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峥耷拉着小脸看向湛明珩,实在找不着借口,只好咬了咬唇小声道:是我想事情太入神了……这语速相当缓慢,态度也算难得诚恳。
湛明珩闻言觑她一眼,暂且忍了,朝椅背仰靠了去:你倒说出个究竟给我听。
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与她计较。
纳兰峥觉得,一月不见,湛明珩行止间像是威严了不少,那审犯人似的语气竟叫她都有些慌了。
实则也难怪,毕竟这些时日对羽翼初成的皇太孙而言实在是非常磨砺人的。
只是他并未看她,而将目光投落在远处,她就晓得,自己非得说出个令他满意的答案方能叫他气消。
随意编个无足轻重的理由他自然不会信,可她被他沉声说话的样子压迫得没法细细思量,一时间哪想得到好说辞。
况且人命关天,偏他又是最清楚顾池生那桩案情的人,因此她犹豫过后还是说了实话:我听说……户部郎中顾大人下狱了?果不其然,湛明珩的脸立刻黑了。
他甚至一点也不想忍了,唰一下站起来,一双手撑着案面,微眯着眼冷笑道:纳兰峥,你似乎不是头一回这般关心我的朝臣了。
纳兰峥是猜到他会生气的,毕竟她瞧得出来,他不知何故似乎一直不大喜欢顾池生,却也没料到他能发如此大的火。
她可从未见过他这般针对过自己。
纳兰峥被吓得也唰一下跟着站了起来,站完了又觉得不对。
她这是要和他掐架吗?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果然见湛明珩的脸色更阴沉了,盯着她掩在袖中的手说了两个字:拿来。
她一愣,摊开手心就看见了那枚金叶子。
书房的窗子未阖,有淡淡的日光照进来,映衬得那物件熠熠生辉,耀得人眼都发晕。
湛明珩见她迟迟未有动作,自然不会鲁莽到如五年前那般强取豪夺,只淡淡朝湛允道:既然纳兰小姐关心顾大人安危,你就替她去牢里瞧瞧,好好拿铜鞭慰问一下人家。
纳兰峥霎时瞪大了眼。
湛允亦大骇,结巴道:主……主子,此话当真?他看也不看如遭雷劈的两人,缓缓道:我说出口的话,何时作过假?湛允倒也并非有意拆主子台,实在是觉得不妥才多劝了一句:主子,今日朝议替顾大人求情的官员实是太多了,且顾大人也已足足受了三日的刑,再要如此,怕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属下的意思,您还是先给朝臣们一个说法较为妥当。
我的话就是说法,你再慢上一步,连你一道罚。
湛允不敢再有疑,匆匆领命去了。
纳兰峥起初还道他说气话呢,看到这里却是忍不了了,上前一步道:湛明珩,且不论顾池生是否当真有罪,你这般草菅人命也实在有失明德了罢!她气急之下又喊了顾池生的全名,叫湛明珩耳朵都疼起来。
他隔着一方窄窄的桌案俯身向她,看那眼神足能冒出火似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再替他多说一句,信不信我连全尸都不给他留?两人离得太近了,纳兰峥被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连带出口热气都喷在了湛明珩唇上,叫他忽然有些呼吸发紧。
只是她很快便朝后退开了去,点着头冷笑道:好,好!湛明珩,你真是好极了!她说这话时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察觉手心里什么东西硌得慌,低头一看便将那金叶子扔了过去,要这个?还你就是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湛明珩在原地僵立了许久,直到纳兰峥跑没了影才回过神来,半晌动了动喉结,干涩道:湛允。
立刻有人闻声进来,正是本该去往天牢的湛允。
此前转身那刹他得了主子的眼色,只做了个假动作,悄悄候在了拐角。
湛允进来后见主子脸色发白,犹豫一会儿道:主子,纳兰小姐还未走远。
见他似乎未有要追的意思,又问,您为何不告诉纳兰小姐,顾大人的案子的确存有疑点,您表面上按兵不动,实则却早早开始了查证呢?湛明珩深吸一口气,仰靠着椅背坐下来,闭上眼冷静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眸底那点浑浊已然不见,神色亦恢复了清明:将此前搜集到的证据交给三法司,最迟明日,我要见到案子的最新进展。
湛允颔首领命去了,方才转身又听他道:午后有雨,派一队锦衣卫去看着她,看到魏国公府为止。
……纳兰峥这回真是被气懵了,直至回了国公府脸都还白着,又将自己关在房中足足整日,谁说话也不搭理,是夜里父亲回来方才开了口,询问了顾池生的事。
不论如何,那个孩子是她不能不管的,她可还未来得及还他当年的救命恩情。
倘使他当真有罪,她亦无话可说,可却须得叫真相水落石出了。
