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
莲心吐了吐舌头, 关门出去了。
林秋曼把十七封家书扔到桌上,随便拆了一封来看。
只见纸上泼了水渍,皱巴巴的, 字迹潦草混乱, 她辨认得很吃力。
最终认真地研究了许久,才隐约看明白粮草被袭, 烧了大半。
再拆了另一封。
这封是正常信件, 写着大周的风俗人情,描写得很细致,不过也有少部分将士水土不服,肚子拉得很厉害。
林秋曼继续拆下一封,纸上沾染了血迹, 已经成了褐色。
那信纸上只有短短两句, 歪歪斜斜,是用鲜血写下的。
应城告急。
我要活着回来见你。
猝不及防看到那几个字, 林秋曼的心绪难以平静, 她仿佛看到了战马嘶鸣,还有数不尽的尸横遍野。
而李珣,在那些狼藉中挣扎求存。
视线有些模糊, 她拿着信纸, 愣怔了许久许久。
十七封家书,林秋曼一封一封地拆。
每拆一封就看到一场狼烟烽火, 有带血的悲鸣呜咽,也有胜利的喜悦激情,还有对大陈未来的畅想。
那些复杂的思绪从信纸上传达而出,把林秋曼感染,仿佛跟着他走过了那十七个月的春夏秋冬与生死轮回。
整个下午她都沉浸在矛盾纠结中, 心绪难平。
晚上林秋曼彻夜未眠。
翌日她犹豫了许久才把自己存放的书信取出,只有十四封。
她将它们仔细装好,吩咐张氏道:张妈妈,你把这个送过去,给朱大娘或陈管事都行。
张氏笑道:好,老奴这就去。
傍晚李珣散值回来,刚到府门口,就见朱大娘捧着木盒迎了出来,高兴道:郎君,这是林府送来的。
李珣颇觉诧异,忙打开那木盒,看到信封上的李兰生亲启,他当机立断道:备马车,去林府。
朱大娘:晚饭已经备好了,郎君用过再去也不迟。
李珣摆手,现在就去,马上。
老陈忙备马车,李珣连章服都没换,就匆匆去了。
朱大娘知道他晚上肯定是回不来的,当即命家奴把常服等物送去。
路上李珣坐在马车里拆十四封书信,每一封都是生活琐碎的细腻情感,有讲官司内容的,有讲华阳馆事务的,还有告示墙上那些……其中有一封上沾染了泪痕,上面只有三个字——李兰生。
日期是六月。
六月应城告急。
李兰生三个字被泪渍浸得模糊,他不知道她当时写下这三个字时的心情,但他知道一件事,她心里有他。
李珣把脸埋入掌中,满脑子都是她心里头有他。
捂不热的石头被他捂热了。
把那些信件一封封装好,李珣眼中难掩笑意,她心里头有他!天色黑透,林秋曼在灯下坐了会儿,正准备去歇着时,忽然听到莲心急赶匆匆地跑来说晋王来了。
林秋曼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半信半疑问:你说什么?莲心激动道:晋王来了!主母让小娘子去前厅!林秋曼:……见她发愣,莲心赶忙伺候她换衣裳,要替她梳妆打扮一番。
林秋曼不高兴道:府里全是女眷,哪有大晚上来拜访的道理?她不耐烦地挽了个髻,穿上外袍出去探情形。
一到前厅,林秋曼不痛快地唤了声阿娘。
李珣坐在太师椅上,扭头看到她走来,不由得抿嘴笑了。
他的神态是疲倦的,眼神却极尽温柔。
林秋曼愣了愣。
李珣缓缓站起身,章服是威仪肃穆的,但他的笑却是温煦的,甚至带着某种奇怪的忐忑腼腆。
林秋曼被那抹笑蛊惑得失神儿。
周氏道:殿下还没用晚饭,我这就去备。
一干人很有默契地退下了。
李珣上下打量她,两人就杵着看对方,气氛很奇怪,有些尴尬陌生,还有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思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秋曼才不痛快道:殿下笑什么?李珣:高兴。
林秋曼皱眉,高兴什么?李珣的目光变得灼热,你心里头有我。
林秋曼皱眉道:那是以前。
李珣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她笑。
稍后备好的晚饭送到厢房,老陈按规矩试食。
李珣坐到桌前,看向林秋曼道:过来陪我。
林秋曼:奴不饿。
李珣:陪我说说话。
林秋曼走到桌前规矩坐下。
老陈布菜,李珣道:陈叔自个儿去用,不用管我。
老陈退下了。
李珣动筷,说道:二娘清减了不少,该好好补补。
林秋曼:殿下老了不少,也该好好养养。
李珣被气笑了,嘴还是这么讨嫌。
林秋曼没有吭声。
李珣的饮食习惯跟以前一样,偏爱素食,喜欢汤水,口味偏清淡。
周氏备的食物似乎不太合他的胃口,没吃多少就撤下了。
