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对峙良久, 李珣收回视线,说道:那不识趣的玩意儿,你把她放到我眼皮子底下, 这份大礼我接了。
华阳一本正经, 你俩的事我不掺和,不过你给我个准话, 别把她弄死了。
又道, 你怎么磋磨都行,命给我留着,行吗?李珣冷笑,这我可不敢保证,阿姐你是清楚的, 我是军营里厮混的兵痞子, 粗人,一不小心力下重了, 折了命, 没了就没了,我还能怎地?这话华阳不爱听,诱哄道:人玩人才有意思, 是吧。
你就把林二娘当玩意儿, 她反正不识抬举了,你也甭给她颜面, 该娶的娶,该玩的玩。
李珣斜睨她,看了她许久才道:宋致远,玩起来可有意思?华阳:……李珣面无表情道:林二娘教你的,是吧?华阳干咳两声。
李珣啐道:你俩倒是臭味相投, 你把宋致远当玩意儿,她则把我当狗训。
华阳:你把她当鸟养,你俩也差不多,绝配。
李珣:……他憋了憋,还是想不通,含怨道:我给她正妻的名分,给她荣华富贵,给她疼宠,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华阳歪着头望着日渐西落的夕阳,指着天空道:你看那广阔天地,再看这只笼中鸟。
若林二娘是这只鸟,你说她愿意在外头遨游,还是愿意待在这只笼子里等着你饲养?阿姐可莫要忘了,外头的天地固然广阔,却有风雨,更有捕猎陷阱。
五郎这话很有道理,于大多数娇养在后宅里的女郎来说,她们更需要稳定的安宁。
可林二娘不是大多数女郎。
她能上公堂辩理,能无视礼教撕韩三郎,能没有门户偏见为底层市井女郎讨公道,这已经是男儿行径了。
李珣没有说话。
华阳继续道:你不能拿女郎的那一套来衡量她,你得把她当成男儿来看。
正如你所说,外头的天地很广阔,却有风雨有陷阱,那她怕了吗,她没有,坐了两回牢,据说还跟牢里头的狱卒们厮混上了。
李珣:……华阳嘴角微挑,眼里装满了欣赏,有时候我还挺佩服她的,把头别在裤腰上作死,一根筋往前冲,市侩得可爱,洒脱又豁达。
我若是男儿,也会喜欢这样的女郎,每一天都充满了新花样,每一天都刺激。
李珣不屑,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华阳露出同情的小眼神,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连狗东西都瞧得上。
你!咱们别说这些置气话,用公道客观一点的态度去看待林二娘这个人,行吗?李珣偏过头不想理她。
华阳:我觉得,你能相中她,她定然也是有过人之处的。
李珣冷漠道:见色起意。
华阳不信,就这样?李珣口是心非,不然呢,还能怎样?你别忽悠我,京中的世家贵女你基本都见过,比她林二娘美貌的多着去了,她算不得最出挑的,顶多算中上。
又道,只怕是她那野性子被你瞧上了,起了征服的心思,结果吃了闷亏。
被她说中,李珣沉着脸不语。
瞥见那只八哥,愈发觉得心里头不爽,把这畜生拿走,瞧着心烦。
不远处的老陈上前把鸟笼提走,那八哥叫唤两声,又一个劲说奴要回窝窝。
老陈被它逗乐了,回应道:好好好,这就送你回窝窝。
李珣收回视线,继续方才的话题,阿姐今儿来这,就为了同我说这些?华阳:你我许久没说说话了,想与你说点体己话。
李珣半信半疑,几分真假?华阳不高兴道:李兰生,收起你那张脸谱来,我平日里虽然放肆了些,但不会像你那般以面具示人。
李珣抱手不语。
华阳实在按捺不住八卦心,又蹭了蹭他的胳膊,问:林二娘,你打算怎么处理她?你这是探口风来了?没有,我都说过了,你俩的事我不掺和,就是好奇得紧。
无可奉告。
华阳撇嘴。
李珣嘴硬道:我要什么人不行,又不是非她不可。
又道,如你所说,我需要的是一只后宅鸟,那便挑一只温顺听话的后宅鸟好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这话倒是让华阳意外,你当真是这样想的?李珣嗤笑,不然呢,我还得在她那儿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华阳被噎着了。
李珣的眼里写满了嘲弄,你也太看得起我,或者说太看得起她了。
见他漠然的样子,华阳的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
她原以为他必定是难过的,结果她高估了他,人家压根就没有那么情深。
在某一瞬间,华阳觉得索然无味。
李珣很满意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起身道:去用饭吧,我饿了。
饭桌上李珣少言寡语,不想吐露太多的心思。
华阳不得劲,没逗留多久便回去了。
把她打发走了后,李珣想起那只讨厌的八哥,叫老陈把它提到书房来。
平日里他是极少逗弄这些东西的,除非是无聊至极才会玩玩。
