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涉及公仪府,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但仍是肯定而不避讳地道:你可还记得,岫玉或者与你提起过,公仪老太太故去当日,我在公仪府偏门遇见了一名行事古怪的男子?记得。
湛明珩答完就别过头去,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眉头紧锁。
纳兰峥见他敛色,也不敢再说话扰他。
倒是湛允小心翼翼插了句嘴:主子,莫不是说,咱们当时想错了,纳兰小姐碰见的并非硕王爷?湛远贺身在前线,没道理出现在京城掳人的。
湛明珩没答,默了半晌才说:时候不早,都先歇下,我去沐浴。
说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纳兰峥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得与湛允大眼瞪小眼地杵在了房里。
湛明珩不会无缘无故将她与旁的男子放去独处,他肯定是心神不宁了,才连这点都未注意。
她为此不免担心道:允护卫,你看,我可是说错了什么?湛允也有些尴尬,原本预备赶紧退出去的,见她发问就不好走了,答道:纳兰小姐,您没说错什么。
属下猜想,正因为您没说错什么,主子才烦闷的。
她点点头,听这语气,湛允似乎也不大确定。
他行事谨慎,关系重大的话不得主子容许必然不会与她讲,但她实在太想不通了。
卫洵此番故技重施,料定了湛明珩不会将她被掳之事捅破,又仗着卫老伯爷劳苦功高,晓得皇家没有由头不会轻易动他,因而才不怕暴露,与她坦诚了身份。
但话说回来,倘使能不暴露岂不更好?如此作态,倒像是在替什么人遮掩,转移视线似的。
卫洵是个心高气傲的,绝不甘屈从于一般角色,他会帮什么人做事?且此人恐怕还与公仪阁老有密切往来。
她想到这里问:你前头说的硕王爷是怎么一回事?纳兰小姐,您或许不晓得,公仪阁老虽明面上不参与朝争,却是忠君事主,秉持正统的。
硕王爷早年一度拉拢他,他便将计就计,假意辅佐,做硕王爷的谋臣,实则却是暗地迂回着去他的势。
这世上哪有毫无由来的信任呢?陛下信任他,正是因为这个。
纳兰峥前世并未察觉父亲与皇家有所往来,是头一遭听闻此事。
当然,十三年前父亲尚未入阁,湛远贺也还小,后来的事谁能说得好。
她讶异半晌才道:所以硕王爷与公仪阁老私交甚深,这一点是陛下与湛明珩都晓得的。
他点点头:但此桩事是机密,公仪府随便一个丫鬟自然不会知道内里真相,彼时她神色慌乱也是说得通的。
因而岫玉姑娘与主子提及此事时,主子才不觉得奇怪,头一下便想到了硕王爷。
只是如今却对不上盘了。
主子恐怕有了怀疑的对象,这才心烦意乱起来。
纳兰峥眼皮子一抬:你可知他怀疑谁?她这一下眼色锐利,竟有几分湛明珩素日的气势,叫湛允一个惶恐颔首:纳兰小姐,关系重大,属下不敢说。
她缓缓点头,不再说话了。
好一会儿,久到湛允不知她是否还有话问,预备告辞的时候,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他方才说去沐浴,你们此行带了婢女?湛允摇头:不曾。
您得有人伺候,且您身上的药力还未全然散尽,主子才买了个丫鬟来的。
当然……您也知道,主子爱干净,不会随便用外头的丫鬟。
所以他是一个人在沐浴了。
纳兰峥十分直接地问:可他会沐浴吗?这看似理所当然的一问,放在皇太孙身上却当真很难讲。
倘使湛明珩不会沐浴,她该不意外。
果然见湛允的脸皱起来,挠挠头认真道:这个……属下也不好说。
粗人洗澡就是几瓢子水淋下去的事,那贵人洗澡就不同了,他一介武夫又不懂里头的讲究,也没伺候过男人洗澡啊。
纳兰峥就差使他:这都多久了,你去瞧瞧他。
这恐怕不大好吧!他战战兢兢退后一步,苦着脸道,纳兰小姐,主子应当不喜欢男人看他洗澡的……何况了,属下这糙手也不能真给主子搓背去……那可得将皇太孙精贵的背搓出血泡来。
她被气笑,拿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以示反问。
谁想湛允的眼睛这就亮了:是了,属下以为,您去才是合适的。
想得美……!她站起来:他淹不死就行了,我歇下了,你也出去吧。
说罢往里屋走。
湛允叹口气,心道这可怪不得他,他已是极力替主子争取了的。
谁想刚拉开房门,就见纳兰峥复又退了出来。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挣扎,但还是道:……他在哪里沐浴?客栈笼统那么大点地儿,湛明珩就在隔壁厢房。