张氏送来温水供他漱口。
饭后老陈服侍他去换章服,穿了一身轻松的便服,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这里毕竟是林府,又只有女眷,当时李珣没多想,现在才意识到大晚上的一个大男人来访确实不合礼仪。
既然把礼仪坏了,那索性坏到底。
趁林秋曼回海棠院了,李珣跟周氏说了阵儿话,态度是真诚的,他想三媒六聘来求娶。
惊喜来得太突然,周氏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的劳妈妈连忙蹭了蹭她。
周氏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再问了一句,殿下想求娶二娘?李珣:主母可应允?周氏忍了阵儿才说道:可是我家二娘……李珣: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晋王府正妻之位,不纳妾,从一而终。
停顿片刻,林二娘的所有要求我皆能做到。
周氏差点高兴得晕过去。
她现在对这个女婿是十分满意的,不过林家的现实条件很快就令她冷静下来,一本正经道:能得殿下厚爱,是我家二娘的福分,只是林府势微,又是罪臣,与晋王府终归是不匹配的。
李珣真诚道:晋王府不需要与之匹配的门第,需要的是一个知冷热的女郎。
二娘是我钟意的,我愿娶她,是娶的这个人,欣赏的是她的坚韧,尊重的是她的骨气。
我敬她,爱她,想与她缔结姻缘,长相厮守,还望主母准允。
这番话把周氏哄得心花怒放。
一旁的劳妈妈道:殿下是个有心人,小娘子也是老奴自小看着长大的,只是她的脾性倔强,时长日久,不知殿下可容得下?李珣抿嘴笑,我喜爱她,自然包括了她的所有,好的坏的,正如她心中有我,自然也包括了我的好坏。
劳妈妈笑盈盈道:看来殿下是吃透了的。
周氏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不知二娘是怎么想的。
李珣:只要主母应允便行,我会与她好好说清楚。
周氏点头,这孩子吃过不少苦头,性子有点犟,还望殿下多多包容一些。
李珣:主母放心,我是把她放到心上的。
客房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同周氏说清楚后,李珣回房坐了会儿,心里头始终藏着心事,索性去海棠院。
张氏见他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李珣问:可睡下了?张氏摇头。
李珣小声道:张妈妈我想跟二娘说几句话。
张氏笑着退到一旁。
李珣迟疑了片刻才走到房门口,伸手犹豫地敲门。
里头的林秋曼还以为是张氏,开门见他杵在门口,皱着眉头要关门,手却被李珣捉住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林秋曼蹙眉,殿下有什么话明日说也不迟。
李珣垂眸睇她,明日晚了,我非得这会儿说。
林秋曼掰他的手,我阿娘在呢,不合礼数。
李珣:方才我已经同她说过了,她应允了。
林秋曼:???李珣起了心思,挑衅道: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不知你敢不敢。
林秋曼知道他想说什么,拒绝道:不玩。
李珣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你不敢,没胆量。
林秋曼没有吭声。
李珣:我就问你敢不敢。
林秋曼低头抠他的手指,他故意哎呀一声,说受过伤,疼。
她果然不敢再继续扒了,李珣扭头冲张氏道:张妈妈,劳烦你去取一只碗和两只骰子来。
不一会儿张氏把东西取来,李珣接过,说道:真心话大冒险,你敢不敢玩?林秋曼:奴困了。
李珣:也罢,那我明日先让官媒娘子上门再说。
林秋曼急了,你敢!李珣晃了晃碗里的骰子,那便陪我玩两把。
林秋曼郁闷了许久,才迫不得已放他进去了。
见到床头悬挂的那串铜钱,李珣觉得好奇,上前掂了掂,说道:还挺沉。
林秋曼不痛快地坐到凳子上,李珣偏过头看她,也坐了过去。
恰在此时,宵禁鼓声响起,李珣摆弄碗里的骰子,说道:不许说谎。
林秋曼翻小白眼儿。
李珣笑道:你先来。
林秋曼拿起骰子丢了下去,两个六,十二点。