李珣盯着笼子里的鸟儿,拿竹签弄它,它叫了一声大胆。
他又拿鸟食投喂,它高兴地吃了,他说了一句,回窝窝。
那八哥跟着学,回窝窝,奴要回窝窝。
李珣被逗笑了,却又觉得无趣。
他从来不知,林二娘在府里的那些日竟是这般煎熬。
他以为她是高兴的,至少她一直都表现得很欢喜。
放下竹签,李珣坐到榻上,陷入了沉寂中。
八哥又开始叫唤,回窝窝,奴要回窝窝。
李珣没好气道:不准!这儿便是你的窝!八哥继续叫唤:奴要回窝窝,奴要回窝窝。
李珣听得心烦,紫檀手串朝笼子砸去。
八哥被吓得扑腾,怪叫几声,随后骂骂咧咧道:我是你大爷。
李珣:……他被气笑了,仿佛那只八哥就是林二娘。
那厮教什么不好,偏教这两句,可见对他埋怨至深。
心里头到底不痛快,他坐了会儿,又去了先前林二娘住的那间厢房。
里头冷冰冰空荡荡的,却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李珣点燃烛火,坐到凳子上,轻轻扭动走马灯的机械发条,嗒嗒声响起。
他听着规律的机械声发呆,像魔怔了般,一坐便是许久。
外头的宵禁鼓声响起,吴嬷嬷敲门道:郎君,天晚了,该歇着了。
李珣回过神儿,我再坐会儿,嬷嬷自个儿去歇息,不用管我。
吴嬷嬷应了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退下了。
李珣点燃走马灯里的白烛,扭动发条,吹灭室内的烛火,满室星空缓慢流动。
他静静地站在桌前观望。
白日里忙碌,倒还没觉得怎么着,一旦他闲下来,那些被压制在心底深处的失落感如菌丝般疯狂滋长。
他越是克制,它们就越汹涌,脑子里全都装满了林二娘,有关她的一切。
有他们热烈拥吻的情形,相拥而眠的情形,以及相互扎心的情形。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统统都涌了出来,把他彻底淹没埋葬。
埋葬在对她的思念里,对她的厌憎与不甘里。
他终究是不甘的,第一次动心,动情,结果被喂了狗。
嗒嗒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满室星空也静止流转。
李珣像木头似的杵着,心里头空落落的。
刚开始那两天他以为他能很好应付这种难堪,毕竟他的骨子里就已经学会了克制,甚至也装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现在才发现不行。
他很想要她,很想很想要她。
那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愤怒又无奈。
他既恨他鬼迷心窍,又无奈他竟然无法掌控意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沦陷,甚至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
这样的李珣,真叫人鄙视啊。
偏偏他一时半会儿又无法挣脱,只能放任自己沉沦。
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夜,翌日李珣疲惫不已。
那只八哥还在书房里,许是饿了,一个劲儿上蹿下跳。
李珣看了会儿它,一时有些心灰意冷,最后打开笼子把它放了。
鸟儿得到自由,立马飞了出去。
老陈进书房,见到空笼子也没吭声,只是担忧他的身子受不了,说道:郎君昨晚只怕一宿没睡。
李珣没有说话,他到底还是有些受不住,倦怠道:我先躺会儿,晚一些去政事堂。
老陈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李珣则在榻上和衣而眠。
外头的吴嬷嬷让奴仆把伺候洗漱的东西撤了下去,老陈重重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昨晚一宿没睡。
吴嬷嬷抱手不语。
老陈头大如斗,照这样下去,只怕又会服寒食散。
吴嬷嬷心疼道:这孩子就是太倔,从小便是如此,又爱钻牛角尖,若非他自己想通了,旁人是没有法子的。
老陈:迟些我去找宋御史,让他抽空带郎君到外头散散心,听听禅也好,省得他闷着难受。
吴嬷嬷点头道:这法子好。
顿了顿,若实在不痛快,便把林二娘绑进府来供他发泄,不就是一官家娘子么,折损在府里头晋王府也担得起。
隔壁街的平春苑一早就在收拾了,里头是三进宅院,比朱家院大不少。
宋致远路过时还撩起马车帘子瞧了两眼。
待到上午巳时,李珣才收拾妥当去政事堂。
途径长廊时,养鸟的老仆刚把笼子挂上,他就听到那鸟儿接连乱叫几声。
当时他也没在意,谁知没走多远时,那鸟儿忽然说道:回窝窝,奴要回窝窝。