她不信,那些个替他求情的官员都是瞎了眼的,湛明珩实在太胡来了!纳兰远不晓得承乾宫里头的事,只是见纳兰峥那模样约莫也猜到几分,宽慰了她几句,称会替她留意,便赶她回房去睡了。
纳兰峥却是一夜未歇好,翌日起早见院中下人们举止异常拘谨就有些后悔了。
她昨个儿反应太大了,怕是整个魏国公府都晓得她与太孙吵架了。
下人们担心她还在气头上,因此都警着神呢。
亏她今日是要去书院的,才免了被祖母逮去训话。
否则照祖母那性子,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认定是她惹恼了太孙。
反正千错万错都不会是贵人的错。
纳兰峥憋着口气,在书院有听没听上了几堂课,预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忽得了孙掌院的传唤。
她为此不免奇怪,孙掌院平日虽常在书院,却素是不与学生们直来直往打交道的,此番叫她一个侍读去做什么?她想了想就叫弟弟先去马车里头等,自己则随两名丫鬟去了孙祁山的书房。
丫鬟们领她到门口就颔首退下了,她抬起手刚要叩门,忽听里头传来了不低的谈话声。
先开口的那个声音她不认得,听着约莫是个三、四十年纪的中年男子:孙掌院可听说了户部郎中顾大人那桩事?接下来开口的是孙祁山:朝里闹得沸沸扬扬,说是今早案情有了反转,顾大人似是被冤枉的。
是了,太孙已命三司重审此案了。
纳兰峥闻言呼吸一紧,随即就听里头孙祁山道:什么人在外头?她忙恭敬颔首立好:孙掌院,是我,纳兰峥。
孙祁山倒也没责她听人墙角的事,请进后问了她几句纳兰嵘的课业。
她规规矩矩答了,又谢过了掌院关切,就听他道:时辰不早,纳兰小姐回府吧。
说罢笑了一下,近日多雨,还请纳兰小姐沿途当心,免得宫里头有人惦记。
纳兰峥闻言稍稍一愣,继而点了点头转身出去,见方才空无一人的房门外已立好了守值的小厮。
她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惦记什么惦记,想道歉还非得使这等拐七绕八的法子,拉不下脸自个儿登门来,便去麻烦人家三品掌院。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管他哪门子家长里短的事啊!想到这里她又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谁跟他家长里短了!……顾池生的案情有了反转,纳兰峥虽未帮上忙,却也着实松了口气。
她回府不久便从父亲口中又听了一遍这桩事,说是快则明日,慢则后日,约莫就能无罪释放了。
纳兰远说完便向她问起如此关切顾池生的缘由。
纳兰峥七岁那年落水的事,公仪家给魏国公府的说法是,小女娃为了拣镯子失足落湖,被府上徐嬷嬷所救。
纳兰峥因了季氏讳莫如深的态度隐瞒了真相,连父亲都未曾告诉。
因此纳兰远觉得十分奇怪,自家女孩何以会在意一名与之素不相识的朝廷命官。
纳兰峥左思右想一番,在父亲险些生气前决计坦白,将五年前的真相老实交代了。
左右父亲是个口风紧的,也不会到处与人说,瞒着他,她反倒内疚。
谁知纳兰远听完就肃了起脸:这公仪阁老倒是个奇怪人,左右那会你年纪尚小,我魏国公府还能因了这点肌肤之亲便不讲道理,非要顾家公子对你负起责来不成?再说了,他那门生五年前不过是位解元,能与我国公府的姐儿定亲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他却还嫌弃上了?纳兰峥晓得自己前世今生的两位父亲平日里关系十分平淡,也不愿他们生了嫌隙,免得妨碍政事,便劝道:父亲,总归两相得宜,没什么好置气的,且顾大人对我的救命恩情也是真真切切的。
纳兰远点点头:那孩子倒未有做错什么,公仪阁老虽不愿我魏国公府明着谢恩,来日上朝遇见了,父亲却还得与顾大人说道几句的。
她点点头,又听父亲道:如此说来,你与太孙是因这事起的争执?实则父亲不愿过多插手你俩的事,只是今日听闻了桩消息,想来还是告诉你较为妥当。
您说,父亲。
照三司的意思,对顾大人有利的那些个证据,可都是太孙几日来细细搜罗的。
纳兰峥听罢几分讶异,想了一会儿却还是皱起眉,点点头:我知道了,父亲。
纳兰远瞧她这不咸不淡的模样就嗔怪道:你这女娃如今脾气倒是大了,怎得,还未气消?她撅起嘴,半晌低哼出一声:就是不消!说罢向父亲告辞,径自回房去了。
纳兰峥起先不晓得自己何以到了这地步还不消气,毕竟说起来,是她误会了湛明珩,他虽态度恶劣了些,却也拐着弯向她道歉了,可她心里仍很不舒服。
也是到了这会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生气,不光是因了顾池生,更是因了被湛明珩要回去的那枚金叶子。
他究竟晓不晓得,给人的信物绝无要回的道理,一旦要回,那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