李珣看了看,这已经是最大的点子了,他懒得动手,只道:你问。
林秋曼认真思索。
见她严肃的样子,他还以为她会问正儿八经的问题,结果她憋了半天才暗搓搓问:你有没有碰女人?李珣:……默默地捂脸。
林秋曼:问你话呢!李珣忍了忍道:没有。
林秋曼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扔骰子,这回是李珣的点子大,被她戳隐私,他也不客气道:何世安,你们有没有见过?林秋曼有些迟疑,他始终对何世安有看法。
不许撒谎。
见过,我病了,他来诊治的。
李珣不痛快道:请其他大夫不行吗?林秋曼驳斥道:你管得宽!顿了顿,那时候是谁说的不论我婚嫁皆自由啊?这话把李珣问住了,他默默咬牙,忍了。
二人又继续扔骰子。
林秋曼抬了抬下巴,问:出征前,为什么不敢来见我?李珣憋了好半晌,才道:我怕我回不来,误了你。
林秋曼盯着他看,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李珣到底有些亏欠,回避了。
林秋曼啧啧道:还挺会为他人考虑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我林二娘是什么东西?李珣蹙眉,我离京的前天晚上在林府门前站了大半宿,当时我琢磨了许久,不敢见你,更不敢许你承诺,怕我回不来,白耽误你。
林秋曼不痛快道:你都没有跟我说过,怎么知道我承不承受得起?李珣愣住。
林秋曼指着他道:我恨死你了,你就是个骗子!李珣心里头五味杂陈,二娘……李兰生你就是个死骗子!见她红眼,李珣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我是负了你的。
林秋曼偏过头,冷漠道:你既知负我,又来找我做什么?李珣沉默了阵儿,才道:应城围困时,我很不甘心,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是爬也要爬回来。
似想起了不好的事,他的神情有些哀,当时死了很多人,我记得有一个叫阿远的士兵在临死前对我说想回家。
他说家里有人等着他回去,他问我家里是否也有人等着我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后来他死了,身边很多人都忍着,说要好好活着回去见最想见的人。
我也要活着,活着回去见我最想见的那个人。
听到这话,林秋曼垂首不语。
李珣幽幽道:我想回来见你,想与你名正言顺厮守,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一夫一妻,从一而终。
林秋曼还是没有说话。
李珣:你可愿嫁我?林秋曼偏过头回避他的视线。
李珣:回答我,说真话。
林秋曼敷衍道:不愿意。
李珣:你心里头有我还死不承认。
林秋曼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那晋王府有什么好的,我嫁进去了还怎么上公堂打官司?李珣失笑,已经彻底佛了,我随便你,你愿意去就去。
顿了顿,我认为你应该考虑的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你站在公堂上能不能让他们信服你是以理服人,而不是靠晋王府的权威把马县令压服的。
林秋曼:……李珣:你应该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又道,晋王府的当家主母,代表的是晋王府的绝对权威,你走到哪儿人们就跪到哪儿,我觉得你应该考虑的是这个。
林秋曼:……李珣循循善诱,其实你的目的并不一定就是上公堂,上公堂讨公道只是一种方式,应该说对于大多数女郎都是最坏的方式。
此话怎讲?你是聪明人,当初既然知道抱大腿借力打力,自然也会想法子借晋王府的力像华阳馆那样做更大的场子。
这话把林秋曼的心思诱活络了。
李珣继续说道:晋王府的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一句话便是一道令,你难道不想把野心做得更大吗?林秋曼警惕道:你在给我挖坑。
李珣抿嘴笑,我以身为牢,请君入瓮,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厮守。
