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大漆的榆木雕花马车辘辘驶过街巷,从城东交儿胡同一直往里,停在了云戎书院正门前。
两名丫鬟和两名婆子先后拨开帷幔走下,继而有一只娇嫩软绵的小手从里头伸了出来。
纳兰峥被房嬷嬷搀抱下了马车,绿松和蓝田立即上前替她捏袖口理衣襟。
她仰起脸,望向前头府门上方嵌着的那块深金匾额。
匾额四字乃当今圣上亲笔所题,笔锋起落间大开大合,气度非凡。
书院门前的守值人认出车轴上的徽记,晓得这行是魏国公府的人,从丫鬟手里接过名帖后忙恭敬请进。
纳兰峥越过门槛时顿了顿,半回身朝后边道:房嬷嬷,宋嬷嬷,你们在门口候着便好,我一会儿就带嵘哥儿出来。
很是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宋嬷嬷闻言刚要开口,却被房嬷嬷一个狠厉的眼神给瞧住了,待再想说什么,纳兰峥早已头也不回走了。
主仆有别,便宋嬷嬷身为小少爷的贴身婆子,是太太跟前的红人,也不好违背了小姐的话,只得跟房嬷嬷大眼瞪小眼杵在了门外。
绿松见状俯身贴到纳兰峥耳旁道:小姐,我看宋嬷嬷今日倒安分。
房嬷嬷是父亲特意拨给我的人,自然要将她压得死死的。
小姐说的是。
绿松冲一旁的蓝田眨眨眼,咱们家小姐处事真是越发滴水不漏了。
蓝田生性内敛,不如绿松能说会道,年纪也小些,闻言只是笑。
纳兰峥被引路的小厮带到了花厅,听他道:离世子爷下学尚有些时辰,纳兰小姐可在此处稍作歇息。
孙掌院正在中堂接待贵客,迟些时候才得空,怠慢小姐了。
怠慢好啊,这可正合她心意,否则她何必来早。
花厅里头的丫鬟们一阵忙碌。
云戎书院平日少有大人物来访,因为大人物的孩子们都在里头念书呢,他们自然要避嫌,免得给人落了话柄,传到圣上耳朵里,还以为他们来这儿刻意关照教书先生。
因而今日她们很是讶异。
当然,这魏国公府的四姑娘不过七岁,约莫只是贪耍才来的。
花厅里头的椅凳高,立刻有丫鬟要去拿小杌子给纳兰峥,她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叫绿松抱了她一把,将两条小短腿悬在了半空。
那丫鬟觉得她这姿态可爱,忍不住弯起嘴角悄悄打量她。
小姑娘梳了个双丫髻,穿一件藕荷色的短褙,下着霜白的挑线裙,鸭卵青的腰带衬得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这般年纪的女孩多着鲜艳的衣裳,她却是素净过头了,也不知是家中哪位长辈的意思。
不过小姑娘模样生得出挑,那脸蛋跟刚剥好的鲜荔枝似的娇嫩,活像能掐出水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又有人沏了茶来,闻着像是上好的白毫银针。
一名丫鬟上前接过那菱花边的白玉盘,将青花纹茶盏连着茶碟一道端到了纳兰峥手边:不知纳兰小姐平日喝不喝茶,若是不喜欢,这儿还有松子糖。
这是将她当小孩子待了。
不过也确实没错,那么小的女娃哪会如此老派地喝茶呢?纳兰峥厌烦苦味,当然不喝茶,抓了把松子糖一颗颗嚼。
前头那会,房嬷嬷怕她喝完汤药偷偷找糖吃,便将桃华居里头甜的物件通通收走了。
鬼门关前走一趟,她觉得自己似有半辈子都没吃过糖了。
纳兰峥嚼完一把松子糖,似乎觉得等久了闷得慌,偏头问那先前给她递茶的丫鬟:这位姐姐,我来时见园子的花开得好,那是丁香吗?那丫鬟颔首恭敬答:回纳兰小姐的话,是丁香。
咱们这儿惯常的丁香再有一月方才盛开,这花种是从南边运来的,花匠们都是顶厉害的师傅,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花及早开了。
纳兰峥连着点了几次头,一副急不可耐的贪耍模样:我想去瞧瞧,可以吗?自然可以,奴婢这就带您去。
纳兰峥摆摆手,示意她低下头来,神神秘秘附在她耳边道:父亲交代我不许劳师动众,惹了旁人的眼,我自个儿偷偷去就好了,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向,你就替我撒个谎,好不好,姐姐?这年纪女孩的声音本就甜糯,那丫鬟被后头这句姐姐哄得心花怒放,何况人家国公府小姐都发话了,她也忤逆不得,便含笑点了点头:那让您的丫鬟陪您去。