李珣顿住身形,似觉得诧异,困惑地扭头看老仆,问:这鸟儿我不是早上把它放了的吗,怎么又在笼子里?老仆笑道:回郎君的话,家养的鸟儿,已经驯养惯了的,放出去了它自然知道回来,赶不走的。
李珣盯着那八哥看了许久,忽地笑了,背着手施施然离去。
有点意思。
下午林文德原本在户部大堂里办理公务,突见同僚来传话,叫他去一趟政事堂。
林文德的手抖了抖,落下一滴墨汁,心里头惶惶不安,悬挂在脖子上的那把刀总算落了下来。
他阁下毛笔,忐忑地站起身整理衣着,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李珣在政事堂里的休息室闭目养神,等了莫约茶盏功夫,林文德才来了,毕恭毕敬地跪礼。
李珣抱着手道:起来吧。
林文德起身,佝偻着背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李珣缓缓道: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吗?林文德耷拉着头回答:下官知道。
李珣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妹妹林二娘,我瞧上了,元宵那天晚上给我送进府来。
林文德犹豫了许久,才问:活的还是死的?李珣被这话逗乐了,不论死活,我都要。
林文德冷汗淋漓地应了声是。
李珣继续道:戌时,我要见人。
林文德又应了声是。
他从头到尾都不敢瞧那尊大佛,那就犹如皇帝老儿般的存在,只要是他想要的,吩咐下去了,林府除了遵循外,是没有任何资格去跟他讲条件的,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这便是权力的魅力。
李珣交代完就打发他回去。
林文德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政事堂,只觉得头大如斗,以林二娘那性子,又不知要搞出什么阵仗来。
整个下午他都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也是凑巧,晚上回到林府没料到林秋曼居然在周氏那里。
见他满脸沉重,周氏问道:大郎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不痛快的事?林文德沉默半晌,才看向林秋曼,说道:今儿下午晋王把我叫去了政事堂。
林秋曼倒沉得住气,问:他说什么了?林文德斟酌了阵儿,他让我在元宵那天晚上的戌时把你送进府去。
周氏顿时急了,你是如何回答的?林秋曼安抚道:阿娘莫要大惊小怪,不论大哥怎么回答都是不顶用的。
周氏急红了眼,恨声道:这简直欺人太甚,我好好的闺女说让送进府就送进府,把林家当成什么了?!林文德叹了口气,悻悻道:我当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那就跟皇帝老儿一样,开了金口,林家只有服从命令,是无法抗争的。
周氏抹泪道:我管不了这许多!大郎你好好想想法子,难不成真把二娘送进府给他糟蹋?林文德耷拉着头,没有吭声。
林秋曼倒看得开,阿娘莫要心急,我没事的。
周氏哭道:你就是个缺心眼儿的,那是龙潭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道,以你这莽撞的性子,能不能活着出来都还不一定。
林秋曼拿手帕替她擦泪道:阿娘,我很怕死的,我答应你平平安安回来,你莫要哭了,哭得我发愁。
周氏哭得更伤心了,哽咽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要受这般折辱。
林秋曼:我没事的,我有法子能平安回来,我向你保证。
周氏一点都不傻,伤心道:你能有什么法子,大不了以死相逼,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可是下回呢,下回又当如何?林秋曼没有吭声。
周氏红着眼道:大郎我警告你,元宵那天晚上你敢把二娘送进府,你若把她送进府,我便撞死在林府!林文德急了,阿娘!周氏眼泪汪汪道:二娘是我的命,哪个娘不心疼自家闺女,我见不得她受苦,更见不得她被人糟蹋。
这话把林秋曼说得有些难过,阿娘,你就莫要为难大哥了,光逃避没有用。
又道,这祸是我自己闯下来的,我能担。
你能担什么?!我就不信,林府不把人送去,晋王府还能明抢不成!阿娘莫要犯傻,你仔细想想阿姐一家子和大哥一家子,全家人的命都拽在晋王手里,我是输不起的。
周氏哀哀地望着她,彻底绝望了。
林秋曼揪心道:阿娘莫要难过,我以后的路还长得很,只要能保得性命回来就已经不错了。
周氏落出一丝泪来,喃喃道:我有时候真恨,恨你为什么不是儿郎,你若是儿郎,便不会这般难为了。
林秋曼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沉默。
