给孟桑解了双眼和口中的束缚。

眼上压力最初解开之时,孟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多眨了许多次眼,这才勉力看清周遭——正前方的方桌边,坐着三个中年男人,四周或站或蹲着数人,而阿兰被绑在她的右方。

孟桑拼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佯装惊慌地问:你们是何人,为何绑我来?坐在最左边的吊梢眼男人开口,面带凶色,咬牙切齿道:为何绑你?自是因着你妨碍了我们的财路!听见对方开口,孟桑便晓得这是一开始说要将她和阿兰卖去平康坊的人。

她按捺心中怒气,壮着胆子:我不过是名庖厨,哪里能挡着你们路子!吊梢眼浓眉一竖,当即就要开口骂些什么,却被坐在最右边的塌鼻梁男人拦住。

塌鼻梁似笑非笑地看向孟桑:孟厨娘看着慌乱胆小,实则在暗中套话,倒是不简单啊。

闻言,孟桑心中一凛,晓得再也装不下去,索性丢掉那些伪装,坦然道:你们费这么大工夫将我们绑来,想来是我身上一些东西对你们有用处。

既然都这样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说说你们是何来路,又需要我做些什么。

闻言,塌鼻梁微微眯眼:孟厨娘猜不出来?孟桑矜持一笑:既然是猜测,必然要经过证实,方才晓得真假。

纵使我说千八百句,到底不如你们一句话,那又何必费这等气力?那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吊梢眼满是恼怒地嗤道:自然是被你牵连的人。

孟厨娘在国子监食堂干得风生水起,累的我们遭殃!对方的话说得含含糊糊,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的身份是同行。

然而这话旁人信得,孟桑是半分不信的。

说笑呢!若是这些同行要动手,那早在阿兰被卖那阵子就应当直接朝她出手,而不是将矛盾对准她的徒弟们。

不过,既然对方刻意要模糊身份,她哪怕是看出蹊跷,也是不能信的。

孟桑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顺水推舟道:原来真是被牵连的同行!倒是不知三位是哪家酒楼食肆的掌柜、庖厨,是务本坊里的,还是东市的?吊梢眼不耐烦道:问这么细致作甚!我告诉你,能留你和你徒弟两条命,为的就是你手里头那些食方子!识相点的,赶紧把方子写下来,我们就放你们回去。

孟桑挑眉:当真放我们回去,而不是随便发卖了?吊梢眼一哽,塌鼻梁立马接上话:若是孟厨娘写下的食方足够让人满意,那我们会送你们出长安城,并且办好公验路引。

只要你们日后不回长安,我们便也不会再找什么麻烦。

不过……男子话音一顿,目光十分危险,若你们私自回长安,那我等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我们绑得了你一回,就能绑第二回 。

孟厨娘是个聪明人,应当晓得选哪条路吧?孟桑莞尔一笑,面上瞧不出害怕:这才是敞亮人说话的样子嘛。

她眼中露出贪婪之色:想要食方?可以。

给我多少银钱?屋子里的歹人面面相觑,随后哈哈大笑,俱是一副讥讽不屑的模样,仿佛自己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塌鼻梁一边笑,一边道:你和你徒弟的命都在我们手里,还敢要银钱?孟桑坦然得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钱的活计谁乐意干?怎么,若我不愿意写,你们还要将我和阿兰杀了不成?她也冷笑一声,很是倨傲地昂起下巴,那你们可想清楚,我手里的食方多到堆成山,随便拿出四五张,就足够一户人家一辈子吃喝不愁!想要白拿,那想都别想!不就是一个死字吗?刀抹脖子也只是片刻痛意而已,没什么好说道的。

不过,若是我和阿兰的命没了,那你们也别想拿到这座金山银山!大不了就是双输的局面,你以为我会害怕?说到这儿,看着一众人面露惊疑之色,孟桑缓了缓口气,直直望向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姿态十分放松:既然都是做吃食生意的,诸位应当晓得,不是手里拿到了食方,就能做出美味佳肴来的。

