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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收拾

2025-03-22 08:26:02

湛明珩等人走了, 黑了张脸去掐纳兰峥的腰:谁许你当外人面这般叫我的?纳兰峥给他掐得发痒,躲了一下道:谁叫你当外人面冲我大呼小叫的?说罢似乎觉得不够气他,故意道,也不对,顾侍郎与卫伯爷岂是外人?嗨哟!这妮子如今可真会剜人心窝子!湛明珩霎时暴跳如雷。

纳兰峥见状心道一句不好, 这是玩大了啊, 慌忙起身逃奔。

却未奔出两步便被身后人长臂一拽, 扛至肩头。

纳兰峥面朝下折挂在他肩上, 眼见他怒气冲冲往里间卧榻走,急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与你闹了!晚了!看他如何好好收拾她一顿!……湛明珩叫纳兰峥彻底领悟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等他肯放她,她早已浑身酸软得抬不起胳膊与腰肢, 一团棉花似的趴在榻子上。

实在太欺负人了, 使的还是最令她叫苦不迭的法子。

湛明珩死死压住她光洁的背, 整个人从后方笼罩了她,在她耳际十分撩人地道:来,你再与我说一遍, 顾侍郎与卫伯爷不是外人……那是谁呢?纳兰峥起头哭得那叫一个泪洒被单啊,眼下好容易收干净泪,双臂搂抱住玉枕, 像抱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就怕他再将她腰腹提起,只得讨好道:是谁啊,我不认得……湛明珩似乎相当满意如此答案, 咬了一口她的耳垂道:来,再答一问,方才可舒爽?见她哭丧着脸不答,便是手下一紧,不够舒爽咱们就再来。

她暗暗腹诽他一句不要脸皮,嘴上应承道:够……够舒爽了。

说罢懊恼地咬了咬唇。

她如今真是愈发轻易就屈打成招了!湛明珩胡闹完了,见她满脸憋屈,耳根子亦是红得厉害,便决计暂且放过她。

颇是愉悦地笑了一声,自她后背爬起,长腿一跨下榻,拣了一边的锦帕随手擦拭,一面一本正经道:你先前说想探探姚疏桐,我虽不大赞成此事,但既是你有这份心,尝试一番亦未尝不可。

只是许你去豫王府是不能的,过几日你生辰设宴,姚疏桐身为王妃也该列席,倘使再不现身恐怕说不过去,到时你便在承乾宫会她。

纳兰峥闻言心内一喜,一时忘了光天化日一丝-不挂的羞涩,爬起来道:好。

实则不论她欲意做什么,湛明珩皆会想方设法顺她依她,哪怕是他认定多余的事。

尤其她如今迫切地想要查明真相,即便真是无用的工夫,努力过了,来日也可少些许遗憾,故湛明珩不愿束缚她的手脚。

或者这便是诸如卫洵等打心底里将女子当作金丝雀圈养的男人不可能做到的了。

里间的窗子虽特意安了纱帘,眼下却毕竟尚是日头当空的时辰,光亮得很,湛明珩瞧她这般模样坐在榻沿,真想将方才穿好的衣裳再给扒了,深吸一口气才忍耐下来,撇开眼道:你预备如何试探姚疏桐?纳兰峥见他隐忍模样,登时领悟,颇是不好意思地拿小衣遮了前心,一面道:姚疏桐身子骨弱,自三年前小产后多年未孕,我直觉湛远邺或是对她动了什么手脚,此番会面,若能出言激得她动怒不适,顺理成章叫太医前来诊脉,或能晓得其中究竟。

至于后边……我尚未思量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总归是湛远邺的枕边人,不试一试如何晓得无用?湛明珩点点头:但你莫抱太大希望,晋国公大约是知晓她境遇不好的,只是境遇再不好也算活着,总比抄家了强,故而证实这一点未必能叫他松口。

说话间已系好了腰带,好了,你暂且在此间歇息,我出去议事。

纳兰峥讶异道:议事?顾池生与卫洵不是早便走没影了吗?话音刚落,槅扇外便传来宫婢的声音:殿下,几位阁老已在庭中候您小半个时辰了。

纳兰峥:……湛明珩却是一脸淡漠从容,显见得早知此事,随口道:你们进来伺候太孙妃。

说罢看向一旁错愕至极的小娇妻,你乖乖待在里间,等我议完事一道用膳。

说罢转身走了。

总算彻底反应过来的纳兰峥一头栽进了被褥里,恨恨咬牙。

太过分了,太丢人了。

叫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候在外边,却在此地偷摸着白日宣淫!她瞥一眼看似十分不牢靠的窗子,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方才的动静,该不是皆传去外头了吧?他不怕被朝臣的唾沫淹死,她可还想要这张脸皮呢!……等湛明珩忙完公务,进到里间一瞧,就见纳兰峥已累得睡着了,许是屋内一股暧昧的气味尚未全然散去,她也不敢移开门窗,故闷得一张小脸绯红。

他倒不忍喊醒她,却是已过了午膳时辰,再不叫她填填肚子便不大好了。

哪知方才欲意捏她鼻子,她就自个儿睁了眼,满面惺忪地坐起来道:你议完事了吗?她总是刚睡醒的时候最乖。

湛明珩点点头。

纳兰峥见他不说话,道是议事不大顺利,便关切问他方才都与阁老们商讨了何事。

她是很快便睡过去了,压根什么也没听见。

他却答无甚要紧事,继而凶巴巴地拎她起来,说肚子饿了赶紧去用膳。

纳兰峥尚且不大清醒,由他牵走了,途经外间桌案,瞧见上边摞了一叠画卷,一眼望去竟有数十几幅之多,且幅幅装裱精细,也不知从哪处冒出来的。

她奇怪问:这是做什么用的画?湛明珩顺她目光瞥去,眼色一沉,淡淡道:大理寺送来的嫌犯画像。

说罢吩咐一边的宫婢,都拿去烧干净了。

纳兰峥此刻脑袋较为迟缓,哦了一声未曾多想,跟他走了,事后却觉出不对劲来。

莫说眼下须得湛明珩跟进的大案只湛远邺那一桩,便真有什么嫌犯得抓,他既是收了画像,如何转头就烧了呢?再说了,嫌犯的画像何以装裱至如此?……过几日便是纳兰峥的生辰。

此事早先便已交由光禄寺安排下去,逢午时就照太孙妃规制在承乾宫两殿分别设宴,一道由湛明珩主持宴请男宾,一道则由纳兰峥主持招待女客。

湛明珩晓得今个儿乃是她年满十五及笄的大日子,实则心内十分重视,却自打知晓她这辈子的生辰竟是前世忌日后,多少有几分说不大上来的滋味。

加之手头大案未了,亦无暇出游玩乐,故与她解释,说等忙过这阵子再给她单独补个生辰,带她去万岁山走走。

纳兰峥自然不怪他,难得能与家人叙旧已是十分满足,毕竟比起忌日撞生辰的自个儿,更要紧的是弟弟才对。

纳兰嵘嘴甜,说是托了姐姐的福,如今竟也年年够得着这般规制的生辰宴了,倒惹得纳兰远与纳兰峥皆笑出声来。

待女眷席的宫宴散了,谢氏未随大流起身离去,似乎一副有事寻纳兰峥相商的模样。

她见状瞥一眼已往外步至石阶的姚疏桐,只得暂且怠慢母亲,叫她在此间稍候,继而由岫玉与井砚搀扶着紧步出殿,叫住了前边人:豫王妃请留步。

姚疏桐闻声回头。

她穿了妃色的苏缎裙,与额间明艳的花钿合在一道,倒显得气色上佳。

可纳兰峥一眼就瞧得出,她似乎较之从前清减不少,若非裙幅宽松,恐怕都要瘦脱了形,面上妆粉亦相当厚重,像在刻意掩饰内里倦容一般。

姚疏桐站在石阶下回头,瞧见纳兰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便态度恭顺地向她福身行礼。

那一身端庄的青线罗绣翟衣,上边的翟鸟纹代表了她得罪不起的尊贵。

纳兰峥见她垂了头等自己问话,似也无意叫她伏低难堪,含笑道:王妃随本宫进殿一叙吧。

姚疏桐自然说不得个不字,见她不作虚礼,不说嘘寒问暖之言,反倒心下舒坦不少。

本非是友,何必弄虚作假。

她这些年实在也厌倦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惺惺作态了。

她随纳兰峥进了一座偏殿,见她屏退了宫人,只留下岫玉与井砚,继而坐于上首,给她请茶赐座。

举止间尽显东宫妇的大家之风。

她忽然想,这有什么难的。

倘使换作是她,一样也能做得如此。

纳兰峥见她容色平静,直言道:王妃是聪明人,本宫就不绕弯了。

您的祖父现身受牢狱之苦,作为晋国公府孙辈子女,您不预备救上一救?姚疏桐刚抿了口茶,闻言拿巾帕掖了掖嘴角,恭敬答:妾身一介后宅女子,府上姬妾尚且不听妾身之言,怕得叫太孙妃殿下失望了。

跟聪明人说话的确轻松。

姚疏桐此言讲得十分清楚,她在湛远邺跟前毫无地位,甚至连姬妾也可随意爬去她头上,自然绝无可能掌握纳兰峥需要的东西。

纳兰峥抿唇一笑:但您的祖父并非平庸之辈。

姚疏桐闻言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之色,将话说白了:王爷是妾身唯一的倚仗,太孙妃殿下盼望妾身说服祖父扳倒王爷,如此想法是否天真了些?左右晋国公府已是日落西山,不论如何回春乏术,湛远邺得以保全,她则得以保全,否则岂非真落个死路一条?纳兰峥笑了一声:本宫原道,豫王爷害您与晋国公府至此,您或许欲意玉石俱焚呢。

说罢垂眼呷了口茶,唇角显几分讥诮。

姚疏桐也讽笑一声:妾身的确不如太孙妃殿下好风骨。

也不如本宫爱慕太孙?她啪嗒一声搁下茶盏,抬了眼皮问,王妃扪心自问,可是当真不念旧情了?姚疏桐额前青筋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和剧情线的伏笔,本章双管齐下都有藏O(∩_∩)O~☆、疯癫不念旧情?她是豫王妃, 如何敢念旧情。

晋国公府尚存利用价值,湛远邺的确不会杀她,却有千万种法子叫她生不如死。

姚疏桐不晓得纳兰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竟主动提及了这一茬。

毕竟这段过往,对她们而言皆非是什么光彩动人的雅事。

她一怔过后定了神色:太孙妃殿下说笑了, 便妾身念及旧情,太孙殿下呢?她说及此一笑,太孙殿下并不仁慈,起码对伤害过您的人不仁慈。

妾身当年犯过错事,想必您与太孙殿下都还记得呢。

纳兰峥晓得她口中所谓伤害过您的人是纳兰沁。

只是湛明珩彼时有意相瞒, 她实则并不清楚纳兰沁嫁去凉州后的具体遭遇,如今听姚疏桐一讲,才暗想二姐的死因真相或许比她想象得更残酷一些。

湛明珩大约是不愿她背负这些,故才不告诉她的。

她念头一转,不动声色地道:王妃多虑, 事该一码归一码。

是吗?姚疏桐凄切一笑,既然如此,倘使妾身劝得祖父,太孙殿下可否承诺保全妾身,纳妾身为侧室呢?纳兰峥执盏的手一顿, 似乎觉得挺好笑的:王妃是尚未睡醒吗?本宫这偏殿也设有卧榻,王妃若不嫌弃,可前往休憩。

话是这般说的,她心内却未对此言较真, 只暗暗想,她是欲意激怒刺激姚疏桐,故才借晋国公与湛明珩接二连三嘲讽她。

可姚疏桐也不晓得在豫王府遭受了什么变故,如今似乎颇有些看透世事,破罐破摔的味道,且看她面色神情也略有几分异常。

姚疏桐笑了一声:妾身说笑罢了,单不过借此提醒太孙妃殿下,妾身听闻朝臣们已向太孙殿下举荐了些许侧室人选,或许再不久,您这东宫便要热闹了。

纳兰峥闻言稍稍一愣,忽记起前些天在湛明珩桌案上瞧见的那堆画。

岫玉见状赶紧附到她耳边悄声解释:殿下,此事并非……她打了个手势打断她,示意暂且莫说话。

岫玉只得乖乖闭上嘴巴。

姚疏桐见她显然不知情的模样,一面伸手去压发疼的额角,一面苦笑自语:你果真不晓得,他果真不给你晓得……她的声色忽地尖利起来,五官因此变得扭曲非常,纳兰峥,你何其走运得他青眼……寻常男子尚且做不到的事,他一个未来帝王竟愿如此。

纳兰峥瞧着有些疯癫的姚疏桐,听懂了此话深意。

纸包不住火,倘使湛明珩有意纳妾,瞒得了一时亦瞒不了一世,既是不给她晓得,便说明他根本毫无此意,故不愿替她多添无谓烦忧。

岫玉方才欲与她解释的想必也是这一点。

但她此刻未有时辰思量这些,姚疏桐的反常着实叫她有些吃惊。

她听见她身后两名侍女在小声提醒她谨言慎行,神色看似亦相当慌张。

姚疏桐却视若未闻。

多年来始终压抑在心底,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心思顿时翻涌起来。

是了,纳兰峥说得不错。

她不曾放下湛明珩。

目睹了纳兰峥如今得到的一切,再回头看看她这些年遭受的屈辱,她如何能够甘心。

湛明珩待妻子这般好,可她从头至尾皆是湛远邺的棋子,他连孩子都不给她,就为了有朝一日如有必要,处理起她来也可少些顾念掣肘。

当年的魏国公府原本并非昭盛帝上佳的选择。

倘使不是彼时湛远贺心思太深,作孽太重,叫母家连带惹上忌惮,昭盛帝根本不会扶持魏国公府,借此制衡打压。

而倘使不是她的祖父识人不清,叫她跳了火坑,她哪怕嫁不得湛明珩也不至沦落至此。

她是政斗的牺牲品。

她恨他们所有人。

她面部抽搐,指甲不停抓挠着手边的案几,发出刺啦刺啦的瘆人声响,叫纳兰峥一阵阵地发寒。

两名侍女已彻底慌了手脚。

姚疏桐自个儿也像察觉到了这一股不可克制的不对劲,打着颤勉力起身告退:妾身一时失言,望太孙妃殿下莫怪,容妾身失陪。

却方才站起便是一个腿软往下栽去。

她摔在冰凉的地面,发髻散乱,金钗碎落。

她的额角滚落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叫妆粉几乎脱去了一层,因此可见眼圈浓重的青黑与凹陷,颧骨突出亦十分显眼。

纳兰峥再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宣太医!姚疏桐的两名侍女将她搀起后赶紧向纳兰峥告罪:太孙妃殿下,多有惊扰。

王妃这是旧疾了,不必劳动太医,奴婢们此行备了药物,这就将王妃搀回宫门外边的马车去。

却话音刚落,便见李槐提了个药箱,已然赶至偏殿。

纳兰峥既是有心试探,自然早已安排好了太医在近处,哪容得她们将人带走。

她厉声呵斥道:你二人胆子不小,王妃病得这般,人命关天的事竟敢擅作主张了!说罢看向李槐,李太医,请脉!她说罢疾步往下首位置走去,待至近前便见姚疏桐咬磨着牙根,面目狰狞可怖,一双手拼命在身边侍女的胳膊上抓,指甲缝里眼见得皆是血肉沫子,嘴里不住呢喃道:药呢,药呢!那侍女被她挠得吃痛,溢出了一眶的泪,却丝毫不敢作声。

李槐碍于男女之防与身份之别,不好动粗,好言劝道:王妃,请容下官替您诊脉。

这厢正僵持不下,殿门外忽来了个人,一串宫人事前得了纳兰峥的意思,在一旁拼死阻拦,却哪里拦得住贵人的脚步。

湛远邺进殿后扫了一眼姚疏桐,继而向纳兰峥告罪:内子犯了旧疾,惊扰侄媳了。

说罢丝毫不作解释,拦腰抱起姚疏桐,转身见湛明珩也来了,便向他颔了个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名侍女紧步跟上。

等人离得远了,纳兰峥仍旧能听见姚疏桐尖利的呼喊:王爷,王爷……救救妾身,救救妾身……!她忽觉心头躁动起来,一阵烦闷不堪。

扭头瞧见一旁被姚疏桐指甲划花了的案面,回忆起方才那番瘆人响动,更是皮肉寒得厉害,腿脚发软,站都站不大直。

湛明珩见状给身后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紧湛远邺,随即大步入殿,比岫玉与井砚快一步适时搀稳了她,扶她坐下后肃着脸看向李槐:替太孙妃诊脉。

李槐也尚且沉浸在方才那摊乱象里,闻言回神,连应几声,待诊了脉,道太孙妃只是受了惊,无甚大碍。

湛明珩听罢松了口气,问他:照你看,豫王妃如此症状是何物所致?李槐沉吟片刻:回禀殿下,微臣疑心乃是阿芙蓉。

他点点头,叫众人都退下。

纳兰峥脸色苍白,见人都走了,才忍不住抱紧了湛明珩的腰腹,埋首在他怀里道: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是这样的……湛明珩低头轻抚她的背,一面道:洄洄,不怪你。

姚疏桐的模样着实太惨烈了。

纳兰峥起初只道她身子骨弱,兴许叫她犯个头晕恶心的便可借口请来太医,方才见她这般狼狈,一时实则也慌了手脚,却仍顾全大局,咬咬牙请了李槐进来。

如今人去楼空,再作回想,不免自责心狠。

人都这般了,她竟还嘲讽试探她。

若非她出言刺激,她恐怕不会犯病的。

姚疏桐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她这般利用,似乎是不大上道了。

湛明珩当然晓得她不是被那般场面吓唬住了,只是震惊及同情姚疏桐的境遇,故将她搂进怀里哄道:没事了,不怕。

罪是湛远邺犯下的,你何必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你,她一样已是这般了。

纳兰峥嗅着他周身淡淡的龙涎香,渐渐平静一些。

湛明珩瞥一眼手边的茶盏,再道:你不喜喝茶,日后也不必勉强陪女客们喝。

来,我抱你回去歇息。

说罢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揽了她的小腿肚。

纳兰峥缓了神点点头,却忽地记起一桩事:母亲还在等我。

湛明珩一面抱她往寝殿走,一面道:岳父得知此地变故,猜你约莫有事要忙,已叫她回了。

他晓得纳兰峥欲与姚疏桐会面,故在男宾席那处刻意拖延了些时辰,却是湛远邺约莫猜得了猫腻,借口及早离席了。

这该留的人走了,也就未有必要再拖着众人。

席散后,纳兰远听闻谢氏尚在女眷席等纳兰峥,似乎脸色不大好看,当即领了人回去。

若非谢氏的兄长谢岂林亦在场,恐怕免不了斥责妻室一顿。

这一段,湛明珩就不预备告诉纳兰峥了,免得她再多一事思虑。

纳兰峥嗯了一声,不觉这说法有异,此刻也顾不得谢氏,回寝殿一路将思路一点点放得清晰起来,等湛明珩将她挪去了床榻,见他似乎要走,便扯了他的一角袖口道:我记得,湛远邺此前似乎对湛远贺也用过阿芙蓉?湛明珩只是想去吩咐婢女备些茶水来罢了,见她这般,干脆也不走了,点点头在床沿坐了下来。

