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纳兰峥在心底暗暗起誓时,也的确不曾想见,这个不能与人说道的愿望竟当真一藏便是五年之久。
寒来暑往,一晃五载春秋。
穆历贞德二十九年,陕西诸郡四至五月不雨,草木既尽,夏收大歉。
旱区北至榆林,南至西安,时日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朝廷闻讯赈济救灾,下物资,移民就食;免徭赋,开放山泽;停收商税,以苏民力。
数月来,六部以下俱是焦头烂额,尤以掌管田地、赋税等财经事宜的户部为甚。
直至八月,灾情缓和。
户部一干官员因功升迁,贞德二十四年点的探花郎及贞德二十七年点的状元郎亦在其列。
前头那位是京城杜家二公子,魏国公府的女婿郎杜才龄,如今升任户部员外郎,官从五品。
后头那位是公仪阁老的得意门生,江北淮安顾家的庶子顾池生,升任户部郎中,官至正五品。
京师未遭旱情波及,却也足足炎热了二月有余,好容易熬过了三伏天,蝉也总算肯歇,可一直到了八月中旬,天仍是出了奇似的凉不下来,直叫人昏昏欲睡。
云戎书院的讲堂内,方先生正说到巧攻之计,忽闻咚一声闷响,似乎是谁的手肘磕到了案面上。
方严信胡须一撇眼睛一瞪,书卷往案几上啪地一搁,朝这声的来向道:明珩,你来答!被点到名的少年一脸没睡饱的困倦神色,眼皮都没能睁全,一面迷糊起身一面悄悄朝右手边打了个手势。
他如今十七年纪,身形颀长,站起来十分显眼,垂在身侧的手与隔席侍读的女孩家相距不过三尺。
只是她分明用余光瞥见了这个手势,却自顾自端坐不动,微垂着脑袋目不斜视。
方严信等得没耐性了,又道:答不上便去外头罚站!这不学无术的浑小子答得上来才怪!湛明珩看一眼邻座惯是袖手旁观的那人,幽幽叹了口气,开口时嗓音干涩,一听便是方才睡醒:方先生,您这一问实是有些难。
方严信闻言几分讶异。
这明家老三也老大不小了,要不了多久便该满十八结业,平日却素是最不服管教的那个,今日竟肯认栽,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这头还未奇完,又听湛明珩道:不过,我晓得有个人能答。
一旁的纳兰峥闻言唰地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右手边与自己同席,比湛明珩还睡眼惺忪的弟弟。
湛明珩沉着嗓子干咳了一声,低低沉吟道:……是谁来着?纳兰峥已经在奋笔疾书了……不过几个数功夫,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字条飞向了三尺外,湛明珩不动声色弯了弯嘴角,伸出两指轻巧夹住,慢慢捻开后垂眼一看。
方严信站在讲堂正前方,偏是离他们太近了,反倒瞧不见这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只蹙眉问:你倒说说,谁能答?湛明珩朝他一笑:先生,我能答。
所谓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是为您说的巧攻之计。
方严信眼睛都要瞪出眶子了,这小子方才分明瞌睡着,眼下怎会答得上来!刚想质问他这答案如何得来,忽听有人笑着说:先生,我看见纳兰小姐给明三递字条了!湛明珩和纳兰峥齐齐回过头去,就见晋国公府姚家十四岁的嫡孙少爷托着腮向他们笑得挑衅。
两人将头扭回时对视一眼。
纳兰峥眼神凶狠,简直是恨不得刮湛明珩一层皮的模样。
他耸耸肩,是姚元青多嘴,可不关他的事。
方严信见状明白过来:字条呢,交出来!湛明珩将一双手都摊平了给先生看,示意没有。
他能答上来本就蹊跷了,方严信可不信他,又看向纳兰峥,好歹还给女孩家留了点情面,没喊全名:纳兰小姐,你也起来!纳兰峥苦着脸起身,满脸委屈地瞧着先生。
方严信却也是不信这女孩的,在他眼里,这两人成日里沆瀣一气,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早便向掌院提了无数次,纳兰小姐这侍读身份是圣上御赐,他们底下人赶不得,可好歹该将嵘世子与明三少爷调开座席才是!上头却从未应过他。
他想到这里就更气了,也不晓得孙掌院被明家和纳兰家灌了什么*汤药!你们俩,西院长廊罚站,抄不完《李卫公问对》卷上三至七节不许回来!纳兰峥装可怜无用,只得悻悻拿起笔墨纸砚和书卷,给弟弟使了个好好听讲的眼色,灰溜溜步出了讲堂。
湛明珩却似乎心情不错,步履轻快地跟在她后边,手里的笔杆子转悠得飞快,高兴得就差哼个曲儿了。
两人对去西院长廊罚站这茬实是轻车熟路了,这些年也不晓得并肩患难了多少回。
长廊前的那片花田,春天哪月开什么色的花,冬天哪月结多厚的霜子,俱都了然于心。
不过纳兰峥平日不犯事,只因湛明珩觉着一个人罚站无趣,才非得拖上她或弟弟不可。
今日方先生动了怒,不单要两人罚站,还须叫他们站着将书抄完,虽说从前也并非不曾有过,可眼下这又闷又热的天哪是纳兰峥这小体格受得住的。
她左思右想实在气不过,一跺脚停了下来,回头就要去骂湛明珩。