既然都是生意人,都想赚银钱,何必搞得场面这么僵?她眼中再度流露浓浓的贪婪:给我银子,再帮我和阿兰办好公验路引,我就能让你们赚到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银钱!并且保证离长安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孟桑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惊得一众人一时不晓得说些什么。

坐在正中间的男人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喜怒不辨道:你与昭宁长公主府的谢司业关系极好,便不顾念着他些?孟桑顿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他们晓得她与谢青章交好,当即满是怨念地说道:顾念着他?那他可有顾念着我?我帮他操持百味食肆,又出食方又出力,平日还得隔三差五去府上给昭宁长公主做吃食,什么讨好的事都做过了。

累了个半死,他却连名分都不愿意给!正中间的男人微微一愣,玩味地重复道:名分?闻言,孟桑立马表现出痴女怨妇的模样,愤愤道:可不就是名分!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官,我肯定做不得正妻。

可我劳心劳力至此,他却一个妾室的名分都不愿给!足以见这些郎君的甜言蜜语,是半分都信不得!原本我还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觉得他能买下一间宅子送我,那日后必然晓得疼人,但这些日子我也算是看清了。

他就是想吊着人,让我白白出力,最后扔些银子再将我打发走。

孟桑咬牙切齿道: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到底还是手里头的银钱实在。

凭我这手艺,哪里还怕赚不着银钱?只可惜他有权有势,在外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让我诉苦也无门。

近日瞧出我要离去的意思,竟然直接派人来寸步不离地守着,着实可恨!说到这儿,孟桑倏地笑了,直勾勾望向坐在正中间的男子:倒是要谢谢你们帮忙。

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天晓得我要如何从他手掌心里逃出来。

这样好了,待会儿那些食方换来的银钱,我少收一成,权当谢礼了。

正中间的男人也不晓得是信了还是没信,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当真如此?闻言,孟桑翻了个白眼,嗤笑道:比真金白银还真!这样吧,你且去问带我们来的人。

当时我在车上醒来后,可有挣扎过?可有试图朝外呼救过?我这傻徒弟挣扎时,是不是我去安抚,让她别声张的?她一连串问题,问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那男人视线一扫,墙边一人立马站出来,讷讷地证实孟桑所言,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孟桑笑了:这回信了吧?那男人仍然不为所动,又问:你那外祖父也不寻了?提起这个,孟桑当即蹙眉,厌烦道:怎么连这个也查到了?未免有些过分了吧!见男人不说话,孟桑翻了个白眼:那个狗屁谢郎君早就查到了,说是我那外祖父早就死透,一家子都搬回了河东道。

听说我那舅舅不是个好相与的,日后我要是去投奔他,难免被操控婚事。

吊梢眼脾气急,问道:那你日后做什么?孟桑故意顿了一下,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最终满不在乎道:回我的淮南道呗。

左右能用食方跟你们换来大把银钱,回去后随意开间酒楼,不还是能赚到银钱?届时还能买七八个俊俏少年郎回去,让他们日夜服侍我,这日子不比现如今美多了?她说得情真意切,最后还露出垂涎的笑意,惹得在场其余男子面上浮现满满的厌恶之色。

孟桑畅想了一番未来,随后像是忽然回过神一般,盯着正中间的男子,不耐道:想清楚了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先前可是进过宫,给皇太后娘娘进过吃食。

便是神仙如她老人家,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话来。

话已至此,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莫要错失良机。

末了,她硬声硬气道:哼,你们要还想白拿食方,那就直接爽快点,给我俩抹了脖子就是。

男人面色一冷,森然道:不,我还可以让人时时刻刻折磨你们,直至你将食方吐出来。

闻言,孟桑的脸色也冷了下去,厉声道:行啊,且来啊!我这人最是吃软不吃硬,有本事你就打断我身上的骨头,看我会不会说出一个字!她幽幽道:不过你们放心,等我死了,必会化身恶鬼,日日夜夜来纠缠你们,让你们永远不得安宁!厉声说完最后一句话,孟桑合上嘴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明摆着一副要么给我银钱,要么把命拿走的模样。