纳兰峥闻言咬了咬唇。

当初湛远贺断臂后一心了断,湛远邺便是拿这阿芙蓉辅以毒物,叫他求死不能。

那般壮年男子尚且受不得这等折磨,更不必说本就孱弱的姚疏桐。

她或许本就对祖父怨怪已深,加之此物煎熬,故而便心知湛远邺的勾当,仍肯配合于他。

湛明珩见她走神,缓缓道:我早已好言劝说过姚储,称他倘使愿改供词,不论湛远邺落得如何下场,都将暗中保下姚疏桐,给她一个新身份,令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但姚储并未心动。

彼时我不大明白缘由,经此一遭却是清楚了。

姚疏桐染了阿芙蓉的瘾头,莫说这东西价值昂贵,一般人家供不起,有银钱也未必买得通路,大穆亦是明律禁止此物流通的。

我愿意放过姚疏桐,却绝无可能为一介罪眷拟法犯法,为天下人耻笑。

纳兰峥点点头:看来晋国公这条路的确是走不通了。

她转念思及公仪歇,问道,公仪阁老可有松口的迹象?尚未。

你上回说,公仪阁老已然知晓当年真凶是湛远邺,既是如此,如今这般作为必然不是真心效忠袒护,或者你可曾查证过,他是否落了什么把柄在湛远邺手中?湛明珩似乎微微一滞,随即笑了笑:还是你思虑周全,我回头便去查。

纳兰峥察觉他神色不大对劲,皱了皱眉道:你可是有事瞒我?作者有话要说:  姚疏桐就是当年春日宴上作对联博眼球的姑娘,也是松山寺里险些害了洄洄清白的主谋之一,爱慕的是太孙,看书评区发现好多人都不记得啦。

另外,铺得差不多了,明后天就解决公仪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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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她不觉得, 连她都能想到的东西,湛明珩会毫无所觉。

可听他这意思,竟像是当真不曾考虑过一般。

湛明珩理直气壮觑了她一眼, 抬手赐她一个板栗:我能瞒你什么?纳兰峥嘶了一声,揉揉脑门, 听及此言,一时岔开了心思想起另一桩事,不大爽利地道:你前些天便有事瞒我了,什么大理寺送来的嫌犯画像,我都替那些貌美如花的玉叶金柯们喊冤!语气颇是阴阳怪气的。

姑娘家的脑袋有时十分奇异。

她们往往相信有其一必有其二的道理。

既是瞒了一件事, 便极可能还有第二件,第三件。

湛明珩果真被一语击倒了。

愣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她是自何处听来的流言,赶紧解释道:我说错了吗?欲意破坏插足你我夫妻二人的,再美也是嫌犯无疑。

何况那些画我一卷也不曾拆了看过,都已烧成灰烬了。

一张能说会道的破嘴。

纳兰峥不理他。

湛明珩还想再哄她, 却听得岫玉来报,说是方副指挥使盯梢回来了,现候在外边预备回禀。

纳兰峥自是以正事为先的,见状冲他道:你先去,刚好我思忖思忖如何罚你好。

他往她脸蛋上亲了一口道:你乖, 回来随你罚。

一旁的岫玉见状颔首恭送太孙,等他走后,见纳兰峥靠在床沿一副想心事的模样,也不晓得她是否误会了什么。

想她今个儿恰逢小日子, 方才在偏殿便有不适,此刻可别再气坏了身子,便上前宽慰她莫要多想,说殿下是决计不会纳侧室的。

纳兰峥听罢觑她一眼:敢情你们一个个都晓得此事,就独独瞒了我一人。

连姚疏桐都知道了,想必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可她日日身在东宫,竟丝毫不曾听闻一星半点,不是被湛明珩刻意封口的倒怪了。

岫玉闻言便替太孙解释:殿下也是思忖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殿下能解决,便不劳动您费神了,且殿下也绝无非要瞒您的意思。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当日她人在里间,湛明珩也不晓得她睡着了,想来是不曾避讳她的。

只是后来发觉她丝毫未听见外边动静,才顺势瞒下了。

她想了想问:你可知此事是哪些朝臣的意思?大约是殿下一系的大半官员。

她听罢点点头,并无意外。

她与湛明珩大婚不久,原本朝臣是不该在这节骨眼就坐不住的。

却是现下悬案不得了结,眼见无法一举扳倒湛远邺,故而不得不建议湛明珩做好长久周旋的准备。

如今湛远邺身处弱势,豫王集团已然非是铁板一块,倘使他纳几门管用的侧室,或可拉拢人心,叫别派蠢蠢欲动却又畏而不敢的官员们顺流倒戈,与此同时亦表仁厚之心,给这些蒙受蛊惑的臣子回头是岸的机会。

如此,即便姚储与公仪歇誓死不改口供,也可防夜长梦多,湛远邺东山再起。

这般做法并非无理取闹。

倘使她是辅佐湛明珩的臣子,恐怕一样会如此进言。

可她是他的妻。

她沉默片刻,抬眼问:当日我在里间睡着了,却不知太孙是如何回应朝臣们的?我想听原话。

岫玉本已将将要出口,答说太孙拒绝了此番提议,却一听她欲意知晓原话,故拧眉回忆起来。

一旁的井砚原本是端立不动的,见岫玉一副记不得的模样,上前狠狠一把揪过了她的衣襟,咬牙切齿道:靠女人才能得位的,那是废物,本宫不需要!那些个张刘钱李家的小姐想进这东宫?成,您叫她们去戍边一趟,旦逢战事可守七日七夜而致城不破者,回头圈了名送来,本宫可再作考虑。

倘使不能,这事就莫再与本宫提半句。

太孙妃那处,谁敢多嘴一个字,也休怪本宫不留情面了。

说罢,她松开了岫玉,颔首向纳兰峥道:殿下是这般说的。

猝不及防被拿来当靶子的岫玉惊魂未定,纳兰峥也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木讷地点点头:我晓得了……完了似乎有些奇怪,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井砚态度恭敬,神情冷漠而淡然:实不相瞒,属下觉得太孙殿下说这番话时实在……太威风了。

故记到了现下。

纳兰峥哦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嗯,想想也挺威风的。

叫那些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去戍边?亏他想得出来。

湛明珩回来便见殿内气氛融洽,纳兰峥笑说了井砚一句什么,连他进门都未注意。

哦,敢情她是丝毫不在意他纳小,故连生气的心思也无?纳兰峥不晓得,他实则是十分享受将她从闷闷不乐哄至妥帖的过程的。

他黑着脸挥退了一干婢女,纳兰峥这才朝那向看去,觉得歇息够了,便从榻上爬起,一面道:我都还未想好如何罚你,你就回了。

不料话音刚落,脚都未伸进鞋里,便被他一手给拨了回去。

下来做什么。

见她不解,再补充道,床上好说话。

一面脱靴也跟着爬了上去。

她一噎,气道:你下去,下去!床上只有你罚我的份!说着去推他。

湛明珩纹丝不动,偏头笑道:你在上边,不就是你罚我了?纳兰峥被这话激起一阵回想,霎时羞恼不堪:没个正经!他却也只是说笑罢了。

他记得今个儿是她小日子的头天,故也不会对她如何。

和衣躺下来后只将她搂进怀里:就是累了,想抱你一道歇歇。

纳兰峥当然也是放心他的,给他抱了一会儿,觉得纳侧室这事该说说清楚,免得俩人都膈应,便道:湛明珩,有些话我就说一次,日后再不会提了。

你说。

我心里晓得,倘使不是贵州那一遭祸事,我这太孙妃怕是未必能像如今这般坐得稳当。

若是朝臣们向你进言,望你充实东宫,我大概也未有底气与你说个‘不’字……湛明珩听罢皱皱眉头,垂眼看她:我不是因那遭事才……你打断我做什么!她捶他一下。

他捉了她的拳头,捏在掌心里:这不是给你打断回来了?你继续说。

她一腔柔情似水的心绪都给他坏了,撇撇嘴,复再酝酿了一会儿才道:我并非是因陪你一道患难与共过一场便自诩劳苦功高,只是确是蜀地那番经历,才叫我真正有了与你并肩而立的底气。

我便是想说,我本非大度女子,早些年犹豫是否嫁你,也是因怕极了要与三千佳丽争宠的日子。

如今如何抉择自是你说了算,我却也得与你讲清楚了,倘使你纳小,我一定是不高兴的。

我知你艰难,或许确有捷径可走,但我宁愿绞尽脑汁与你一道跟湛远邺死磕到底,也不想你当真纳她们进门。

她说罢抬头看他,小声道,湛明珩,其实旁的姑娘碰你一根指头我都不舒服,连婢子们贴身伺候你沐浴我也介怀。

我可能是喜欢你,喜欢得将女子该读的训诫都给抛在脑后了……她话越说越轻,湛明珩却越听眼睛越亮,到得最后便克制不住堵了那张一启一启樱红小嘴,一手扣在她脑后发髻,将她吻得面泛潮红,忍不住拿手搡他才停。

他定定望她:你早这般说不就好了,我保证洗澡不带一个婢女。

她是千年难得一回地与他表露心迹,本就有些发羞,此刻被他吻得还未缓过劲来,喘着气道:那……那怎么成!虽也曾过了苦日子,可如今既是回来了,以他身份,不要人服侍也太说不过去。

说得也是,那怎么成……他摸了摸下巴,洄洄,你现下累不累?我歇息够了,不累。

她如今月事都不腹疼了,比以往好了许多,倒也不是与他客气,却是答完像反应过来什么,退后一些,警惕看他,你怎得?原本不必你说,我这辈子也是不预备添后宫的了,但既是你如今开了口,是否该补偿补偿我?你看,我沐浴没人伺候,这的确不成,恐怕得你亲力亲为了。

纳兰峥想骂他,可一想到他作出的承诺,思及往后但凡碰上她小日子,他也寻不得旁处泻火,其实好像有点可怜,便心软了道:天色还早呢,你这会儿就要沐浴吗?嗯……他沉吟一下,抓起了她的手往下探去,意味深长地说,去净房‘劳动’一下你的手。

……湛明珩到底没舍得叫纳兰峥操劳,也就使了这一次坏,后头几日皆与她分了被褥睡,免得一个不小心便起火。

纳兰峥过后记起当日谢氏的古怪,派了名婢女前往魏国公府询问。

谢氏却道此事须得亲口与她讲,故随报信人来了承乾宫。

她这才晓得,母亲是来请她给湛明珩吹一吹枕边风的,为的自然是至今仍跟着杜才龄在外吃苦的纳兰汀,想叫太孙下道旨,将杜家召回京来。

她听罢便沉默了。

大婚不多时,娘家人便有事求上门,且还是不合规矩的事,说来总归是不大妥的。

谢氏也晓得这一点,故而估计已盘算许久,也憋了许久了。

见她不说话,谢氏继续道:母亲晓得,此事兴许有些难办……你父亲也拦着我,不让我与你讲……只是,只是母亲实在忧心你长姐……她的身段摆得很低,纳兰峥也瞧得出来,她已是在求她了。

可这事确实不妥。

当初能保得杜家父子及长姐性命,已是湛明珩给足了魏国公府情义,她与他的确无甚不可要求的,却这般得寸进尺,必要给朝臣落了话柄。

如今形势关键,湛远邺一系的官员正愁抓不着事来说。

如此一来,参魏国公府与湛明珩的奏本得垒得多高,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她斟酌了一下说:母亲,非是我不挂念长姐,而是这节骨眼不对。

朝堂之事,我不好与您说得太深,但您想想,父亲何以不愿您来与我说此事?难道是父亲不愿长姐好吗?她顿了顿,继续道,母亲,太孙人在风口浪尖,咱们更当谨言慎行。

否则莫说长姐,便是整个魏国公府都要落难。

您放心吧,此事我会记在心上,但决计不是现下可办的。

您也莫再与父亲多说,免得他误会您不通情理,您说呢?一旁的岫玉听了这番话,尤其是最后一句,真觉妙极。

只道太孙妃离京一遭,是愈发地足智多谋,懂得收服人心了。

谢氏听了这话,果真未因她的推阻动气,虽心内失落,却也点头应下了。

临走倒问起纳兰峥自个儿的事,悄声与她道:你与太孙成亲近三月了,母亲瞧你气色也不错,竟是还未有动静吗?纳兰峥起头先是一愣,回味了一下这动静二字才反应过来,瞅了一旁显见得是在竖耳细听的岫玉一眼,模糊答:没呢,母亲,您莫挂心这个,有消息了自会传去家中。

谢氏问罢就走了。

纳兰峥却被她这一问给惹出了心事。

母亲不说,她倒也未曾仔细算过。

如今回想一番却发觉,湛明珩看似不节制,实则却总与她掐着日子行房,且偶逢不合适的时候,也会变着法子来。

他似乎是不想她怀上孩子。

她瞅一眼门边因未听清母亲与她私语而苦恼着的人:岫玉,你替我请一下李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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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李槐每每得承乾宫召请都得急出一头大汗, 到时见纳兰峥好端端的才松了口气。

他在宫中待了这些日子,也曾听闻太孙妃头一遭癸水的时候,整个太医署宛如一口热锅的景象, 故而哪怕如今只是请个脉,亦是如临大敌。

他算瞧出来了, 太孙妃磕破了一块皮子,便等同是太孙给人剜了口心头血,决计马虎不得。

纳兰峥见他慌手慌脚的模样,不免发笑,倒是出言宽慰了几句, 又问:李太医,您可是前脚替我诊完脉,后脚便预备跑去太孙那处回禀?李槐心道那可不是嘛,嘴上却不敢如此说,正踌躇, 却听她复再开口: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太孙如何吩咐的,你便如何做,诊脉吧。

这承乾宫乃至大穆宫, 哪处不是湛明珩的眼睛。

她这边打个哈欠,他那头就能来抱她去歇息。

也就不作无谓的挣扎了吧。

李槐应声照做,却并无诊得任何异状,只得怯怯问纳兰峥是何处不适。

的确无甚不适的, 故想请教一下李太医,我如今这副身子,可能生养得起孩子?还望您实言相告。

说罢顿了顿,补充道,太孙想必也问过您此事,您彼时是如何答的,眼下也如何,一字不差最好。

这话一出,李槐登时不敢含糊蒙混了。

太孙妃年纪不大,却着实精明得很。

他颔首答:回禀太孙妃殿下,微臣彼时与太孙殿下实言,您归京后悉心调理数月,较之人在蜀地时已然恢复许多,却病根并非一朝一夕可彻底清除,故上佳之选是歇养一两个年头再考虑子嗣。

当然,一味以药物避免,怕是对您更为不好,因此还得以顺其自然为宜。

纳兰峥听罢点点头,默了没说话。

李槐与岫玉悄悄面面相觑,不知说点什么好,幸得一阵推门而入之声解救。

屋内数人皆齐齐向声来处望去,就见一身衮服的湛明珩喘着粗气道:出什么事了?说着大步向纳兰峥走来。

纳兰峥惊得张了个小嘴,愣了好大一愣才道:我无事,你不是在上朝吗?且今日上的还是大朝会。

湛明珩给她气得不轻,看了一眼李槐:无事?无事你往太医署请脉?纳兰峥哭笑不得:我错了,我以为…… 她以为,他最早也该下了朝得到消息,此刻必然赶不回来,故才趁此时机请了李槐,好听一听实话。

哪知他连上朝也顾着承乾宫的动静,瞧这模样,竟像是扔了满朝文武回来的。

湛明珩着实一头雾水,却见她的确无恙,凶狠地瞪了一眼李槐:出来!李槐便去外头将前因后果讲明了。

湛明珩心内了然后,再度进门匆匆交代:有位大人上奏,话说了一半,现下还等着呢,我回去继续上朝,完了再来瞧你。

你快去罢……!纳兰峥苦着张脸,见他走了才憋屈地看岫玉,你怎得也不提醒提醒我,他的耳目这般灵光啊。

这下可好,她真成了祸国的太孙妃了。

……纳兰峥忐忑不安地等了湛明珩回来,亲手替他斟茶赔罪,一面问:朝会可还顺利,你是如何与朝臣们交代的?一面替他揉肩捶背。

湛明珩一口喝干了茶水,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我需要向他们交代什么?大概意思是,走也匆匆,回也匆匆,什么都没讲,就将人晾在了那处罢。

也对,就算他不交代,也无人敢问的。

纳兰峥撇撇嘴,她是再不敢随意请太医署的人了,也不知满朝的文武官员今日该是如何的傻眼瞠目。

湛明珩见她如此,拨开了她的手,将她抱起来安在膝上:岳母问你孩子的事了?他能作此联想并不奇怪,纳兰峥点点头,再听他道:你想要?她默了一下,咬咬唇反问:你不想要吗?湛明珩脸一绷,伸手去捏她鼻子:你想什么呢?你也听李太医说了。

她点点头,实则也知晓他必然是因顾忌她的身子才如此做法,想了想道:可我仗都打过了,这有什么难的……原本肃意十足的湛明珩霎时被她逗笑,肩膀都颤起来,连带怀里的纳兰峥也跟着抖。

她推推他:我说正经的呢,你莫抖了!湛明珩这才不笑了,拿鼻尖蹭蹭她的脸蛋:好,说正经的,你是真急着要,还是顾忌朝臣或者皇祖父?纳兰峥又非是得靠孩子来绑丈夫的女子,当然不急了。