娶你,也是娶的你这个人,而不是其他。
林秋曼沉默。
李珣:嫁我,给你想要的一切,你的理想,你的价值,你的野心,我都心甘情愿为你铸造。
可是我不能给你想要的。
那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林秋曼认真地想了想,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李珣:我要一个我喜欢,她也喜欢的女郎。
知冷热,有尊严,两情相悦,愿意站在我身边并驾齐驱,而不是俯首称臣。
我觉得你林二娘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另一半,与你这样的女郎过日子应该不会无聊,我特别期待。
林秋曼一言难尽道:期待相互折腾么?李珣失笑,瞎说,你还想折腾什么赶紧给我折腾出来。
林秋曼:……李珣:跟你相处我很自在,我想一直这么自在下去。
林秋曼想了想,我现在很穷,没有嫁妆。
李珣眼带笑意,晋王府不缺你那点嫁妆,华阳替你安排,让你风光大嫁。
林秋曼又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今天你说不纳妾,万一往后变卦了我找谁说理去?李珣有些为难,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
林秋曼:写一份保证书,让阿娘做见证。
李珣:你也得给我写一份保证书,我也需要安全感。
顿了顿,那我便用十七封家书和保证书,还有我阿娘的玉做聘礼,如何?林秋曼没有说话。
李珣:你便用那十四封家书和保证书做嫁妆,就这么说定了。
林秋曼: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李珣喉结滚动,还考虑什么,人都给你送上门来了,没有退还的道理。
林秋曼盯着他上下打量了许久,李珣就任由她打量,最后她忽然伸手抬他的下巴,说道:老了。
李珣推开她的手,瞎说。
两人又盯着对方看了会儿,忽地同时笑了起来。
李珣捂脸,嫌弃道:我想过很多回,怎么都没想到我娶的女郎是你这样的。
林秋曼也嫌弃道:你以为我愿意嫁你这样的郎君吗,直男癌,大男子主义,还想把我当金丝雀驯养。
李珣:你现在依旧是鸟雀,而我成了那只笼子,你愿意飞多高,笼子就有多大。
林秋曼:我若要飞数千万里呢?李珣:我便给你数千万里。
顿了顿,晋王府给得起。
林秋曼沉默了阵儿,功高震主,小心掉脑袋。
李珣不以为意,我便急流勇退。
似想起了什么,说起大周的风俗人情。
林秋曼听得津津有味。
接近半夜,李珣才回客房,离去时他道:抱我一会儿。
林秋曼上前,李珣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俯身吻她,热烈而缠绵。
直到林秋曼有些喘了,李珣才松开了她,并附到她耳边道:明日我让官媒娘子拿我阿娘的玉上门提亲。
林秋曼:我若嫁了,阿娘一人在府里没人帮衬。
李珣:那便让你兄长回来。
林秋曼仰头看他,当真?李珣摩挲她的下巴,林家把你给我了,我自然也得安顿好他们。
林秋曼环住他的腰身,李珣腻歪了阵儿才回客房去了。
翌日晨钟响起他便去了政事堂,林秋曼睡懒觉。
周氏过来瞧她,美滋滋道:二娘还睡哪?林秋曼困顿的唔了一声,周氏坐到床沿,晋王走了。
林秋曼睡眼惺忪道:他说让大哥回来。
周氏心头一喜,当真?林秋曼:当真。
周氏高兴不已,眉色飞舞道:这女婿我是极其满意的。
林秋曼啐道:阿娘的眼光还挺高。
周氏不理会她洗涮,自顾说道:晋王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生得俊,还三媒六聘,一夫一妻,从一而终。
这般好的姻缘竟落到了我林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我得赶紧去拜拜。
林秋曼:……周氏当真跑到林家祠堂去拜祖宗了。
待她回来时,听到官媒薛娘子进了林府。
这是薛娘子第三次入林府的门,第一次是替忠毅伯府韩家上门提亲,第二次是替平阳侯府卫家说媒,第三次则是替晋王府晋王登门。
晋王府正妻之位。
想到当初替卫家说媒时曾放过的狠话,薛娘子忽然觉得脸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