无人晓得,她心里头一直都在打着鼓,慌得很。

前方的三人再度交换了个眼神,最终是那个塌鼻梁的男子站起身,笑道:来人,给孟师傅松绑,再准备好笔墨纸砚。

孟桑心下一松,柳眉一竖:那我徒弟呢!塌鼻子挥手,好脾气地吩咐:也松了。

孟桑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哼:这还差不多,走吧,我先给你们写十道食方,让你们开开眼!目送塌鼻子带着孟桑二人离开,留在屋内的二人对视一眼。

吊梢眼的男人急声道:张兄,咱们就这么任由她摆布,最后还得反给银子?姓张的男人面沉如水,嘴角压得极平:王四你急什么?等她写完,把她的手筋脚筋挑断,扔给破庙里的老乞丐。

王四缩了缩脖子:我这不是怕耽搁了时辰,届时被人找上门来嘛……张九郎冷哼一声,有恃无恐道:这里是陈勋卫在外购置的宅子,谁能查到?便是那谢司业手眼通天,也没法将长安城翻个遍!闻言,王四安心许多,面露狞笑:张兄言之有理!有陈勋卫在,我们自然是不必怕的。

这一回,咱们手里有了食方,而那百味食肆没了孟厨娘,且叫他们再也翻不了身!再没法弄什么碍事的承包制,妨碍咱们捉钱人赚钱!他恭维道:说起来,还是张兄厉害,昨日就发觉孟宅附近的不对劲,看出内外添了护卫。

要不是张兄当机立断地调配人手、设下这一局,今日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出来。

张九听了,面上流露出笑意,端起桌上茶碗,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哼,自从两月前看出众位官员的动摇,我便晓得迟早会有大理寺这么一出。

如今顺利将人绑来,倒也没白费我派人守了孟宅十数日。

另一边,得知孟桑出事的谢青章匆忙赶至宫外,与满面焦急的杜昉会合。

谢青章翻身上马,一边往东市而去,一边听杜昉汇报情况。

杜昉飞快说完前情,又道:这帮子人手脚麻利,怕是孟小娘子她们一上去就被打晕,没来及示警。

我与其他人在楼梯口守着,却迟迟没瞧见孟小娘子她们下来,也没听见说话声,当即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加上我看见三两位下楼的女郎,无论是肤色,还是手部、颈部、面部的肌肤,她们都不像是能买得起这家成衣铺衣服的人。

我便晓得怕是出事了,赶忙让人守住铺子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去。

待去到二楼时,已不见孟小娘子与阿兰。

杜昉满是愧疚:阿郎,是属下失职……谢青章冷着脸:不是追究过错的时候!你且说说,那店家是怎么回事?杜昉面色为难:阿郎,我急着来寻你,还未来得及审问那店家。

快至东市,谢青章没多说什么,只呼出一口郁气,用力一夹马腹:你速去将此事告知京兆府的王少尹。

是!杜昉不敢怠慢,连忙调转马头,往京兆府而去。

谢青章快马来到成衣铺子,沉着脸进屋,看着那哭哭啼啼的店家时,眼中仿佛结了冰渣子:是谁指使你帮着掳人?他气势吓人得很,店家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哭得更厉害。

一旁的护卫走上前,说道:这店家的夫君是个好喝花酒的,三月前在平康坊喝醉,被人设局签下捉钱契,欠下许多银钱。

刚刚我们细问之后才知,两日前砸她家店面的事,就是捉钱人带着一帮散汉恶霸干的。

这些人昨日忽然将店家夫妇的三岁独子带走,放话让他们配合绑走孟小娘子,否则就别想再见到他家大郎。

没等谢青章细问,突然又有一名仆从从门外走进来,快速行了一礼,将叶怀信闯到国子监食堂、已经转而往东市来的事,悉数说了出来。

谢青章动作一顿,尚未交代几句,就听见了外头不断靠近的马蹄声以及行人惊呼声。

叶怀信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