她晓得她的心思瞒不过他,故实话道:的确是旁人的关系。

你原本婚娶就晚了,若真如李太医所言,叫我歇养一两个年头,陛下与朝臣们可不知得急成什么样了。

我久未有所出,到时,必要再有人进言叫你纳小。

我知你不会,却不想你总为我得罪朝臣。

我若能处处做好,不给人挑得毛病来,他们对你自然也就少些逼迫。

再者说,我又不是瞎逞能,李太医方才诊脉,说我一切都好。

还有啊,你不想叫陛下赶紧抱上曾孙吗?昭盛帝是愈发一日不如一日,她也想尽早圆了天子爷的愿。

湛明珩似乎叹了口气:理都给你占尽了,我还有什么可辩驳的?都依你吧。

纳兰峥听罢伸手去搂他脖子,难得主动亲了他下巴一口:好。

他垂眼瞥瞥她,仿佛已预见到了被那未出世的孩儿霸占妻子之爱的苦楚,恨恨道:纳兰峥,你可别以为孩子是说来就来的!她一僵,竟是将这茬给忘了。

见她给他唬住了,湛明珩就痛快了,继续道:这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可就躺平不动了,要几个,你自取便是。

至于怎么做才更快,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罢。

纳兰峥苦兮兮地捶他:湛明珩,你过分!以后不许孩子叫你爹!叫她一个人来,他撒手不管?哪有这么当爹的!俩人这厢闹作一团时,被方决给打断了。

他是来禀告几位官员的盯梢结果的。

因回报的话不多,纳兰峥也就没回避,只从湛明珩腿上挪去了一旁座椅,等人走了问他:你盯这几人的梢做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案子有了新发现?湛明珩点点头:可还记得湛远邺在咱们华盖殿庆宴上出的那桩事?晋国公与公仪阁老迟迟不改口供,着实是该定案了,他见我仍有意拖延,便叫手底下几名官员拿此事来作文章。

现有人提出怀疑,说是湛远邺多年来为维持正统,始终致力于打击湛远贺,姚大人作为后者一派早便对他心怀恨意。

此番湛远贺死在公仪阁老的手里,他为替他报仇,便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毒害湛远邺,并将此事嫁祸给公仪阁老。

纳兰峥听罢忍不住被气笑:我道湛远邺当初使了苦肉计后何以久久未有发声,原是在等此关键时机抛出此事,好给姚大人再加一桩罪,惹得朝中起一阵舆论风波,叫你不得不尽早结案。

难怪当日姚储的神情会那般古怪了,她想了想问,你预备如何应对?湛明珩闻言默了多时,只说:先从这几名官员入手,堵一堵他们的嘴。

纳兰峥总觉他似乎未将话说尽,却是刚欲追问,就被他岔开了话头,见他指了一旁案几上一卷画问:那是什么?她顺他所指看去,解释道:是嵘儿作的画,母亲来时顺带替他捎给我的。

她说及此忽然神色一变,好似想起了什么。

怎得了?她眼色闪烁了几下,道:你可晓得,母亲今日是来替杜家说情的?湛明珩点点头:我听说了,你处理得不错,我眼下保不得杜家,这个人情恐怕得往后再给岳母了。

纳兰峥却压根不是在说此事,出神道:是了,杜家。

倘使公仪阁老一心欲意报仇雪恨,既是对付了湛远贺,又如何能够放过当年的真凶杜才寅?杜才寅被遣去凉州后,公仪阁老必然未少对他动过手脚,甚至我以为,他理当没那能耐干出通敌叛国的勾当,说不得当初便是经由公仪阁老之手牵线搭桥才促成与羯人的合作。

而针对留在京城的杜家,公仪阁老有意收了杜才龄作学生,有意将他捧高到那般位子,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杜家彻彻底底地整垮。

当初你也猜想是有人在陷害杜家,却未能寻到幕后黑手,如今想来,可不就该是公仪阁老?她说及此处似乎愈发觉得有理:你说,是否可能,公仪阁老暗中撺掇杜才寅通敌叛国,以及陷害杜家这一桩事,在湛远邺手里头落了把柄?公仪阁老暗害湛远贺,害的是朝廷的蛀虫,虽死罪难免,却未必牵累家人。

可倘使加上杜家这一桩事,就或许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了。

他可是想保住公仪家,故而如今才不得不听命于湛远邺?湛明珩闻言似乎默了默,思量半晌道:你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刑部大牢提审。

纳兰峥点点头送走了他。

却不知湛明珩去到天牢后压根连门都未曾踏进,只在回廊里兀自徘徊。

一旁的方决见状问:殿下,您不提审犯人吗?他停下步子,负手望向那间通往阴暗潮湿的大门:不必了。

方决见他心绪不佳,斗胆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她猜到了,公仪歇陷害杜家的事。

方决不解皱眉:既是如此,您为何不告诉太孙妃,早在公仪阁老下狱不久,您便已拿此事利诱过他,称但凡他肯指认湛远邺,便可对杜家一案既往不咎呢?湛明珩闻言良久不语,最终闭上眼道:查到了吗?父亲的事。

方决沉默一会儿,颔首答:尚未。

但属下斗胆猜测,太子殿下当年自缢,该与公仪阁老脱不离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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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湛明珩自刑部大牢门前的回廊离去后, 在马车里头枯坐了许久,始终未叫车走。

纳兰峥想得到这些,他又怎会不曾考虑。

他不在乎杜家如何, 杜才寅本就该死。

他初初得知纳兰峥前世身份时,甚至想过叫人去开棺鞭尸, 是思忖着新婚不久,如此做法不大吉利,方才克制住了。

若非顾念魏国公府与杜家的关系,他亦恨不得这个用心险恶的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才好。

在这一点上,他理解公仪歇。

若换作是他, 一样不会叫杜家人轻易地死。

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们了,将他们捧至高处再狠狠摔碎,方可说快意。

他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公仪歇抛出了条件,承诺即便湛远邺在他翻供后针对杜家一案反咬他,自己亦愿视而不见, 既往不咎,必当保全公仪一家。

他原道公仪歇不晓得纳兰峥的身份,故而以为他站在杜家那一边,如此,被湛远邺要挟也情有可原。

却见公仪歇听闻此言后, 依旧不曾动容半分。

此后,他便生出了怀疑。

当年的局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记起杜家曾是父亲一派的暗桩,记起杜才寅曾在刑房里边口口声声交代,玷污公仪珠清白一事, 乃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他忽然想,既是杜才寅与杜老爷皆受了湛远邺蒙骗,公仪歇呢?公仪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理悬案成百上千,此人心思缜密,绝不会落入一般的阴谋陷阱。

倘使起始便查得幕后黑手乃是湛远贺,恐怕不能轻易相信。

唯一的解释是,湛远邺设了两个局。

叫公仪歇先误认太子为仇人,继而往里探究发觉不妥,方才转向湛远贺。

公仪歇掌刑狱、审疑案多年,惯常排查线索,认定一桩事后,多须反复思虑验证。

然恰是如此,叫他在否定了最初的认知,得出崭新的结论后,顿时愤怒得无以复加,而忽略了,第二个凶手或许也是假的。

这并非公仪歇盲目,而是湛远邺的确太擅操纵人心,利用人性的弱点了。

此番推断,叫湛明珩不得不慎重考虑起一个事。

那就是,父亲的死或许与公仪歇有干系。

父亲死在公仪珠之后第六年,谁也不清楚,公仪歇自头一个陷阱步入第二个陷阱究竟花了多久,而这六年间又生出了多少事端。

更要紧的是,湛远邺究竟何以如此有把握,确信公仪歇不会出卖他?不论公仪歇落了何等把柄在湛远邺手里,后者皆该清楚,湛明珩为了扳倒他,凡事皆可原谅。

唯有一点例外——倘使公仪歇的罪,是害死了他的父亲的话。

为人子女,如何能放杀父仇人?想来公仪歇是绝不相信他可能破格保全杀父仇人的家眷,故才坚决不开口翻供的。

思量至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甚至无须证据,他也几乎可以断定,公仪歇必然参与了当年的一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方决在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殿下,眼下咱们只凭空猜测而毫无证据,若您欲意往深处查探,或可寻陛下商议商议。

湛明珩揉了揉眉心:不了,叫他老人家安心颐养天年,莫让这些事扰了他的清静。

我自有法子解决。

回承乾宫吧。

方决便不说话了。

车马辘辘向承乾宫驶去,湛明珩的脸绷得很紧,他的拳头紧紧攥在身侧,像在作一个很难很难的抉择。

半晌后,他松开了拳头。

一股热流因此急急淌过他的筋脉,但他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

他下了马车后大步走进承乾宫,在纳兰峥略含期许的目光里远远望着她道:洄洄,去见见公仪阁老吧。

纳兰峥一时未能明白过来:……怎么见?或者说,以什么身份去见。

我命人备了一坛酒,美其名曰‘黄粱’,称可叫人饮下后即刻入梦,瞧见心心念念之人。

你去劝劝他。

这一句你去劝劝他说得含蓄,她却听懂了。

纳兰峥是劝不动公仪歇的,唯有公仪珠方才可以。

而这世上自然不存在这般神异的黄粱酒,如此做法,是要哄骗公仪歇,令她能够名正言顺地以公仪珠的身份出现,作托梦之态说服他指认湛远邺。

她皱了下眉头:是方才提审不顺利吗?湛明珩点点头:经你提醒,我猜测公仪阁老所谓落在湛远邺手中的把柄便是杜家那桩案子,故而与他谈了条件,声称只须他翻供便既往不咎。

只是他约莫不信任我,不愿合作。

倘使你能说服他,我必将保全他的家人。

当然,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至于对你……他顿了顿,拿下湛远邺后,公仪阁老必须一道行刑,但我会偷天换日保下他。

你……大可放心。

纳兰峥的鼻端有些酸楚,也不知是感怀他作此抉择,抑或是旁的什么,眼眶一下便红了:你做什么拿我当外人似的,你不承诺我这些,我一样愿意去。

你又何必与我算得如此干净?湛明珩见她险些要落泪,慌忙上前抱紧了她,沉默良久后道:洄洄……总之,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好不好?这个案子拖了这般久,他不知何故忽然显得有些急迫躁动。

纳兰峥不大明白,却被他勒得太紧,几乎能感知他心内巨大的不安,故而最终还是答:好。

说罢踌躇了一下,可我的相貌与声音……都不一样了。

不碍。

他松开她,摆摆手示意下人取来一顶硕大的黑纱幂篱,你戴了这个去便好。

纳兰峥点点头。

也只有如此了。

相貌或许忘不了,可十五年过去了,谁还能确切地记得她的声音?哪怕是当年的父亲,恐怕也已记忆模糊了。

何况,她总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马车,往刑部大牢去。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预备以公仪珠的身份去见公仪歇。

兴许告诉他真相,确有利于案情进展,或可叫他松口。

但那样实在太伤一个父亲的心了。

倘使他晓得女儿未曾真正死去,却反倒因他的报复,在贵州与蜀地流离多时,吃尽苦头,甚至阴差阳错地,险些一度被他置于死地……他该当如何自处呢?纳兰峥当然早已原谅了他替湛远邺谋划的那些。

可一旦他知晓了真相,必然不会原谅自己。

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愿他能亲眼看见仇人伏法,得偿夙愿,却非是将这一生结束在无尽的自责与懊悔里。

故而她始终将此法作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晓她的心思,不曾想过要利用她的从前,一直未有告诉公仪歇,她就是公仪珠。

不过如今既是找准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计,不必她暴露身份便有希望事成。

她当然是愿意配合的。

她坐在马车里边问:酒已送去了吗?湛明珩点点头:都安排妥当了,你见机行事便可。

纳兰峥走进了刑部大牢。

这座监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里走便愈发阴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甚至隔绝了孟夏时节的热意,仍似停留在飞雪的深冬。

这里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长。

步至看押公仪歇的天字号牢房,纳兰峥瞧了一眼空荡的暗廊,继而将目光落在牢门前摆着的一副棋具上。

这是她叫人准备的。

周遭的狱卒皆已被屏退,四面点起了烛火,将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几乎能够清晰地瞧见眼前浮动着的微小尘芥。

她偏头看了一眼熟睡在床铺上的公仪歇,踌躇许久,弯身端起棋盘与棋罐往里走去。

牢门的锁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开着。

她进去后瞧见地上搁了一坛已然启封的酒,似乎被人喝过几口。

是了,湛明珩赐的东西,哪怕是鸩药毒酒,公仪歇也不得不饮下。

这与他信或不信所谓的黄粱美梦之说无关。

床铺上侧躺着的人身穿囚服,却并无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样,如这间格外洁整的牢房一样。

甚至纳兰峥也瞧见了,不及撤走的饭碗里还搁了几片未吃完的肉。

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只是没了幞头乌纱的父亲,一头花白的发仍旧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将棋盘搁在地上,慢慢靠近床铺,将刺在他后颈的一枚银针取下。

既是要作戏,总得叫他真睡上一觉才行,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将银针收进袖中,朝后退开几步,等公仪歇睁了眼,轻声道:父亲,珠儿来看您。

说罢竟起了一丝哽咽。

她是来做说客的,实则心内思虑的是算计,是如何不暴露自己,且又能够博得父亲的信任。

可这一句话包含的情谊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仪歇醒神很快,随意看了她一眼,撑着床铺起身,继而闭目盘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领,却也请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

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为安,殿下如此,着实叫罪臣不大欣赏。

您是要做明君的,这般作为恐将遭史笔诟病。

这酒他喝了,却着实不信那套哄骗说辞。

便身为阶下囚,他依旧在做为人臣子该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讳铮铮谏言,连圣上的错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随湛远邺谋事,必将是一位名垂青史,流芳万古的良臣。

纳兰峥强忍心内酸楚,并不接话,只道:父亲,您与珠儿下盘棋吧。

这玉子凉了,可就不好了。

公仪歇似乎是滞了一下,蓦地睁开眼来。

眼前的女子幂篱加身,黑纱盖膝,全然不见容貌。

但她的话还是触动了他。

珠姐儿幼年与他对弈,因自知不敌,便总寻借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荡,无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来再继续。

他便笑眯眯地跟她说:父亲在此间等你,你快去快回,这玉子凉了,可就不好了。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凉的,哪里有什么趁热的说法呢。

待她走了,他便悄悄将棋盘上的黑白玉子挪一挪,等她回来,就成了她能够轻易赢他的局面。

彼时的珠姐儿尚小,棋艺不精,似乎全然瞧不出他的手脚,只道果真吃饱了才有气力破局,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纳兰峥见他动容,似乎猜得他所念何事,淡笑道:父亲,其实我都是晓得的。

早些时候,您趁我跑去寻吃食偷偷做手脚,怕的就是我总输给您,便不乐意陪您下棋了。

当年我不喜旁人谦让,以为凭真本事赢棋才过瘾,但您是父亲,我觉得您让让我是该的,故从不戳穿您。

彼时她赢得高兴,他也输得高兴。

公仪歇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坛酒。

纳兰峥的目光随他一落,继续说:后来我长大了,有了几分本事,便不再借口偷溜,与人下棋时也遵从您的教诲。

您说,为人行事当如对弈,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公仪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却仍强自按捺着道:……你是什么人?作者有话要说:  太孙设了计,所以解读本章内容不能光看表面。

欢迎留评猜剧情,不想费脑的小天使明天可见分晓。

(*^__^*) 感情线不会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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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孽两清纳兰峥一时沉默。

公仪歇的眼睛眯了眯, 继续问:可是池生与你讲的这些?说罢似乎自顾自地信了,点点头道,池生能替太孙殿下做事, 是好的。

纳兰峥的目光闪烁了一瞬。

父亲的确心细如发,却是银针刺穴, 虽不伤身,亦可致人昏睡,初初醒来该是思维混乱,脑袋迷糊,可他何以到了这节骨眼, 依旧心思清明,认定是顾池生与湛明珩串通,而坚决不肯信这就是场梦?且照她方才所见,父亲的确醒神太快,似乎不大合常理。

她心内疑惑, 面上却不动声色,刻意避而不答,转而道:池生的确是个好孩子。

珠儿记得,他初来咱们公仪府时性子尤为怯懦,想去后园观流觞宴却畏而不敢。

恰好我也偷摸着想去瞧, 便领了他一道。

您得知此事后,不罚池生却只罚我,叫我抄了好几遍书。

我老大不小的人竟跑来跟您哭,说您偏心池生。

您就悄悄告诉我, 我几个兄长不成器,可池生这孩子却是要成人物的。

您这般做,实则是替我在他跟前卖好,等他做大官了,便会记得我曾替他受罚的恩情。

将来您若不在了,他也会代您照拂于我。

她说着说着,溢出些哭腔来,下意识背过身去伸手拂泪。

这一番话是纳兰峥刻意说的。

公仪歇既是不肯信,她便要说些顾池生不可能晓得,旁人亦不可能晓得的,父女俩的私话来。

但她的泪也是真的。

记忆里的父亲分明是这般慈祥。

那样一个人,怎会放任她冤死不顾呢?她却被恨意蒙蔽了这许多年,到得如今方才一点点了悟。

公仪歇显然愈发错愕了,瞠目半晌后下了床铺,低头再看了一眼那所谓的黄粱酒,半信半疑地道:珠姐儿?纳兰峥收了泪回过身去:父亲,是我。

公仪歇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淡去一些,哑着嗓子道:十五年了……你头一次入父亲的梦来,可是在怨怪父亲未曾替你伸冤?他苦笑一下,就像你的母亲与祖母一样,她们都在怨怪我。

纳兰峥沉默了。

她的确怨怪他,怨怪了整整十五年。

片刻后,她摇摇头道:珠儿也好,母亲与祖母也好,皆已知晓您的苦心。

您替我做得够多了,我感激您尚且来不及,何来怨怪一说?他也摇了摇头:是父亲无能。

说罢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棋盘,你既是来了,与父亲再下盘棋吧。

她点点头,也不嫌稻草铺盖脏,往上边坐了道:父亲,您先下。

公仪歇未有推辞,在她对面坐下后落了一子:父亲老了,是该由你让让了。

父女俩相对而坐,大半局棋下来,公仪歇点点头道:珠姐儿的棋艺进步了,竟有几分当今圣上的风采。

纳兰峥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她这些年多与湛明珩切磋对弈,自然学了他不少招数,而那些招数想必该是师承昭盛帝的。