纳兰峥跳下椅凳,忙拉上蓝田走了。
天生把风命的绿松警着神留在了花厅。
她自然没去那丁香花田,一路七绕八弯往学堂走去。
只是云戎书院占地甚广,布置豪奢,便是先前问过了弟弟,那学堂的位置也着实不好找。
纳兰峥片刻就给绕晕了,路子越走越不对,竟是来到了一处后院模样的地方。
蓝田想提醒她路错了,还不及开口,就见身前那小小的人儿一个急停,似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
她顺着小姐的目光疑惑望去,也跟着瞪大了眼。
十几步开外的那面高墙上骑了一大一小两人,都是小厮模样的打扮。
身形稍大的那个当先跨过墙沿,掌心一翻将一枚钩子似的东西钉在了墙缝里,继而顺着绳索缓缓下到地上。
整个过程堪称行云流水,利落又潇洒。
稍小的那个低头觑了觑这高度,害怕得拼命摇头,半晌才因了等在底下那人的催促,终于闭着眼跨过一条腿来。
蓝田尚在发愣,纳兰峥却反应了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到外头去把风,上前几步怒气冲冲朝那向道:纳兰嵘!正拽着绳索往下爬的人听见这声音大惊失色,靴底一滑便往下栽去。
纳兰峥这下倒也吓着了,立时奔了过去,下意识伸出手一副想接住他的模样。
那早先爬下来等在底下的人却比她快上一步,手一抄便将纳兰嵘扶了个稳,一面皱了皱眉头,似乎疑惑这是哪来的小母老虎。
纳兰峥吁出一口气来,小跑上前去拉过纳兰嵘的手:扭着哪儿没?纳兰嵘还心有余悸,大睁着眼惶恐地看着她:姐姐,嵘儿……嵘儿不是有意……!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涨得通红,纳兰峥见他人没事便又气上了头:不好好念书,穿着小厮的衣裳爬墙逃学,还像个样子吗?你想挨板子了是不是?纳兰嵘咬着唇仰头看向身边那人,似乎在向他寻求帮助。
纳兰峥这才记起还有旁人在,偏头看了过去。
这少年约莫十二、三的模样,个子高出纳兰嵘不少,或因如此,分明同样是低等小厮的打扮,他站在那里却要显得高了人一等。
他正垂眼瞧着纳兰峥,一副十分睥睨的模样。
纳兰峥的个子方及他胸膛,看他须得梗直了脖子才行,因而只将目光匆匆掠过他的脸一瞬,也没看出个究竟便让开了眼去,问纳兰嵘:这位是什么人?纳兰嵘刚想答呢,那少年却自己开口了:你这女娃倒是有趣,我是什么人,问旁人做什么?这不礼貌的用词听得纳兰峥直觉得耳朵疼。
纳兰嵘虽天资愚钝,却素来很听她话。
她前些天才与他讲过功课的事,还将一卷自己费心批注的《黄石公三略》给了他。
彼时他是答应了会好好念书的,如今变卦,自然是被眼前这人怂恿的。
她本就因这事很不高兴了,听见这暗含戏谑的有趣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看着那少年道:那你是什么人?少年可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霎时又好气又好笑:我是什么人?他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我是当朝皇太孙,你这女娃敢这样跟我说话,倒是有胆量得很。
纳兰嵘闻言张大了嘴,奇怪地觑着他。
纳兰峥一看弟弟的神情就晓得此人在说谎。
况且了,皇太孙人在东宫,功课自有太孙太傅、太孙太师教习,哪会出现在这云戎书院里?那一口一个看轻人的女娃叫纳兰峥浑身都不舒服,也便没了顾忌,嗤笑一声道:彼此彼此罢了,你这人也有胆量得很,竟敢冒充太孙殿下。
见纳兰峥这般态度,对面人也来了气,冷哼道:这小子方才喊你姐姐,你可是魏国公府的哪位小姐?说与本太孙听听。
这还蹬鼻子上脸了?皇太孙是吧,谁怕谁?纳兰峥仰起脸,恶狠狠道:那我就说与你听,我是皇太孙他四表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