谁想身后的人不知出了哪门子神,竟是连路都没瞧,偏生还跟她跟得紧,她一回头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砰一声响,脑门碰肩胛,两人齐齐疼得龇牙。
纳兰峥这下终于不用装可怜了,她是当真眼冒金星,直想流泪。
湛明珩倒想骂她走路不端正,却见她给疼得生生呛出了一眶的泪,转而打趣道:你方才要能演得这般出神入化,指不定就不必走这一遭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纳兰峥不想搭理这无赖,也忘了自个儿原先预备如何骂他,瞪他一眼就揉着脑门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她五年前第一次遇见他就知道他那块骨头有多硬了,老天实在不用再强调第二回的。
好疼。
湛明珩笑着追上去,撇开她捂着脑门的那只手,换了自己的上去:就你这挠痒痒似的揉法,不起淤青才怪。
两人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实则很难当真规规矩矩一条条遵循那些男女之防的严苛礼教,不过像这样有些逾越的接触却也是尽可能避免了的,因此纳兰峥倒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惹得愣了愣。
只是很快,她就没有了发愣的心思,疼得嘶嘶直抽气:你轻些,轻些!湛明珩听也不听,将自己那摞书卷都交到纳兰峥手里,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揉得愈发用力:明日休业,皇姑姑回宫,你若不想肿着个脑袋去见她就别瞎动。
纳兰峥闻言有些讶异:妤公主回娘家省亲,我也有份吗?湛妤三年前嫁了秦阁老作继室,因着身份贵重,夫家拘不大着,于是这省亲就省了一二三四回。
毕竟人家的娘家是皇宫嘛,在权势面前,规矩都是纸片儿。
湛明珩见揉得差不多了就放开她:你也有份。
说罢又强调,托我的福。
哪有人这么用敬词的?她冷哼一声:妤公主喜欢我可跟你没干系!两人说着就到了长廊,因对头有严厉的管事看着,加之湛明珩的真实身份又是个秘密,也就讲不得什么闲话了。
湛明珩将砚台搁到美人靠上,又去摆书卷,完了就十分大气地瞧着蹲在一旁专心磨墨的人问:你想抄太宗的部分还是李靖的部分?我就大方些不与你争了。
他还有脸说自己大方?要不是他,她何至于此?纳兰峥站起来剜了他一眼:我哪个都不想抄!那可不行,若被先生发现我一人抄了两份,可得加倍了罚你,这是为你好。
当然,湛明珩笑笑,我也没准备抄两份。
你倒理直气壮得很!都五年了也没个长进,除了拿嵘儿威胁我,你可还有新招?湛明珩垂眼瞧着她气结脸红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招数好用就成,只此一招屡试不爽,还要新的做什么?她咬咬牙提笔蘸墨,不想同他继续理论了:我抄太宗的。
她倒聪明,晓得这几节里唐太宗的话比李卫公少。
不过湛明珩也无所谓,让着她些就让着她些,左右能出来透透气就行了。
他自幼体质偏阳,比旁人更受不得这天气,那讲堂里又闷,实在不是个好睡的地,还不如外头舒爽。
他若没算错的话,一会儿就得有场雨,这长廊必定凉快,中不了暑气。
两人不再斗嘴,隔着三尺距离,撑着面竹简抄起书来。
这些年凭借站着抄书,倒也练了一手的本事。
纳兰峥长了腕力,那簪花小楷几乎写得与前世不差了,甚至还更精进些。
不过湛明珩却写不得他那太具有标示性的瘦金体,因此后来就自创了个狂草出来。
哦,此处所谓狂草,就是……潦草到先生们谁都看不清,气得骂这小子太轻狂的字体。
就这种字,纳兰峥写一个小楷的时辰,他能写五个。
这天终归还是闷得叫人昏沉,纳兰峥抄了一会儿就犯起困来,忍不住将头埋进了书卷里,想趁机眯着眼偷偷懒。
哪知刚一没站直,对头看守他们的管事就咳嗽了几声,提醒她不要犯错。
她苦着脸叹口气,连着眨了好几次眼,想叫自己清醒些。
细密的长睫扫着书卷,发出扑簌簌的清响。
湛明珩那堪称非人的牛掰耳力竟连这都听得见,停了笔偏过头去。
自廊缝里投下的日光恰好照着纳兰峥那张巴掌点大的精致小脸,她珠玉似的鼻尖磨蹭着书卷,不知怎得就看得湛明珩心里一阵酥-痒,好像自己成了那一页纸似的。
杏脸桃腮,延颈秀项。
这女娃倒真是生了副好模样。
他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颊露一对打着旋儿的梨涡,总叫人忽然很想吃甜食。
他偏头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听见管事再一次的咳嗽声才回过神来,收敛了目光。
也不知何时起的,他在这女娃跟前老有这般失神的时候,他想不大通透,心道约莫是这暑热叫人昏沉的缘故吧。
纳兰峥倒没看见湛明珩这些小动作,只强打着精神抄书。
这么坚持了一会儿倒是清醒了些,可正抄得起劲呢,却听对头的管事又咳嗽了起来。
她心知自己这回没犯错,就扭头去看湛明珩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一看却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