父亲从前当常与昭盛帝对弈,说不得和湛明珩也曾杀过几局。

纳兰峥为免暴露,避开了话头道:您说笑了。

公仪歇却忽然不谈棋了,一面落子一面说:父亲身在狱中多时,有桩事始终难以抉择,莫不如现下由你替父亲出个主意。

您说。

父亲不知是否该指认当年杀害你的真凶。

倘使不指认,父亲这十五年便活成了一场笑话,亦得叫你继续含冤,可倘使指认了,对方手中却握有或可累及公仪满门的罪证,到时,恐怕要害了你的母亲与手足。

纳兰峥执棋的手一顿。

她尚且在思量如何出口此事,不曾料想却是由父亲主动提及。

她默了默,顺势答:父亲,人生在世,本当抛却过往,着眼当下,珠儿如今在另一处地方活得很好,故而原本,真凶是否伏法,已非我苦苦所求。

可倘使此人乃通敌叛国,祸乱朝纲的千古罪者,您却默不指认,便要有更多如珠儿一般的无辜之人为之流血牺牲,大穆的江山亦或有一日崩落塌陷。

父亲,黎庶涂炭,民不聊生的惨相不可重演,珠儿恳请您指认此人!当朝太孙乃是明主,必将为此心生感念,保全咱们公仪府,甚至保全父亲您的。

公仪歇是不苟言笑之人,却听了她这席话后弯起嘴角来,像是十分欣慰的模样。

他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幂篱垂下的黑纱上,却似乎已穿透了这层阻隔望进里边。

他向她点点头:父亲晓得了,待此大梦醒转,便会将实情告知太孙。

纳兰峥说不好此刻心绪,只觉一个劲地想落泪,含着哭腔道:父亲,多谢您……公仪歇笑了一声,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起身到她身侧,伸手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如哄毛头小婴一般。

纳兰峥却因此番动作哭得更厉害,哑声道:父亲,珠儿此生去得早,不得侍奉您与母亲膝下,是珠儿不孝……您往后要好好的,母亲也要好好的……她苦苦挣扎多时,不论如何选择皆是痛苦。

最终抛却大义,自私了一回,接受了湛明珩待她的好,接受了他对父亲的宽恕与保全。

只愿父亲历经此劫后能够与母亲隐身山水间,安安稳稳颐养天年。

公仪歇点点头:你安心罢,知你在别处过得很好,我与你母亲也就万事都好。

行了,珠姐儿,回去吧,父亲该醒了。

她微微一愣,偏头便见湛明珩不知何时已悄然步至父亲身后,将一枚银针刺入了他的后颈,随即在他歪倒的一刹牢牢搀住了他。

的确该醒了。

她也该醒了。

纳兰峥忙起身跟着去扶昏倒的父亲,和湛明珩一道将他挪去了床铺,随即垂眼望他许久,一面拣了巾帕拭泪。

湛明珩见她这般,伸手抱了抱她:洄洄,多谢你。

她摇摇头:是我该谢你。

他撩起她面前黑纱一角,捏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好了,你先回承乾宫歇息,若是晚了便自己用膳,我大约要迟些时候才能来。

纳兰峥晓得他要在此地等父亲醒来,尽快翻供,故点点头,含着浓重的鼻音道:你莫忙昏了头,倘使戌时不归,我会叫人来捉你的。

湛明珩笑了一声:好,我会赶在戍时内回宫,井砚就在外边等你,我不陪你一道了。

她点点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继而深吸一口气,往外走去。

纳兰峥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的一瞬,昏睡在床铺上的公仪歇缓缓睁开了眼。

湛明珩毫无意外之色地瞧着他,略几分尊敬地道一声:公仪阁老。

公仪歇的眼底这才翻涌起浪潮来,却只片刻便复又归于平静。

他伸手将后颈的银针拔去了,坐起身来。

湛明珩的确叫人与他讲了黄粱酒的故事,可他本不信世间有此物,加之两次银针皆未起作用,便从头至尾皆知自个儿并非身在梦中。

起头一次,他道是施针之人出了错漏,故而刻意装睡,等候下文。

第二次是他心甘情愿假意中招,配合湛明珩,顺利支走纳兰峥。

事已至此,不必问,他亦可断定,湛明珩是有意令他清醒的。

他缓缓下了床铺,起身时略几步踉跄,似乎欲意行礼。

湛明珩抬手虚扶一下他:不必守礼了,您想问什么便问吧。

说罢再将手负回了背后,微微侧过身去。

公仪歇点点头,一刹间沧桑得如同过了十年,丝毫不复往昔阁老风华。

这一刻,他似乎只是个平凡的老人。

他哽咽着道:太孙妃……她真是,真是罪臣的珠姐儿?湛明珩闻言并不意外,他正是欲意叫公仪歇猜得纳兰峥身份,才当了他的面,与她交代了那几句话的。

但即便不是装睡时听闻了此番对话,凭公仪歇之能,一样能猜得蛛丝马迹。

他不过是为谨慎起见使了双重手段罢了。

公仪歇既已知晓此非是梦,第一反应便该思考纳兰峥究竟是谁。

或者是因了那盘棋与后来的几句言语试探,或者是他曾在两年前于公仪老夫人临终病榻前听过纳兰峥的声音,或者是当年落水那桩事,再或者是旁的什么。

总归他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湛明珩嗯了一声:她落水当夜便投生在了魏国公府,我知晓此事是在不久前,顾侍郎却比我早两个年头,他未曾告诉你,想必是误会您不曾替她伸冤,唯恐此事传出去会不利于她。

公仪歇当年不是未有机会知晓真相,却因其间误会层出不穷,令他无端失之交臂,最终致使了如今的种种恶果。

池生做得对,连珠姐儿的母亲也如此想我,我又能怪得谁。

是我这些年做了太多不光彩的事,羞于给人知晓。

他说及此一顿,惨笑了一声,都是命……!千丝万缕的心绪,归结至终处,只剩了一句都是命。

湛明珩似乎也苦笑了一下。

大概真是命吧。

他与父亲也好,公仪歇与纳兰峥也好,顾池生也好……哪怕有一人作了不同于当初的抉择,湛远邺的阴谋,或许就可不攻自破。

可他们却身在此命局当中,皆未能逃脱。

他默了默道:您并非羞于给人知晓,而是不愿万一事败,连累他们罢了。

公仪阁老,您是一位好丈夫,亦是一位好老师,更是一位好父亲。

您独独未曾做好的,便是一位臣子。

您此生不负桃李,不负妻室,不负儿女,却负了皇祖父,负了湛家,负了大穆。

公仪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甚至听不出丝毫恨意。

半晌后,公仪歇似乎叹了一声:殿下聪慧过人,想来已知晓罪臣当年对太子殿下犯下的错行。

罪臣自知死有余辜,并无意逃脱。

公仪府满门性命,您若不愿放过,罪臣亦毫无怨言。

此前罪臣不知珠姐儿还活着,既现下得知真相,想必她的母亲亦不会责怪罪臣作此抉择。

这是罪臣欠湛家的,亦是罪臣欠珠姐儿的。

罪臣愿意翻供,如实揭发豫王,并将当年错行一并昭示天下。

罪臣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您莫与珠姐儿因此心生隔阂,罪臣之孽,因她而起,却与她无关。

湛明珩闻言笑了一声:公仪阁老,您想错了。

我并不知晓您对我父亲做了什么,并且此生都不欲知晓,也望您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莫与他人提及只言片语。

慧极必伤,我愿洄洄永不再为往事所扰。

我对她的承诺是真,我不会动公仪家,亦不会动您。

我骗了她,利用她设了今日之局,得了您这份口供,令真正的罪人伏法,便算是我索取的偿还。

他望着地牢暗廊尽处的一小间窗扇,看着外边的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在公仪歇的震惊诧异里缓缓地道:湛家害您失去了一个女儿,您亦害湛家失去了一名继承人,如今我得了她,公仪家与湛家的债孽……从此后,便两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我好难受,想抱抱太孙,也想抱抱公仪爹爹……另外怕大家误会,先补充一点,太子的确是自缢而不是被杀的,具体后文马上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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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死无人知晓, 这一句两清,费了他多少气力,多少辗转踌躇。

公仪歇低估了湛明珩对纳兰峥的情意。

可转念一想, 似乎又不意外了。

他虽直至眼下方知纳兰峥身份,这些年却未少耳闻太孙与太孙妃的伉俪情深。

此刻回头看看, 再联想湛明珩今日所设之局,心下自是一片了然。

珠姐儿是不晓得太子之事的,她此前口中所言,想必指的只是杜家一案。

否则以她磊落心性,如何能来走这一趟。

太孙的确算计了他们父女俩, 却是为了珠姐儿好。

他沉默许久后,撤了一步,朝跟前负手而立的人大拜下去,清晰而响亮的三声叩首。

牢房的烛火复再添旺了一些。

公仪歇伏案而书,笔锋起落间洋洋洒洒三千文, 终令诸般罪孽昭然若揭。

他几乎未有停顿片刻,似乎如此凿凿之言已在心内描摹千百遍。

世人皆道种因得果。

或许湛远邺也不曾料想,此桩罪孽,由十五年前始,十五年后终。

始与终皆是同一个女子。

湛明珩坐在他的对头, 眼睛眨得极轻极缓,像是不愿错听了更漏。

他说过戌时前要回承乾宫的。

却是酉时过半,暗廊里忽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偏头就见井砚气喘吁吁奔来, 连礼也不及行到位,匆匆道:太孙殿下,太孙妃未曾用膳,回宫不久便孤身跪在了明光殿,谁劝也不肯起,属下见时辰已晚,只得前来禀告殿下了。

公仪歇霍然抬首。

湛明珩缓缓自座上起身,紧盯着井砚问:……你说,她跪在何处?回禀殿下,是承乾宫里废置已久的明光殿……明光殿内书房的大梁下。

湛明珩闻言浑身紧绷,提步往外,迈了几步又想起正在亲笔拟罪文的公仪歇,给侍从在旁的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后续诸事打理完毕,随即一句话不留地走了。

公仪歇颓唐地瘫坐下来,那张肃穆了半生的脸一刹间泪迹纵横。

明光殿,是当年太子悬梁自缢的地方。

……纳兰峥一身素白,背脊笔挺地跪在书房内,她不记得时辰过了多久,也丝毫不觉膝盖酸软。

倒是宫人们被她吓了一跳,一头雾水百般劝说之下无法,只得慌手慌脚拿灯烛点亮了空荡的废殿。

几支短烛燃尽了,她们便再添,如是周而复始。

纳兰峥却从头至尾浑然不动。

她猜到了。

回宫这一路,她不断回想今日种种不妥,最终想了个通透。

所谓黄粱酒一说是存在纰漏的。

这等招数拿去哄旁人尚可,但用在老谋深算的父亲身上却着实不够看了些。

湛明珩不会不知这一点,唯一的可能是,他本就未曾想过要骗他。

再观父亲醒后格外清明的神态,以及初起时一口咬定不信,到得后来却轻易妥协的态度转变,她甚至觉得,他不是中计了,而是装作中计的。

如此说来,湛明珩这番作为,便是奔着暴露她去的。

父亲已是什么都知道了。

湛明珩晓得她不愿说破真相,以免父亲自责懊悔,故若非无可奈何,他不会做违背她心意的事。

那么,究竟是生了何等万不得已的事,叫他忽然如此急迫?诸多彼时未曾思量的细枝末节忽然齐齐浮上心头。

她记起前些天,她问湛明珩是否有事瞒她,他神情上显现的不自然。

她记起,当她提及杜家一案时,他似乎未有惊讶,亦丝毫不见悬案将破的喜色。

她记起他承诺保下父亲时,语气里的挣扎与沉痛。

是了,她怎会如此迟钝。

她能想到的东西,湛明珩如何可能毫无所觉?她自以为是的突破口,皆是他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走不通的死路。

而在那条死路的尽头,只摆了一个答案。

就是她此刻头顶的这根大梁。

湛明珩猜到了。

他害怕看见更多,知晓更多。

故而在一切水落石出前,他急急掐灭这点头绪,逼迫自己停止追索。

他为了她,放弃了苦苦找寻九年的真相,从此后,宁愿耳聋目盲。

她不晓得这般赎罪究竟有何意义,只是仰起头,看了一眼这根金色的大梁便泪如雨下。

忽听身后传来低哑的一声:洄洄,你起来。

是湛明珩。

他的声色平静极了,并无往日她不听话时,他惯常有的愤怒。

见她不动,他缓缓踱到她身侧,似乎叹了口气,继而也不欲阻止她了,干脆撩袍撤步,在她身边一道跪下。

四面宫人愕然地瞪大了眼。

阴沉的天忽地裂出一声大响,毫无征兆地电闪雷鸣起来。

狂风骤雨包裹了天地,吹歪老树的枝桠,卷得树叶沙沙作响。

明光殿的烛火随之飘摇。

殿内的一双男女却自始至终腰背笔挺。

不知过了多久,大风大雨里响起宫人的喊声:圣上驾到——!湛明珩和纳兰峥这才动了,齐齐诧异回身之下,便见赵公公搀扶着昭盛帝朝这向走来。

两人慌忙跪伏行礼。

纳兰峥踉跄了一下险些栽歪,被湛明珩抬了手臂方才撑稳。

天子爷的袍角被打湿了几分,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咳了几声道:一个个的,都起吧。

湛明珩抬了几分头,仍旧跪着:皇祖父,这等天气,您来孙儿这处做什么?莫坏了身子。

说罢示意一旁宫人,还不快摆座。

昭盛帝一面坐了,一面拿手虚虚点他:朕若不来,恐怕明日的朝会也无人替朕去了。

你俩还愣着做什么,莫不如朕也陪你们一道跪了?说罢作势一副要起身的模样。

湛明珩不得不上前扶他坐好。

纳兰峥暗暗垂目,忽听昭盛帝问:纳兰女娃,你这是不想朕抱曾孙了?她将头埋得更低,不敢以红肿双目面圣,只道:孙媳不敢。

随即在宫婢搀扶下艰难起身。

昭盛帝屏退了众人,只余下赵公公,请两人坐后缓了口气道:朕倒不明白你夫妻二人今日何以如此,但想来有些话,朕是不得不说了。

说罢咳起来。

湛明珩担忧蹙眉,手扶在椅把上似随时预备站起:皇祖父,您有什么话,叫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孙儿还是送您回太宁宫歇着吧。

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一个劲地咳。

一旁赵公公一面替他顺背,一面小声道:陛下,您不宜劳动,莫不如由奴才来讲吧。

昭盛帝却摇摇头:是朕对不起太子,自然该由朕亲口来说。

湛明珩和纳兰峥齐齐呼吸一紧。

明珩啊,九年过去了,朕知你无时无刻不在追索当年真相,今日朕便告诉你,害了你父亲的人,是朕。

诚然,确有居心叵测的朝臣费尽心机欲意撬动你父亲的太子之位,但最终致使你父亲悬梁自缢的,是皇祖父有意叫他见到的一封死谏书。

湛明珩的脸白了白。

十五年前朝野动荡,你父亲生性懦弱,不堪支撑如此局面。

朕有意令他纳公仪府嫡四女为继妃,好添一道稳固势力。

你父亲却对你已故的母亲情根深种,故抗旨不从,甚至提议朕废其太子之位,另立贤者。

朕训斥了他一通,逼迫他接受此桩婚事。

随后不久,公仪府嫡四女忽而落水身亡。

朕知其中必有猫腻,欲替公仪歇做主,他却称此事只是个意外,谢绝了朕的好意。

是了,公仪歇也明白,倘使凶手是朕的儿子,朕这一句‘做主’便算不了数。

他想必就是那时记恨上了你的父亲。

甚至连朕也一度怀疑,此事的确是你父亲请人办的。

怪朕对你父亲关切不够,知底甚少,道他既敢抗旨不从,或是被朕逼急了,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可知。

此后,公仪歇果真在朝堂之上将矛头指向了你父亲,处处打压,时时刁难。

朕本该处置他,可这一切的源头,却是朕的儿子先对不起朕钟爱的臣子。

朕因此陷入两难,时常无从抉择。

当公仪歇联合几名朝臣秘密向朕呈上死谏书,请求朕废长立贤时,朕竭力两全,暗中压下奏本,坚持保住太子,却与此同时也原谅了公仪歇的行径,并将此前查得的,他对你父亲一派官员动手脚的罪证一并销毁,悄悄替他抹平了一切,当作对他痛失爱女的补偿。

他说罢苦笑了一下,朕错就错在这个‘悄悄’,朕未曾叫公仪歇晓得,他做的那些事,实则朕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朕出于愧疚,故装聋作哑罢了。

其后峰回路转,公仪歇查得不妥,发觉真凶另有其人,认定实乃不愿你父亲坐大的,你的硕皇叔。

他主动寻朕说明,称意外发现爱女之死另有猫腻,而他此后将以铲除硕王势力为己任,替朕与太子分忧解难。

当然,他亦知此前迫害太子一事乃是重罪,故对此只字未言。

朕见他一片赤诚,确有戴罪立功之意,而你父亲也尚且坐得太子之位,未遭实质损害,便既往不咎,甚至愈加重用他,且为全他颜面,继续装作不知他从前的手脚。

却不料这一抉择是好心办了坏事,恰给真正的幕后黑手,你的豫皇叔钻了空子。

朕册立你为太孙后,他一度拿此要挟公仪歇,令他替他谋事。

可惜朕当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他说及此似心绪涌动,大咳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湛明珩起身欲上前去,被他一个手势打住。

纳兰峥拧眉望着天子爷。

亲眼瞧见湛家的子嗣们反反复复窝里斗,于他该是如何痛心疾首。

抛开帝位不说,他也是个平凡人,也是此事当中的受害者。

他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他也有为难的时刻,也有不能两全的踌躇。

昭盛帝平静下来,继续道:当然,这是后边的事了。

在朕册立你之前,你父亲与你豫皇叔十分交好。

那年恰逢一桩大案,是你父亲手底下的官员出了错漏所致。

你硕皇叔一系的朝臣便趁机向你父亲发难,令你父亲成日郁卒颓唐,多寻你豫皇叔谈天排忧。

有一日,你豫皇叔寻朕说起此事,提议朕莫不如将公仪歇当年亲笔写下的那封死谏书叫你父亲看看,或可以此激起他的斗志。

他叹了口气:是朕不如你豫皇叔了解你父亲,相信了此番居心叵测的提议,将尘封已久的死谏书取了出来,故作不经意地叫你父亲看见了。

不料你父亲非但未能振作,反倒愈发心如死灰,最终为保朝堂和睦,君臣得宜,选择了自缢了断。

他什么都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也不曾……走得安静极了。

朕这些年常常在想,他在踏上这条绝路时,是否恨极了朕……他临死前最后一刻,该是怎样的痛苦……他说到这里泪眼婆娑,湛明珩和纳兰峥也早已坐不住了,齐齐上前去:皇祖父……昭盛帝一左一右拉住两人,宽慰似的拍了拍他们的手背,随即哽咽道:可你父亲去后,朕依旧识人不清,见你豫皇叔对你父亲之死痛心内疚万分,因此连太子之位都推拒了,还道他是不怀恶意的。