周氏抹泪道:罢了,你若在晋王府有个什么,我必撞死在晋王府的大门前,好叫天下人看看他晋王是个什么东西。
林秋曼的鼻头莫名泛酸,阿娘且放宽心,我有法子应付他的。
周氏握住她的手,你这孩子的命苦,自小到大我就操心,只怕是要操心一辈子的。
阿娘……周氏偏过头,难过道:阿娘伤心啊,阿娘没本事,护不了你,在韩家如此,离了韩家依旧如此。
阿娘……我没本事,窝囊了一辈子,连自己的骨肉都护不住,我有什么用啊。
林秋曼难过地抱住她,二娘已经长大了,不用阿娘护我,以后二娘护你,护你一辈子。
周氏终究还是哭了,林秋曼劝了好半天才把她劝了下来。
当天夜里林秋曼彻夜未眠。
离元宵还有两日,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打一场硬战,但真来临时,还是有点心虚的。
那毕竟是一头被刺伤了的狼,危险性暴增,不像往日那般容易周旋,稍有不慎,把命折损进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想到此,林秋曼不禁有些毛躁。
她可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到了元宵节那天晚上,整个京城热闹非凡,比去年中秋繁盛得多。
街道上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烟花炮竹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片欢腾。
这原本是阖家欢喜的日子,林府却愁云惨淡。
元宵节自然是要吃元宵的,林秋曼原本不太爱吃甜食,碗里却盛满了。
周氏从自己碗里给她舀了两个,林文德夫妇也舀了两个,还有两个侄儿侄女也添了两个。
林秋曼瞅着碗里头的元宵笑,这么多,我吃不下。
周氏抹泪道:能吃多少就多少。
林秋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汤匙吃元宵,有好几种口味,枣泥的,红糖的,果仁的……它们都很甜,甜得她心里头发苦。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林文德回过神儿,冲妻儿道:吃,大家都吃。
侄女林湘小声道:姑母要早些回来,湘儿等着和你去看花灯。
林秋曼笑道:好,我一定会早些回来。
周氏偏过头擦泪,只觉得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死气沉沉的,活像送葬一样。
林秋曼调侃道:大哥大嫂别拉长着脸,我等会儿还得回来呢,你们这副模样,搞得我连门都不敢进。
夫妻俩勉强笑了笑。
林文德心里头到底还是不痛快,叮嘱道:无论如何,保住命要紧。
林秋曼点头。
吃过元宵,林秋曼沐浴梳洗,就像当初自己去参加春日宴那般穿得漂漂亮亮的。
周氏亲自给她绾发上妆,梳的是圆髻,画的是桃花妆,穿着素雅的大袖衣袍,整个人端庄娴雅,不可侵犯。
周氏终究忍不住哭了,捂住嘴匆匆出去。
林秋曼平静地站在铜镜前,眼神是冰冷的,冷到了骨子里。
张氏继续替她整理衣着。
林秋曼回过神儿,问:张妈妈,我好看吗?张氏点头道:好看,小娘子是顶好的娘子,顶好看。
林秋曼笑了起来,可是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却白白送去给人糟蹋了。
这话把张氏的心扎了一下。
准备妥当后,两辆马车出了林府。
周氏终究还是没有去送,也不忍相送。
林秋曼坐在马车里,听着街道上的喧嚣,不由得想起中秋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晚上可热闹了。
那是李珣第一次突破礼教出格去牵她的手,坐在路边摊吃馎饦,送她发带,当时她还是挺诧异的,没料到他也能像个人样。
他给她的感觉就是太虚,面具戴得太多,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刚开始她还试着去分辨,时日长了,便懒得去揣摩了。
可是从今天晚上过后,他留给她的仅有那点美好将会败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宫里头的李珣正歪着身子欣赏宫廷舞蹈。
他一身绛紫色圆领窄袖,干练爽利,很有精气神儿。
今日元宵佳节他很是高兴,因为那只要回窝窝的八哥又飞回来了。
驯养家的鸟儿,就算外头的天地再广阔,也是会归家的。
林二娘那只雀儿,只要他想要,她往哪里飞他便在那里布网。
她飞高一尺,他就布高一丈,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