湛允领她去了。
纳兰峥看见廊子尽处侍立了一个丫鬟,中等清秀模样,一身行头尚可。
湛明珩估计是看不得荆钗布裙,才叫人给她买的新衣裳。
不过瞧她那别扭模样,好像穿不大惯,约莫是穷苦人家出来的。
那丫鬟似乎不晓得如何称呼她,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小姐好。
这叫得也没错。
她点点头,转身就去叩湛明珩的房门:湛……却是立刻被湛允一声剧烈的咳嗽给打断了。
纳兰峥莫名其妙一阵,随即恍然大悟,将那湛字给圆了回去:站……得累,我能进来坐坐吗?这声量,湛明珩只要没昏死大概都能听见,但他却是过了许久才答:进来吧。
纳兰峥就进去了,阖紧门后瞅见外间没人,刚想开口问他可是沐浴好了,就听里头传来一个略几分沉闷的声音:……纳兰峥,你来得正好。
你会不会穿衣裳?……她默了半晌才明白他何以磨蹭这么久才答应,想来起头是不愿这等伤脸皮的事给她晓得,后来却是怎么也捣鼓不好,没法子了。
她笑说:太孙殿下,您此刻莫不是在告诉我,您竟不会穿衣裳?实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会沐浴就超乎她的想象了,但她就是忍不住调侃他一下。
湛明珩的语气变得有些气恼:我穿到中衣了!纳兰峥忍不住笑出声。
磨蹭半天才到这步骤,仿佛很值得骄傲似的。
又听他道:你别笑了,给我进来。
既说穿好了中衣,她也就不顾忌了,憋着笑进去。
一眼瞧见湛明珩身上挂着一堆零零散散的……布条?他抬着两条胳膊,低着脑袋左看右看,活像个傻子似的。
她实在憋不牢了,先抱着肚子笑。
湛明珩的脸黑了:纳兰峥,你再咧一下嘴试试,我来堵你了。
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她一颤,停住了,清清嗓子上前去,然后认真道:你穿反了网游之黑暗道士。
说罢踮起脚将他中衣以外的衣裳卸了,重新给他整。
湛明珩气得不行:你给我穿就是了,说这没用的做什么。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到贵阳的路还长,我总不至于回回给你穿。
她说到这里奇怪了一下,你前头几天都是怎么穿的?他只答了三个字:夜行衣。
她一面弯腰给他系衣带,一面哦了一声。
她知道了,他只会穿那个。
前头几天人在山野,自然随便一身夜行衣凑活了,但今日为她入了城,那黑黢黢的衣裳走大街上也忒显眼,跟贼人似的,得穿旁的。
纳兰峥给他系好了一条带子,嫌弃道:你手抬起来些,这样叫我如何穿,平日料理你的婢女可都是不敢说你,才叫你养得这般?湛明珩平日哪是这样的,不过她凑他近,叫他呼吸发紧,肢体有些僵硬罢了。
他干咳一声,不作解释地抬起了胳膊。
垂眼见她姿态认真,嫩白纤长的手来回穿梭,熟练稳当。
又看她绕到自己身后,合拢了双臂圈过他的腰身,给他穿腰带。
她的气息就喷在他的腰际,痒得他险些发颤,但为免她笑话他,就憋着股气忍了。
纳兰峥专心致志给他穿衣,感叹道:你将自个儿弄得这么惨是做什么。
他闻言回过神来,解释:朝里有人话多,我若一个个城池走访了去,劳驾那些个地方官出来替我张罗,传回去就愈发收不得势头了。
接下来这一路也得如此。
她想说他误解了,她自然理解他微服的做法,只是他买了丫鬟却不使唤,简直活受罪。
但既然他提及正事,她也不多解释岔开去了,只说:那是自然的,接下来还得走山野,能不入城便不入,免得惊动了人。
我虽不会骑马,但你也可带了我在马上。
那怎么成?他眉梢一挑,我与你一道乘马车也慢不了多少。
你身上的药力没散,受不得颠簸,别回头染了风寒,寻医问药的反多耽搁。
纳兰峥不说话了。
的确是这个理,谁叫她不争气。
湛明珩垂眼看她,觉得她还是太小了,动作倒是娴熟,却出于身量与臂长的差距,做起来有些费力。
要日日这般使唤她,他好像不大忍心。
思及此,他忽然敛了色,严肃问:纳兰峥,你如何穿男人衣裳穿得这般熟练,你是给谁穿过?纳兰峥动作一顿。
她没给谁穿过,凤嬷嬷也的确还未教过她,这些都是前世学的。
那会虽未婚配,好歹也快及笄了,该学的总学过一些。
哪怕十三年不曾做过,但这活又不难。
她一顿过后一本正经地答:我偷偷练的啊。
再补充,拿绿松她们练的,为了给你穿来着。
湛明珩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得意洋洋地弯起嘴角来,却在她完事抬头的一刹收敛了笑意,干咳一声道:好了,你回房睡去,我也要歇息了。
纳兰峥这下才奇怪起来:对啊……你都要歇息了,穿什么衣裳?她不是被他耍了罢。
我喜欢。
湛明珩随口糊弄她一句,就将她拎出了房门。