险些害得你也……皇祖父,湛明珩蹲下身来,他的眼眶也是红的,却强忍道,孙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吗?昭盛帝缓缓点头:明珩,这些话,朕从前不说,是不愿你与你豫皇叔生了嫌隙。

得知他丧尽天良的行径后依旧不说,是怕你记恨朕。

朕原是想将这些事都带进土里的……他叹了口气,是皇祖父自私,明知迫害你父亲的朝臣都有谁,却因朝局复杂,未曾替他做主。

湛明珩闻言攥紧了他的手:皇祖父,多谢您告诉孙儿这些。

孙儿如今能够放下了,您也放下吧。

诚然,父亲的确是被朝臣们逼上绝路的,可自缢了断是他认定的解脱之法,咱们又何必为一桩喜事苦苦执念?明光殿这般冷,父亲走了也好。

孙儿相信,父亲见到母亲时必然是高兴的。

您也莫往身上揽罪了。

不论是将死谏书交给父亲的您,抑或曾迫害父亲,写了这封死谏书的公仪阁老,孙儿皆已无怪罪之意。

他笑了笑,仰头望进昭盛帝饱经风霜的眼底:皇祖父,父亲未来得及做的,我来替他做。

今后大穆有我,您也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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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台昭盛帝走出承乾宫时风雨暂歇。

赵公公搀他回了太宁宫, 听他一路咳得厉害,心内紧紧揪作一团。

等踏进殿门,便见昭盛帝整个人晃了晃, 攥着他的手弯身一阵大咳,哗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赵公公一面慌忙传唤御医, 一面鼻端微酸地道:陛下……昭盛帝摆摆手,笑了一声:朕可放心去了。

赵公公本该劝上几句,可素日擅言,时常哄得龙颜大悦的这张巧嘴眼下却像哑巴了似的,如何也劝不出口。

昨年冬, 御医曾在陛下逼问之下无奈直言,道陛下的身子破败了,要想恢复康健已是回天乏术,估摸勉强能够熬上一阵子罢了。

于是陛下就熬了。

先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孙儿的大婚,后见豫王爷作孽不止, 忧心太孙应付不来,便想,得继续撑着啊。

太孙迟迟撬不开公仪阁老的嘴,陛下确知根由,却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出面代为解决。

他大去之期不远, 已然无法事事替孙儿料理,总该放手由他去做。

幸而如今太孙已将万事料理妥帖,俨然可够独当一面,且陛下也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吐露, 得了孙儿的谅解,或许当真是了无牵挂了。

赵公公心知这样想不对,却仍忍不住感慨,陛下勉力支撑也不过平添痛苦,撒手去了或许未必是坏事。

故而他最终什么话也未劝。

昭盛帝岂能不知他的心思,霎时大笑起来,伸手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你啊你……你啊你!说罢回头看了眼复又兴起的风雨,这萧墙里外的风雨,朕是挡不牢了。

将大穆交给明珩,朕放心……朕高兴!完了也不要旁人搀扶,像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往殿内走去。

……湛明珩得了太宁宫传唤御医的消息,本是欲意赶过去的,却被前来报信的公公给劝下了:太孙殿下,陛下今夜暂且无碍,已喝了汤药睡稳妥了,您明日再去望吧。

他似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公公向他告退,转身后摇着头喟然长叹一声。

湛明珩目送他走了,却未曾挪步,眼望着太宁宫的方向迟迟不移。

纳兰峥被宫婢们服侍着沐完了浴,给膝盖涂了药,恰好见此一幕。

她望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刹,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孤单寂寥了。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从背后环抱住他,将脸贴上了他的背脊,闭眼道: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湛明珩抬手覆住她圈在他腰间的手,摩挲了几下,回过身来,低头望着她的眼,默了一默道:洄洄,给我生个孩子吧。

纳兰峥晓得他何以忽然作此决定,却什么多余的话也未讲,只是复又抱紧了他,仰头微微一笑:好。

便昭盛帝兴许无望抱上曾孙了,能叫他老人家得个喜讯也是好的。

……半月后,湛远邺下狱了。

湛明珩按兵不动整整十四日,假称尚未撬开公仪歇的嘴,甚至有意四处散布流言,宣告结案在即。

豫王一派负隅顽抗的朝臣们沾沾自喜了半月,就差及早放鞭炮摆酒宴来庆贺。

却不料半月后的这一夜,京城锦衣卫出动大半,奉圣命捉拿朝廷钦犯,擎着火把包围了京城九座高官府邸。

这一夜史称九门之变,乃是史笔所载,大穆朝昭盛帝在位三十二年期间最末一件政绩。

当夜,豫王及早得知消息,穷途末路之际欲意临时策反京军,不料送出的密信犹如石沉大海,整夜不见回音。

翌日清晨,当他终于沉不住气,披了斗篷预备出府时,却见皇侄打了马儿恰巧经过。

湛明珩高踞马上俯瞰着他,淡笑道:皇叔早啊,侄儿昨夜捡了封信。

说罢伸手一扬,赫然便是湛远邺此前秘密送出的那一封,您精通大穆律法,莫不如替侄儿瞧瞧,执笔此信者够受何等严刑?众人这才知晓,原太孙假意按兵不动,是为暗中悄悄控制可能被湛远邺策反的几位京军首领,以免叫方才从战乱里复苏的穆京城平白再添伤痕。

湛远邺多年来靠的便是偷摸。

从前敌暗我明,湛明珩才一度陷入被动。

如今一朝敌明我暗,他的手段自然也输不了这个狡诈的皇叔。

此后针对九门,定罪,逮捕,抄家,判刑,湛明珩的一连串动作快得叫人傻眼,着实堪称雷霆万钧。

九门之内,这才有人恍惚惊觉,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麻痹大意了。

却脑袋已被按在了鬼头大刀下,真真晚矣。

这些人至死不知公仪歇何以忽然改口,也不懂何以豫王比太孙在这条路上先行近二十年,最终仍落了个惨败的局面。

但他们必然是懊悔的。

当无数人皆在慨叹世事无常或极力称颂太孙时,明眼人也瞧见了,陛下果真是疼爱极了这个孙儿。

须知昭盛帝已病入膏肓,久不问政,却在如此关头下了一道查抄九门的圣旨,足可见内里深意。

以太孙敏感身份,哪怕的确掌握了皇叔的确凿罪证,也不适宜如此毫不留情地残忍处办。

豫王残党中的有心人或可借此大作文章,颠倒是非黑白,将一桩秉公的处置说成徇私的滥杀。

虽不至影响大局,却也或将使得太孙遭后世史笔误解。

老皇帝深谋远虑,竟连这等事也顾及到。

整整一月有余,刽子手磨刀霍霍,京城菜市口未曾冷过一天。

斩首台每日清晨皆被滚烫的血液浇灌,黄昏时分经清水冲刷干净,很快复又迎来翌日新鲜的一泓。

百姓们砸泥巴,丢菜叶,叫骂连天。

昨年冬被异族铁骑踩踏时有多哀痛,如今便有多快意称心。

湛远邺的心腹一个个都死绝了,却还未轮着他。

他身在牢狱中好吃好喝,日日皆可收到皇侄送来的名录,上边一行行都是崭新未干的墨迹,记了当日受刑处死的囚犯。

湛明珩晓得他其实不关切他们的死活。

可对他而言,这些名录不是人命,而是他曾掌在手中,赖以生存的权势。

他一定是在乎的。

湛远邺膝下仅有一子,虽是皇家血脉,昭盛帝却不预备留活口,以免后患无穷,故在湛明珩尚且犹豫不决时便替他做好了主。

亲眼瞧见嫡长子的名字出现在名录上边时,湛远邺终于熬不住了。

他伪装了十数年的假面脱落,咆哮着叫往牢房里送大鱼大肉的狱卒滚。

湛明珩听闻此事不过淡淡一笑,绝无同情,却不知何故,似乎也谈不上痛快。

那个堂弟小他五岁,曾与他一道练过书法,下过棋,玩过蹴鞠,撒过野。

可他被拉上刑场的那日,他不曾去见他最后一面。

成皇路上多少流血牺牲,多少荆棘坎坷。

他想,帝王家大抵如此。

高则寡矣,若非纳兰峥,坐上那个位子时,他或许已是什么都不剩。

……再过小半月,牢中只余下最后三名要犯:湛远邺、姚储与公仪歇。

前头两个被判了株连九族,如今府中俱已空了。

湛远邺须凌迟处死,姚储则斩首示众。

而公仪歇因了那篇罪文得了圣心宽容,受恩免除家人刑罚,被赐一杯鸩酒,可保死得全尸。

姚储受刑当日,公仪歇也在狱中得了酒。

这鸩酒自然是湛明珩安排的,与此前所谓的黄粱酒一样,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儿红。

但人在东宫的纳兰峥却不知何故反复心悸,手心一阵一阵直冒冷汗。

她晓得这些日子京城死了很多人,偶闻宫人私语,说的都是诸如皇宫里头戾气甚重,时不时就觉莫名恐慌压迫之类的等等。

对此她不过一笑置之。

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却是眼下头一遭感到了宫人们说的那种古怪感。

岫玉见她不适,想请太医来替她看看,却见她摇摇头:岫玉,我想去刑部大牢。

太孙去了菜市口的刑场督刑,岫玉自然得听她的。

却是方才取来幂篱要给她戴,便闻宫人回报,说顾侍郎闯了承乾宫,眼下被锦衣卫们拦在外边,请示太孙妃是否要见。

岫玉微微一愣,未及反应过来便见纳兰峥脸色一白,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一干宫婢慌忙跟上,岫玉似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赶紧吩咐报信人:莫拦顾侍郎,快快请进!作者有话要说:  —————鸣谢以下—————昵称,灌溉营养液+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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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孕顾池生素是文气的, 这些年身在官场亦少有失态时候,其惯常行事与闯字着实沾不上边。

倘使真要掰了手指头算,或许八年前眼见纳兰峥在公仪府落水是一次, 两年前初初听闻纳兰峥的死讯又是一次。

可惜这两次,纳兰峥都不曾看见。

如今可说是第三次了。

纳兰峥一瞧见他的眼神便似乎什么都晓得了, 她红着眼圈,有些艰难地冲他一笑:顾侍郎是从刑部大牢来的吗?顾池生望着她强撑起的笑意,顿觉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连出口都不得。

他直直望她许久,最终颔首道:是。

太孙妃如要出宫, 可乘下官的马车前往。

她点了一下头,过后似乎忘了自己已作出了反应,复再点了一下:好,多谢。

随即在岫玉的搀扶下往停在外边马车走去。

步至马车边缘,她顿住步子, 跟岫玉说:你在外边等我,除顾侍郎外不许任何人靠近马车。

随即闭了闭眼,颤抖着掀开车帘,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岫玉不解,刚欲出口询问, 却在车帘掀开的一刹瞥见里头横躺了个身穿囚服的人,一时惊至无言。

顾池生也跟来了,与她一道守在原地,很快便听见马车里断断续续传来隐忍的哭声。

窸窸窣窣的, 像有无数细密的针刺在他心上。

老师走了。

太孙将赐物换成了女儿红,老师却恳请陛下替他换回了鸩酒。

顾池生拧起了眉头,与岫玉道:岫玉姑娘,我与太孙妃有几句话想说。

岫玉自是有眼力见的,明白这是要她暂且退远的意思,却存了几分顾忌,多问了纳兰峥一句:殿下?纳兰峥嗯了一声,含着浓重的鼻音道:你先下去。

顾池生守着礼数并未掀帘进去,等岫玉走远了,在外边轻声道:对不起,我晚了一步……他也不晓得那一杯是真正的鸩酒。

他心知老师不会出事,却仍以学生的身份前往送行了。

老师与他说了些古怪的话,他才察觉不对,但始终慢了一些。

老师当着他的面将酒液悉数饮下。

他情急之下以人头作保,假借了太孙之名,将弥留之际的老师扛上了马车,一路疯闯,却仍旧未来得及在他咽气前赶至承乾宫。

纳兰峥哭着哭着笑了一声:不怪你,这是他的选择。

罪孽深重,唯命可赎,这是他的选择。

他看似选择了死,实则选择了体面地活。

此身不得濯濯,便抛却此身。

顾池生苦笑了一下。

是了,他早该想到的。

老师有他的气节风骨,他在朝堂赫赫铮铮了一辈子,换一个躯壳,躲藏山林,不见天日地苟活绝非其所愿。

他唯一后悔的是,贵州事发,与老师断绝师生情谊的那一日,他曾冷冷地跟他说:珠姐姐若尚在人间,必当以您为耻。

他太迟钝了。

倘使老师是真心与豫王沆瀣一气,如何能令他这门生独善己身?老师在一条昏天黑地的路上踽踽独行,却将世间光明尽留与他,自始至终只愿他秉持正-念,做大穆忠纯笃实的臣子。

良久后,他缓缓道:老师留了一句话。

纳兰峥拭去眼泪,隔着车帘问他:是什么?老师说,你的嫁妆,他叫人整理起来收在库房,一直未有动过。

纳兰峥霎时再度泪如泉涌。

顾池生听她哭得厉害,有心劝说,却不好掀帘进去,为难道:你……当心身子。

他的确口才上佳,却不知如何安慰人,尤其是面对纳兰峥,故而短短几字别扭得很。

恰是这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见一名公公急急忙忙奔来:顾大人,外头来了刑部的人,说怀疑您假传谕令,擅劫囚犯!您看您……这这这!纳兰峥闻言赶紧收泪。

她不想连累顾池生,清了嗓道:与他们说,是我的意思,我这就请人将囚犯送回牢里。

公公应声退下,与外头回话了。

纳兰峥平复了一会儿才掀帘出去,却许是哭得久了浑身乏力,踩着小杌子时竟一个腿软往前一栽。

岫玉未来得及过来,顾池生给她一吓,下意识上前揽她。

她靠着了人,顿觉一阵头晕目眩,胃腹翻腾之下几欲作呕。

就那么软软地挂在顾池生身上。

岫玉慌忙去接人,跑到一半忽听一声尖利的马嘶,回头一看,就见是太孙赶来了。

湛明珩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几步上前,从顾池生怀里接过人来,沉着脸道:宣太医。

顾池生端正了姿态,站在原地颔首行默礼。

承乾宫上下宫人皆被太孙妃吓得不轻,已无人顾得及他。

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岫玉方才赶来与他说:顾大人,您辛苦了。

太孙殿下命奴婢来与您说一声,太孙妃是有喜了,现下已无碍,请您安心。

他似乎滞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道:如此,替我向太孙贺一声喜。

说罢点头示意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只是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低头看了一眼纳兰峥的脸颊方才贴过的那块衣襟,继而再重新迈步往前。

……湛明珩听见顾池生的道喜时冷哼了一声,却到底知晓此番情形特殊,比起摔疼纳兰峥,叫她给顾池生碰一下着实不打紧,故而未多气恼。

纳兰峥躺在榻子上累极睡熟了,尚且不知身孕的消息。

他心内是欢喜极了的,却因公仪歇的事不敢表露太多,守了她一个时辰,等她醒来后,在她撑起身时肃了张脸道:洄洄,你当心着些……你……完了就说不下去了。

他怕她难受得无心知晓这份欢喜。

纳兰峥却愣了一下,似有所觉地伸手抚上了小腹:我果真有孩子了?湛明珩也愣了一下:你如何知晓的?见她似乎情绪尚可,就道,不是你有孩子了,是咱们有孩子了。

才一个来月,太医说脉象尚且号不准,但大约是不会错的。

我想你月事也的确迟了,应是有孕无疑。

说罢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

她仰起头来看他,神色略有些疲惫,嘴角却含几分笑意,似乎是不想叫他担心,道:那就对了,我方才做梦了,是个男孩。

湛明珩见她对公仪歇的事有意避免不提,他便也不主动说,且对她这梦着实好奇,揽她在怀问:怎么就是个男孩了,还梦到什么了?她梦见孩子会讲话了,他的嘴里一溜地喊了很多人,有他的曾祖父,他的两个外祖父,还有他的允叔叔……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但纳兰峥没说这些,只道:我梦见你要揍他。

湛明珩眉毛一抖,脸阴沉下来,狠狠瞪了纳兰峥的小腹一眼:看来是个不听话的了!不听话怎得,不听话就能揍了?纳兰峥觑他一眼,回想了一下,忽然惊道:对了,我还梦见卫伯爷的孩子了,咱儿子与他家千金玩得好。

什么?他被气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卫洵与徐家小姐都未成亲,你却梦去那般远了?不成,不成……这梦做不得数,你赶紧忘了,我儿子的眼光绝不可能这般差!纳兰峥撇撇嘴:你瞧卫伯爷与徐小姐的相貌,便知他们的小千金必然也美,咱儿子眼光好着呢!湛明珩的脸更黑了。

笑话,好看有什么用?湛家的国业岂能为美色所毁!正气恼,又见她想了想继续道:我记得小千金的名儿也好听,好像是叫……叫卫如蓁。

如蓁?他敢不敢做得再明显点,干脆叫如峥算了!纳兰峥倒未深想这个,也真觉卫洵无辜,伸手顺顺他的胸口道:好了好了,左不过我的梦罢了。

湛明珩给她顺舒服了,才勉强嗯了一声。

卫洵最好祈祷这梦不成真,否则休怪他无情,叫他女娃一辈子不得在他儿子跟前晃悠了。

两人继续唠孩子婚配的事。

湛明珩掰着手指算了一遍朝中臣子,继而结论道:总而言之,别家都可考虑,我就是不愿跟卫洵和顾照庭做亲家,他俩休想捡我儿子便宜!纳兰峥晓得他从方才起便一直在打趣说笑逗她,似有意似无意地提醒她莫再一味沉溺当下。

她这些日子思虑太重,如今有了身孕,再不敢放任自个儿多愁善感,便心内还远远不够从父亲的事里边走出来,也顺了他的话笑道:我瞧着不挺好的嘛,顾家此后若得了女娃,那就是咱儿子的表妹,以顾侍郎的学识,这女娃想来也是知书达理的。

再说卫家……卫伯爷精通武艺,说不得就教出个巾帼豪杰来呢?说罢问一边的井砚,井砚,你说是不是?井砚看了眼太孙阴沉的脸色,最终择明主而栖,略一颔首,将脑袋里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好词拿了出来:太孙妃殿下高瞻远瞩,长算遥略,属下佩服。

纳兰峥得意地瞅一眼湛明珩。

他垂眼觑她,冷哼一声:等他俩生得出女娃来再说!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停更了一天,说好要发红包的,昨天忘了今天补。

大家照老样子在本章书评区冒个泡,方便我批量操作~另外关于公仪歇的结局,我试想过圆满,但还是觉得有违阁老在我心里的人设,所以保留这个版本。

以死谢罪算解脱,未必是坏事,希望大家释怀。

发个小剧场安慰你们~幼年卫如蓁(委屈咬手帕):爹爹,我觉得陛下好像不太喜欢我,娘亲说这都是您年轻时候造的孽。

卫洵(眼冒寒光,嘴角带笑):宝贝儿不哭,他儿子喜欢你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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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上大雾迷蒙。

晦暗的地牢里纷飞着细小的尘芥, 湛明珩孤身往里走去,看见草堆里坐了个蓬头垢面的男子。

沉重的枷锁压迫着他的脖颈,叫他几乎连抬个头都困难。

狱卒给他复又添了一副手镣与脚镣, 预备将他送去刑场执行凌迟。

照大穆律法,凌迟之刑当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笼统须行三日,完了再悬尸街市。

湛明珩在牢门前站定。

湛远邺浑浊的眼看了过来,似笑非笑地与他道:皇侄是来给我送行的。

他扯了下嘴角:此说尚早,今日您只须受三百五十七刀,明日与后日, 我会再去刑场望您,到时方可讲是送行。

狱卒开了牢门,将犯人押了出来。

湛明珩看见他在笑,姿态癫狂。

湛远邺笑够了,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明珩啊, 你以为这便是了结吗?皇叔死了,还有人活着呢……我听狱卒说,太孙妃有孕了?这个孩子晓得他的父亲在他到来的头一月里……杀了多少人吗?满京城不散的魂魄,都在等他降生呢……湛明珩眯起眼偏头看他,改了敬称淡淡道:你若以为我湛明珩是信杀孽的人, 就太可笑了。

湛远邺放声大笑,被狱卒一扭胳膊押走了,一路高喝:侄儿,你是怕了……你是怕了!你记着……皇叔就在下边等我那未出世的好侄孙来……空荡的暗廊里一遍遍回响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句。

湛明珩默立良久后转身往外走, 方才步至门口便见方决心急火燎地跑来:殿下,太孙妃出事了!他闻言顿觉一阵晕眩,四面的大雾一下子聚拢了来,浓烈逼人。

下一刹,他从此梦中惊醒,蓦然坐起。

一旁隔了个被窝的纳兰峥被这动静搅醒,睁眼便见湛明珩满头大汗,呼吸紧促,也跟着吓了一跳,忙撑起身问:怎得了?湛明珩似还未回神,偏头见她一脸茫然地揉眼,默了一默方才清醒几分,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却什么也不讲。

纳兰峥被他搂得太紧,挣了一下道:你……你轻些,莫压坏了我。

就是因了孩子,俩人才分了个被褥的,他这不知轻重的,是要将她勒背过气不成。

湛明珩闻言霎时松了手,神情有一瞬怔忪,忙道:孩子好吗?她笑了一下,摸摸小腹:好着呢。

说罢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你做什么噩梦了?他摇摇头:无事,不必担心。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哪有东西可轻易吓着他,见他醒后问孩子好不好,纳兰峥便晓得他梦着了什么,故也不多问:我就不起身忙活了,你里衣都湿了,去叫人拧个帕子来擦擦,重新换一身。

湛明珩点点头,在她鼻尖落了个吻:我去收拾下,你且安心睡,莫等我。

纳兰峥乖顺地嗯了一声。

湛明珩便笑着爬下床去,却是方才步出寝殿便敛了色。

三日了。

湛远邺是在公仪歇身死次日被拉去菜市口行刑的,距离如今已过去了整整三日。

当日,他的确去牢里见了他一面,方才的梦境便是彼时真实的情形。

他不是去耀武扬威的,也的确无此必要。

只是湛远邺此人着实狡猾多变,诸般流程,他不亲眼确认便不能安心。

他当然不信杀孽,况且这孽也不属于他,因而不至于给湛远邺一两句胡话就吓倒了。

比起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保证此人彻底死透才是要紧的。

故而接连三日的凌迟刑罚,他皆是躬身督刑,以免出了错漏。

如今能够确信的是,湛远邺当真死得很干净。

但兴许是预备当爹了,他当日的话仍旧在他心内留了个影子,至今挥散不去,故成了方才的梦魇。

他复又回忆了一遍梦里情形,那些唬人的话自然不打算记得,却是想起湛远邺说,他死了,还有人活着。

谁还活着?他平生只逢两位旗鼓相当的死敌。

如今没了湛远邺,便只剩下了卓乙琅。

湛远邺说的是否是卓乙琅?实则这几个月来,湛明珩一面处理朝政,一面也密切关注了西面与北面的动静。

卓乙琅是在昨年冬的战事里被羯人护持北逃的。

而西华那边,卓木青焦头烂额于平息战事过后王庭内部诸乱,虽不断派去探子往北搜寻,却始终未摸着他的下落。

卓乙琅的动作,恐怕的确不是区区几名探子能够查得的。

此人不除,不论于他或是卓木青,难免都是个祸患。

可这边大穆也与西华一样亟待整治,且如今皇祖父身子孱弱,纳兰峥又怀了身孕,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关头离京,亲身深入羯境去。

湛明珩在原地拧眉默了半晌,唤来了方决,交代道:加强两道巡防,尤其是太宁宫与承乾宫周边,务必保证这两处固若金汤。

太孙妃顺利生产前,各个宫苑俱都禁止招纳新的宫人。

如今在要紧地方当差的太监、宫女、侍卫,每隔半月排查一回,但凡露出一丝可疑迹象都给了银钱放出宫去,宁可错放三千不可漏过一个。

太孙妃吃食的检验规制,都按与皇祖父相当的来,哪个敢多嘴的,你看着处置。

方决倒不晓得太孙何以忽然如临大敌的模样,却也不多问,颔首应下后,又听他道:再有,这些动作都莫给太孙妃晓得,免她忧思。

属下明白。

深夜的皇宫寂静极了,连仲夏时节素有的聒噪蝉鸣也几乎不闻。

湛明珩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此前出的冷汗便给热风吹干了,周身倒因此通透不少,却是胸口不知何故莫名堵得慌。

他起头道是梦魇的关系,可这会儿那股劲头都过去了,堵心之感却仍未消除。

自打两月前,昭盛帝身子愈发不堪支撑后,他每逢如眼下这般心内不安的时刻,便要往太宁宫去,常常是想到就走。

而昭盛帝也接二连三地交代了他些许要紧事,就连太宁宫寝殿里头暗藏的,遇刺时万不得已可启动的机关也说与他听了,像是随时预备撒手而去。

想到这里,他似有所觉地望了一眼长宁宫的方向:既是起了,我去望一趟皇祖父。

方决闻言点点头道:属下随您一道去。

却是俩人这边话音刚落,便见前边宫道奔来了一名太监。

湛明珩认出是太宁宫的人,见素日行止得体的公公此刻奔得心急忙慌,几乎堪说踉跄,霎时浑身一僵,喉间也干得冒火。

像是胸口这一阵闷气得了某个印证。

那公公到得他跟前,悲戚颔首,只道出两个字:殿下……便不忍往下了。

也不必往下了。

这两月来,虽面上丝毫不显,可整个皇宫却是人人心内皆对此消息做足了准备。

湛明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间,溢出几个字来吩咐身后宫婢:叫太孙妃起吧。

……大穆贞德三十二年六月十七,帝崩于太宁宫。

小殓过后,新皇登基,继而举国居丧。

百日后,复补添登基大典,翌日行封后大典。

是年,为长允元年。

腊月十七,先帝归葬皇陵。

照大穆礼制,当日起设祭台于皇陵附近,待七七四十九日后,须由新皇躬身前往,行最末一次祭礼。

次年春。

惊蛰时节,乍暖还寒。

初入二月,天气忽冷忽热得厉害,景和宫里,湛妤正殷切嘱咐她们家那位再有大半月便要临盆的皇后,一遍遍地不厌其烦。

对头如今贵为皇后的女子却听得神色恹恹:皇姑姑,这句您方才已与我讲过了。

湛妤也不跟她客气:那你就再听一遍。

说罢再问,可都记好了?纳兰峥点点头:记好了。

这些话,宫里的嬷嬷们已与她讲过无数遍,湛明珩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也一个劲地指手画脚。

她近来当真耳朵起茧。

湛妤见她应得乖顺,便不再啰嗦了,只感慨说:你也别嫌皇姑姑烦,实在是我这侄孙太多舛了。

莫说陛下,连我也跟着操了大半年的心。

她口中陛下自然是湛明珩。

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是她这皇姑姑也不得称一声明珩。

纳兰峥闻言讪然一笑。

这话说得不错,她腹中孩儿的确十分多舛。

昭盛帝去的那夜留了最后一道圣旨,大意是免除太孙妃宫内哭灵与丧期戒荤诸事。

大有谁人要敢多嘴闲话,他便从棺椁里爬出来砍他们脑袋的意思。

圣旨是早在纳兰峥被诊出喜脉的那日便拟好了的。

当夜她去到太宁宫后得知天子爷此番心意,再思及前些天父亲的临终遗言,两相交叠,心酸难耐,隐忍多日的心绪再绷不住,一时哭得厉害。

等湛明珩与人吩咐完封锁宫门与通知百官等紧要事,回头一看,她已晕了过去。

听闻谢皇后过后曾与身边嬷嬷感慨,说古往今来,逢帝王驾崩,哭得这般真切的储妃实在百中难有一,而如此疼爱储妃的圣上也是闻所未闻,真叫她这皇后都自觉情分不够了。

纳兰峥当夜晕去后,湛明珩给吓了一跳,宫中太医们也是好一顿忙活,幸而未出什么大岔子。

她醒后倒再不敢随意哭了,只是虽得了圣恩,明白该听天子爷的话,好好照顾腹中孩儿,却也实在没法一扭头便大鱼大肉起来,多有食不下咽的时候。

湛明珩忧心她的身子,只得叫光禄寺变了法子做吃食来,可算折腾得一干官员焦头烂额。

再过几日,那头国丧诸仪繁复,这边纳兰峥的孕吐就加重了。

她原本只偶有发作,这下许是接连失去至亲,心绪不稳,以至一闻着饭菜味道便作呕不止,竟连进食也困难得很。

湛明珩忙得脱不开身,又觉纳兰峥身边没个亲近些的人不成,只得托了湛妤与纳兰涓轮番进宫照料,陪她说话。

这才叫她渐渐好了些。

后来便是封后大典了。

一来丧期未过,本该诸礼从简,二来纳兰峥挺了个肚子实在不便,湛明珩便再三吩咐下边人减轻礼服制料。

可那好歹也是件礼服,到底比一般的衣着厚重,凤冠也是必不可少的,故而当日难免又将纳兰峥好一通累。

过后几天,见她身子频频现出不适,湛明珩急得就差将太医署给搬来景和宫。

索性令御医十二个时辰皆候在附近。

想到这些个往事,纳兰峥低头看了眼圆滚滚的肚子,与湛妤笑说:所幸都是有惊无险的,孩子的曾祖父在保佑他呢。

湛妤听她提及先帝,心内也是一阵酸楚,却是这个节骨眼哪敢说悲戚的话,忙转了话头道:今儿个日头和暖,我陪你去园子里透透气。

纳兰峥点点头:三姐与徐小姐也该到了,咱们就在外边叙吧,屋里着实闷得慌。

湛妤便亲手挽她起身,一面吩咐岫玉顾好她另一侧,一面道:这临盆前,适当的走动是该的,成日闷坐反而不好,陛下叫你少去外边,是太过小心了。

她笑了一声:皇姑姑说得太客气了,他哪里是太过小心,根本就是坏了脑袋!我想走一走,还非得等他得空了亲手来搀。

您说他多忙呀,等他来了,那黄花菜都凉了!如今在他眼里,我就是头肥硕的母象,这些个宫婢都扶不稳我,全天下只他最能耐,气力最大。

湛妤被逗笑,一面心内感慨,如今她是不敢随意说侄儿的背了,整个大穆也就只纳兰峥可如此肆无忌惮。

只是这样也好,孕期容易郁卒,她骂起侄儿来就高兴,回回都神采飞扬的。

想来侄儿也十分愿意给她骂。

两人方才步至园中一方石亭,就听宫人回禀,说是顾夫人与徐小姐到了,继而便闻一阵女子的嬉笑声。

纳兰峥抬眼望去,见徐萱十分亲昵地挽着纳兰涓的胳膊,一路与她笑说着什么。

这个徐小姐,当真是每每人未到声先至。

纳兰涓如今自然作妇人打扮,可徐萱因了国丧拖延了与卫洵的婚期,如今尚未出阁,便依旧是副娇憨小姑娘的模样。

两人穿着俱都是规规矩矩的一身素雅,但纳兰峥晓得,她三姐的素雅是真,这徐小姐却是平日里爱极了艳丽,如今没法子罢了。

纳兰涓和徐萱过来给两人行礼,分别福过身:皇后娘娘,大长公主。

纳兰峥请她们落座,又叫宫人端来了一些简素的茶点。

徐萱见状抢了纳兰涓的位子道:顾夫人,您与皇后娘娘姐妹情深,平日里见得多了,我难得来一趟,您让我坐皇后娘娘边上些,我好套个近乎。

纳兰涓笑看她一眼:你坐便是。

纳兰峥也跟着笑。

这个徐小姐比她小一岁,性子十分可爱,故而一来二去几番交往过后,她便许她私下里不必太守规矩。

她问徐萱:徐小姐方才与三姐说的什么?瞧你们似乎聊得投机。

徐萱看了一眼纳兰涓:娘娘,我是在问顾夫人,她怎得还不生个孩子,该不会算计好了年纪,预备跟我家日后的女娃娃抢咱们未来英俊潇洒的太子爷吧。

纳兰峥险些给她呛了一下,随即看向湛妤:皇姑姑,您莫不是将我那胎梦讲给徐小姐听了?湛妤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是与你秦姑父讲了,哪知你秦姑父喝多了酒,说去了徐阁老那处,徐阁老又转而告诉了徐小姐。

嗯,这个过程没错,倒是很合情理啊。

纳兰峥便与徐萱说:胎梦也未必准,若是个小公主,你可莫失望。

徐萱吃了块果干,摆摆手道:娘娘,不碍事。

您与陛下加把劲继续生,我和卫伯爷也会努力的,咱们总能一日能够对上!纳兰峥一脸哭笑不得: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知不知羞的!难怪卫洵总与湛明珩说这个徐小姐是闺中仙葩,他实在消受不起了。

反观纳兰涓,只见她听了徐萱的话后,耳廓微微染了层红晕,竟倒更像是闺中小姐的样子。

徐萱如此是性子使然,可纳兰涓虽说的确生性怯懦,却毕竟已为人妇近两年了,理当不至于听了这等话便羞涩不堪。

纳兰峥此前也询问过她身孕的事,她只道是顾池生不急要,旁的未肯详说。

纳兰峥听说顾池生身边并无通房或妾室,与三姐也是相敬如宾的,看起来并不像有欺负冷落她的模样,故而也不可能去找他理论,插手夫妻间这等私事。

只暗示三姐说,顾侍郎或许性子淡泊些,实则她主动点也未尝不可。

至于纳兰涓是否听进去了,就不晓得了。

她这边转了个心思,徐萱却什么也未发现,只笑嘻嘻地道:娘娘,我最不知羞了,您又不是不晓得。

说罢又凑过来,小声道,娘娘,我爹爹说,您给我闺女取的名儿真好听,叫我回头多谢谢您。

这一家子油嘴滑舌的,考虑过孩子她爹的感受吗?她觑她一眼:这等事你还是问过卫伯爷的好,若他不喜欢这个名儿呢?徐萱摇摇头:不用问不用问!‘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嘛,这么好的寓意,卫伯爷肯定喜欢的。

若是我孩儿不叫卫如蓁,将来顾夫人却生了个顾如蓁,我就得哭惨了!……身在华阳殿议事的卫洵忽然猛一个喷嚏。

上首湛明珩正与秦祐说话,听了他这声,立刻停了,嫌弃地看他一眼:卫伯爷既是感了风寒,还是莫进宫的好,你这是要将病气过给朕未出世的孩儿?嗯,陛下这个弯绕得很远,罪名安得很重。

卫洵正了正神色,答道:陛下,微臣不曾风寒,只是恐怕徐家小姐正与皇后娘娘说微臣的坏话。

说罢大概觉得没面子,握拳掩嘴,尴尬地咳了一声。

湛明珩经他提醒,皱了皱鼻子,竟也觉得有点想打喷嚏,转头问秦祐:皇姑姑也与皇后在一道,秦姑父可有觉得鼻子痒?说罢再看另一边的顾池生,顾侍郎呢?偌大一个华阳殿,议事议得好好的四个男人一起揉起了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鸣谢以下—————小燕子灌溉营养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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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个基友的种田文《花田娇娘》—————沈华一直很羡慕小孩子,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穿越沈华一直对金钱要求非常低,但却也不是三餐都不能继——贫穷沈华一直认为名字就是个称呼,直到她听到自己穿越后的名字——沈春花很好,非常好!后来,沈华以为自己对男人已经没有要求了,直到她见到了夏凉川。

你喜欢我,还是员外家的废物?夏凉川微笑着问道,没关系,你回答吧。

我不生气。

沈华:……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先把手里的刀放下啊啊啊啊!按钮可戳:《花田娇娘》☆、结局·中四人议的乃是三日后的皇陵祭礼一事。

祭礼诸事自然皆已交由下边去准备, 也不必劳动这些个人物商讨,却是湛明珩昨日得了一封来自西华王庭的密信,信中, 卓木青称近日查得了一批行踪诡秘的羯人。

他的探子一路追索,却在靠近羯穆交界处失去了线索。

这消息自羯境传回西华, 再由西华辗转送至大穆,实际上事起已有些天数了。

若这批人的确混入了大穆境内,且脚程够快,最远已可抵达京城。

除此外,卓木青并未多言。

正如此前提醒他, 卓乙琅被羯人护持北逃了一般,仅仅点到为止,而不擅作推断,以免干扰他的思路。

但湛明珩晓得他的意思。

羯族那边安分了一年有余,却偏挑这时候有了古怪动作, 说与穆京的皇陵祭礼毫无关系,似乎不大可能。

穆皇陵位于天寿山麓,相去皇宫足有百里。

照大穆礼法,此行乃是他作为新皇必须走的一趟。

倘使卓乙琅有意杀他,一旦错失此番良机, 再要等他出远门便很难了。

只是祭礼仪仗盛大,随行京军多达数千之众,旁人要想明着下手几乎可算痴人说梦。

不过话说回来,卓乙琅本非光明君子, 至于羯族,既是存有那等改容换貌的秘药,可见亦是诡异地界,故而若是要来,大抵是阴招。

卫洵摸完了鼻子,在一旁继续道:不论如何,要想行刺陛下总归只三处可能——去路,皇陵,或归途。

倘使由微臣来做此事的话……他说罢感到上首射来一道冷冷的目光,忙改口,哦,倘使微臣是卓乙琅的话,较之诸人皆精神抖擞的去路,或当择部分将士些许疲惫的归途。

而较之圣驾四面随行京军众多,近身困难的归途,又莫不如是在皇陵附近。

照计划,陛下须在祭礼前一晚先一步安营露宿于天寿山脚下,当夜或是最佳时机。

皇陵周边多数地界皆是非皇族子嗣严禁踏入的,借此来掣肘陛下的侍卫们不失为好法子,亦十分符合卓乙琅此人素来阴险狡诈又丧心病狂的作风。

卫洵这番头头是道的,简直就像他自个儿谋划了一场刺杀似的。

湛明珩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左右这一趟无可避免,且卓乙琅着实堪称心头大患,便以身为饵除去他也是值当的。

他有把握应对,只是莫给纳兰峥晓得,叫她担心就是了。

他想了想道:皇陵那处不难应付。

只是届时锦衣卫指挥使将与朕随行,宫中戍卫亦将抽调走一些,朕不在时,你且留宿外宫几日。

倘使换作从前,卫洵必要嗤笑他小题大做,如今碍于身份却开不得那些个玩笑,只道:陛下是忧心皇后娘娘?照微臣看,拿皇后娘娘掣肘您固然是个法子,可卓乙琅着实不大可能舍近求远,来撞皇宫这处的铜墙铁壁。

便是宫中残余了一二内应,如此闯来亦是自寻死路。

微臣以为,陛下该多放些心力在皇陵才是。

言下之意,还是省省心顾好自己吧。

卫洵说得的确不错。

但不知何故,湛明珩近来总是反复记起湛远邺当初的那些话。

纳兰峥生产与皇陵祭礼恰好间隔得近,虽的确是天意巧合,却实在叫他心内难安。

当然,他不会与卫洵解释这些,只觑他一眼:有备无患,你照做就是。

如今他一句话就是圣旨,卫洵方才也不过是劝说几句,实则并无违抗之意,只是应下后也有些好奇:陛下可否容微臣多问一句,京中人才济济,您何以将此重任……交给微臣?他不是素来不喜他接近纳兰峥的嘛。

湛明珩冷笑一声,只讲了四个字:因为你阴。

阴险的人合该去对付阴险的人,劫持过皇后的人,保护起皇后来理当更为得心应手。

在纳兰峥的安危面前,他不会与几坛醋计较。

卫洵尴尬地低咳一声:陛下过奖。

等与卫洵商量完,湛明珩又跟其余两人交代了些许朝堂事宜,直至近了用午膳的时辰方才散了。

他预备去景和宫,秦祐和顾池生妻室都在那处,便也顺带一道随行。

只卫洵逃得最快,称坚决不跟那牛皮糖一般粘人的徐家小姐碰面,恳请陛下高抬贵手。

湛明珩便高抬了一只贵手,挥了挥放他走了。

等到了景和宫,就见纳兰峥与三名女眷有说有笑,聊得十分投机,尤其是跟徐萱。

了不得啊了不得,这一切似乎都在朝那个梦境发展。

湛明珩一来,除却如今行止不便的纳兰峥,其余三人皆停了话头,忙上前行礼。

湛明珩叫她们起后,随口客气了一下,留几人一道用膳。

但在场的谁没个眼力见呐,三日后乃是皇陵祭礼,陛下翌日一早便得启程前往天寿山,今儿个可得与皇后好好别过的,故一个个地都感恩戴德地辞谢了。

眼见这些个麻烦前前后后地走了,湛明珩轻揽过纳兰峥的腰,问她:你倒是心情不错,也不见舍不得我。

纳兰峥觑他一眼,将这咸猪爪给拍开了:你笼统也就走个五六日,我有何可舍不得的?刚好我这景和宫都能清静几晚。

后宫空置,湛明珩大半年来夜夜安寝景和宫,左右榻子够大,他睡相也好,不会硌着纳兰峥。

可如今耳听得她是嫌他粘人了。

莫不是在她眼里,他便如徐萱之于卫洵一般?他眉毛一抖,气道:纳兰峥,你欠收拾了?须知你生产在即,等坐过了月子,你就再笑不出来了。

他会叫她重新过回夜夜哭着喊哥哥的日子。

纳兰峥哪里听不懂这番暧昧言语暗示,却是如今有恃无恐,丝毫不肯低头:那你就等着我再怀上一胎吧!他动不得她旁处,只好伸手去扯她脸皮:你还怀上瘾了?我告诉你,怀了照样也有法子来!此前不过是因守孝才没动她罢了,她还真当他是病猫了不成。

纳兰峥一听此言便是一吓,知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或许这话并非危言耸听,便抱着肚子躲他:你……你敢!见她被唬住了,湛明珩一刹变脸,笑着揽她往殿内走,一面道:知道怕就好了,不过你现下莫紧张,会吓着咱孩子的。

前边台阶……她鼓着脸气道:我没瞎呢!……湛明珩将纳兰峥搀进殿内,传了膳来,叫她先用。

她见状奇怪问:你还有什么未忙完的?他摸摸她的脸蛋以示安抚,道:昨夜好像将一封公文落你这里了,我先去取了来。

说罢转身朝寝殿走去。

纳兰峥等他走后低头吃了口饭食,随即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昨夜来时似乎没带什么公文啊,况且了,什么要紧的公文非得躬身去取?湛明珩一路走进纳兰峥的寝殿,唤来了井砚,望着那张硕大的拔步床吩咐道:开门。

井砚应声,伸手拨了拨床柱上的一块凤纹浮雕,几下过后,浮雕被整块抽出,只听得一阵沉响,拔步床缓缓上升。

她弯身下去启动床底地板的机关,其下忽地惊现一扇暗门。

暗门里边是条往下的密道,眼下一片黑黝。

穆皇宫内诸如此类的机关暗道并不少,多是为防奸佞小人图谋不轨的。

而景和宫这一处历代皇后居住的寝殿内更是别有洞天。

前朝有位独宠其后的皇帝,几乎夜夜居宿此地,却不料枕边人实乃虎狼,最终遭了皇后毒手,被逼在此禅位于太子。

尽管后来太子未坐几日皇位便被拱下了台,可这位皇帝的境遇却令他的后世子孙得到警示,故在此寝殿下边挖下密道,以备万一。

密道笼统可通往四处地方,因机关陈设的缘故,只可由此往外,而不得由外往内。

说白了,其实是给皇帝逃命用的。

大穆继承了前朝的宫殿,也延续了前朝的规矩。

通常皇帝若欲宠幸嫔妃,不须下榻,而由嫔妃前往太宁宫伺候。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则多夜寝景和宫。

故而最须设防的,便是太宁宫与景和宫这两处地界。

湛明珩昨年自昭盛帝处听闻此密道内情时,一面惊叹于前朝浩大工事,一面也思及了一点不妥。

历朝历代情形不同,机关密道并非一劳永逸之物。

于他而言,皇后是不须防备的,反倒这处密道的存在显现出了诸多弊端,或将令纳兰峥陷入危险。

但他初初登基,大兴土木行不通,要破除旧规矩也须时日,故还未来得及改动此间密道。

随意叫纳兰峥搬去别宫暂居则难免遭人非议。

且虽说这处密道或是隐患,却照理只历代继承人方知,当可算是机密。

如今他是因心内有了废除此机关的打算才破格告诉了井砚。

湛明珩往里看了一眼:你此前进去过一趟,照眼下机关排布,密道出口设在何处?井砚答:回禀陛下,当是午门附近。

午门已是宫城靠外的一道门了。

他摇摇头:不妥,你下去改设机关,令密道至多只可通往金銮门之内。

且出口处单单布置暗卫,勿添明面上的防备,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

井砚颔首应下了。

虽暗觉陛下是将为人父,太过小心谨慎,甚至小题大做了些,却仍感怀于这番苦心。

心内正慨叹,又听他道:皇后生产在即,万不可叫她知晓此前西华王庭与朕的来信,免她担忧挂念。

若卓乙琅未有现身,却反倒是他几句交代害得纳兰峥心神不宁,出了岔子,就真是罪过了。

属下明白,也请陛下此行万莫掉以轻心。

湛明珩点点头,进到密道里边,在入口附近探寻了一阵,随即预备回去陪纳兰峥用膳。

只是刚走出一些复又回头问井砚:你身上带了公文没有?……纳兰峥正暗自奇怪湛明珩何以取个公文去那般久,便见他回来了,手里倒的确拿了个黄色封皮的物件。

只是她都快用完膳了,就干脆伸手拿了他的碗碟去替他布菜。

湛明珩哪里肯劳动她,叫侍从在旁的婢女来做这些,随即弯了身,将耳朵贴在纳兰峥鼓起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着了孩子,都听不见响动。

这叫个什么理呐!纳兰峥如今的确较之从前丰腴了许多,浑身各处都是圆润的,只道他嫌弃她,故在变着法子调侃,气道:分明是被你吓得不敢动的,你走远些就好了!湛明珩笑着爬起来,端正了姿态,一眼瞥见桌几上多了副碗筷。

他一个眼色,纳兰峥便懂得意思了,不等他发问就先解释道:是皇姑姑去而复返,说半途记起漏了桩事,特意回头与我交代,请我注意的。

皇姑姑来回辛苦,我便想留她用膳,故而多备了副碗筷。

只是她道秦姑父尚在午门等她,复又匆匆走了。

皇姑姑近日常来景和宫关照你,我倒也忘了给她送些谢礼去……她走了有多久?倒是不久,她前脚刚走,你后脚便来,约莫尚能赶得及。

湛明珩便回头吩咐宫人们赶紧拿些东西送去。

侍卫们匆匆追上了大长公主的轿子。

湛妤得了一车的赏赐,与身边婢女感慨说笑:瞧见没?要讨好咱们的陛下,关键在讨好皇后娘娘。

说罢抬头与侍卫道,替本宫谢过陛下赏赐,你几人追本宫至此,一路辛苦。

侍卫们拱手行礼:大长公主殿下客气了。

湛妤朝他们点头示意,方才欲意唤轿夫起轿,赶紧往午门去,免得秦祐等急了,却忽听一墙之隔的宫道里传来了说话声。

似是侍卫在拿人问话。

继而有个听来声似太监的人捏着把嗓子答了几句,说是方才跟着上边的掌事公公采买回来,要将东西送去太后娘娘处,一时迷了路子。

后边这个太监的声音,有那么一刹,叫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耳熟。

她因这似是而非的直觉皱了皱眉,却到底笑了笑,觉得自个儿跟湛明珩一样草木皆兵了。

既是侍卫已在盘问,想来不会出什么错漏。

她唤了轿夫一声:起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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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下翌日清早, 湛明珩摆驾去往皇陵。

车行两日一夜,一路相安无事。

随行众军在黄昏时分于天寿山山脚附近扎了营。

当夜戌时,景和宫内, 纳兰峥预备歇息,走进寝殿时刚巧碰见岫玉提了一双绣鞋往外边走去。

这绣鞋是她平日里惯穿的一双。

湛明珩体恤她, 因她身孕之故特意命人改制得十分轻便,上边的饰物也俱都从了简,只鞋尖缀有一颗淡金色的珍珠。

她叫住她:你拿这鞋去做什么?岫玉解释:娘娘,奴婢瞧绣鞋上边少了颗珍珠,想来是不知何时蹭掉了的, 预备拿去替您换新呢。

纳兰峥点点头,示意她去。

回头上了床榻歇息,睡意朦胧间却陡然一个激灵,生出一丝奇怪来。

她的确有几日未穿此双绣鞋了,可这又非是一般劣等货色, 且她走路姿态也端正得很,断不会随意四处蹭碰,牢牢镶在上边的珍珠如何能这般轻易地掉了?不知是否是临近生产的缘故,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哪怕是桩针眼点大的事,也在心内激起了波澜来, 像是什么不祥之兆似的。

如此深想几番,她愈发觉得不妥,起身看了眼因湛明珩不在宫中而留宿内殿,于她近旁守夜的井砚:井砚, 你替我去查查岫玉拎走的那双绣鞋,看珍珠掉落是否人为。

井砚闻言劝道:娘娘,夜都深了,属下不宜离您太远。

那珍珠说不得是哪个贪财的宫人给捋去了呢,这等小事,明儿个再查也不要紧。

或者属下命人将绣鞋送回来,容您在寝殿里头察看?她沉默片刻,解释道:此事不小。

这绣鞋为我贴身之物,且是宫里边特制的,一颗珍珠便足可证明主人身份。

我有点担心……她后边这句说得模糊,实在是因此番念头的确离谱,她也怕是自个儿临近生产太过敏感了些,却见井砚一下子变了脸色,大惊道:娘娘的意思是……此颗珍珠倘使到了陛下的手中,或可令陛下误会您这处生了什么事端?纳兰峥不想她反应这般快,只道:是这样不错。

答完又觉不对,蹙起眉来,井砚,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她不过偶生猜想,何以她会与她想到一块去?井砚却一时未顾得及答话。

她的脑中一连闪过许多个念头。

实则除却卫伯爷此前分析的三种可能外,行刺陛下的时机还有一个,便是生变之际。

当陛下得知皇宫出事,匆匆忙忙往回赶时,身边守备必然极其空虚。

甚至他心急如焚之下很可能选择孤身回返。

毕竟论起骑术,又有几人能够赶得及陛下。

纳兰峥的话叫她忽然想到,欲拿娘娘掣肘陛下,其实未必须真将刀子动在娘娘身上。

陛下本就挂念娘娘安危,已然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如此,一颗珍珠也便足够了。

她这边脸色发白,沉默不答,纳兰峥却蓦然思及昨日湛明珩的古怪举止,心内已然猜到些许究竟,急声道:可是陛下此行有险,你们有意瞒了我什么?井砚猛地回过神来,赶紧答:娘娘且莫焦心,此桩事待属下晚些时候再与您解释,属下先去外头察看您的绣鞋,如确有猫腻则即刻传信去天寿山。

纳兰峥点点头示意她赶紧去,随即拧着眉飞快地思索起来。

倘使湛明珩此行的确有险,这绣鞋之事便非是偶然。

但能够悄无声息得到她绣鞋的人,如何也不可能是从宫外偷摸进来的。

也就是说,此人当是常年混迹在了皇宫的某处角落。

大穆此前生过大乱,皇宫里头出个歹人着实不是稀奇事。

稀奇的是,湛明珩这大半年来清洗不断,而此人竟在这般情形下仍旧气定如山,且能够当着不起眼的差事,做得这般惊人的手脚。

这似乎不是谁人的哪个手下有本事轻易办妥的。

她思及此,愈发不得心安,匆忙下榻披了衣裳。

却是方才笼好衣襟,寝殿内便起了一阵大风,将夜里留的几盏灯烛悉数吹灭。

紧接着响起了一干宫婢应声倒地的动静。

不等她来得及作出反应,一柄寒气逼人的刀子便已架在了她的脖颈。

纳兰峥未有惊叫。

她的惊叫死死压抑在了喉咙底。

这一刹,她恍惚惊觉失算。

此人很了解她,晓得她能瞧出绣鞋的玄妙,必将因此出言惹得井砚方寸大乱,继而离开她近旁。

他在借她之手支开她身边的阻碍。

他的小臂紧紧勒着她的脖颈,衣袖上粗糙的袖纹因此蹭到了她细嫩的肌肤。

她几乎一下子认出了这一身衣裳,是宫中低等太监的服饰。

不等对方开口,她便想通了前因后果,冷笑一声道:卓乙琅,难得你为掳我,竟不惜去势。

假太监是瞒不过人的,故而他阉割必然是真。

她的声色听来十分平稳,但卓乙琅此刻紧贴着她,依旧能察觉她竭力隐藏的颤抖。

她身怀六甲,如何能不怕他。

他缓缓道:娘娘七窍玲珑,可你们汉人也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卓乙琅去了势,说话声较之从前有了些许变化,但仔细听来仍能够分辨。

纳兰峥咬了咬唇,镇定下来,说:你走不出景和宫的。

卓乙琅嗤笑了一声,拖着她走回榻边,点了个火折子,三两下开出了床底的暗门。

纳兰峥见状一惊,继而听得他道:娘娘勿要企图拖延时辰,还是快随我下去吧,到得午门,您便晓得我究竟出不出得去了。

她为人所制,此刻万不敢不听从,故而强自按捺下心内紧张,跟他下了密道。

壁灯被点亮,她看清了卓乙琅的面容,与从前的截然不同,是普普通通的汉人之貌。

一瞬间她便捋顺了所有环节。

单凭卓乙琅一人,哪怕再怎么如何足智多谋,亦无可能做得如此。

他的背后是整个羯族。

而正所谓灯下黑,实则他从不曾被护持北逃,此前不过借羯人之手使了个障眼法。

卓木青得过的秘药,想来他这处也得了一份,等彻底改头换脸后便进宫做了太监。

他容貌全变,在羯人相助之下作伪身份亦算不得难事,根本无须蒙混便可过关。

这大半年来,湛明珩的确禁止了各个宫苑招纳宫人,但卓乙琅来到此地却远在之前。

彼时大穆内忧外患之下死了许多宫人,的确招纳过为数不少的太监。

纳兰峥不晓得寝殿内这处机关的存在,却听卓乙琅称此密道可通往午门。

既是这样,此机关必然极其紧要,除却湛明珩与先帝外,只可能有一人知晓。

那就是已死的湛远邺。

湛远邺最终果真还是与卓乙琅合作了。

他早在临死前就及早铺好了路,将皇宫机密透露给卓乙琅,便是身死也要报复湛明珩。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俩人的这些个招数,竟与湛明珩与卓木青从前使过的如出一辙。

卓乙琅大约是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论心志心智,他或许当真不输湛明珩。

纳兰峥思及这些时,卓乙琅亦在心内冷嗤。

今夜的计划耗费了他整整一年有余。

这一年多来,他卧薪尝胆,先受阉割之刑,后日日被宫里的掌事太监欺压,三不五时便得湛明珩手下人盘查,为此始终未得机会下手。

而今次亦是冒了大险。

前日得手后,他趁采买之机将偷得的那颗珍珠传递给宫外的接应人,回来时遭了侍卫盘问,险些露出马脚。

亏得是彼时珍珠已不在身上,而一墙之隔外的湛妤不曾出席当年清和殿的宫宴,虽与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却算不上熟悉。

卓乙琅下到密道里边,回头封死了机关,以免上边人发觉不对顺路追来,随即掳了纳兰峥朝前走去。

二月的天,地底下阴冷非常。

入口那处,壁灯里的灯油很快便燃尽了,前边一路,入目一片漆黑。

卓乙琅却似乎未有浪费时辰点火折子的打算。

密道很窄,至多只容两人并肩而行,纳兰峥走得缓慢小心,生怕磕碰着什么地方。

卓乙琅见她一句话也不说,走出老远一路后终是按捺不住,淡淡问道:娘娘素来能言善道,今次竟不与我谈个条件吗?纳兰峥浑身冷得发颤,脑袋因此十分昏沉,整个人都生出了一种头重脚轻之感,闻言勉力道:我不必与一个疯子浪费气力。

他一心只为报复,不惜因此遭受阉割之刑,甚至或许也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他此举不是想得到什么,而单单只欲叫湛明珩不好过罢了。

在一个连死都无所谓的疯子面前,她确实无甚可拿出手的条件。

难得娘娘临危不乱,依旧审时度势。

倒是我记得您曾说,绝不会做他的软肋。

三年前贵阳一战是您得胜,却不知今夜结果如何了。

纳兰峥疲惫地笑了笑,未有应声。

皇宫占地甚广,哪怕这条密道再怎么如何鬼斧神工,自景和宫去往午门也是段极远的路。

见卓乙琅的刀子始终未离她身,她强撑起意志,在心内暗暗算计着路程。

待到行至出口时倒是略有几分诧异。

卓乙琅显然也是一愣。

这个距离,绝不够到午门。

卓乙琅很快变了脸色。

纳兰峥心内则陡然生出一丝欣喜来。

倘使真到了午门,便只剩了你追我赶的可能,她要脱身只得依靠自己,皇宫守备将丝毫起不得作用。

却幸而不是。

湛远邺当初架空了整个皇宫,或许的确查探到了这个密道,但极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

而湛明珩虽以为卓乙琅此行当冲皇陵去,却也因怕万中有一,有意留了一手。

她随卓乙琅自暗门出到一处偏殿,通过一段笔直的宫道后一望,果不其然见此地仍在金銮门之内。

四面燃了熊熊的火把,众侍卫高踞马上,卓乙琅已然被弓箭手团团包围。

惊-变突生,包括井砚在内的宫人们不可能不慌乱,但哪怕他们此刻满头大汗,心如鼓擂,依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对敌架势。

甚至无人做无谓的喊话。

寂寂深夜,只闻火星噼啪与弓弦紧绷的响动。

无数道目光紧紧困锁着卓乙琅。

他的眼底倒映了这座巍巍宫城与四面的万马千军,一刹恨意漫天。

此前统领大军攻入穆京,兵败亦在此地。

眼下竟是一番熟悉的场面。

纳兰峥见状,浑身的疲惫褪去一些,强打起精神,垂眼瞧了瞧抵在喉间的刀子,再抬起一些眼皮望了望远处宫墙,继而很快瞥开了去。

她沉默了一路存蓄气力,如今终得开口:卓乙琅,较之此前贵阳一战,你今次能做得如此已是不易,但我大穆皇宫非是你来去自由之地,湛家的密道亦决计困不住湛家人。

你闭嘴……卓乙琅咬牙切齿,手中刀子顺势往她脖颈一贴,很快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划开了一道狰狞的血痕。

包围在四面的侍卫们下意识欲意上前,却方才提了靴尖便听他向他们威胁道:谁人胆敢再上前一步?刀子划下来的时候,纳兰峥说不害怕是假的。

从前身临险境,她不欲拖累湛明珩,大不了便是一死了之。

可如今她并非孑然一身,腹中尚有将要出世的孩儿,此前逼仄的密道里已有湿寒之气入体,怕再受不起多余的折腾。

肚腹坠胀,她被这股力道扯得连喘息都困难。

脖颈上似乎也溢了些血,令她脑袋发晕,忽感一股粘稠汁液顺腿流下,似乎是羊水破了。

她害怕得想哭。

可哭不管用,如此僵持亦非是办法。

她又悄悄望了眼远处黑黝黝的宫墙,竭力平稳了心绪,提劲道:卓乙琅,想来羯人不曾有拥你为王的打算吧?故而你才迫不得已掩身大穆,伺机报复。

你看你,在西华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假世子,于羯人亦单单只几分淡薄的血脉情谊,到了我大穆则更好,竟做了去势的太监。

天地之大,却无处可容你。

如今你连那二两肉也没了,不能成事的滋味是否好受?卓乙琅的手颤了一下,显见得是被刺中了痛处。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额角青筋暴起,面目狰狞而扭曲。

他本是极擅掩藏的人,可自打失去了这二两肉,便时常难以控制心绪,稍一动怒,就似烈火焚身,犹如陷落地狱泥沼。

这是他的心障。

至此一瞬,他忆起这一年多来无数令他厌恶的事。

不碰女人无妨,却是深宫禁地,某些身怀怪癖,内心扭曲的太监们对他百般折辱,叫他几欲作呕。

可每当他厌恶他们多一分,便也连带厌恶自己多一分。

他亦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尊严。

四周剑拔弩张之意愈发地浓了。

纳兰峥的嘴唇在打颤,察觉到卓乙琅的手渐渐有些不稳,便顿了顿继续道:你当羯人何以帮你到这份上?他们一路助你,非是因了那层血脉,而是将你当作刀子,一柄或有可能捅向大穆皇帝的刀子。

可你也瞧见眼下形势了,你欲意拿我要挟陛下已无可能,甚至全身而退亦是痴人做梦。

羯人已放弃了你。

如今你插翅难逃,多不过与我玉石俱焚这一条路。

你若还算个男人,便莫再磨蹭,拿着你的刀子,往我肚子上来!卓乙琅被四面袭来的沉沉压迫与她此番话激得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是了,今夜他孤身一人,必死无疑,倘使临去前能够拉纳兰峥与湛明珩未出世的孩儿垫背,或也算是瞑目。

他猛地抬起右手,将刀尖狠狠刺向她的肚子。

纳兰峥一咬牙,紧紧闭上了眼。

刀尖距她皮肉三寸之遥时,一支重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刺穿了卓乙琅的右臂。

刀子脱手,落地时激起咣当一声清亮的脆响。

纳兰峥趁此时机竭尽余力一挣。

卓乙琅心内一刹百转千回,已知中了这女人的圈套,吃力闷哼之下,顾不得利箭透骨疼痛,电光石火间还欲再抓她,却被四面迅疾如风,一涌而上的侍卫们堵得出手无路。

唰一下,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高高挑起后落到地上,扬起一片灰烬。

金銮门前,惨叫震天。

埋伏在远处宫墙已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卫洵松了手中弓-弩,后背登时下了一层淋淋漓漓的冷汗。

得知纳兰峥被掳,密道出口设在金銮门附近,他便及早赶来,孤身掩藏在了此地。

方才纳兰峥笼统往这向看过两眼,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始终按兵不动,等候她激怒卓乙琅,令他情绪失控的最佳时机。

距离太远,夜色黑浓,这一箭,堪称生平最险,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

他蹙眉看了眼无法克制,颤抖不止的手,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会有如此紧张的一刻。

而这一切,只因那女子于生死一刹交付与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金銮门前一片混乱。

惊-变一刻,井砚未有去管卓乙琅,疾奔过来搀稳脱困的纳兰峥:娘娘,您可还好!纳兰峥脸色发白,一手紧紧捂着肚子,一手拽着井砚的胳膊,却仍旧止不住愈发沉重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她道:叫……叫稳婆…………宫里的稳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宫附近的,笼统四名,皆是经验丰富,资历老道者,换作平日,便无十分把握,也可说得九分。

可今夜如此一遭过后,纳兰峥的身子状况着实糟糕,这孩子不满时候,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实在也惊怕了几名稳婆。

纳兰峥被送往就近的宫殿,疼得满面是泪,却一路紧攥着井砚的手,勉力说话,请她派人去给湛明珩报信,告诉他宫里平安无事。

井砚也的确挂心陛下安危,又不知羯人在回头这一路设下了何等埋伏陷阱,便匆忙奔去寻卫洵,请他率军出迎。

纳兰峥这才安心下来,强撑意志,收起了泪,望了望奔进忙出往殿内抬热水的婢女,咬牙忍耐,熬过了一阵痛楚后,颤着嘴唇与几名稳婆道:嬷嬷们莫紧张,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陛下也决计不会迁怒你们……你们只管安心帮我……几名稳婆当真不曾见过这般危急临产时刻不哭天喊地,却反过来安慰她们的妇人,何况对方还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一名老嬷嬷闻言心下登时拧了股劲,道:娘娘放心,您是大风大雨里挺过来的,不必害怕这等小事,老奴们定当竭力而为。

她点点头,到得嘴边的话被复又翻涌起的一阵痛楚淹没,只剩了死死拧眉咬牙。

她又不是菩萨,并非如此关头尚有闲心广施善意,而是晓得情况危急,这几名嬷嬷显然曾得过湛明珩的告诫,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张的。

如此出言安抚,她们方可镇定,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

殿内烧了地龙,一桶桶干净的热水不断送来,稳婆们皆已穿不住厚实的棉衣,纳兰峥也只剩了一层薄薄的里衣。

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愿给稳婆们施压,故而克制多时都不曾哭喊。

却到得后来当真疼得无法忍受,饶是心志再坚毅也扯起了嗓子。

一整夜过去,实在是浑身的血泪都快流尽了。

听了这番哭喊,皇宫上下俱是一阵提心吊胆。

天亮了,皇后仍未顺利诞下皇儿,陛下亦无音讯,众人心内一样煎熬得很。

魏国公府的人黎明时分匆匆赶至。

湛妤听得消息后,回忆起前些天遇见的古怪太监,亦是悔恨万千,慌忙往皇宫来。

无数人围拢在这处就近而择的偏殿,来来回回地踱步。

午时的日头照得烈了些,殿内的哭喊却愈发轻了下去。

纳兰峥痛了这许多时辰,如今竟是连喊也喊不动了。

恰是众人心急如焚之际,不知何人慌忙道了一句:陛下回了!众人一回头,便见圣上被一干锦衣卫簇拥着疾步往这向走来,脸色阴沉似大雨将倾。

一旁有人在向他回报宫内情形,他却一句也未曾理会,步履如风,叫后边人如何也跟不上。

他的胳膊和腰腹受了几道伤,隐隐望得见内里刀口处鲜红色的血肉。

医官追了他一路,欲意替他裹伤,他只当未瞧见。

好个卓乙琅,好个不安生的羯族。

他昨夜扎营在天寿山脚下,有意以身为饵,的确诱得一批人及早行动,却是后来从一个死士嘴里撬出了一颗珍珠。

他当下便猜知纳兰峥有险,不顾臣子劝阻,执意连夜回返。

侍卫们起初还跟得牢他,不多时就被他甩出了老远。

他孤身奔马,知晓前路必设有埋伏,却是一思及宫内或有的情形,便顾不得许多了。

那一路足足几十名杀手,他只手中一剑,佛挡杀佛。

到了日头渐高时,卫洵率军来迎,他方才得以彻底摆脱那些人,心无旁骛,马不停蹄地回赶。

整整一夜,他杀红了眼睛,直至眼下仍未消散那股戾气。

众人见此情状,赶紧跪伏下来行礼,他一句平身都来不及说,只问:皇后呢?婢女答了,就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走去。

身后的男人们只好停了步子。

湛明珩一路往里,瞧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真可谓触目惊心,因此走得愈发地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到得近了,便闻纳兰峥孱弱不堪的呼痛,一声复又声。

这短短一路,于他而言漫长煎熬得宛若是在被人剔骨削肉。

他的一腔怒火,到得如今悉数化作心疼。

她究竟……究竟是如何脱险至此的。

他一步跨入内殿,一干婢女回头望见他来,赶紧上前阻拦道:陛下,不可!九五至尊,如何能出入这等污秽之地。

如此不合规矩,亦是不吉利的。

湛明珩扫她们一眼,伸手一搡:滚!屏风里边,岫玉听闻动静,忙奔出来,一眼看见他这一身血泥,劝道:陛下,您若真要进去,先且净手沐浴,否则恐叫娘娘染病!湛明珩这才顿了步子,紧紧咬了阵牙,竭力按捺下心内急切冲动,道:……你告诉她,我很快就来。

纳兰峥实则已听见外边动静了,那一声中气十足,又急又怒的滚,不是湛明珩还能是谁。

但她此刻当真没了余力去思量回应。

她的脑袋愈发地晕沉,视线亦十分模糊,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瞧见一名稳婆匆匆忙忙出去,过后,湛明珩就来了。

她一身狼狈,脸色惨白,双唇毫无光泽,一双眸子尽是迷蒙水汽。

湛明珩喉间一哽,到得她床榻边弯身屈膝,攥紧了她的手,万语千言不得开口,最终只说:洄洄,你别怕。

纳兰峥晓得无人拦得了他。

虽知如此不合适,却因了解他对她的执拗,故也不说多余的话了。

她只憋着股劲,哭着冲他摇头。

湛明珩微微一滞。

在旁人尚且不懂她这番意思时,他已先懂了。

方才稳婆出来了一趟,与他说,时辰太久了,得做好大人小孩只保一个的准备。

他当然选择保纳兰峥。

如今显见得她是猜得了此事。

他一阵无言,知道多说无益,根本骗不了她。

见她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便俯下身去,随即听得她艰难开口:湛明珩……我不要你做选择……从前她不愿他在大穆与她之间做选择,如今亦不愿他在孩子与她之间做选择。

她贪心,也希望他贪心。

选择一个便等于舍弃另一个。

他这半辈子已然够苦了,她不想他再有所失去。

这个孩子,她必须生下来。

湛明珩心内酸楚,眼圈竟也发了红,蹙着眉头攥紧了她的手道:洄洄,来日方长,你莫逞强……她的泪霎时涌了出来,拼命摇头:你信我……你信我…………日头渐渐西斜了。

一个时辰后,内殿响起一阵吭亮的啼哭。

一名稳婆欢欣鼓舞地出来,当是这恭贺之际,却一时摸不着了北。

完了才恍然记起,陛下是亲眼瞧着小皇子呱呱坠地的,她还跑出来朝谁恭贺!她也真是喜昏了头了!刚欲往回走,又想起这外殿还候了不少人马,便赶紧逮了个婢女道:你去外边道一声,便说皇后娘娘已顺利诞下小皇子,眼下母子平安!说罢匆匆再入内殿去。

床榻上边,纳兰峥听闻孩子平安无事便累极晕厥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夜深,她睁眸,对上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曾无数次这般凝望她。

她在这双眼睛里瞧见过歉疚,心疼,焦灼,也瞧见过狡黠,温柔,浑浊。

从始至终不变的却是,这双眼睛里一直有她。

也一直只有她。

湛明珩一动不动守在她床榻边,这许多时辰了,竟连位置也未曾挪一分,甚至目光亦无瞥开过一瞬。

见她醒转,他似乎松了口气。

一刹四目相对,两人皆于无声处抿出一个笑来。

湛明珩不晓得如何形容今日这番心境。

连他都欲意放弃的时候,纳兰峥却一力坚持了。

到得后来,见她心性这般坚毅,稳婆左思右想,干脆搀她起身,使了站式分娩的法子。

他打过仗,吃过苦,也做过金尊玉贵的皇太孙,却是此番从后边抱着她的腰,竟当了一回稳婆。

他觉得他大概是大穆史上最厉害的皇帝了。

而他的皇后亦是他此生所遇最坚韧勇敢的女子。

何其有幸。

他眼下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她,也有满肚子的情话想讲。

可比起那些来,他更想亲亲她。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问道:傻看着我做什么,可是不认得你夫君了?纳兰峥失笑,有气无力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煞风景。

这一眼似嗔非嗔,是他生平最喜见的神色。

他再忍不住,俯身凑了下去。

纳兰峥倒非是不愿跟他亲近,实在是她一身臭汗,连自己都有些受不得,故而偏头躲了一下:脏……湛明珩顿了顿,笑道:有一辈子能嫌你,也不急这时了。

乖,给我亲。

说罢低下了头去……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番外和新文安排请看以下。

①关于番外:毕论火烧眉毛,容我暂缓几天,先把学业给弄好了。

大家别着急,看到书架上显示有更新了再点进来。

②关于新文:下篇要开的是《咬定卿卿不放松》。

大家好好念文名,跟我说把卿卿看成此处屏蔽关键词的……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言归正传,新文大概是跟本文风格类似,情节方面再欢脱一点的古言,具体文案见专栏,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就开,感兴趣的小天使们一定提前收藏一下哦!③除此外,都追了这么久的文了,方便的小天使也请收藏一下作者的专栏吧!以及,关于写作进展,大概会时不时唠在微博,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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